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選集

十六和十七世紀伊比利亞文學視野裡的中國景觀文獻選編之十五
中國風物誌(手抄稿)
RELAÇÃO DAS COISAS DA CHINA
澳門/一五八四年

胡安·包蒂斯塔·羅曼
Juan Bautista Román

利瑪竇與徐光啓

(引自基歇爾《中國圖解》/阿姆斯特丹·1670年)

日本地圖(十六-十七世紀)

拉扎羅·路易斯繪

胡安·包蒂斯塔·羅曼是菲律賓的王家財庫管理人,1584年被派往澳門去收回一艘阿卡普爾科的西班牙班船,因為這艘船的水手們嘩變之後在澳門這塊葡萄牙聚居地尋求庇護。這一事件被以鐵腕手段處理了,主要肇事者都被就地處決。同時,這位財庫管理人似乎利用了這次訪問天主聖名之城的機會,企圖從廣州官員那裡獲得准許,想在中國沿海設立一個西班牙貨棧。他這個計劃未能成功,因此胡安·包蒂斯塔·羅曼就於同年年底離開了澳門。

但是,他在這個葡萄牙聚居地停留期間,曾有機會同耶穌會士利瑪竇神父通信(利瑪竇在前一年定居於廣東省內地的肇慶),并且同時設法取得有關天朝帝國情況的資料。因此他就得以編寫出一部長篇的中國風物誌,隨即寄回西班牙去,介紹天朝帝國是如何的富饒豐博,慫恿菲利普二世去征服中國,他把這件事說成是十分輕而易舉的。這位王家財庫管理人的報告書,還附上了利瑪竇神父一封自中國寄往澳門的信函抄件。胡安·包蒂斯塔·羅曼的《中國風物誌》現轉載於此,它迄今尚未譯成葡萄牙文。

原文來源: 《胡安·包蒂斯塔·羅曼的札記》,塞維利亞印度總檔案,29個〔手寫稿〕。部份譯文。文章譯自西班牙文。方括號內加上了一些用以使意義不明的文句顯得清晰的文字。

胡安·包蒂斯塔·羅曼的手記

中國皇帝為了守衛這些海岸而擁有的水師,是他最巨大的財富之一,因為這些水師并不同任何敵人作戰,祇是用來顯示威力和國泰民安,主管者稱為aitão(1),駐在離此不遠的一個名叫Lantao(2)的島嶼,他別的甚麼事都不幹,祇是從一個造船廠那裡造艦下水,這個造船廠一應俱全,因為島上木材極為豐富,其他材料又可從外地運來。主要的船隻又高又寬,容量又大,簡直同大洋船一樣(3),裝飾有(4)許多個單間和金光閃閃的廳堂,部份是刷金或是加金框的,不是金光閃閃的部份,就塗上透明如鏡的漆,船內船外都是如此。他們特別著重旗艦和有大人物乘坐的船隻,這樣的船隻,加上其他較小的船隻,在廣州省(5)管轄下的水師,直到Chinchéu(6)附近,就經常有二百五十艘以上,Chinchéu是另外一個地區,它有自己的水師用於防衛。將軍稱為Chumpim(7),這是一個威權很大的官位,但低於tutão(8)。他出入總是前呼後擁,肅靜迴避,吹奏喇叭,嗚鑼開道,這聲音我們聽起來十分刺耳。

這些看起來浩浩蕩蕩的艦隻和水師,如果再細看一下,祇不過是俗話所説的薄霧浮雲而已,因為它們十分脆弱,〔中國人〕祇注意給艦隻打扮裝飾,吹牛皮,華而不實,他們是不敢駕艦出海三里格之遙的。他們祇是在風平浪靜之時沿著岸邊航行,一覺得起了風,就馬上拋錨,不冒任何風險,保持一切都整整潔潔,保持艦隻平平穩穩。他們使用的砲是一些鐵的esmeris(9),為數很少,沒有一門砲有brocal(10),火藥極差,并不全都〔實用〕,主要用於放禮砲而不是用於打仗。他們也有一些火槍,很差勁,短得很,火藥多而鐵少,依我看來,用隨便一塊corselete(11)就能擋得住,更何況他們槍法不準確。其餘的武器就是一些竹矛和一些棍棒,有些帶鐵,有些有尖端,還有短而沉重的砍刀,有些錫製的,另有些鐵製的頭盔。

