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從大堰河到虎斑貝
側寫艾青的心路歷程

楊匡漢*

1996年5月5日凌晨4點15分,艾青於濛濛細雨中告別人世而遠行。中國一代詩歌巨星的殞落,使我們比失去親人更為沉痛。八十六年儘管祇是歷史的瞬間,但對於用生命的詩歌尋找光明、迎接春天的艾青來説,他為我們矗起了一座不朽的豐碑。他以二十部長詩、近千首短詩和三十餘種著述的卓絕成果,貢獻於20世紀的中國和人類。他的詩歌贏得了千千萬萬讀者靈魂裡的愛情,他用血淚和磨難寫下的人生之詩更震撼人心。

大堰河--艾青的根

在本世紀風雲變幻、滄桑幾度的歲月裡,艾青發出了自己的沉思和吟哦:

    為甚麼我的眼裡常噙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中國現代詩人和自己的國土有着天然的聯繫。艾青多次跟我説: “我始終是大堰河的兒子。”還説過: “我是曠野的兒子”。大地母親是艾青的根。但艾青的根又是典型和獨特的。

“大堰河”是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名字。

半個多世紀前,當艾青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蜚聲全國,曾經有位善意的批評家天真地索隱: “美國有密西西比河,德國有萊茵河,蘇聯有靜靜的頓河,中國有大堰河……”其實“大堰河”是一個普通貧苦婦女的名字,艾青這首名詩並非寫一條河,而是獻給代表勞動人民的褓姆的讚歌。

艾青曾跟我專門談到這首詩的創作。他説“<大堰河--我的褓姆>是出於一種感激的心情寫的。我的保姆長得不好看,她生了好多孩子,喂養我時已是第五個了,奶也已不多,不可能哺育得很好,所以我缺鈣。不過我幼小的心靈中總是愛她。直到成年,也還是深深的愛她。”

我清楚記得,當艾青講到這裡時,他抬起寬寬的前額,雙眼射出情癡的光芒。我感受到他胸間翻起眷戀逝者的波瀾,那首詩又在他肺腑中慢慢湧出: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
    你的兒子,
    我敬你
    愛你! 

1980年春天,艾青聽説我要去“大堰河”的家鄉拜訪,搖搖頭説: “你發瘋了。我老家是山鄉,路不好走,偏僻而貧窮。老人大多不在了,你去幹甚麼? ”我有點執拗: “行期已定。再説,‘大堰河’也早已不是您的私產,而是詩的源泉的象徵啊。”

登上浙江金華名勝八詠樓,我望見了遠處的田疇和起伏的群山。“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八百多年前流寓此處的南宋女詞人李清照登樓賦的這首詩,寫足了金華地區的氣象。汽車從縣城向東北方向行70里即到傅村,再往西北步行3里許,就到了畈田蔣村,到了“大堰河”用自己的奶汁養育了一位中國天才詩人的地方。這是背靠雙尖山的一個小村莊。烏桕樹、松樹、白楊樹掩映着它,大大小小的池塘包圍着它。村南有一口泌塘背,正是當年“大堰河”提過菜籃,切過冰屑悉索的蘿蔔,掏過豬食的麥糟的池塘……

1910年3月艾青降世,生下時是難產的,算命先生稱他為“剋星”,要“剋死父母”。艾青的父母講迷信,馬上決定把他奶出去,送到一個叫大葉荷的貧婦家裡哺養。“大葉荷”原是離畈田蔣村約五華里的一個村名,艾青的乳娘就被人這樣稱呼着。她家一貧如洗,自幼就被賣到畈田蔣村的蔣忠丕家當童養媳。大葉荷是苦命人,但愛乾淨,善良如佛,待人厚道,手腳從來不識閒,每天總是天不亮就搭起灶火,每晚又在昏暗的油燈下為夫兒們縫縫補補。她毫不吝惜地傾其所有,慈愛地撫養着她的乳兒艾青。小艾青被別的孩子欺侮得哭了,她也偷偷啜泣。她總是親昵地將艾青抱在懷裡撫摸着,省下新鮮的雞蛋煮給他吃。在大葉荷膝下慢慢長大的艾青,從小從美工中尋求着樂趣。他看見一頭水牛躺在那裡,就用紅膠土捏出水牛的模樣。他能把洋臘油捏來捏去,做成靈巧的方頭小鞋。他會削了青棗製作花籃,或用竹節做成小小的水桶。大葉荷看在眼裡,樂在心頭,於是也做起了“吃乳兒婚酒”的美夢。

