文獻選集

十六和十七世紀伊比利亞文學視野裡的中國景觀文獻選編之二十七
東印度傳教路線
ITINERÁRIO DAS MISSÕES DA ÍNDIA ORIENTAL
第一版/羅馬/一六四九年

塞巴斯蒂昂·曼里克教士
Fr. Sebastião Manrique

《東印度傳教路線》封面

(羅馬·653年)

塞巴斯蒂昂·曼里克於16世紀末生於波爾圖,1604年以前啟程前往東方,因為這一年他已在果阿的奧古斯丁教圑修道院任職。1628年,他被派往該教團駐孟加拉王國烏古林城的傳教團,從此開始了在東方的長途遊歷,主要到過孟加拉、阿拉干、日本、菲律賓、交趾支那、澳門、西里伯斯和奧里薩。1640年他在印度斯坦東海岸時決定從陸路前往歐洲,繼續從表面上看來對一個教士來說頗不適宜的冒險生涯。經過長途跋涉之後於1643年到達羅馬,作為教團的代表在羅馬住了幾年,他開始撰寫亞洲長途遊歷記事。

《東印度傳教路線》這部長篇鉅著於1649年首先在羅馬用西班牙文出版,為的是有更多的讀者。本書雖然在風格上稍嫌古板、沉悶,但其特點卻是在於有關地理、歷史和種族方面的插話都很準確,因為它們基本上是根據作者的親身經歷寫成的,而作者在多年的生活中饒有興趣地觀察了其他國家的現實情況。不過,這位奧古斯丁教圑傳教士可能利用了一些他人的著作補充他的這部回憶錄,因為從中可以發現不少內容與同時代其他作品有某些雷同之處,例如這裡抄錄的關於建立澳門的段落中,有一部份就使人想起費爾南·門德斯·平托的《遊記》(第一版: 里斯本,1614)。

這裡摘錄的關於澳門和中華帝國的段落鮮為人知,很少被提及,或許是因為它湮沒在一部表面看來與中國毫不相干的著作之中。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塞巴斯蒂昂教士顯然引用了在澳門聽人讀過的中國歷史和地理書籍。

所用資料來源: 塞巴斯蒂昂·曼里克: 《路線》,路易斯·西爾韋拉出版,共兩卷,里斯本,殖民總署,1946。第二卷,頁143-149。從西班牙原文譯出。在不太清楚之處補充了一些字,這些文字用方括號標出。

第四十六章: 中華帝國與葡萄牙人在該帝國最早建立的地方記略

雖然葡萄牙人急忙拔錨啟航前往澳門,但我們還是未能在1639年5月29日離開海豐(1),因為稱為“迪奧戈·卡爾多佐”的這艘澳門葡萄牙人所有的船裝載的貨物太多,剛剛出港口便擱淺了。我們在比泡沫石稍堅硬一些的貝殼淺灘上掙扎了六個多小時(2),直到把通常放在甲板上的小船(3)裡盛的水全部倒掉才使船浮了起來;漲潮時我們離開了那裡,祇是沒有風,船走得很慢。這種情況讓我們有些害怕,因為我們必將缺少飲用水,上面已經説過,私人的水都倒掉了,水罐中的公用水不能滿足全部需要。缺水已經使我心神不安,另外擔心的還有才走了很短一段路,我們啟航晚了,恐怕乘那次季風〔從澳門往南的〕船隻都已經出發,我們趕不及乘坐了。

感謝我主,就在這些擔心之中我們於6月12日到了澳門,那一天正是聖靈降臨節。到了澳門以後得知所有船隻都已開走,但我沒有垂頭喪氣;情況如此,我祇能聽其自然;我由前來迎接的兩位教士陪同下了船,隨後到了我們的修道院(4)。第二天我去見兵頭唐·塞巴斯蒂昂·洛勃·達·西爾韋拉(5),向他呈交帶來的菲律賓總督的批示(6);交談之後他對我説,既然要在此地過冬,還有時間選擇下一步行程的最佳道路。得到這個答複,并且詳細談了其他一些事情之後,我便返回了修道院。

既然旅行半路中止,我想,已經來到澳門,如果在離開中國之前,不寫一寫這座城市與它的建立和起初階段的情況,以及最早來到這裡的葡萄牙人在這個巨大而遼闊的帝國建立的另外幾座城市,那不是很大的損失嗎? 另外,我也要順便寫一寫這個帝國。雖然一些作者已經寫過(7),但與該帝國可寫的許多內容相比,寫過的東西太少了;我曾進入帝國,在它沿海航行過,并且在澳門、菲律賓和交趾支那與許多中國領航員有過交往,他們當中有些人有豐富的文學和歷史知識,所以我認為,如果我也説幾句關於中華帝國的話,讀者不會指責我畫蛇添足吧。

