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庇山耶
馬若龍神秘之城的隱居者

官龍耀*

人物

在澳門,人們曾稱呼庇山耶為“活死人”。

中國的民間智慧擅長以自然流露的語言狀人喻物。再也沒有比“活死人”這一巧喻更能形象地刻畫庇山耶其人的了。這位離群索居、自我放逐,與“正統”社會格格不入的詩人,天生是一位唯我論者。他時而睡眼惺忪地漫步於混亂不堪的街市,時而活像托缽僧那樣半披半吊地搭着長巾,半裸露着身體,橫躺於家中臥榻之上,托着鴉片槍噴雲吐霧。此時他濃密鬍鬚上的一雙眼睛正閃耀着熾烈的光芒。

庇山耶生於1867年,在科英布拉大學渡過短暫的時光後,自願放逐到東方。1894年他到達澳門,應聘在利宵中學任敎,後又做過物業登記官、出色的律師和代法官,1927年死於澳門。他外在的社會生活與怪誕的內心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內心世界是在不被外人所知然而條件優越的“中國式”家庭裡展露的。他在家中收藏了許多中國古董和藝術品,馴養了許多隻自由自在的愛犬,其中“阿明”享有特殊的地位。

在家裡,他的美人“銀鷹”(銀英)天天侍奉着他享受鴉片。鴉片可以幫助他抵禦潮濕的侵襲,使他從虛弱疲憊、四肢無力的狀態裡復原過來,因為清醒的迷狂常使他心力交瘁。

庇山耶就是這樣在澳門生活的,他的家,是通向死亡的驛站,是上演內心夢幻的舞台,是他自己營造的“人間天堂”,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頹廢者從中超塵絕俗,逃避難以忍受的現實世界的避難所。

19世紀中葉,浪漫主義使感性最為敏銳的作家杞人憂天,患上了“世紀病”。他們對世紀末的人類生存懷着悲觀主義情緒,這種情緒漫延成風,於20世紀初葉形成一股黑色浪潮,使不幸的“俄爾浦斯”派過早地夭折。蒙塔沃爾、聖塔·里達·平托爾,安熱羅·德利烏、薩卡爾內羅等人,不是自殺就是變為狂人。

價值觀的嚴重危機所帶來的悲觀厭世,影響了當時重要的藝術家。脆弱而徬徨無地的他們,在與現實世界交往時,顯得力不從心。他們無法接受世界,對世界及生存的意義持否定的質疑態度。

而詩人作為翱翔雲天的鷹,企圖飛越陌生的深淵,用詩歌的翅翮去尋找靈智的大門。他們陶醉於理性的感覺和釋夢之中,滿懷幻想,在真實的混亂中滑行。在生活當中,他們以自我毀滅為樂事,把死亡視為自救的捷徑。

庇山耶就是如此,他站在世紀之交的十字路口。

他生性敏感,極易受到“精神危機”的傷害。從魏爾倫那開風氣之先的詩歌中,他首先捕捉到了樂感,那“捉摸不定的音樂”和“灰色的歌”。

他沉迷於漠然走向極端的頹廢主義之中而難以自拔,然而,作為一個盧濟塔尼亞人對歷史性危機的反省又催化了他的悲觀與絕望。

被視為“生活的頹敗者”的70年代派、1890年英國發出的最後通諜、安德羅·肯塔爾的自殺等因素早已勾勒出一幅凄風苦雨的圖畫,其中迴蕩着詩人戎格羅對“祖國沉淪”的悲吟:“大地是黑色的/夜是黑色的/月光也是黑色的”。與他同年出生的安東尼奧·諾布雷其時也客居巴黎,同樣唱出了哀傷的法蘭西首都之歌:“唉,可憐的盧濟塔尼亞! ”

