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屈大均“三外”風骨述評

毛慶耆*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故其著作,有書名曰《翁山易外》、《翁山詩外》、《翁山文外》者,自稱“屈子三外”(1)。又於《翁山文鈔銘》自稱“三外野人屈大均”。“三外野人”原為宋季鄭思肖的號,屈大均對鄭思肖字所南者心儀甚篤,既作<三外野人贊>,又於<二史草堂記>(2)直稱“詩法少陵,文法所南”。儘管“屈子三外”與鄭氏“三外野人”之號事出偶合,<翁山易外自序>(3)曾對“三外”之書的“外”與“內”有所解釋,但是,屈大均在<三外野人贊>中説:“予不幸生與所南之時不異”,“所南之身,以為在天地人之外,其時之天地人不可以身在其內也”,“其人豈非天下之至無所歸者哉! ”他又説:“予所著三外之書非此之謂,而其人則與所南同矣,於是亦自稱三外野人。”屈大均以鄭氏之號自稱,其寓意之所在,恰好證實明季“三外野人”對宋季“三外野人”的心照神交。他們的共同遭際,正如其<贊>(4)曰:“身已非人,苦未蟬蜕;烏獸群中,徒自怨艾;乾坤之毀,適逢其會。”這也正是研究其詩文風骨的出發點。

為何翁山要“詩法少陵,文法所南”? 蓋因“少陵以詩為史,所南以心為史”,翁山為此而將所居名曰“二史草堂”。這就是他在詩與文兩方面孜孜所追求者。大均之要“詩法少陵”,在於“少陵之詩,則思以羽翼《春秋》而反史之本者也”(5),在於“詩至杜少陵,變化極矣”(6),更在於他為大梁張某《寒香齋詩》作序所言:“先生有陶之樂,然予也有杜之憂。”(7)這就是他要將有杜之憂,通過變化杜詩的極矣,以達到反史之本。大均之要“文法所南”,亦因鄭思肖為宋之遺民,所著詩集名《心史》,以鐵函封存,至崇禎年間得之於井下,歷三百餘年方面世,後稱《鐵函心史》或《井中心史》。大均記鄭氏以心為史曰:“是不幸而不得筆之於書而以紀之於心者也。”他由此感嘆道:“嗟乎! 君子處亂世,所患者無心耳。心存則天下存,天下存則《春秋》亦因而存。不得見於今,必將見於後世。”(8)可見他的“詩法少陵”,是法其以詩為史,“文法所南”,是法其以心為史。以詩為史,尚可抒憂君憂國之情,以心為史,則是君子處亂世,遭逢不幸,心懷隱憂,連筆之於書都不可得,惟紀之於心而已。這是多麼黑暗而沉痛的時代! 所以他説:“然吾之志,終願為少陵而不願為所南。”(9)屈大均的詩文,就是由這樣的時代這樣的情境產生的,不管是已經筆之於書,或者是僅僅紀之於心,都是忠貞愛國的憂患之情,是寓褒貶予奪、令亂臣賊子懼的《春秋》大義之所在。屈大均的文思,就體現在他的詩裡,更見之於他的文中。

葉公綽編印《清代學者像傳》中的屈大均小傳

屈大均詩、文、《易》三部著作,均名之曰“外”,而不曰“內”,不期與所南“三外野人”暗然偶合,由是引發他尚慕古人,竟以“三外野人”自命自況。然而,三外之書的“外”非指身在天地人三者之外,其書曰“外”而不日“內”者,自有其獨到之見解。他在<翁山易外自序>中,於內外之別、內外之離合均有所論述,可以表明他以“外”名書之用意。在他看來,《易》有內外亦猶天之有內外,日月麗乎天,即附麗於天,無論麗乎外也好,麗乎內也好,外內皆不離乎天,亦不離乎《易》,因為《易》即天象。《易》之內即太極,是不可見的,祇有通過其外的畫、彖、爻、象,方可見其內。天是無言的,“天何言哉! 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10)《易》是無內的,凡有言皆《易》之外。《易》出於天,天有《易》,惟天能言之。人之言《易》,其言則為《易》之外矣。所以,合之就是內,離之就是外,凡所言都是離內之外。以上都是屈氏對《易外》的解釋。既然《易》之名“外”,其意如此,那麼,推而廣之,詩與文之名“外”,亦屬理所當然。詩於心中未發,文於心中未作,皆詩與文不可得見之“內”,其“外”未離而合。當詩文發作於外,見之於言,則皆離之內而為外矣。所以,屈氏之有詩文,首先在於存其心,若無其心,則無詩文。其詩其文,正是存之於心而發之於外者。而研究他的文藝思想,也正是供其《詩外》《文外》以探其心之所在。

