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屈大均論廣東南宋遺民

邱樹森*

澳門畫家李志岳1997年作品:屈大均畫像 屈大均(1630-1696)生當明清鼎革之際,在他少年的時候,清軍攻佔廣東,到處燒殺劫掠,人民流離失所,抗清義軍風起雲湧,活生生的社會現實和父輩們的民族氣節,培育了他高尚的愛國熱忱。入清後,他隱居不仕,但卻以畢生精力關注社會,從事著述。四百年前的宋元鼎革與他所處的明清交替頗有相似之處,因此,研究宋元之際的歷史,歌頌廣東的南宋遺民,成為他發泄愛國熱忱和民族氣節的重要方式。 ^^一、論厓山之戰 公元13世紀初,蒙古崛起於漠北。1206年,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各部并建立大蒙古國。隨後,成吉思汗及其繼承者不斷向外擴張,橫掃歐亞大陸,“滅國四十”。畏吾兒、哈剌魯、西遼、西夏、金國相繼歸附蒙古或被蒙古征滅后,蒙宋戰爭便揭開了序幕。1276年(元至元十三年,宋景炎元年),元軍兵投宋都臨安(今浙江杭州),宋恭帝趙投降。臨安失守前夕,宋臣陳宜中、張世傑等擁趙顯異母弟蓋王趙昰、廣王趙昺逃奔永嘉(今浙江溫州北),五月,趙昰在福州稱帝,是為端宗。十一月,端宗奔泉州、潮州,主戰場開始移入廣東。 是年六月,元江東江西大都督呂師夔遣其將至廣州,南宋經略使兼廣州知府徐直諒命李性道等拒之,至石門,性道自率舟船靠岸不戰,惟黄俊迎敵敗歸,徐直諒聞訊逃遁。黄世雄進入廣州,李性道等降元。八月,東莞人熊飛結集民兵數百抵廣州與黃世雄戰,殺其將姚文虎。九月,元軍退師,新會曾逢龍率鄉兵至廣州,李性道等迎謁,諸降元宋將均被逢龍所殺。此為元軍之一入廣州。 屈大均在他所輯的《廣東文選》中專門輯錄了元陳紀所撰<故宋朝散即簽書惠州軍事判官兼知錄事秋曉趙公行狀>,這篇<行狀>記載了宋宗室、東莞人趙必(字玉淵,號秋曉,1245-1294)忠言激勵東莞人熊飛收復廣州的事跡: 丙子(1276)夏,邑人熊飛以勤王兵潰歸,附奉呂元帥命,自循下兵招安東廣,為宋兵所遏。黃世雄、梁雄飛亦以招安命自梅嶺下東廣。熊甫至邑,而黄、梁二使已入城矣。熊與黃、梁交怨,黃、梁遣將姚文虎領兵攻飛,飛擊之殲焉。飛欲大治舟師以攻黄、梁。時公(趙必)閑居,念欲為宗國一吐氣,因以語中飛曰:“師出無名是為盜也。吾聞宋王舟在海上,將遺趙、方興制置安撫東廣,不若建宋號,通二使,尊宋主,然後舉兵入城,事成則可雄一方,不成亦足以垂不朽。”飛深然之,遂擇日返正,署宋旗,改衣冠,舉兵向城,而黄、梁亦遁去。遂迎趙、方二使入廣。宋王舟駐淺灣,一二年間宋之為祥興者,公與有力焉。(1) 至元十三年十月,呂師夔與元師張榮實率元軍元江西入梅嶺。宋制置使趙、運副趙淇遣曾逢龍、熊飛往南雄捍禦,逢龍戰死於南雄,熊飛退至韶關,巷戰兵販,赴水死。韶關遭到元軍屠城。十二月,呂、張二帥率軍至廣州城南,“居民懼如韶之受屠也,俱逃竄入山,〔宋師趙〕若岡焚其室廬,火光互天,城外民居為之蕩盡。”(2)次年二月,趙若岡以城降,呂、張二師入廣州城。此為元軍二入廣州城。