他們遇到某個海盜時,通常總是以一百艘艦隻將之重重包圍,然後趁風勢篩出許多石灰吹向敵人,使之睜不開眼,而由於他們人多勢眾,最後就能戰勝敵人。這就是他們所懂得的最妙的戰術之一。海盜通常是日本人或是造反的中國人。如果這些兵艦中有哪一些遇到某艘和平的小船隻,無論是本地、日本或是葡萄牙的,他們就對這船隻加以劫掠并焚燒,把船員殺死投入海中,以便不留任何痕跡,即使該船隻備有執照和tutão(12)的通行證,他們也照樣幹,不過卻是瞞著tutão或自己的將軍,因為如果他知道發生的事,就會狠狠地懲罰他們。

當我乘坐一艘武裝齊全的三桅戰艦抵達中國之時,沿岸數不清的兵艦當中有一些向我們駛來查問我們的身份。不過沒有一艘給我們找麻煩,一直到我們開進澳門之時,此時廣東守衛部隊的一名小軍官前來找我,手裡拿著一張貼在木板上的執照,作為停靠的價目表,他詢問我的名字,好向Chinfu(13)稟報,征收皇室税。我塞給了他幾個小錢,也給了他手下的兵丁們一些小錢,為的是能大搖大擺地上岸。

談到中國這些兵丁們的行為,真使人難為情。幾天前〔這些士兵〕曾經同另一些運食物到〔澳門〕的中國人打過架,棍棒相加,狠狠揍了他們一頓。這些中國人就向治理澳門的中國官員申訴,這位中國官員於是下令把其中四十名士兵抓起來,接著下令鞭打他們,我看見他們離開時像小孩子那樣哭哭啼啼。這是一些很壞、死氣沉沉、沒有心肝、耍流氓的人,即使成千上萬,也不必害怕他們。歸根到底,一個國家的士兵這樣烏七八糟,其餘的人又全是奴隸,能有甚麼武力呢? 當然是毫無武力可言。我們在菲律賓的印第安人就生氣勃勃得多。

所有的城市和鄉鎮,四周都圍上石頭屏障,對盜賊防範也很嚴,不但在城牆和城門如此,而且在街道也如此,街道是自行守望的,一到天黑就封閉起來,派人放哨。城區的全體居民都有放哨的義務,如果打瞌睡或是疏忽職守,就會受到嚴懲。然而城牆在幾何形狀上不成比例,沒有木架構,沒有暗堡,也沒有壕溝,也沒有砲台。

中國人在家中不得藏有任何武器,祇有那些烏七八糟的士兵例外,但有公共的與皇室的武器庫,裡面有大量矛、劍、投槍與頭盔,以備不時之需。有許多馬,這裡是説小馬,但是祇有老百姓才用來騎坐,因為官員們通常是坐轎子的,由奴僕們抬著走。這些轎子金碧輝煌,蓋得嚴嚴實實用以擋陽光雨水。他們不用〔馬〕嚼子,而用一種繮繩。他們騎馬時採用半女式(14),樣子很不瀟灑。總而言之,他們沒有騎兵,雖然據説在北京這個省份有一些大馬。〔中國〕皇帝過去通常住在南京,後來遷到北京,因為那邊同韃靼人接壤,有過戰事。(15)

人們認為Chinchéus族(16)最蠻悍好戰,大概沒幾年之前這些人曾經造反自立皇帝。(17)但該省的都堂以巧妙的談判穩住了他們,然後對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施以嚴刑,他援引〔帝國的〕法律,禁止中國人離開這個帝國,無論是從海路或是陸路離開。但〔當局〕往往為了使Chinchéus得到安撫而同他們暗中串通,允許他們自由出海與經商,但不得同公敵日本人經商。於是這些人就前往菲律賓、爪哇、暹羅、帕塔尼、柬埔寨、柔佛(18)、蘇門答臘及其他地方,運載絲綢、棉布、瓷器及許多中國貨物,〔換回〕白銀、胡椒、丁香〔和〕巴西木。(19)