庇山耶不願看到祖國和自己的命運“不斷地翻沉”,於是遠走高飛,來到海外屬地澳門。這一選擇對他亟慾擺脱徬徨的處境可謂一舉兩得,一方面異域風情可以彌補單調無味的現實生活,而勝過苦艾酒的鴉片則可令他興奮,從而成為療救他精神疾病的解毒剤:另一方面,遠離故鄉可宏揚他的唯我意識,在這塊殘留着帝國昔日古老光輝的土地上尋回失落的自我。

他的身上負載着地獄的沉重和夢想的偉大,他是當時歐洲人和葡萄牙人生存境況的完整化身,集象征主義者的離經叛道、盧濟塔尼亞人的落日情懷以及世紀末頹廢主義的痛苦感覺於一身。

文學作品是人生的寫照。他在詩歌中尋求飄緲的寄托,把美妙的音樂和文字和諧地統一起來,從而晉身為歐洲象征主義至尊的代表人物之一。

作為一個歐洲人,一個時代的音符,一個象徵主義詩人,他祇把現實看作是一連串支離破碎的幻想,從破碎的鏡子中透視他所認識的世界。在鏡子裡,影像不斷地流逝:“這些影像,從我的視網膜中一閃而過倏忽而逝,為什麼不長久留下來呢? ”

作為一個頹廢主義藝術家,他對死亡是執迷的。死亡成為他嚮往和歌吟的主題(死神啊! 快來吧,快快醒來吧! 快快把我喚醒吧!)。他渴望“像一條蛀蟲,消失在泥土裡”。

作為一個盧濟塔尼亞人,他擅長在象徵的汪洋大海中冶煉象徵主義含蘊豐富的血脈:時間、空間、生命和死亡,皆化為如訴如泣的流水,永無止息。

在他的詩中,生命和時間被賦予水性,在《滴漏》中那永遠的滴落和流動之中,去承受那“不可承受的輕”。

嚮往脱離塵世也就是嚮往化為一泓清澈的流水:“我的雙瞳將你們掩蓋,如同逝去的流水。”

對庇山耶來説,如果大海是純淨的居所,在這裡最簡單的物質(岩石、卵石、貝殼、玫瑰色的指甲、骸骨的碎塊)也顯示出無窮無盡的魅力,那麼,大海也是連通兩塊放逐之地的必由之路,是一趟沒有目的而永遠不會抵達彼岸的漫遊,是銘刻着昔日光榮的燦爛記憶。

肖像

二十年來,馬若龍堅持不懈地為庇山耶畫像,箇中緣由,令人大惑不解。

這是他最大的執着,也是煥發他巨大熱情的創作--再現或創造一座神秘之城。他以建築師和素描家的眼光,用皮拉內西的方式,以充滿流動感的線條勾畫他的理想之城,描摹他神聖崇高的城市規範,將美妙的形式與理想的建築模式和諧地融為一體。

他充滿想象的創造力一方面淵源於澳門土生葡人集體潛意識中深藏的脈動,另一方面則來自於對澳門這一古老聖名之城瀕臨消褪而默默流露的悲情。

馬若龍試圖創造出一座永恆的城市,在天馬行空的美妙構思中挽留一隅聖地,使其免遭罪惡之手和時間債主的追逼。

因此,他的城市是一齣神話,在這齣神話中又隱藏着另一齣神話:詩人的神話。他以深藏不露的力量於變形中折射出無處不在的現實,而庇山耶,無論是作為裝飾性形象,還是作為雲遊天使,總是隱身其中。庇山耶比任何迷狂的人物都重要,他是這座城市內在動力之源。這裡勾勒的是詩人和他的城堡。

首先,馬若龍的素描和《滴漏》作者之間的相通之處是兩者共鳴的音樂性。

馬若龍以最忠實於自然的形式,豐富了最為靜態的畫面,在瞬間向觀眾展示豐富的內涵。他想實現雷奧納多·科英布拉對藝術的真知灼見:“藝術使瞬間化為永恆。”