但大葉荷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便死了。艾青説她臨死前還輕輕呼喚過乳兒的名字。她是勞累過度倒下的,得甚麼病,家人也不知道。死時祇用價值幾塊錢的薄木板釘一口棺材,做了浮厝,上面放幾束稻草遮遮風雨。她的親兒子蔣正銀告訴我,大葉荷出殯時,燒香的、吹鼓的,一個也沒有。祇是請幫忙抬棺材的人們吃了頓家常飯,就以一手把的紙鈔的灰,將這位勤勞一生的婦女送葬了。

多少年後,艾青旅行歸來,不久又因參加左翼進步文化活動而被捕。1933年1月14日清早,他從上海第二看守所的窗口看到外面飄零的雪花,不禁想起了童年的奶娘大葉荷,想起了她那被冬雪覆蓋的墳墓,在監獄裡一口氣寫出了<大堰河--我的褓姆>這一血淚交匯的篇章,並首次用了“艾青”的筆名,與大葉荷諧音的“大堰河”也從此傳開了。

艾青每每提及大堰河時總懷着深深的感念。他時常對人説: “整整五年我吸吮著大堰河的乳汁,跟她家的兄弟們一起在地裡爬,泥裡滾。從此與中國的窮苦農民結下了不解之緣。”

“大堰河”是艾青的根。艾青確認自己是一個卑微到連名字都沒有的貧苦勞動婦女的真實的兒子,把自己處於和土地上的勞動者相似的境地。艾青年輕時從鄉間出走,繼而在囚禁中,於顛沛流離中,於抗日烽火中,乃至壯年時期長達二十年的放逐中,他都和這片土地及土地上的勞動者保持着血肉般的聯繫,共同着呼吸也共同着憂樂,從而擁有了飄泊在、奮鬥在底層的豐富的人生經驗。地地道道的中國人的意識與情感,流在艾青的血管裡,化作發自內心的聲音:

    在不自由的歲月裡我歌唱自由
    我是被壓迫的民族我歌唱解放
    在這個茫茫的世界上
    我曾經為被凌辱的人們歌唱. 
    我曾經為受欺壓的人們歌唱
    我歌唱抗爭,我歌唱革命
    在黑夜把希望寄托給黎明
    在勝利的歡欣中歌唱太陽

為“大堰河”養育的詩人艾青,歌唱着這塊土地和土地上的風雲,讓世界傾聽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民族在20世紀的脈動與足音。

“苦難美”與“崇高美”的綰結

艾青在臨終前跟我有一次簡短的交談。他一邊看着銀屏上充滿打鬥、槍擊的畫面,一邊發出人生的感嘆: “人類就這麼打打鬧鬧,世界總不太平。人類別太樂觀,當然也別太悲觀。人生不易,苦啊。寫詩更苦啊。不過,我們總是追求一些向上的東西。詩人要站直,不要泄氣。”

在30-40年代,當艾青以<春>、<死地>、<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向太陽>、<火把>、<曠野>、<冬天的池沼>、<獻給鄉村的詩>等等作品享譽詩壇時,有人説艾青是浪漫派詩人,也有人稱艾青是悲哀的詩人。艾青自己説: “我甚麼也不是。”艾青既不是純浪漫型的,也不是純悲哀型的,他的詩,是個人苦難和民族大難、詩人心聲和時代精神的融合,也是“苦難美”和“崇高美”相綰結的產物。

作為艾青詩歌的研習者,我曾經看過艾青的名著《詩論》<美學>一章的第25節的手稿,發現他親筆作過的文字上的推敲。請看:

