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解構與整合

高戈*

上海畫家姜德溥曾經如此評價繆鵬飛十多年前朝現代主義轉向的成就。他寫道: “鵬飛以藝術和歷史的敏鋭感,能把握藝術大河的運行規律”,敢於從中國傳統藝術“遠古的造型樣式”中尋求現代的生命,使他的現代畫“極古而又極新”,並認為繆鵬飛那時已“臻於獨立的高水平的作品,明顯地站在中國現代繪畫的先列。”那批畫在繆鵬飛移居澳門之前,曾請劉海粟大師親手指敎,它們竟使老人家“非常的驚奇和動情”。藉此我們才知道,繆鵬飛從傳統走向現代主義是早在那個高壓的浩劫年代發生的。這是一種“牛鬼蛇神”表現方式的抉擇,促使他不得不跟傳統宣佈決裂。

繆鵬飛這次送去布魯塞爾展覽的作品,上個月我曾登上他的畫室以先睹為快。繆鵬飛仍然是那個繆鵬飛,此批作品竟然沒有一幅像去年繆氏個展的作品那樣是用透明的有機玻璃板鑲嵌的,這次全部使用上大塊木箱板拼釘,畫家就在凹凸不平的原材質上塗抹混合材料,其中有瀝青、噴漆、瓦片、沙石以及無法推測是何物的代用品,甚至連一隻工作手套也被粘合進畫面上了。他的畫室變成了一片凌亂的作坊,已完成的作品疊起來的至少有十來件,都是兩米高的巨幅作品,我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位整天忙不迭的人怎麼有那麼大的勁頭去製作它們。那些畫大得令我無路可退,祇好背貼牆踮腳引頸作“局部”觀賞。<黑色遊戲>(200x250cm),<分裂的頭>、<地下文明>跟<魚>的規格一樣(135×200cm),<越軍圖>稍大(143×209cm)。而最巨型的要算<文明史>,(200×500cm),在畫室裡被分成三截,畫面上竟然橫貫兩道木條,那是用來固定木板的榫閂,畫家是把底板反面使用了,有意把畫面“鎖”住了。這種粗糙的隨意處理手法卻使作品具有某種“原始”的藝術風格,或者説就是後現代的隨意主義吧。

“你隨便批評,這批畫是一次無意識的經驗。”繆鵬飛的眼光既懇切又狡黠,好像在考我。我祇有用迂迴的方式旁敲側擊。

“沒想到,你的藝術感覺年輕了許多。奇怪,花這麼大的力氣? 集裝箱? 兵器庫藝術展? 後現代主義來澳門了? 應該在你的巨畫上釘上一排釘子,讓布魯塞爾的觀眾在上面掛手杖,掛帽子大衣,還掛你隨手收集的勞什子,如大碌竹、旱煙袋、三八式步槍、手榴彈、鱷魚皮手袋、司馬秤……這樣更像一幅<文明史>,更加‘後現代’! 還有,别忘了三點式比堅尼內衣……嘿嘿! ”

這位發胖但開始消瘦的澳門現代視覺藝術家忍不住笑了。他一邊點頭一邊解釋他的作品,仍然強調他的“新東方主義”美學見解,認為西方的“後現代”可以拿過來用,但他自己的藝術靈魂和藝術感覺絕對是中國文化氣質的,絕對不會被“全盤西化”而失去自家的面目。他在嚐試走出一條獨特的路,用西方技巧表現中國文化的豐富內涵。

繆鵬飛的作品明顯出現了解構的傾向。<文明史>不能説運用了“散點透視”的方法,祇能說它以一種隱性的、下意識的、自動反射的隨意方式進行塗抹,雖然撿拾了許多文化意識歷史殘片,那些追求平面效果的“塗繪浮雕”和“沒有意義”的書法線條使整幅畫面難以名狀,似乎各部份失去有機的聯繫,從而造成一種隨意呈現的表象。也許這就像克利(P. Kell)説的,“不去反映物質的世界,而是表現精神的世界”。藝術家表現自我關心的事物祇不過是一些抽象的符號而已。然而,我看繆鵬飛的每一幅作品仍然形成了一種“總體構成風格”,祇不過他在強調創作過程中生命與時間的一體性,強調結構生成的即時性和非先驗性。我懷疑其中到底有多少後現代的成份,因為畫家即使是多麼“隨意”或“無意”去呈現諸種“形式因素”,仍然都是從畫家豐富的藝術體驗而來,成為創作時內在的先驗的形式因素。

我在討論繆鵬飛的作品時不得不採取“美學”的,甚至“抽象的”敘述語言。他的作品最好運回來澳門展覽一下。無奈澳門還沒有一個藝術館,可以保存本地畫家的巨幅作品,令人祇好徒增“望畫興嘆”之慨。

兩年前我因著手幫忙編輯《繆鵬飛畫集》,開始對畫家的藝術思想和創作風格有較深入的瞭解,覺得他推出“新東方主義”的藝術概念是一道極具挑戰性的嚴肅課題。雖然,“東方主義”早在西方產生,是西方現代藝術向東方傾斜出現的新的藝術理想。作為一個中國畫家,繆鵬飛必須掙脱雙重的桎梏,首先是必須脱離陳腐的中國傳統藝術觀念,其次是經“全盤西化”(包括美學觀念的和藝術技巧的)之後進行金剛換身金蟬脱殼式的“回爐”,即通過“煉獄”的再造,大膽地回到東方藝術的傳統中去,大事搜掠深層積澱的藝術珍藏,發掘其最具民族性本色與原始本能的創造精神,進而把握於對本體的“東方主義”的傾斜,並將之推進為“新東方主義”,從抽象的、觀念的、自動的、超覺的多種表現手法入手,對東方中華文化精神的形式因素進行“解構”與“整合”,這可以説是雙向的同時又是兩種以上異質文化的融合進程。顯然,畫家惟有用藝術實踐去體現自己的探索精神。而這次布魯塞爾之行,畫家以透視東方-中國藝術觀念的獨特方式,如此“隨意地”發揮“後現代”繪畫手段,給我留下了全新印象。中國傳統畫的“散點透視”被繆鵬飛“一刀兩斷”,祇留下“散點”而摒除了“透視”,畫面由多層平面覆蓋構成,如果加以分解分析,可以解讀出各種各樣隱晦的中國古典藝術和民間藝術的密碼。由此看來,藝術居然變成了“歷史材料”的智性展覽,這一點恐怕繆鵬飛自身還沒有弄清楚,所謂“後現代”發展下去是否會摧毀一代人的藝術才能,我認為至少在目前是值得憂慮的。

君若不信,請屈尊聽一下我訪問畫家本人時錄下的幾句對話:

——您的巨畫運去歐洲展覽後如何處理?

——不知道。

——您應該先在澳門展出一次。

——不可能,沒有辦法安排。

——您還想繼續幹下去?

——很想畫得更大……

——這樣澳門必須有個藝術廣場或者藝術地鐵,或者封閉澳門街整條“新馬路”來作露天展覽的畫廊!

繆鵬飛大笑,卻無以言狀。也許他心裡又想説: 走着瞧吧!

(原稿寫於1992年6月)

*高戈,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美學顧問。本文原有副標題“繆鵬飛布魯塞爾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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