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永遠沐浴着他的陽光
送别艾青先生

謝冕*

詩壇泰斗艾青於1996年5月5日溘然逝世,這個中國新詩界的太陽隕落了。他一半生歷盡苦難,卻留下不朽的詩篇。他既是中國憂患的深刻傳達者,又是人類正義和理想福音的傳播者。即使他已沉默了,人們仍會感到他那強大的存在。

詩人綠原在詩集《白色花》的序言中,説了如下一段話: “中國的自由詩從‘五四’發源,經歷了曲折的探索過程,到30年代才由艾青等人開拓成為一條壯闊的河流。把詩從沉寂的書齋裏、從肅穆的講壇上呼喚出來,讓它在人民的苦難和鬥爭中接受磨練,用樸素、自然、明朗的、真誠的聲音,為人民的今天和明天歌唱: 這便是中國自由詩的戰鬥傳統。本集的作者們作為這個傳統的自覺追隨者,始終欣然承認,他們大多數人是在艾青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事實上,受到艾青影響的不僅僅是這一批在自由詩的寫作中成績卓著的“白色花”的詩人們,而是自30年代以迄於今的整個中國詩壇。

完成新詩文體革命的詩神

我們所有的人都沐浴著艾青的太陽。艾青把中國新詩推向了成熟。祇要承認並樂於接受中國新詩的傳統,誰都不能無視和試圖繞過艾青的光芒。是艾青把詩從沉重的格律和刻板的傳統模式中最後解放出來,他在詩中驅逐了所有的那怕一星點的腐朽氣息,他使中國新詩洋溢着現代脈搏的節奏。他創造了自然、樸素、清新、明潔,充滿鮮活的人間情致而又靈活不拘的表達方式。艾青把最日常的語言變成了一顆顆一串串閃光的珠璣。艾青的魅力在於來自平常又出乎平常,而在這一來一往之間,他充份展示了把日常語言予以詩情改造的神力。

中國新詩自胡適開始“嚐試”,取得了從無到有的開闢之功,但又長時間苦惱於未能擺脱他稱之為“從舊式詩、詞、曲裡脱胎出來”的“詞調”的陰影。總之,表現出“不容易打破舊詩詞圈套”的不徹底和不獨立。白話詩的自立景象最初出現在周作人的<小河>中。<小河>的好處是比較徹底地剔除了“舊詞調”,使白話詩突現出前所未有的純粹性,但它的弊端在繁冗而不洗煉。中國詩走出古典到達現代,經歷了諸多的曲折和痛苦,這個過程在艾青手中得到完成。在新詩的發展史上,胡適是光輝的起點,郭沫若傳達了五·四時代的浪漫激情;而中國白話新詩文體的完成者則是艾青。作為一座豐碑,艾青的貢獻無可替代,他同樣屬於偉大的開拓者和奠基者行列。

1932年艾青從巴黎回國,同年即被捕入獄。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首詩<大堰河——我的褓姆>即寫於獄中。艾青在這首著名的詩中最初揭示了詩人堅持的進步和人性的立場。艾青的創作始於苦難,但他一開始就不是一位即事言事、僅僅滿足於宣洩個人苦難的詩人。他一開始就把自己的創作建立在中國社會乃至全人類廣厚的基礎上,他的詩展示出恢宏的氣勢和博大的胸襟。

苦難造就了艾青

但苦難的確造就了艾青。這位世紀詩人開始是從畫筆中感受到中國的天空和大地的憂鬱的色彩。他由色彩而聲音,由聲音而全身心地擁抱了中國無所不在的悲傷和激憤。中國浸透血淚的黃土地,黃土地上的呻吟和吶喊,注定了他的詩一開始就與歡樂無緣。這是一位能夠深沉地把握並表現中國悲哀的詩人: “為甚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愛這土地>)那碾過黃河乾涸河底並留下深深轍跡的手推車,那徘徊在鐵路沿岸伸出永不縮回的手的乞丐,都在訴説着中國大地無邊的哀傷。這些詩説明艾青和他的土地和人民之間深刻的情感紐結。他從他的南方村莊,從“大堰河”的懷抱走出,走向北方廣袤而悲哀的國土,從個人到社會,艾青感受了這大陸無所不在的憂患: 戰亂和饑饉、不公和強權,這一切的沉重,都注入了艾青清醒並有點灑脱的筆下,造出了艾青獨異的詩美奇觀,這就是艾青的個人風格: 沉鬱的內涵和自由形式的和諧。有的詩人擁有技巧卻未能把握時代,有的詩人能傳達時代風情卻缺乏審美獨創,而艾青正是在既能貼緊時代脈搏而又有充份獨特的藝術個性的結合點上,成為了本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世界性詩人。

太陽和黎明的兒子

一方面,艾青用他的悲哀和憂患喚起我們對不幸現實的關切,另一方面,也許是更為重要的,艾青始終在黑暗的沉夜點燃燭照周遭的火把,點燃向黑暗抗爭的信念。艾青從情感上,從心靈上導引我們。艾青是太陽和黎明的兒子,即使是在黑暗統治最沉重的時刻,他依然向我們傳遞那偉大的信息——

    從遠古的墓塋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
    太陽向我滾來……

他唱着一首又一首這樣的歌,在詛咒黑暗的同時,指出在黑暗的盡頭那光的存在。當我們在苦難中佇立太久,他發出“黎明的通知”;當漫長而恐怖的長夜剛剛過去,作為“死在第二次”的倖存者,他唱著<光的讚歌>出現在我們面前。所以,艾青在我們的印象中,既是中國憂患的深刻傳達者,又是人類正義和理想福音的傳達者。

永遠歌唱的詩魂

在中國詩壇,艾青是一位創作跨越的年代最長、始終充溢青春生命力的詩人。許多詩人進入生命的晚年,往往歌唱力不從心,而艾青卻在經歷了長久的苦難之後,在80年代以<魚化石>、<光的讚歌>、<古羅馬的大鬥技場>等作品,創造了另一個青春期的輝煌。人們在描寫詩歌歷史時喜歡用新的或更新的潮流來替換甚至否定前行者的功績,在他們的觀念中,詩的進步是一種更迭或揚棄的過程。其實,詩的歷史更像是一種加法,而不是減法。有一些詩人是永遠不會過時的,他將佔領詩的所有空間和時間。艾青就是這樣一位永恆的詩人:

以自己誠摯的心沉浸在萬人的悲歡、憎愛與願望當中。他們(這時代的詩人)的創造意慾是伸長在人類的向着明日發出的願望面前的。唯有不拂逆這人類共同意志的詩人,才會被今日的人類所崇敬,被明日的人類所追懷。(<詩與時代>)

能夠把握這種精神的詩人是不朽的。

當艾青站在我們身邊,即使他沉默,我們也會感到那強大的存在;當我們的身邊失去了艾青,我們真的感到了永難填補的空缺。艾青的太陽隕落了,他把長長的黑暗留在了我們心中。失去了艾青,中國詩彷彿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重量! 這就是此刻我們送別這位偉大詩人時的最真實的感受。

*謝冕,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中心主持人、大陸著名新詩評論家、文學敎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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