如果説屈大均其身心是個統一的整體,以構成完整的屈大均其人,那麼,他的詩外、文外、易外,祇是不可得見之內離而為外者。所以,“屈子三外”,祇是屈大均其人的附麗。他的文藝思想,固然見之於詩外、文外,亦無非屈大均其人的附麗,是其整體一個側面。屈大均的時代,是國家由存到亡、民族由主變奴、君王改朝換姓的時代。他的一生,正如自己所概括的:“予也少遭變亂,屏絕宦情。蓋隱於山中者十年,遊於天下者二十餘年。”(11)“少遭變亂”,大抵指明亡清立、南明初建、廣州陷落、棄諸生奔桂王之事,時年十五六至二十歲之間。以後隱於山中十年,遊天下二十餘年,至康熙十八年(1679)重歸故里,年已過半百。其間削髮為僧,從軍於楚,唱華岳,賦悼亡,交結同仁,遍遊天下,“為山水之觀者半天下,五岳皆有足跡”。(12)直至康熙三十五年(1696)歿世,終生“屏絕宦情”,而忠君愛國之情不泯,反清復明之志未改。李景新撰《屈大均傳》曰:“自明亡後,諸遺佚多扞文網。大均忽釋忽儒,又喜任俠,往來荊楚、吳越、燕齊、秦晉之鄉,遺墟廢壘,靡不擥涕過之,而皭然自拔於塵狂而道之,不可以情理而求之。《南華》《離騷》二書可合為一。《南華》天放,《離騷》人放,皆言之不得已者也。”(38)二書之言都是放肆不羈的,而有天放人放之別,其言之“放”,在於“言之不得已”,故都不可以情理求之。“化書”與“放言”都是變化無端放縱不拘的表現,是作者所達到的一種很高的境界。屈大均以《易》解《南華》《離騷》二經,乃能從中見《易》。《易》的變化是象的變化,器的變化,可見的變化;由器而化為道,由可見化為不可見,由人文化為自然,化為天文、地文,乃至高無尚的變化。詩文由形下之器化為道,乃是天地至文。大均對此亦有精到的論述,他説:“嗟夫! 文之至者莫妙於自然。自然之至者;不見其氣,並不見其理,如日月之然。光可見也,而其所以光不可見也。光,氣也。理者,所以光者也。不見其所以光而理化,理化而其氣與之俱化,是之謂天地至文。”(39)這裡的“天地至文”,是一位理學家以《易》的變化之機對文藝創作的期待,是藝術向哲學的昇華,是藝術境界與哲學境界的統一。