自此,元軍大舉入粵,廣東諸守城宋臣紛紛降元。 此時,南宋二王也是節節敗退。端宋昰自福州欲入泉州,泉州市舶提奉蒲壽庚以城降宋,昰移潮州。十二月,昰次甲子門(今廣東陸豐甲子港》。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記下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甲子門,距海豐二百五十里,為甲子港口。有石六十,應甲子之數。又有奇石十八,屹立如人。宋承奉郎范良臣,常刻“登瀛”二字於石,取十八學士之義。景炎元年(1276),端宗航海而至,良臣給軍食三日,留帝像登瀛石上。今石中像端然臨者,帝也;跪而進食者,良臣也。予銘其上云:“天留一石,以作天家。君臣遺影,苔蝕如霞。蕪蔞之飯,化作瓊沙。銜珠青鳥,以瘗重華。”(3) 顯然,屈大均對范良臣這樣的忠臣竭力加以表彰,同時對端宗的帝像能留在登瀛石上感到寬慰,所留銘文則極為凄涼。 至元十四年(1277)三月,文天祥自江西南下廣東梅州。宋廣東制置使張鎮孫結集鄉兵於廣州海面,使元軍水道不通,軍餉不繼。四月,鎮孫襲廣州,元軍退走。張世傑取潮州、圍泉州,文天祥北上江西,形勢一度有利於宋軍,端宋移至梅蔚、官富場、淺灣(均在珠江口),向廣州靠近。但不久文天祥敗於江西,張世傑圍泉州不下,元軍大舉自閩、贛入粵。十一月,元左丞塔出圍廣州,張鎮孫以城降。元將劉深以舟師攻端宗於淺灣,端宗奔秀山(今廣東東莞虎門),宋丞相陳宜中出逃占城而不返。十二月,端宗至井澳(今廣東珠海橫琴山下),“颶風壞舟幾溺死,遂成疾。”(4)劉深追至七州洋(在今中山南海中之九洲山)。十五年三月,“昰欲往居占城不果,遂駐碙洲(今湛江市東南之瑙洲島)。(……)四月戊辰,昰殂於碙洲,甚臣號之曰端宗。庚午,眾又立衛王昺為主,以陸秀夫為左丞相。(……)五月癸未朔,改元祥興。”(5) 關於端宗趙昰之死,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專撰《<福陵>條: 宋端宗崩於碙州時,曾淵子充山陵使,奉帝還殯於沙沖馬南寶家,佯為梓宮出葬,其實永福陵在厓山也。今新會壽星塘山中,有陵跡五處,以遺民隱諱,故得免於會稽之禍。予賞訪其跡吊之曰:“一路松林接海天,荒陵不見見寒煙。年年寒食無尋處,空向春山拜杜鵑。”又曰:“萬古遺民此恨長,中華無處作邊墻。可憐一代君臣骨,不在黃沙即白洋。”又曰:“北狩南巡總寂寥,空留抔土是前廟。憑君莫種冬青樹,恐有人來此射雕。”(6) 文中共有三首憑吊詩,寄托了詩人對南宋一代君臣的哀思,末句“憑君莫種冬青樹,恐有人來此射雕”,含沙射影地反對北族的統治,更富有現實意義。 端宗趙昰死後,南宋小朝廷一度出現“群臣多散去”的危機。左丞相陸秀夫曰:“度宗皇帝一子尚在,將焉置之? 古人有以一成一旅中興者,今百官有司皆具,士卒數十萬,天若未絕宋,是不可為國耶? ”眾共立衛王趙昺為主。(7)六月,陸秀夫、張世傑遷趙昺於新會之厓山。世傑以為山在大海中,與奇石山相對,如兩扉天險,可扼以自國。乃遣人入山伐木,造行宮、軍屋數十餘間。