葡萄牙人在中國建立的第一個居民點是寧波市,此地在澳門以北二百里格(8),其交往和貿易的規模之大,可以與印度的主要城市相比;但是,一場混亂使該城於1542年被毀,當時印度總督是馬爾丁·阿豐索·德·索薩(9),馬六甲兵頭是羅德里戈·瓦斯·佩雷拉·馬拉馬克(10)。葡萄牙人逃出寧波的廢墟,轉到南面一百里格的漳州港,在那裡開始建設居民點,進行貿易活動(11)。他們在那裡停留到1555年,這一年貿易活動轉移到了離廣州城六里格的上川島(12)。後來又從那裡轉移到上川島以北六里格的浪白滘,在那裡停留到1557年。這一年,應廣東王國商人們(13)和該王國總督(14)的請求,又從浪白滘轉移到澳門島(15),并逐漸把澳門建成了一座有豪華的廟宇和高雅的房屋的美麗城市(16)

本城有一座主教堂,內有主教等高級教士,還有幾個教區教堂以及四座修道院: 奧古斯丁修道院、多明我修道院、方濟各修道院和耶穌會修道院;另外還有一個方濟各會修女院。在民事政府方面,根據尊貴的葡萄牙國王陛下的命令,有一位兵頭、一位王家法官及民事、刑事和王家財政法官。所有人都安居樂業,像在葡萄牙本土生活一樣。

在最初幾年,本市既無圍牆也無炮台,這是為了尊重當地人,他們怕葡萄牙人會把那個島嶼變成入侵并征服中國的練兵場(17)。但是〔中國人〕看到,荷蘭人和英國人企圖佔領澳門島(18),在1622年派遣一支強大的艦隊在澳門登陸。葡萄牙人雖然人數少,但在奴隸、僕人甚至妻子們的幫助下勇敢地抵禦了他們數次進攻,以僅死幾名奴隸的代價消滅了八百荷蘭人。荷蘭人本以為唾手可得,野心勃勃,貪婪成性,因為不肯讓英國人分得獵物而與之不和,因此後來在狠狽逃竄時因其過份自信而遭到譏諷嘲笑。(19)

於是,廣東省的中國官員們考慮到所有這些事情,向他們的國王報告了,説澳門的葡萄牙人都是好人,祇想做生意;而荷蘭人則不同,像海盜一樣在各海洋和整個世界為非作歹;如果他們佔領了澳門島,可能騷擾和搶掠所有沿海地帶,造成不成挽回的損失。得到這個消息以後,“大秦”(20)立即准許葡萄牙人為澳門市建造必要的城牆和要塞。

這個極大的君主國的土地非常肥沃,人們想得到的一切它都大量生產,不論是為了舒適安逸的東西還是保持身體健康的東西,似乎大自然對它特別垂青,把它一切神奇的財富都傾注到這些遼濶的省份之中: 氣候適宜,環境整潔,空氣清新,物產豐富,舉止文明,志趣高雅,情緒高昂,遵守法律,尤其是政治平等、合理并且精心治國;儘管其他國家試圖模倣,但中國在這些方面仍然優於他們。神聖的造物主如此慷慨地把財富和土地分配給那些人,所有到過那裡的人無不目瞪口獃。

考慮到這些,我常常非常難過,極為痛心,因為我知道,那些野蠻人對上帝慷慨賜予他們如此多的惠澤忘恩負義,不斷用許多罪孽污辱上帝,這些罪孽包括沒有理性地崇拜魔鬼般的偶像,還有他們卑鄙無恥的淫蕩生活,中國對這些可惡的罪孽不加禁止,而且宣揚偶像崇拜的虛偽的神父們還把這些説成是美德和功績,而基督教徒和天主教徒們都覺得這些不堪入耳。(21)

現已發現的這塊最肥沃的土地——即中國,它位於北回歸線以南,根據中國地圖學家們計算,其海岸線從南到北綿延570里格。它的南邊與交趾支那王國即東京王國接壤;北部邊界佔中國邊界的大部份,與大韃靼為鄰;西邊是博坦特各王國,有些人也稱卡達奧王國(22);還有一邊由一堵極大的自然形成和人工建築的大牆環繞(23),我在中國的時候聽人讀過一本關於中國王國各偉大建築的書(24),該書第五編介紹這個非常堅固的大牆,説是古代一位國王建造的,他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因為我帶著的一些關於奇聞趣事的記錄與其他東西一起丢失了,是在大馬士革被土耳其人沒收的,而土耳其人是應被魔鬼帶到阿勒頗海關的猶太人的要求那樣做的。