馬若龍的素描雖然多種多樣,但都相互關聯一脈相承,以超現實的形式構成搖曳多姿的敘述語言,表現出他孜孜不倦的探索歷程。也許永遠沒有結束,因為對於他來説,默默地開始才是更重要的。

他的每一幅素描都是一個生氣勃勃的世界的縮影。他以一個激情爆發點作為開始,展示着不斷擴展的世界。

由此開始了一個充滿驚喜令記憶獲到愉悦的旅程,它緩緩地展開,掀起一個個漩渦,隱而不露地遵循着一種節奏,如一根樂弦,奏出微妙的聲音,使時間有條不紊地趨於完整。酣暢的靈感,滴漏般的旋律,奏出了瞬間迭合的交響音樂。

馬若龍觀察真實的角度與庇山耶不謀而合,他的許多幅素描都是以斷章的形式向我們展示了他對世界的第一印象,他讓想象力任意馳騁,無窮無盡地臻於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絕不會向自然主義描摹現實的方法哪怕妥協半步。

他畫中的人物有的半人半神,有的粗野鄙俗,有的形態怪異,還有荒誕的建築物和工廠,一切彷彿都在烘托着庇山耶這一唯我論者的內心獨白,都成為狂人之舟上的超現實的鬼魅幻影。

但這種狂亂卻張弛適度地有條不紊,因為它涵蘊着概念主義的理性演繹。畫面本身有時揭示出一種隱而不見的因果關係,組成一個縝密的整體,猶如一座奇異的工廠或一架機器,祇要輕觸一下按鈕,就會轟然啟動。值得強調的是馬若龍常常在畫中加入題記、文摘或者注釋。在我們看來,這種表意方式多少受到中國古典繪畫的影響。中國古代繪畫常因歷代文人雅士、帝王將相在畫面飛白空隙處題辭而變得涵蘊深厚。

在描摹特點上,馬若龍一些構圖嚴密的畫也與講究氣韻的中國古典繪畫存在着顯而易見的異曲同工之妙,其意蘊祇有長卷的畫幅方可承載。

然而,馬若龍的獨特之處不囿於此。他廣採博納,概括了葡萄牙民族和中華民族兩個不同世界的精華,令兩大意象世界最具代表性、最感人的共性融會貫通,盡收筆端,躍然紙上。這種兼收並蓄的作法充份而全面地再現了庇山耶這一人物形象。他是身披長衫的盧濟塔尼亞人,是雖被放逐到中國卻念念不忘祖國昔日光輝的葡萄牙魂魄。

馬若龍讓形式奔瀉出力量,以諸如紋章、火焰、道家的象徵、龍、盾牌、十字架等形象符號清晰地揭示庇山耶如何像一匹不可侵犯的虎豹守護著石器時代的古城。

然而,馬若龍那如江河瀉地般的想象力永遠在晝面上奔騰,它激蕩迴旋,跌宕多姿,令人感到畫家砰然跳動的心脈。奔湧的水龍頭、青霧裊裊的香煙、招展的旗幟、化作魚尾的船漿、滑動的輪子和縴繩、在行星軌道上嘀嗒作響的眼瞳、狂躁的風帆、騷動的季風、從天而降的飛船等等,構成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超凡世界。

這一切都執着地透露出一種力量,每一飽滿的線條都是力的凝聚,都力圖臻於完美的境地。畫家對所有細節皆一絲不苟,並以此為樂事。

庇山耶,他是和諧之詩至高無上的歌者,是以鴉片的青煙編織的幻夢,是現實世界慵懶的睡神,是如水流逝的時光,是花艇上的笙歌弦樂,是神秘之城的神話。他所揭示的可謂豐富多彩,燦然可觀。而在本世紀末,馬若龍用其豐沛的思想令庇山耶重新走進了多稜鏡之中。這一次,詩人面對的是一位聰敏狡黠的畫家。