〔修改前〕

苦難比幸福更美。

苦難的美是由於在這階級的社會裡,一般的幸福者是貪婪的和一般的受難者是善良的這觀念所產生的。

〔定稿文本〕

苦難比幸福更美。

苦難的美是由於在這階級的社會裡人類為擺脱苦難而鬥爭。

可以看出,前者是以一般的善與惡的觀念去看待苦難,而後者,則從為擺脱苦難的命運而進行鬥爭的高度,把“苦難美”和“崇高美”聯繫起來,以激起人們對舊世界的厭惡和對新世界的企盼。有黑暗就歌頌光明,有苦難就歌頌鬥爭,有壓迫就歌頌反抗,一邊探求生路一邊吹着號角,可以説是貫穿於艾青詩歌的一根主線。從“寫着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到“即使腳踝流着血,也不停止前進的腳”,從“為追蹤光榮而欣然赴死”到“當死亡沒有來臨,把能量發揮乾淨”,這些詩句,無論是喟嘆苦難還是寄托希冀,也不論是傾吐衷腸還是慷慨陳辭,都是發自肺腑地把真理傳達給歷經坎坷的民眾,是筆墨深蔚地用火把點燃人們踔厲風發的熱情。艾青對於這片“傾瀉着災難與不幸”而又昇騰着“不平的道路上巨輪顛簸的軋響”的土地,不僅僅是一般的直面和關注,可以説是全身心的投入其懷抱。他深信為自己所愛的“世界上最艱苦與最古老的種族”,將“堅強地生活在大地上,永遠不會滅亡”。

“苦難美”與“崇高美”的綰結,使艾青這位“中國大地之子”的作品,兼有“大苦難”和“大智慧”的特點。也就是説,一方面,艾青感應着曠野的呻吟,感受着底層的呼吸,“流着溫熱的眼淚,哭泣我們的世紀”,他的長長的太息,反映了對於歷經滄桑的大苦難的深刻體驗;另一方面,艾青的思想與經驗的結晶的大智慧,去戰勝人生的悲劇性,確信真正的詩歌裡必須有“人類精神向上的灼爍”。於是,如同屈原運用“離騷”的生命情調,李白運用“明月”的復現語境,但丁運用“地獄--煉獄--天堂”的命運圖景,艾略特運用“荒原”的虛實交感,聞一多運用“死水”與“紅燭”的生死轉換等等,艾青往往喜歡用“太陽”(含火、光)作為核心意象,以一種折磨人的渴望和微笑,去表達同巨大痛苦如影隨形的熱切憧憬。艾青往往是一邊流血,一邊微笑着。他的含淚微笑是一種風雅,使我們從中看到一個深淵,一個為血淚浸泡又為光明孕育的深沉的靈魂。

從這一點出發,我們不難理解艾青的作品總有一種獨立特行的觀點和表達方式。這是許多人熱悉的<太陽>:

    從遠古的墓塋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捷於沙丘之上
    太陽向我滾來……

對於這樣的整體意象,當年聞一多先生讀解時也認為眼淚和死是感傷的,並提出問題: “為甚麼我們不滾向太陽呢? ”我以為是對艾青審美方式的一種誤解。實際上,艾青運用的是反常的審美思維。詩人一反常人所習慣的“光明來自光的世界”或“走向光明”之類的陳見,而從自己對苦難對世俗的獨到觀察和哀憤交集的特殊感受出發,從光明須以熱血與生命為代價的沉思出發,順理成章地運用“太陽向我滾來”的核心意象,將人們推向黑暗與死亡,推向“對於人類再生之確信”的境界。這一浸透着深思的意象,無疑比空洞浮泛的頌辭更真實地刻劃了一時代的畫面,也使真實的“太陽”在艾青的詩裡造成一個永不會被黑暗吞沒的光影。這正是在風吹雨打的中國大地上不屈地生長出來的詩之華。

心永遠不要受到欺騙。詩是心對於心的發現和傾聽。在充滿苦難和鬥爭的歲月,艾青以高度的心靈文明,對生活和藝術一往深情。這使我想起了艾青和俄羅斯著名的漢學家、意大利藝術研究院終身院士費德林的一次晤談。艾青對這位俄羅斯友人説: “人類的本質依舊。生活是歡樂,是陽光燦爛,但它永久是考驗,是克服困難,是戰鬥。誰也不願意與生活分手。每個人都想在世界上多待幾年,地球確實有足以留戀的東西……過去,我覺得青年時才能為生活而鬥爭,那時精力充沛,年富力強。其實並非如此。在以後的年月裡,長到成年時,才真正展開了為生活的鬥爭。那時每天、每小時都是寶貴的。那是流血流淚的戰鬥。而作家、詩人,不該中斷思維的過程,不該中斷聯繫着崇高精神的勞動。”