這位國王不斷受到韃靼人入侵騷擾,想建造一堵大牆封閉整個邊界,把兩個帝國分開(25);為此他在南京城召集御前會議,有各市和居民點或鎮的兩界代表參加(26);他向他們提出他的決定,強調這樣做對王國安全的益處;參加者們認為這一工程極為重要,立即撥出一萬皮科白銀(27),這相當於我們的十五康托金幣,另外還提供二十三萬人常年在該工程工作,直到完全建成。在這麼多勞工中,有三萬官員和經過考核的工匠。準備好材料之後立即動工了;工程緊急,全力以赴,在二十七年的時間裡便用一堵高牆封閉了中國和韃靼兩個帝國之間的全部世界,據上面提到的那本書説,從一端到另一端長322里格(28)。在如此長的距離中,80里格是人工造的牆,即以人工彌補大自然的不足,比如,遇到河谷和山的缺口,就把別的山削平,用其山石填埋,然後再在上邊建造大牆(29)。為了大牆平直好看,把各山頭削成一樣高,上邊做成方塊石狀,外面敷以人造部份使用的油灰和灰泥,所以肉眼看上去像同一道牆一樣。

根據我引證的那位中國作者在該歷史書第十一章中説,先後有六十五萬人在此項工程中工作,其中一部份是由各居民點提供的,一部份是教會和海南諸島提供的,一部份是皇帝和王子們提供的,還有一部份是位高權重的老爺們提供的,例如都察院、都堂、海道及法官和總督(30)。這堵大牆建造得極為堅固,中國人稱它為長城,意思是“堅不可摧的要塞”(31)

在這322里格的大牆上祇有五個入口,從韃靼流經這裡的河流就是在這五個入口通過的。這些河流從那些山上洶湧而下,奔騰100里格,注入中國和向中國納貢的交趾支那的大海(32)。其中一條,即最大和最洶湧澎湃的那一條,被當地人稱為巴唐皮納河,通過隋朝航道進入通常叫作暹羅的索爾納烏帝國(33)。長長的大牆上的這五個入口是為這五條河通過而開的,每個入口有兩個城堡,一個是“大秦”的,另一個是韃靼大可汗的(34)。他們每一方在各自領地的盡頭也都有城堡。

上述中國歷史書指出,這些城堡中每一座都有七千人駐守,另外還有六千名步兵和一千匹馬,士兵中大部份是東方其他各國和各民族的人民,例如莫臥兒人、呼羅珊人(35)、波斯人、昌巴人(36)和與中國交界的其他省份的人民(37)。中國人使用外族人是因為他們自己身體弱,膽子小,喜歡淫蕩勝過喜歡拳術(38)。沿着如此長的大牆有三百二十座駐軍兵營,每個兵營有五百士兵,即期有十六萬士兵,這還不包括會計、出納、警官及司法官員和管理這一帶人民和工程所需其他人等的按察使和都察院的法官員和管理這一帶人民和工程所需要其他人等的按察使和都察院的陪同人員、衛兵和侍從(39)

根據親眼所見和聽人代讀的材料,我還可以講出關於這個大帝國的許多其他事情。這些事情太神奇了,我甚至不敢再講下去。但是,僅從上面説過的那些,好奇和聰明的讀者可以想到,既然上帝把世上的財富如此慷慨地分配到了這個地方,那麼這裡就必定與我們可憐的歐洲相反,有著許多非常了不起、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

范維信譯

M. 法尼亞和蘇沙(Manuel de Faria e Sousa)之《中華帝國》(Imperio de la China)封面

(羅馬·1643年)

【註】

(1)塞巴斯蒂昂訪問菲律賓的馬尼拉之後,乘船前往交趾支那,在叫做Faisso城那裡住了一段時間,該城可能就是東京灣沿岸的海豐。

(2)即珍珠貝灘。

(3)所謂“小船”,可能是指在航行中用來裝載淡水的木桶。

(4)澳門奧古斯丁修道院於1589年建成。

(5)唐·塞巴斯蒂昂於1638至1643年任澳門兵頭。

(6)當時正值伊比利亞聯合,所以菲律賓總督唐·塞巴斯蒂昂·烏爾塔多·德·科庫埃拉(於1635-1644之間任職)向澳門下達批示。

(7)塞巴斯蒂昂教士指的可能是多明我會教士加斯巴爾·達·克魯斯的《中國記事》(見上文第11篇),或者更可能指的是奧古斯丁教團的教友胡安·貢薩萊斯·德·門東薩的《中國歷史》(見上文第16篇)。

