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葡文版《王維詩選》序

阿伯留*

詩人

王維(701-761)一生為官,又是詩人、畫家、書法家、音樂家和心靈飄蕩彌久後歸至寧靜的隨興隱士。他是三千年來淹沒聰慧燦爛中國大地的洶湧詩流中最睿智的詩人之一。

作為傑出的自然派詩人,或許沒有人能如王維那樣捕捉詞句,賦予豐富靈敏的內心共鳴,再凝注毫端--中國古時用毛筆寫字--流瀉於光滑透明令人迷醉的絹面,恰如朝露潤濕大地。

王維引領我們踏上古代中國的山間小道,步入充滿空靈的山中。在他相伴下,我們可以聽到松間微風的低語,澗中石上流泉的歡唱和谷裡飛翔鳥雀的啾鳴。這種彌滿雙目、充溢全身的安寧平和感覺令人難以抗拒。

入夜,王維邀約我們歇宿於某個掩映於深深草木的坡上佛寺,俯看人寰。清晨又助我們越小徑攀崖壁,直至清流源頭,坐在泉水邊看雲濤起伏。傍晚,再指點我們看墟裡升起的裊裊炊煙,落日餘輝裡圍著巢穴翻飛的燕鵲。最後,他向我們辭別,隱入山巔,與白雲相伴,歸於蒼穹。

留給我們美酒數杯,詩篇一筐,向我們遠遠頷首,只聞雲中傳來:“君但能來相往還。”

王維死去已一千二百多年,是他清麗的詩篇發出邀請,邀我們永遠回歸於周圍所存、或許是最優美的薄雲霽月。青山綠水、樹木和藍天。詩人居住的中國-今山西、陝西、山東、河南、河北、湖北、甘肅諸省--遍佈名山大川。廣闊平原,林區和村落。當時人口約五千萬,地廣人稀,詩客、官宦、僧人均喜在閒暇歲月通過接近自然獲得自身平衡及與他人和諧相處之道。

王維長期隱居於山中或自建或購置的別墅內,尋求心境與環境的和諧。他不僅僅是個只知欣賞優美環境并留詩作證的隱士、苦行僧。除卻出巒的空遠,又有誰可以留住詩人的心靈和顯示生命活力的“氣”呢?

幾年前我在關於李白與王維同時代的另一位抒情詩人的一文中寫過:

“詩人希望於自然中找到自我存在和平靜,忘我於溪流落花,浸身於微風朗月,永恆的自然隨季節變換不同色彩,道家高人不主張眼下西方人所持與自然爭鬥的觀點,而主張成為自然的一部份。詩人在連天接地的高山之巔獨自望月,乾坤盡收胸中。”(1)

王維被公認為佛家詩人。幾乎所有中原傑出詩人均植根於中國思想的三大流派:規範和確立道德行為的儒家;追求自由享受自然的道家以及凈化靈魂、追求升華的佛家。

王維起初追隨佛教襌宗的慧能祖師(638-715)後又信奉追求寧靜、思辨,與道教相當接近的日本正教。

一個能默默靜坐,傾聽花朵綻放而覺目明神清的人肯定已漫行於佛途:一個能飄浮於廣袤空間,俯看月光將樹林裁出裙裾,聆聽大自然感動雲天音樂的人無疑已經向“道”;一個遇到因仕途受挫而愁苦、傷心的朋友時能寫出:

酌酒以君君自寬

人情翻覆似波瀾

白首相知猶按劍

朱門先達笑彈冠

世事浮雲何足問

不如高臥且加餐

寫下這種詩句的人絕對是佛的信奉者,道的追隨者,儒道門生,我們的同行人。

生平

舉世聞名的田園山水詩人王維於701(2)年出生在今西省太原市南面的祁縣,曾祖、祖父及父親均為當地官宦,其本人亦從文出仕,隨侍朝廷。

王維少時,因父親任職蒲州,遂同父母、弟妹遷居蒲州。蒲州位於中國唐代(618-907)兩個最繁華、最重要城市長安(今西安)和洛陽之間。青年時期的王維遊歷唐都長安和第二大都洛陽,由於出自王氏家族,家系良好,使其有幸結交朝廷顯貴,王親公子,並成為唐玄宗(712-763在位)之弟岐王和寧王的堂前賓客。

但父親死後,尚屬年少的王維作為長子,便須負起教養弟妹、侍奉母親的傳統義務。比王維小數歲的二弟王縉--唐肅宗(763-799在位)時期官至丞相--陪伴王維渡過這段歲月並成為眷顧詩人一生不同階段的手足和摯友。