為使“苦難美”得的昇華和“崇高美”得以表達,艾青瞽對在創作中濫施狂呼亂叫或濫用標語口號。他堅持詩必須是詩,藝術需有搏鬥精神。他多次強調詩要有深沉的、感化的力量,要以詩的掌握世界的方式,把藝術生命投入到創造的烈焰中去。

他活在第二次

艾青曾寫過一首名詩<他死在第二次>。恰恰是詩人自己經歷了“他活在第二次”的人生和藝術的大悲大喜。

在70-80年代之交的時刻,艾青有一首<虎斑貝>問世:

    在絕望的海底多少年
    在萬頃波濤中打滾
    一身是玉石的盔甲
    保護著最易受傷的生命
    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捲帶到沙灘上
    我從來沒有想到能看見這麼美好的陽光

艾青很喜歡這首詩,並説是自己的一個寫照。生活後來發生了不幸。外在的、人為的力量曾使他中斷過聯繫着崇高精神的筆墨勞動。

1957年思想文化領域裡的一場風暴,艾青被錯誤地打入另冊,從此他開始了“在萬頃波濤中打滾”。但正氣和人格猶如“玉石的盔甲”,支持着他堅强的生命。

他先是被發落到北大荒。翌年被放逐到新疆。先是在烏魯木齊呆了一段時間,然後到了石河子。那一年,全國是持績的饑饉,新疆卻得天獨厚,口裡人食不果腹,艾青所在的生產建設兵團則自給有餘。艾青經常下鄉,接觸到團場和連隊的農墾戰士,深為開發荒原的英雄們的事跡所感動。他戴着“右派”的帽子,也打算寫一寫莫索灣的建場史。但強加給他的罪名依然有效,他的內心自然是痛苦的。他祇能從生活中尋找樂趣。春天來了,山棗花開了,夜鶯日夜啼叫,艾青聽得出神入迷。一個淘氣的孩子用彈弓擊中夜鶯,獵獲“戰利品”而歸,正碰上艾青。詩人拍拍孩子的肩膀説: “這是夜鶯,你知道嗎? 她是個音樂家,唱得很好聽。記住,以後再不要打了。”

古爾班通古特荒原上的日出月落。它浙浙變成了艾青的又一個故鄉。石河子人説艾青是個“好右派”。然而,自1966年起,又一場更激烈的“階級鬥爭”風暴席卷到這裡,艾青這個“大右派”、“死老虎”被送到了更遙遠的被稱為“小西伯利亞”的地方接受改造,先是讓他修樹、養雞,後來加大勞動量--調到“積肥班”去管理和打掃十幾個露天廁所。這一幹就是四、五年。當時離不開煙卷的艾青,窮到祇能抽九分錢一盒的劣質煙,有時連煙蒂都捨不得丟掉,幾截接起來再抽。這個“小西伯利亞”無所謂有街,但艾青也不時要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在灰褐色的土坯房前“遊街”。

説實在的,艾青曾經絕望過。他想到過以觸電或上吊的方式自殺,但看到妻子還年輕,孩子還小,自己不能放棄為夫為父的責任。他渴望着精神食糧,幸好,他的一本法文辭典沒有被抄走。艾青把辭典翻得破爛不堪,並且靠着詞條,自己拼湊成了一部“古代羅馬史”--凱撒與龐培,安東尼奧與奧古斯特,蘇拉與偓大維,漢尼拔的遠征,共和與君主交替,合作與分裂,復辟與反復辟……歷史就是這麼曲折前進的,這對艾青是一種慰藉,一種啟迪。苦寂的歲月真長,每一頁都是痛楚的回憶。艾青説: “真像穿過一條漫長的、黑暗而又潮濕的隧道,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

艾青終於“活在第二次”。1979年2月1日,他的“問題”得到了全面、徹底的平反。整整二十一年的惡夢總算熬了過來,支持他的是良知和信念,是人生的達觀。艾青曾告訴我: “平反時説‘搞錯了’。哎,‘搞-錯-了’三個字,一個字頂七年啊。我回答説‘俱往也’。我不是右派,但也不是左派,我哪個派也不是,艾青就是艾青。”