我們相信:《滴漏》的作者在九泉之下看到自己在一座神秘的永恆之城中獲得重生,祇會深感欣慰。

馬若龍的素描以其構想的能力、氣韻,線條的力度和馳騁的想象力已使他成為葡萄牙最優秀的素描畫家。

馬若龍漫畫作品:加比葉爾·德絲泰和維拉爾公爵夫人畫像。庇山耶,藝術欣賞家。(29×37cm)
1989年繪於北京(私人收藏·北京)

馬若龍 Carlos Marreiros

“詩人與城市”O POETA E A CIDADE

1977-1997素描作品巡迴展

曼谷-北京-漢城-新德里-東京

1997-1998

澳門文化司署主辦

馬若龍現為澳門執業建築師、大學敎授、畫家、詩人、作家,1957年出生於澳門,畢業於葡萄牙里斯本大學建築系獲碩士學位,隨即往德國修讀都市重整規劃學科獲碩士學位,隨後在瑞士學習環境工程及里斯本美術學院修讀藝術課程,1983年回澳門後,參與各項文化活動,包括製作澳門電視廣播有限公司的文化節目,為雜誌插畫。他有關藝術、建築、文物及文化的評論文章分別在澳門、中國、香港及葡萄牙等地發表,回澳門後自著(或合著)的著作共有四部,分別以葡、中、英三語出版。1987年起任《文化雜誌》副總編輯及美術編輯,同年獲澳門總督頒發文化功績勳章。1989-1992年間出任澳門文化司署司長。1976年舉辦首次個展(作品包括繪畫、素描及版畫),並先後參與澳門、葡萄牙、德國、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印度、比利時、中國、韓國、日本、台灣及菲律賓等地的美術個展及聯展。1985年獲《第二屆全澳書畫聯展》創作褒獎,1987年獲《第四屆全澳書畫聯展》西畫組冠軍,1993年參加首屆《澳門造型藝術雙年展》獲素描組冠軍,1995年第二屆《澳門造型藝術雙年展》獲雕刻組亞軍。他是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創會成員,當選首任會長至今,並兼任澳門多個知名文化團體的負責人或顧問等職,曾獲聘為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客座敎授。

個人畫展

    1976-油畫、素描及版畫展
         澳門、商業學校
    1976-油畫、素描展
         葡萄牙、羅素(LUSO)
         溫泉大酒店(GRAND HOTEL DAS TERMAS)
    1991-油畫展
         比利時,布魯賽爾市政廳畫廊
    1992-油畫展
         葡萄牙,波爾圖拿桑里畫廊(GALERIA NASONI)
         葡萄牙,里斯本國家美術學院畫廊
         中國,上海大學美術學院畫廊
    1993-油畫、素描展
         澳門、東方基金會畫廊
         油畫展
         中國,北京中國革命博物館畫廊
    1994-素描展
         澳門,氹仔KUARTO畫廊

馬若龍漫畫作品:隨花船蕩去(30×40cm)
1992年繪於澳門(私人收藏·澳門)

馬若龍作品:

飛翔的帆船(42×30cm)

澳門·1991年(私人收藏·澳門)

馬若龍作品:帆船的兩個截面(42×30cm)

澳門·1993年(私人收藏·澳門)

馬若龍作品:<中國輓歌>與六頭戲劇(42×30cm)

澳門·1996年(私人收藏·里斯本)

馬若龍作品:詩人與城市(83×32cm)

澳門·1991年(私人收藏·澳門)

馬若龍作品:“我的帆船為何開走了? ”(90×42.5cm)

澳門·1991年(世界貿易中心收藏·澳門)

馬若龍作品:半島和島嶼(“城市與詩人”系列)(90×42.5cm)

澳門·1991年(佩索阿博物館收藏·里斯本)

*Luís Sá Cunha,本刊總編輯,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藝術顧問,澳門文化研究會學術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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