據中國史料記載,像中國許多大詩人一樣,王維很早就顯示出他的詩才,他的首篇詩作於九歲。青年時期的王維才華橫溢非同俗流。

在一位耐心向學生灌輸儒道文章,教育學生謹守禮儀,循規蹈矩--中國二千多年的保守哲學和思想即源出於此--的小學老師教導下,王維輕而易舉地學會用毛筆作文、寫字、層次豐富,新意疊出。書法在中國有相當高的藝術價值。王維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能力熟練地用毛筆書寫、作畫,顯示出他的又一才能,閒暇時間,王維喜彈琵琶(當時自中亞傳入不久),並自己作曲吟唱。

公元719年,十八歲的王維在長安參加京兆府試,踏上進入仕途的第一步。赴試者先參加鄉試,後參加京試,考試內容包括作詩和文論,競爭文職的考生還須解答關於據傳由孔子編纂的《四書》、《五經》的問題,最後,還要撰寫五篇以政治為題材的論文,闡述個人的治國見解。

數千名考生中,王維得中解元,獨占鰲頭。監試官欣賞年輕王維的超群才華,常令王維吟誦自己詩作的朝廷公主可能亦施加一定影響。朝廷顯要,考試監審的影響能左右任何事情。

三年後,王維參加選拔宦官的京試,得中進士,排第二十一名,從此開始其仕途生涯。由於他出色的音樂才華,獲任太常寺中太樂丞一職,負責培養供朝廷典禮使用的歌舞學生。雖然此職位並非十分重要,但給王維提供了與朝廷日夕接觸的機會及獲得與樂師、舞蹈員和學生這些饒有趣味之人共同工作、歡娛的快樂。然而,這些悠遊快活的時光和在朝廷的工作並未持續很久。

公元722年,王維因不遵守朝廷禮儀,違反只能一人舞黃獅子的習慣規定而命數人同舞,被貶濟州(今山東遼城),任司倉參軍這一負責倉庫管理、徵收租賦的微官末職,渡過漫長的十一年歲月,苦澀、嘆息之餘,寫下詩句:

微官易得罪

謫去濟川陰

縱有歸來日

多愁年鬢侵

王維與妻(關於王妻,世間資料甚少)相依為命,與毫筆朝夕相伴,寫詩作畫。長安的舊日學友中亦有出仕為官者,遊歷時常往探訪王維。王維在送好友祖詠的一首詩中寫道:

相逢方一笑

相送還成泣

解纜君已遙

望君猶佇立

濟州任上,王維妻亡,後不再續娶,膝下無子。終其一生,王維酷愛兩位永不互相爭寵的“情人”--詩歌和繪畫。王維孤身一人,潛心研佛。閒暇時間,遍遊中國東部山水,拜訪寺廟道觀,與僧人閒話切磋,從中汲取智慧。遠離充滿陰謀、欺詐的官場爭鬥後的王維隱居恢宏、空靈的山中,衷於安謐,享受寧靜,品嚐大自然的壯麗秀美。

公元734年,長安遊學時間的另一舊友張九齡升任宰相,憶起被半流放於山東的詩人畫家,王維於是被召回朝廷,重委官職任右拾遺(因坐皇帝右側而得名),負責上書或親自為皇帝的日常治國行為獻計獻策或對其進行勸諫、批評。任此職者須具備很高的道德政治才能和相當的勇氣。

公元737年,張九齡遭貶,王維失去朝中保護傘,離開要職,以監察御史身份出使塞上(今甘肅省),繕寫報告,向朝廷反映邊塞將士堅守邊塞,保衛中原,保持通往中亞重要貿易之路順暢的情況。

王維因此瞭解了絲綢之路沿線,如今由蒙古族和維吾爾族人居住的半荒涼地區的風土人情,為我們留下了數十首記敍詩人與邊塞軍民間甘苦經歷的詩作。

公元739年,王維回到長安,再任拾遺。

習慣上將唐玄宗統治時期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712-741年間,稱開元盛世。期間,國家秩序井然,和平繁榮,唐朝統治盛至頂點。京城長安成為世界性大都市,有居民二百萬,文人幕僚二萬,從波斯到日本,從朝鮮到越南,四方商賈雲集,紛紛尋求與世界上最發達。最先進的文明進行貿易和文化合作;第二階段741-756年間,年號天寶,是玄宗統治,也是唐朝開始衰落的時期,李林甫、楊國忠兩宰相舞弊專權,皇帝沉湎於楊貴妃--中國最負盛名之妓女及幾大亡國滅朝美女之一--美色,完全不理朝政。755年,安祿山發動兵變,中國處處成戰場,數萬士兵喪生戰亂,戰爭導致的饑餓和瘟疫使死亡人數超過一千二百萬。

王維、李白、杜甫(712--770)這三位堪稱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一生均經歷了唐朝盛世,危機和急劇動亂幾個階段。