艾青就是艾青! 長達二十一年沉默的艾青歸來了,他把第一本新詩集起名為“歸來的歌”。復出後的艾青有了許多頭銜。出訪意大利前給他製作名片,艾青執意説: “不要加那麼多頭銜,祇給我寫上‘中國詩人艾青’就夠了。”詩對於他比甚麼都珍貴、重要。他很豁達地以公正對待不公正--“從生命感受了悲與喜、榮與辱,以至誠的話語報答生命。”在新時期的中國詩壇上,艾青大聲疾呼“詩人要講真話”,並以驚人的活力創作新的篇章。“歸來”後十多年,艾青就寫了近二百首詩,成為他的“第二個高峰期”。<光的讚歌>、<魚化石>、<盆景>、<虎斑貝>、<仙人掌>、<珠貝>、<牆>、<古羅馬的大鬥技場>等等氣焰光彩的新作,為人們廣泛傳誦。那魚化石,那虎斑貝,彷彿一接觸到火又燃燒了起來。他不再用“嘶啞的喉嚨”歌吟,而是以對於人的解放和價值的確認,踔厲發越地歌唱着“生命就是燃燒”:

    即使我們是一支蠟燭
    也應該“蠟炬成灰淚始乾”
    即使我們祇是一根火柴
    也要在關鍵時刻有一次閃耀
    即使我們死後屍骨都腐爛了
    也要變成磷火在荒野中燃燒

這依然是當年高舉火把走向太陽的艾青,卻又是將詩中的自我推及足以擁抱自我和宇宙的艾青。他豁達而清醒的詩語反映了沉思的靈魂。他的生命慨嘆表達了辯證的哲理。

艾青去世前我最後一次去他家裡,是代一家青年雜誌向他索求墨寶。他寫好了三張“詩永遠是生活的牧歌”隨我們挑選。艾青一生把詩視為“牧歌”,並非鼓吹田園悠閒的小曲,而是真心地希望真善美、自由而聖潔的聲音永遠飄蕩在生活的曠野上,是希望經過頭腦思維的、藝術的語言通過心靈而傳達到千百萬人的心靈深處。這聲音由於信仰而趨向豐富,並非天鵝臨死前的告別,而是凰鳳在灰燼中再生時的歌唱。或許正是這個原因,聶魯達生前稱艾青是“迷人”的“中國詩壇的泰斗”,茅盾也認為“艾青是中國當代屈原之一”。

茶葉和咖啡並存

記得1982年春的一天,我應約去艾青那裡談事。艾青興緻很高,夫人高瑛沏上茶,還端來咖啡。艾青隨口説: “一中一西,新鮮的,有益於健康,都嚐一嚐。不是毒品。”艾青經常説些幽默的話。我心裡揣摩他話中似有深意,很可能他又要發生甚麼驚世之語。

果不其然,當年四月他去日本參加亞洲作家討論會,議題是“文化特性: 歐洲的觀點和前景”。作為中國詩人,艾青回顧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歷史,在會議發言中提出了發人深省並得到許多作家響應的原則:

在科學技術高度發展的今天,文化之間的相互影響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也必須遵循批判地吸收、扺制腐蝕的原則。茶葉與咖啡當然可以並存,但是鴉片與大麻必須禁止,科學與迷信必須加以區別。按此原則,多民族定會創造出更加光輝燦爛的民族文化。

作為飲料的茶葉和咖啡,如今在許多中國人這裡已不分優劣,因個人品味和興趣而自由飲用,同時作用於健康;作為藝術象徵的“茶葉”和“咖啡”,在中國詩人來説,自然以“茶葉”為主,但必須吸收“咖啡”優質的養份,融合而方能成為藝術的大家。詩人有祖國,詩歌卻是無國界的。傑出的詩人不會把自己封閉在鐵盒子裡,總是在更遼闊的空間面對世界。