女人十分漂亮,像西班牙女人一樣白皙,頭髮黑色,當然是十分端莊的。她們認為纏小腳是十分文雅的事。這一〔風氣〕已成必須做的事,因而高貴人家的女兒一生下來,就把她腳板的一條神經割斷,用裹帶纏她的腳丫,不讓長大,所以她們走路很慢,也很少走路,不像我國女人這樣喜歡走來走去。據〔寫信的利瑪竇〕神父説(20),皇帝有三十六個妻子,每當他想同她們其中之一交談時,他就吩咐隨從給他記載上有人證明的文書,記下臨幸的年月日,以保證妻子的貞潔及皇族血統的萬世一系,儘管宮內的侍役工作都是由太監來做的。當皇帝駕崩時,這些妻子所得到的獎賞是被送去拍賣,不是賣去當女奴,而是讓買主娶之為妻。拍賣時她們被蒙得嚴嚴實實,以免任何人事先知道她們的肉身臉容究竟如何,嬌美還是老醜。〔在這種拍賣會上〕下注是很大的,這是因為〔這些女人〕身份很高,而且也因為她們當中有些人隨身帶有許多金銀珠寶,是皇帝所賜,因而比新丈夫所付出的價錢寶貴得多。

這些中國人除了有一些別的大毛病之外,還有一個洗刷不掉的惡習,即違天〔之惡行〕(21),但他們對此並不加以懲罰,反而所有這些大官們全都養著許多〔嬖人〕為其服務,他們對此極為欣賞,所以,除了享受女色之外,也享受這些下賤的男人提供的色慾服務。

〔中國人〕酷愛音樂,他們有音樂書,也有音樂技巧,但是〔這種音樂〕同我們的音樂大不相同,我們聽來很不舒服。他們有又薄又光滑的紙張,是用棉花造的。他們使用印刷術年代已很久,也許歐洲的這一發明是來自此地。(22)

澳門周圍的這些山頭,有許多銀礦,廣州的所有這些島嶼都有探明了的礦脈。皇帝不准開採,以免人們荒廢了耕種和經商。在中國人開始開採的一個礦場,圍上了欄杆,派出了兵丁警衛,指揮官是一個心腹,不允許開採這個礦的銀子。外邊來的白銀很多,〔利瑪竇神父的〕報告中已有提及,皇帝在每一座城市都有皇室財庫及相應的司庫官,徵收帝國的税款,這些收入保存著,供皇帝本人的花費。

皇帝有一億五千萬的入息,雖然説起來太驚人,但我仍要細説一下。首先,土地十分廣闊,海岸線長度達四百里格,而這祇是四邊形的一邊;那條將韃靼同中國隔開的長城,是另一〔邊〕,那就更長了;另外兩邊一定也同這兩邊一樣長,儘管我們對此毫無具體的瞭解。這一整片土地十分肥沃,前面已説過,連一巴掌大的土地都不浪費。另一方面,任何人都不據有田地或房產,因為一切都歸皇帝所有,人們向皇帝納貢付税,也許還付采邑貢賦。也沒有甚麼領主與屬臣。有一些有收入的教堂。沒有醫院,也沒有修道院和隱修所。(23)皇帝從一切事情那裡收十分之一的税,還收按人口、房地產數量交納的總賦貢。他掌握著税關和各河港。他掌握著食鹽,自己經營,從中獲取大利。所以,他之富有是不足為奇的,更何況〔在他的土地上〕沒有甚麼瘟疫、饑荒或戰爭。這片國土從來不會有錢財外流反而總有錢財流入。又據説皇帝花費一個億用於維持那些治理國家與掌管民刑的官吏,用於維持軍隊及維修城牆,用於自己的宮廷及守護同韃靼人的邊界,用於各種賞賜,尤其是賞賜他內閣的Colaus(24)以及自己的親戚和妻妾。其餘所有的〔收入〕都連同其他庫存保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利瑪竇〕神父〔在其信中〕沒有提及的一件東西,就是麝香,它祇有中國才有,從中國出口到全世界各地,數量如此巨大,沒有一個商人沒有六公擔到八公擔。據説麝香來自一些形如白鼬的小動物,用陷阱捕捉,用棍棒打死,剝開曝曬於太陽光下;血凝固後,就產生這種香氣襲人的粘膏。(25)