時宋軍尚有二十餘萬,多居於舟,資糧取辦於廣右諸郡,又不斷招募工匠造舟楫、器仗。 至元十五年七月,元世祖忽必烈命張弘範為蒙古漢軍都元師、李恆為副元師,自揚州水陸二道分道南征,連克閩、廣沿海州郡。閏十一月,文天祥於五坡嶺(今廣東海豐北)被元軍俘獲。十六年正月,張弘範自潮陽港入海,至甲子門,獲宋斥候將劉青、顧凱等,始知趙昺及南宋小朝廷屯兵厓山。是月“辛酉,次厓山。宋軍千餘艘碇海中,建樓櫓其上,隱然堅壁也,弘範引舟赴之。厓山東西對峙,其北水淺,舟膠,非潮來不可進,乃由山之東轉南入大洋,始得逼其舟,又出奇兵斷其汲路,燒其宮室。……甲戌,李恆自廣州至,授以戰艦二,使守北面。二月〔甲申〕……四分其軍,軍其東南北三面,……宋師大潰。宋臣抱其主昺赴水死。獲其符璽印章。世傑先遁,李恆追及大洋不及。世傑走交趾,風壞舟,死海陵港。其餘將領皆降。嶺海悉平,磨厓山之陰,勒石紀功而還。”(8)  對於厓山之變這段悲壯的歷史,元人及元以後的文人不知留下了多少心酸悲憤的記載和詩篇。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的幾則,頗代表了漢族智識分子的心態。 《廣東新語·地語·厓門》: 厓門,在新會南,與湯瓶山對峙若天闕,故曰“厓門”。……宋末陸丞相、張太傅,以為天險可據,奉幼帝居之,連黃鵠、白鷂諸艦萬餘,而沉鐵碇於江。時窮勢盡,卒致君臣同溺,從之者十餘萬人,波濤之下,有神華在焉。山北有一奇石,書“鎮國大將軍張弘範滅宋於此”十二字。御史徐瑁惡之,命削去,改書“宋丞相陸秀夫死於此”九字。白沙先生謂當書“宋丞相陸秀夫負帝沉此石下”,瑁不能從。光祿郭棐謂:“如白沙者,則君臣節胥備,其有關於世敎更大。”而予則欲書“大宋君臣正命於此”,凡八字,未知有當予書法否! 自明徐瑁至清屈大均,對張弘範在崖山迫使南宋“君臣同溺”。又勒石紀功,無不惡之。所以削去石上文字,改書憑吊或紀念南宋君臣文字於石上,這是共同的。但屈大均欲書“大宋君臣正命於此”八字,更具有正氣凜然的氣概,也更具有民族氣節。 屈大均在同書<楊太后陵>條中還表彰了楊太后的氣節: 楊太后陵,在厓山海濱。番禺張詡銘云:“朝閩夕廣,提二弱孤。依臣張陸,為宗社圖。所奔波者,趙氏塊肉。今則亡矣,伊疇之屬。茫茫大海,履之若無。止見仁義,不見其軀。曹娥死孝,貞義死信。惟后死之,仁至義盡。山陵峨峨,尺土孔多。六鰲擎負,毋使隨波。”布政使劉大夏,嘗過慈之陵,泫然曰:“后死國而弗祀,義弗稱。”謀立廟厓門之上,人感其意,不日而就,是為全節廟。(9) 屈大均一生中曾多次到過厓山,除《廣東新語》中多次寫到厓山之戰外,還留下了許多詩篇,其中<吊厓山和宜人>最為感人:
    乾坤於此盡,海底有中華。
    魚腹懷忠義,鵑啼為國家。
    雙峰天作闕,兩廟地沉沙。
    歲歲蘋蘩薦,勞君此水涯。