艾青的詩歌之所以自由浩蕩,不能不同他對於外國藝術積極影響又批判吸收有關。他曾經酷愛繪畫,1928年考入西湖藝術院(即現今浙江美術學院的前身),學了不到一個學期,院長、著名畫家林風眠鼓勵他到法國去。搭上三等船艙航行一個多月才抵達法國。艾青從封閉的舊中國一步邁進了藝術的大千世界,馬奈、莫奈、塞尚、德加、雷諾阿、凡高等等的繪畫珍品,使他看到了藝術的真精神、真氣象。他尤其欣賞的是這些畫家在表現世界時那種極富個性而獨特的東西,這正好符合他個人的品性與情趣。在巴黎“物質上貧困,精神上自由”的三年間,艾青還接觸到許多著名的西方作家和詩人的作品,如阿波里內爾、蘭波、波德萊爾、桑德堡、阿拉貢、凡爾哈侖等,受到他們掌握世界的思路與方式的影響。他多次向我表示,他特別喜愛阿波里內爾的名句--“當年我有一支蘆笛,拿法國大元師的節杖我也不換。”“蘆笛”象徵着自由和藝術,儘管後來在艾青這裡一次又一次地成為禁物,但他總是緊緊地握着它。他還讚賞凡爾哈侖充滿城市律動的、瀟灑開合有獨特抒情角度和意象構造的詩歌,後來回國後在監獄中翻譯了凡爾哈侖的詩集《原野與城市》。著名詩人兼理論家何其芳説艾青是最合適的譯者。

但艾青畢竟是“大堰河”的兒子、中國的詩人。他最初接受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其後又接觸西方現代文明。儘管他從事詩歌創作,採用的是“舶來”的新體自由詩形式,甚至寫過一些艾青自己也承認是“歐化”的篇什,但一經詩人長期的創造性運用,已公認為我們自己新的藝術形式了。艾青認為:

現代的中國新詩,在外國多種流派的衝擊下,打破了古典詩歌的格律,打破了古奧的文言,着重自由創作,採用日常的口語,在技巧上也比較多樣化,能更寬廣地反映現實生活,因之也更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喜愛,是理所當然的。

他自己的實踐也是這樣,無論寫中國的事情和人物,還是寫外國的事情和人物,都是從自己民族的角度去觀察和反映,都是寫給中國人看的;即使有時寫給外國人看的,也這是代表自己的民族向世界發言。1979年他去西柏林訪問,散步於大街上,在“像一把刀把一個城市切成兩片”的柏林牆前默默地凝視、沉思。他在自己的旅行日記中迅速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三米高算得了甚麼? 五十厘米厚算得了甚麼? 四十五公里長算得了甚麼? 再高一千倍,再厚一千倍,再長一千倍--

    又怎能阻擋
    天上的雲彩、風、雨和陽光? 
    又怎能阻擋
    飛鳥的翅膀和夜鶯的歌唱? 
    又怎能阻擋
    千百萬人的
    比風更自由的思想? 
    比土地更深厚的意志? 
    比時間更漫長的願望? 

這首對一個國家實現民族統一的祝願的詩,使德國人十分感動。艾青即席朗誦,一位德國婦女衝動得連聲音都顫抖了,説: “聽了中國詩人艾青的朗誦,一直不能平靜。另一個國家來的人,如果不是真誠的朋友,怎麼能這樣深刻地理解我們的民族的苦悶? ”艾青的詩寫得非常自由,也很有律動,那行雲流水般內在的、智慧的節奏,可以説是亦“中”亦“西”,詩像一根紐帶,把此岸與彼岸渴望明天的人們的心連在一起了。

艾青是樸實的。他那沉默的、內向的性格,他那中國農民式的耐性和堅軔,都體現在他的作品中。他的思索神遊於廣闊的空間,又總是回到真實的地面。我永遠忘不了80年代初夏日的一個傍晚,他請我一起用完便餐,送我向車站走去。蟬聲嗚叫,林蔭道很安靜。一邊散步,一邊若有所思地對我説: “我這一輩子坎坎坷坷地走路。中國的社會生活、中國的文學給我的刺激太大。留過洋,地球走過半圈,但我是為中國人寫詩。農民種地五十年,工人做工五十年,沒有甚麼榮譽可言。寫詩也不是太了不起的事。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中國在前進,人民在前進,是有前途的。最高尚的稱號是做一個人民的兒子。”

我聽到了他內心的渴念,那種真誠與良知,在詩人靈魂中生生不息。

斯人已逝,使我們深感一種空茫。但艾青留下的是真實的火焰。從“大堰河”到“虎斑貝”,詩為他營造了精神的家園,那生長的和收獲的一切,足以感奮我們一生。

(1996年7月26日酷暑中寫於北京)

艾青作品譯本(部份)

艾青畫像

*楊匡漢,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敎授,該所台港澳文學研究室主任,《詩探索》主編之一,《文學評論》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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