屈大均詩文風骨的再一方面是以經為宗的批評論。以經為宗也是一個傳統看法,《文心雕龍》就有<宗經>篇論曰:“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敎也”,“若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這就是説,五經是文章和文學的範式和衝量的標尺。屈大均篤信儒學,在文學批評方面當然以五經為準則。有明一代,詩論家於詩的歷史各言其是,各有所宗,自成體統。大均雖無專論,但各篇所及,可連貫而成自上古至今的詩詞歷史脈絡。關於上古詩歌,他説:“《易》之彖爻十翼,《書》之典謨訓誥,或三四言,或五六七言,咸依韻以為節奏,與詩相彷彿。蓋亦古聖人之詩也歟? 大抵古聖人之詩,體不必分,象藏於《易》與《書》之中,而人不知。”(40)這時詩是不分體的,至於專以詩為體者,他以<斷竹>、<擊壤>、<股肱>、<塗山>、<岣嶁碑>為例,真偽參雜,未可深究。關於《詩經》,他説:“蓋《詩》必剛而後正,正而風、雅、頌各得其所,乃可以為經,而與《書》並行於世。故《書》猶日也,《詩》猶月也。有《書》不可無《詩》,猶日不可無月以代其明也。五經惟《書》與《詩》主乎文,夫子刪後而《書》與《詩》遂為夫子之文章。”(41)關於《春秋》繼《詩》而作,他説:“昔者,《春秋》之未作也,其義在《詩》,《詩》亡而其義乃在《春秋》。故《春秋》者,夫子所以繼《詩》者也,其義皆《詩》之義,無《春秋》則《詩》之義不明。《詩》為經,《春秋》乃其傳也。”(42)關於《詩》亡而《離騷》作,他説:“周之盛,時詩人多生於二南;屈宋以來,騷人辭客乃往往出於江漢。《離騷》之賦,於《三百五篇》之終,洋洋乎大放厥辭。譬之河宗,《三百五篇》為星宿之源,《離騷》則東注於溟渤也。”(43)又説:“《離騷》詩篇忠厚悱惻,兼<風><雅>而有之。<風><雅>經也,《離騷》傳也,亦經也。其有功於《三百篇》,視卜氏序、端木氏説為優。惜孟子與之同時,知《詩》亡而《春秋》作,不知《詩》亡而《離騷》作。”(44)關於接輿為《楚辭》之始,他説:“接輿,楚之狂也。<哀鳳之歌>為《楚辭》之始。”(45)“接輿歌意既深而音辭又古,蓋楚風之一篇,而開《楚辭》之始者。想之辭蓋發端於接輿,而大放於三閭也。”(46)關於《騷》亡而後樂府作,他説:“詩至《楚騷》而大放。《三百篇》龍門積石之河也。《騷》其詩之尾閭乎? 《騷》亡而後《樂府》作。”漢之樂府,學《三百篇》而不足,學《騷》而乃有餘。”(47)關於五言古詩,他説:“五言古亦漢之《三百篇》也,其音至六朝而衰,至唐而亡。樂府亦然。夫詩惟五言古、樂府有《三百篇》遺意。能工五言古、樂府,始得稱為詩人。雖律絕不工可也,律絕今之體也。”(48)關於漢魏六朝詩風,他説:“大抵兩漢氣純,故辭多質;魏氣爽,故辭多華;六朝氣俳而靡矣,故文質多傷。故為詩貴養其氣,古今人才皆相及,所爭者氣而已耳。”(49)關於唐詩宋詞,他説:“詩至杜少陵,變化極矣。然不善學者,得其粗鄙,往往流為宋人。詩莫醜於宋人,其視初盛唐名家,猶無鹽之於南子威也。”(50)“詩所不能言者,以詞言之。詞者,濟詩之窮者也。詩至唐而亡,有宋之詞而唐之詩乃不亡,詞至南宋益稱善。”(51)關於明詩,他説:“詩之衰,至宋元而極矣。明興百餘年,北地李獻吉崛起,斟酌三唐,以少陵為宗,而後風雅之道復振。”(52)從以上屈大均的論述,分明見出中國詩歌發展脈絡。屈氏勾勒之輪廓,上承胡應麟《詩藪外編》以周漢六朝、唐宋元朝代為評述對象之作法,下啟王國維《宋元戲曲考》“一代有一代文學”説之先河。胡應麟曰:“中古之文,始開於夏,至商積久而盛徵,至於周而極其盛。近古之文,大盛於漢,至唐盛極而衰兆,至於宋而極其衰。秦,周之餘也,泰極而否,故有焚書之禍。元,宋之潤也,剝極而坤,遂為陽復之機。此古今文運盛衰之大較也。”(53)屈氏論詩歌歷史,其間盛衰否泰,與胡氏大抵相同。王國維依朝代論文學,引進詞曲,與大均殊然有別。屈大均依朝代論詩歌,重要之處在於以五經為詩之範式。上古詩不分體,則存於《易》與《書》;詩分體獨立,集大成者為孔子刪定的《詩三百》。《詩》之中正、文雅又離不開禮。《詩》亡而後《春秋》作,而後《離騷》作。繼之者為樂府、五言古。少陵善變者,乃風雅之變,因其羽翼《春秋》而成“詩史”。可見五經是大均歷代詩歌批評之準則。他的詩歌批評的特殊之處是高度評價《離騷》。《離騷》在漢初被稱作“經”,但與儒家的五經性質不同。屈大均秉承漢人尊《騷》之説,更有創見,把《離騷》當作《春秋》一樣,是繼《詩》亡而後作的,而樂府又是繼《離騷》而作的。大均尊《離騷》固然因他是屈原之子姓,更主要是屈原作《離騷》體現忠君愛國的悱惻情思。他以接輿之歌為《離騷》之始,認為古代隱逸者之歌為《離騷》之開端。正是忠君愛國和隱逸高蹈的結合,使得屈大均在文藝批評宗經之時,把《楚騷》置於顯要地位。