自注曰:“宋亡,厓山死節者甚眾,惜大忠祠未盡以配享,吾賞議追行此禮。”(10)這首詩把南宋崖山之亡提高到“乾坤”、“中華”和“國家”的高度,雖然充滿了儒家“華夷有別”的大漢族主義的傳統思想,但其中熱愛民族,熱愛家鄉,反對欺凌,反對壓迫,是有積極意義的。 ^^二、論廣東南宋遺民的英勇抗戰和心態 從至元十三年(1276)元軍進入廣東以來,到至元十六年(1279)厓山之戰、南宋滅亡之時,其間三年之中,粵籍智識或鼓吹抗元,或舉兵勤王,或獻粟餉軍,為文天祥及陸秀夫、張世傑等人浴血奮戰作出了不少貢獻。如番禺人、寶祐進士陳大震,曾在全州(今屬湖南)抗元;東莞人趙必“以家貲三千緡、米五百石”贍助熊飛組織義軍抗元;東莞人李用鼓動其婿熊飛起兵勤王;惠州轉運判官、咸淳進士王道夫二次從元軍手中奪回廣州;“讀書好義,尤工詩”的香山人馬南寶,景炎二年(1277)端宋過其境邑時曾獻粟千石以餉軍;南雄珠璣里人陳猷,德祐末率鄉人保聚家鄉,景炎初出兵支援宋軍;增城人廖金風,開慶進士,曾以所部勤王,保衛厓山;香山趙若奉,召募潮居里民數百,支援厓山抗戰;新會陳元輔、陳英輔兄弟,獻粟數千石餉軍,支援厓山抗戰(11)……此類事跡,不勝枚奉。 屈大均對廣東南宋軍民的抗戰十分推崇,在《廣東新語》等著作中記載了他們的事跡。如<香頭墳>: 香頭墳,在新寧縣境。宋末帝舟次厓門新寧有伍隆起者,以三世受國厚恩,非死不極,於是貢米七千石,率其鄉人捍衛。時賊臣張弘範已入廣州,隆起奮身與戰,累日不沮,潛為其下謝子文所殺,以首投降。丞相陸秀夫使人收葬,以香為首。其墳因曰“香頭墳”。予銘之曰:“天生沉檀,以為君首。血肉非香,烏鳶所有。斫以良工,其大如斗。玉粹金純,黃泉不朽。”(12) 又有<白血>: 保昌有丘必明者,宋咸淳中進士也。德祐丙子(1276),與東莞熊將軍飛,力拒元兵於梅關,戰敗被執,死之,白血飛流,無涓滴紅者。其後文丞相遇害,頸中湧白膏,直噴數尺。忠臣之死,每有奇異若此。(13) 這是屈大均長期深入民間採訪所得,為不使英雄事跡湮沒,於是記下了這些感人肺腑的業績。 厓山之變後,南宋徹底滅亡,粵籍智識分子無比悲痛、憤懣,他們以民族氣節拒絕仕元,與大多南宋遺民一樣,隱跡埋名,遁居山林,他們雖不如江浙、閩贛的胡三省、周密、鄭思肖、鄧牧、謝翺、朱思本、汪元量那麼有名,但堅貞不屈、卑視奴顏卑膝的精神是一致的。 南宋著名文士李昴英之門人陳大震、李春叟、何文季皆為入元的文士。大震,字希聲,增城沙村人,登寶祐進士,曾官博羅、循州長樂、雷州、全州等地,元兵入全州,大震“誓與城存亡,而力不支,遂歸番禺。”(14)宋亡,萬念俱灰,“至元辛巳(1281),有詔甄錄舊臣,宣授司農卿、廣東儒學提舉,避貫,詩閑居,從之。居賞深衣廣袖,自號蘧覺先生,立靈位以待死日,與常所往來者飲酒賦詩,曰:‘吾可以下見穆陵矣! ’”(15)不過,大德年間大震曾主修《南海誌》,書中多有揭露元兵暴行,寄托故國之思。 李春叟,字子先,李昴英之族子;何文季,亦東莞人,“宋末棄官歸,厓門之變,慟哭成疾,臨卒,誡子孫不得復仕。”(16)春叟、文季常與大震等遊,詩歌酬唱,以寓黍離之感。何文季有<寄蘧覺先生>詩云: 白髮相看重別離,幾回默坐撚吟髭。 子猷不作棄舟興,龐老終無出郭時。 隔面雲山如有礙,輸心泓潁寄相思。 文溪遺稿傷淪落,此事還當付與誰? (17) 他們的晚年生活還是相當悽涼的,不過他們終於把先師昴英的遺稿蒐集成《文溪存稿》,傳世至今,足以使他們聊以自慰了。 