住在澳門這裡的葡萄牙人,如同中國皇帝的藩臣,因此,服從與承認廣州的管轄,每年繳納貢銀五百兩,亦相當於卡斯蒂利亞幣五百杜卡多;運貨前來的船舶,按各船的容積與長度繳税,而不按貨物繳税,因而有些船載貨達六七千杜卡多而在廣州僅繳百分之二的税。這些人幾乎全都娶了中國女子為妻,不是顯貴人家的女兒,而是女奴或是平民。〔中國官員〕對他們很不好,因為要雙膝下跪,而且往往不得不在烈日曝曬下等候六小時之久,頭上不能戴東西遮蔭。葡人自己之間的民刑糾紛,由長官與聽審官審理判決,但如涉及中國人的,則由Anção(26)及廣州的中國官員與法官審理判決,往往葡人被押交給他們,當眾鞭笞與懲罰。〔中國官員們〕現在還扣押著安東尼奧·德·卡爾瓦略船長,因為他在澳門欠了一些中國商人的錢。監獄是不見日月的牢房,污穢之至,陰森可怖,因為〔中國人〕在獄政與司法懲罰方面是極為殘酷的。

陛下祇消出動不到五千名西班牙人,就可以平定這些王國,成為它們的主人,至少可以佔領沿海地區,這些地區在全世界也是最重要的領地,祇消派出幾艘戰船,加上幾艘苦役划槳船,就可以控制中國沿海及附近的省份以及自中國至摩鹿加的整個南海及其群島,沿著海岸線及諸島。

可以通過〔耶穌〕會神父們從日本抽調出六七千兵員,戰鬥性特別強的基督徒,中國人害怕他們甚於害怕死神。從菲律賓可以抽調出三四千花臉族亦稱為維賽亞族的土著人(27),他們站在我們一邊作戰時十分勇猛,是比中國人優良得多的戰士,可以由他們來進行消耗戰。但是勝利并不取決於軍隊人數的多少,而首先取決於天意,上天一定會給予我們以力量。(28)

1584年9月28日寫於澳門

陳用儀譯

日本地圖

(佚名/1560年)

【註】

(1)西班牙原文作“haytán”,指的是“海道副使”,即海岸防衛司令。

(2)Lantao(南頭)已查明即大嶼山島。

(3)作者指的是中國的平底帆船,其規模的確可以十分巨大。

(4)揣譯。

(5)即廣東省。

(6)即福建省。

(7)Chumpim(中文“總兵”):一省軍隊的司令。

(8)(12)Tutão(中文“巡撫都堂”):一省總督或省長。

(9)Esmeril是一種古砲。

(10)圍住砲口加固的圈箍。此處係揣譯。

(11)Corselete是甲冑的護胸部份。

(13)Chinfu(中文“知府”):一個市的長官。

(14)即使用短鐙。

(15)中國帝都約於1420年由南京遷往北京,原因正是北方邊境受到了韃靼人的威脅。

(16)大體上,Chinchéus人應指福建省的居民。

(17)這條消息沒有根據。可能是模糊不清地指1564年中國衛戍部隊的一次兵變,中國官員們在澳門葡萄牙人的協助下終於平息了這次兵變。

(18)帕塔尼和柔佛是住於馬來亞半島南端的兩個蘇丹國。

(19)福建商人的確在整個南中國海都保持著一個稠密的商業網。

(20)作者指的是利瑪竇神父那封在本文開頭處轉抄的信。

(21)作者在此指男色,這在當時伊比利亞各王國皆受嚴懲的。

(22)這個假設是很有趣的,因為直到今天,史學家們還在爭論印刷術在歐洲的“發明”是否源出於中國。

(23)胡安·包蒂斯塔企圖同歐洲的情況作類比;但他的説法不全都是正確的。

(24)Colau(中文“閣老”):大臣之意。六名閣老主持“六部”,即中國政府的幾個最高機構。

(25)麝香是麝香貓所產,這種貓原來來自西藏高原。

(26)即香山縣。

(27)維賽亞人是菲律賓的主要土著民族之一。

(28)當時西班牙人曾有過對遠東實行精神與領土之一征服的雄心勃勃的計劃。的確,菲利普二世經常從菲律賓收到一些奏摺,這些奏摺提出對自柬埔寨經中國至日本的大片地區實行征服的方案。這些帝國美夢是由於盛傳可在這些地區找到豐饒的財富而引起的,但顯然是基於對該地的不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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