(8)關於葡萄牙人著名的寧波商站之歷史真實性,至今尚有不少爭議。似乎可以證明,葡萄牙人在1540至1548年之間曾參與建立一個叫做那個名字的居民點,位於寧波城附近舟山群島的嵊泗島上,來自遠東許多地區的商人在那裡過冬并進行貿易;由於總督朱紈進行了一次大規模掃蕩,該商站於1548年被毀。

(9)馬爾丁·阿豐索·德·索薩(1500-約1570),除了曾在1530-1531年著名的遠征中開發了巴西沿海地區之外,還在東方為葡萄牙王室效力多年,曾於1542年擔任印度州總督之職。

(10)路易·瓦斯·佩雷拉·馬拉馬克1542至1545年確實任馬六甲兵頭。

(11)葡萄牙人從1530年起,常常前往漳州地區——這裡指的是福建省沿海的一些地區——但從未有過穩定的居民點,祇是在進行貿易的時期,建造過一些臨時性的茅屋。貿易活動轉移到廣州地區是在1549年之前。

(12)上川與廣州之間的距離確為三十里格。

(13)原文為Queves,可能源自中文的“會行”,17世紀的葡萄牙文獻用這個詞稱呼廣州的中國富商。

(14)中文為“都堂”,即一省總督。

(15)16世紀和17世紀的許多文獻稱澳門為“島”。

(16)塞巴斯蒂昂·曼里克教士的描述與費爾南·門德斯·平托在其《遊記》第221章中寫的事實完全吻合(參見上文,第22篇)。

(17)澳門的頭幾個炮台似乎是特里斯藤·瓦斯·達·維加建造的(見上文,第19篇和23篇)。

(18)荷蘭人企圖包圍澳門是在1601年,當時由J·馮·內克指揮的兩艘船曾在澳門四周游弋。

(19)關於這個事件,見上文第23篇。

(20)作者在這裡使用“大秦”一詞,指中國皇帝,大概是由莫臥兒人稱君主為“大莫臥兒”推斷出來的。

(21)對中國的宗教和信仰的批評,在當時葡萄牙作者的作品中司空見慣,因為歐洲相對主義的作品總是涉及宗教現象。現在難以斷定這是否出於他們真心的判斷,因為所有作品在出版之前,都要經過嚴格的宗教審查,而宗教審查官員都熱衷於宣傳正統思想。

(22)即西藏。

(23)即著名的中國長城。

(24)請注意,在中國遊歷期間,塞巴斯蒂昂教士記載了一些“奇聞趣事”。在澳門逗留期間,他曾聽别人讀過有關中國的歷史書籍。

(25)中國第一個加固長城的是於公元前221-206年在位的秦始皇帝。

(26)“界”指社會集團,這裡肯定指的是人民和官員。塞巴斯蒂昂教士不瞭解中國政府特有的機制,所以根據葡萄牙的情況做出了這種奇怪的推斷;在葡萄牙,君主定期和不定期地召開御前會議,參加者是三“界”代表,即人民、教會和貴族的代表。

(27)皮科: 東方重量單位,合61公斤。

(28)中國長城長度為6,000公里。

(29)在明朝,由一系列大致相連的要塞組成的中國長城從東面的直隸海灣直到西面的嘉峪關。

(30)都察院即巡視檢察官;海道指海道副使,即海岸警備隊司令,管轄外國人。

(31)中文稱這座大牆為“萬里長城”。

(32)塞巴斯蒂昂·曼里克教士的水文地理知識往往是憑空想象的,他或者可能受了費爾南·門德斯·平托《遊記》一書的影響。

(33)在這裡,塞巴斯蒂昂神父又採用了費爾南·門德斯·平托的説法,葡國16世紀的記事學家中祇有他提到過巴唐皮納河;歷史評論家們認為所謂巴唐皮納河係指貫通中國中部和東部地區的由許多運河組成的“大運河”。

(34)“可汗”一詞在中世紀歐洲的著作中指蒙古國王,在以後的很長時間裡仍被用來稱呼羅珊省的居民。

(35)呼羅珊人即古波斯呼羅珊省的居民。

(36)昌巴人來自昌巴,指印度支那古代的一個王國,當時佔有現越南版圖的一部份。

(37)中國軍隊確實常常使用僱傭軍或外國俘虜,尤其是在邊境地區。加斯巴爾·達·克魯斯等葡萄牙作者在他們的著作中也提及這一事實。

(38)這種負面的判斷,我們在那個時代的其他文章中也往住可以見到,似乎與事實相矛盾,因為許多拳術無可爭議地源自中國。

(39)按察使即省級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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