翟龕,東莞人,景定二年以書經領鄉薦,官本邑主簿。元兵入境後,“所過恣屠戮,群情駭愕。龕與李春叟、趙必、張元吉締謀決策,竭力完守,綏輯撫循。宋亡悲憤,杜門不出。建棲貯書,以延文學,名曰‘聚秀書院’,學者稱遯庵先生。”(18) 廖金凰,字叔祥,增城武功人,開慶進士。衛王昺駐厓山時,他守梅關,即率所卻勤王。“宋亡,歸隱西林,娛情山水,生平敦尚儉樸,孝友好施,撫卒愛民,仁而且忠。”(19) 邵繼賢,番禺人,“元兵日盛,退處贛州玉龍山中,杜門修靜。元世祖以先朝名臣徵之,不出。”(20) 羅鑄夫,順德人,“元代有天下,鑄夫不仕,隱居敎授終其身。”(21) 又有區適子,南海人,入元,“優游裡里閈,嘉遯終身。”同邑何子達,號柏堂。“宋末隱遁山林間,元初,以明經舉,不出,年百有一歲”;增城葉野舟,“亦宋元間隱君子也,博學窮經,著有《四書闕疑》,宋季有薦之為學職,固辭不就。”(22) 類似廣東南宋遺民還很多,不再一一。 不過,屈大均在記載廣東遺民時給了我們兩點啟示:第一,廣東南宋遺民拒絕與元朝合作,造成“終元之世”,“無登進士者”,為我們解開了元代嶺南文化不振的原因。他在《廣東新語》卷九<事語·瓊人無仕元者>中説: 宋末,瓊州人謝明、謝高、冉安國、黃之傑,從安撫趙與珞拒元兵於白沙口,皆被執不屈而死,於是終元之世,郡中無登進士者。 “終元之世,郡中無登進士者”。這種情況,在廣東各地均有類似。有的粵籍智識分子以“永不仕元”作為家訓,如東莞何文季臨終前,“誡子孫不得復仕”;新會陳元輔、陳英輔兄弟,“遺誡子孫不得仕元。至明朝,其裔經綸輩始顯”(23);南雄珠璣里陳猷,“囑子孫毋仕元。延祐初,郡縣以其孫考充貢有司,考遯廬山。入明朝始遷邑定居焉。永樂中,孫璡拜司理,死於安南黎利之難。”(24) 終元之世,筆者尚未發現粵籍智識分子有中進士者。元朝前期不設科舉,直至仁宗延祐年間始正式設科取士,直到元末,開科共16次,今所見元代進士錄僅《元統元年進士錄》一種,其中漢人、南人一榜三甲共50名,竟無一名廣東籍。當然,我們不能説元代廣東無一人中進士,但迄今我們還沒有找出一名廣東籍進士。道光《廣東通誌》卷二七一<列傳>三中有“李天澤,番禺水西人,大德間進士”。按元代始行科舉於延祐元年(1314),大德年間(1297-1307)既未議及更未施行科舉,故“大德間進士”顯然謬誤,不足取。 元代嶺南士人多隱居山林,不肯仕元,不應科舉,因而嶺南地區地位較高的宣慰使、廉訪使、各路總管、知州,多為蒙古、色目人及省外漢人、南人,京官中粵籍人士更是微乎其微了。不官不臣的白身草民,雖有滿腹經綸,要想刊刻一部著作,談何容易! 元代嶺南文士既不願為官,雖有學術著作,能刊刻者甚少,天長日久,大多散佚,故流傳至今者寥寥無幾。如李昴英這位“弱冠起鼎魁,歷仕中外,垂三十載,名在史志,昭昭乎世憲”(25)的大學者,其文稿經歷朝代更替,天災人禍,若是沒有其門人李春叟為之“勉收燼餘”,集資刊刻,也就沒有《文溪存稿》了。至於元代粵籍文士的詩文集今天就更難找出一部了。 第二,廣東南宋遺民由於不願接受元朝統活,逃奔海外的大有人在,掀起了華人移居海外的浪潮。