總之,屈大均的文藝思想是他所信奉的儒家思想的組成部份,是其儒家思想在文藝方面的體現。屈大均所追求的是儒家思想的純正。早年出入釋道,是“行儒之行而言二氏之言”,歸儒之後,則“行儒之行而言儒之言”。(54)他深知“儒能兼二氏而二氏不能兼吾儒”,(55)他能分辨儒以無慾而淨,禪以無事而淨,兩者辭同而意異。(56)他認為老子與《易》“甚不類”,至於晉人以老言《易》,直是“三聖之罪人”。(57)這些都表明他追求儒學之純正。他以為逸民當持儒道而不應雜黃老,以陶潛為例,“昔朱子謂陶淵明古之逸民,然所説者莊老”,他與朱熹均為陶氏未“自存其道”而深感惋惜。他崇尚白沙,姓屬三閭,從而論證兩者之聯繫,以為“淵源殊不二”,“三閭其亦儒之醇者”。(58)由是亦可見他對“儒之醇者”的嚮往。屈大均生當亂世,蒙患難而處困窮,不得不以儒家思想為其精神支柱。險阻艱難,備嚐其苦,所賴以支撐者唯有儒家思想,甚不願混入釋道而使其駁雜不純。儒家思想畢竟是封建統治思想,這就難怪屈大均愛國與忠君並行,成仁烈士與殉夫守節之烈女並重;而其心性之學,終究屬主觀唯心論哲學。然而,屈大均心存天下,義薄雲天,以詩文為載道之器,抒憂怨悲憤之思;進業與修德同步,文品與人品相符,不但與嘲風弄月無病呻吟之流不同,而且與炫耀辭章心口不一之輩有別。故屈大均文藝思想有為後世所取法者。

【註】

(1)(4)《翁山文外》卷十二<三外野人贊>

(2)(5)(8)(9)(11)(17)(18)(19)《翁山文鈔》卷二<二史草堂記>

(3)《翁山文鈔》卷一<翁山易外自序>

(6)(28)(33)(50)《翁山文外》卷九<書淮海詩後>

(7)(20)(23)《翁山文外》卷二<寒香齋詩集序>

(10)語出《論語》,為屈大均所徵引

(12)(14)《翁山文外》卷五<為翁生更名説>

(13)載《翁山文鈔》卷首

(15)《翁山文外》卷五<自字泠君説》

(16)《道援堂詩集》卷十五言絕詩<登魯連台>

(21)(42)《翁山文外》卷二<詩義序>

(22)《翁山文外》卷九<書杜甫詠懷古跡詩後>

(24)(35)《翁山文鈔》卷一<評孟子序>

(25)《翁山文外》卷二<學文堂集序>

(26)《翁山文外》卷二<無悶堂文集序>

(27)《翁山文外》卷二<張子清集序》

(29)(31)《翁山文外》卷二<六瑩堂詩集序>

(30)《翁山文鈔》卷一<陰符經注序>

(32)《翁山文外》卷二<粵遊雜詠序>

(34)(40)《翁山文鈔》卷一<怡怡堂詩韻序>

(36)《翁山文外》卷五<畫竹説》

(37)徐信符《翁山佚文輯》卷下<琴説贈詹丈大生>

(38)《翁山文外》卷十<讀莊子》

(39)《翁山文外》卷二<黃太史文集序>

(41)《翁山文外》卷二<嶺南詩紀序>

(43)《翁山文外》卷二<關中子詩集序>

(44)(45)《翁山文外》卷四<孟屈二子論>

(46)《翁山文外》卷三<接輿傳>

(47)(48)(49)《翁山文外》卷二<于子詩集序>

(51)《翁山文外》卷二<紅螺詞序>

(52)《翁山文外》卷二<荊山詩集序>

(53)明胡應麟<詩藪外編>

(54)(55)《翁山文外》卷五<歸儒説>

(56)《翁山文外》卷二<陳文恭集序>

(57)《翁山文外》卷二<老子注序>

(58)《翁山文外》卷十一<懷沙亭銘(有序)>

*毛慶耆,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所長,中國古代文學敎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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