屈大均在《廣東新語》卷九<事語·過洋樂>中寫道: 東莞李竹隱先生,當宋末,使其婿熊飛起兵勤王,而身浮海至日本,以詩書敎授。日本人多被其化,稱曰“夫子”。比死,以鼓吹一部送喪返里。至今莞人送喪,皆用日本鼓吹,號“過洋樂”,樂人皆倭衣倭帽以象之。 李竹隱中李用,熊飛之岳丈,宋亡後東渡日本,傳去中國文化,死後日本人以鼓吹一部送喪返里,日本音樂及喪制傳入東莞,起了中外文化交流的作用。 厓山之變後,宋遺民逃往安南、占城的人數最多。左丞相陳宜中早在端宗景炎二年(1278)十二月底移師井澳時就逃奔占城了,至元十九年(1282)元軍“伐占城,宜中走暹,後歿於暹。”(26)逃奔安南的人員有吏部尚書陳伸微、參知政事兼廣西宣諭使曾淵子等,至元二十二年(1285)五月元兵破安南,“於安演州、清化、長安獲亡宋陳尚書婿、交趾梁奉御及趙孟信、葉郎將等四百餘人……”(27)可見人數之多。元代旅行家周達觀在其所著《真臘風土記》中記載,該國華人處處可見,“唐人之為水手者,利其國中不著衣裳,且米糧易求,婦女易得,屋室易辦,器用易足,買賣易為,往往皆逃逸於彼。”另一位旅行家汪大淵,在其所著《島夷志略》中,在東南亞各國和地區中亦常見到華人,如浡泥、龍牙門(今新加坡克佩爾港)、東西竺(今柔佛東岸海中奧爾島)、勾欄山(今加里曼丹西南部格蘭島)等地。這些華人並不一定是宋遺民,但與宋元鼎革後華人出海不無關係。 屈大均(轉載自葉公綽編印《清代學者像傳》) 【註】 (1)載《廣東文選》卷一六。 (2)《元大德南海志殘本》,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頁135。 (3)《廣東新語》卷二,<地語·甲子門>。 (4)《宋史》卷四七,<瀛國公·二王附>。 (5)同上。 (6)《廣東新語》卷一九,<墳語·永福陵>。 (7)黃淳等撰:《厓山志》卷一,<帝紀·端宗皇帝>。 (8)《元史》卷一五六,<張弘範傳>。 (9)《廣東新語》卷一九,<墳語·楊太后陵>。 (10)《屈大均全集》卷一,《翁山詩外》卷八,<吊崖山和宣人》。 (11)以上參見道光《廣東通志》卷二七○,<列傳>三;真逸輯《宋東莞遺民錄》、《厓山志》等書。 (12)《廣東新語》卷一九,<墳語·香頭墳>。 (13)同上卷九,<事語·白血>。 (14)黃佐:《廣州人物志·陳大震傳》。 (15)同上。 (16)同上書,<李春叟傳>。 (17)《宋東莞遺民錄》卷下。 (18)《廣州人物志·翟龕傳》。 (19)(20)(21)(22)(23)(24)(25)道光《廣東通志》卷二七○,《列傳》三。 (26)《宋史》卷四一八,<陳宜中傳>。 (27)《元史》卷二○九,<安南傳>。 *邱樹森,廣州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敎授,歷史學敎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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