李白一生,無論貧時或富日,自始至終悠遊中原,享受生活所賜甘露,我們可以發現他的詩篇熱情洋溢。杜甫一生飄泊、愁苦,迷失於一個不能理解他的世界,從他的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思索和痛苦。身為朝廷官宦的王維,阮囊殷實,極愛田園山水,他的詩簡潔、寧靜、清麗。三位詩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留下了不朽的詩篇,造就了詩的歷史。我們能如此清晰地認識唐朝歷史應歸功於這些詩人的辛勤創作,而非歷朝文牘。

公元741年,王維任南方鄉試朝廷監察官員,遊歷了南方州縣。返回後,即留居京,都擔任不同職務。

王維對政治生活的興趣日漸淡漠,對朝廷亦不再存善理朝政的幻想,人世淡出,自然山水越來越多地佔據他的夢境和生活。與其同代其他詩人不同的是,王維很少寫詩影射批評朝廷權臣。他數次隱居山中,先在洛陽城外嵩山,後在藍田,最後避居於長安城南四五十公里處的終南山輞川,只要可能,便於此處休息、閲讀、靜思,進行將自身存在與周圍山川草木融為一體的藝術創作。

山寂寂兮無人

又蒼蒼兮多木

群龍兮滿朝

君何為兮空谷

文寡和兮思深

道難知兮行獨

悦石上兮流泉

與松間兮草屋

公元751年,王維的母親,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在藍田家中亡故。幾年後,王維將藍田家居捐建為佛廟,王維卸官為母親守孝三年。

王維五十一歲時購置原屬另一詩人宋之問(?--706)的輞川產業。該物業四面環山,面南向陽,王維在此可以靜心欣賞周圍優美的風光,漫步山間,訪宿佛寺,與新朋舊友吟詩遣興。文人間的友誼往往是唐代詩作的主題。七十年後,中國另一大詩人白居易(772-846)曾寫詩贈其友元稹(779-831)。詩中云:

不為同登科

不為同署官

所合在方寸

心源無異端(3)

裴迪(713--?)是王維最密切的朋友。關於他的生平記載甚少,傳世詩作僅三十餘首,但他與王維的友誼卻通過著名的《輞川集》代代相傳。《輞川集》記錄絕句--每首二十字的方塊詩--四十首,均是王維和裴迪逗留輞川別墅期間以別墅附近終南山中各處景物為題所作的應對詩,這些詩可能是中國所有詩歌中最完美的短詩。

王維的“白石灘”詩云:

清淺白石灘

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

浣紗明月下

“茱萸沜”中,裴迪和詩:

飄香亂椒桂

布葉間檀欒

雲日雖迴照

森沈猶自寒

王維的“文杏館”詩曰:

文杏裁為梁

香茅結為宇

不知棟裡雲

去作人間雨

裴迪描寫“華子崗”:

落日松風起

還家草露稀

雲光侵履迹

山翠拂人衣

本世紀初,伯索爾德·勞弗(Berthold Laufer)將《輞川圖》和“第六(4)(田園)交響曲”作比較,認為王維的詞句,貝多芬的音樂在天能感動諸神,在地能愉悦人心。

公元756年,叛將安祿山攻克長安,皇帝及大部份朝臣逃至蜀地(今四川省),王維當時在京任給事中,被俘虜後關押在菩提寺,後又被解往洛陽。

安祿山其時另立新朝,自稱皇帝,決定考驗並起用多才多藝的王維。最後,總愛問:“詩人? 是何物? 作何用? ”王維總是裝聾作啞甚至用近乎自殘的方法稱病在家,不愿在掠奪天子皇位的篡權者擺佈下任職。事實上,相當一段時間內,王維被迫為叛將做事。757年元月,安祿山被親子殺死。

其時,皇帝已將皇位讓於其子肅宗,楊貴妃死於軍中將士手中。肅宗回長安後,王維被指與叛軍合作而被囚。如果當時已官拜憲部侍郎的弟弟王縉不向皇帝上書,稱愿辭去全部官職為其兄“贖罪”的話,王維很可能被問斬。

安祿山短暫統治期間,王維曾作一首絕句秘密贈於裴迪,詩中有句云:

萬戶傷心生野煙

百官何日再朝天

表示了他對中國皇帝的耿耿忠心。

王維在朝廷再獲重任。在繼承皇位的太子提攜下任太子中允,後升遷至尚書右丞。

數年後,其弟王縉被委為四川長官,王維在臨死前不久上書朝廷,要求與弟相聚,書中云:

“吾之個性有五弱點,然吾弟有五優點,即寬容、謙卑、公正、仁愛、高尚。弟今在四川轄萬戶千家,操民生平安,為官,他更稱職;為文,他遠勝於我。

微臣有幸任朝中高職,深感惶惑,不能與弟相提並論。如安祿山兵變,微臣落入叛軍掌中,吾弟堅守太原,忠於疆土傾心仁愛治民之際,臣卻苟且偷生。

臣今既老且弱,膝下無嗣,料時日無多,餘生如得與弟相聚,誠大悦矣。

臣奏請聖上欽准吾弟繼續報效朝廷,將其調回京都,任一微職,並准臣辭去高職,聖上另選英才。”

據《舊唐書》記載,王維於榻上感到死期將近時,即修書與弟王縉及好友作別,信中勸導他們奉佛修心。隨後擱筆臥於榻上,告別人世,去往詩篇永存的世界,不再回首。王維死於761年,死後葬在輞川別墅附近鹿苑的母親墓旁。

四年後,皇帝詔見當時已官為宰相的王縉,曰:“吾自幼識汝兄,又時遇其於朝中富家,實為藝術之槐,文章名家,汝當悉力集合其詩詞文章。”

許多手稿當時已失散,王縉集得其兄約百分之八十作品,合四百二十一首詩,其中三百七十首肯定為王維所作--本詩集約譯其半數--以及數十篇文論和散文。王維全集於1736年方首次輯出,現代版本均出於此。

中國習慣將王維的詩分為三大類:

1. 朝廷生活倡和詩,即時事詩、諧趣詩;

2. 引用佛教情景和詞彙的誦佛詩;

3. 描寫自然、風景、詩人與自然水乳交融、心靈靜謐升華的田園山水詩。

正是這第三類詩使王維百世流芳。

畫家

自宋代(960-1280)起,王維即被視為唐朝乃至中國歷代最傑出的山水畫畫家。

據十一世紀論畫作品《書畫譜》記載,王維十九歲起在長安握筆作畫。起初,可能僅為朋友畫像以及畫些描繪朝廷奢華和佛教菩薩的畫像。如前文所述,隨時間流逝,政治生活的失意和世界觀的成熟使王維越來越熱愛自然,熱衷於高山流水,藍天白雲,在變化萬千的自然世界中尋求平衡、孤獨、寂寥和遺世。

身為詩人畫家,王維不僅作詩,更用飽蘸色彩的畫筆、用心、用哲人的態度在白色宣紙或絹面上揮灑。

勞倫斯·平游(Laurence Bingyou)用優美的英文貼切地概括了這點:

A philosophic idea intended to represent the passage of the soul through the pleasant delights of earth to a contemplation of the infinite. (5)(該哲學思想意在表達靈魂逸出世俗樂趣進入無限蒼穹的感悟過程。)

本集收錄的兩篇傳統上認為出於王維手筆的畫論無疑已揭示了文人畫的秘密,早在公元八世紀,文人畫家已能用靈動之筆寫詩作畫,描繪大自然。

王維被視作“南宗”之祖,其特點在於運用繪畫技巧著意表現人物的精神世界,使觀畫者如置身高樓,放眼自然,漸次欣賞因距離遠近不同而色彩層次分明的繪畫特點。王維擅用由孔雀錄至寶石紅、寶石藍的礦物色彩。他首創可伸展五至十米的卷軸山水畫,其一便是描繪曾經與裴迪作詩頌唱之輞川別墅周圍風景的傳世名作--輞川圖。

漸漸地,王維不再使用色彩,開始創作完全使用中國水墨的黑白畫。

王維同時期另一位著名畫家吳道之某天奉詔入四川描畫嘉陵江兩岸優美景色。幾個月後,吳返回朝廷,紙上未見一根線條,皇帝大怒,吳不慌不忙答曰嘉陵江兩岸美景盡在心中。次日,吳道之連續作畫十小時,成一長卷,再現嘉陵江兩岸瑰麗山水。

杜甫不信畫家用筆如此之捷能成佳畫,在一幅王維畫上,他題詩曰:

    十日畫一水
    五日畫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
    王宰始肯留真迹
    壯哉崑崙方壺圖
    掛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東
    赤岸水與銀河通
    中有雲氣隨飛龍
    舟人漁子入浦漵

現今世間無一幅可完全肯定是“王維真迹”的畫。這位傑出詩人兼畫家死亡已一千二百多年。但早在宋朝,就有無數稱“王維畫風”、“王維畫摹本”的複製品面世。十二世紀時,宋皇帝徽宗曾為其擁有一百二十六幅王維畫自豪不已,如今,許多這一時期的複製品或摹本收藏在夏威夷、美國、加拿大、日本和中國的博物館內。

在遠東,人們通常認為原作不可能在細膩至極的紙或絹面上經漫長數百年而不損壞,複製品或摹本等同於原作,價值相似。常由佚名藝術家吸收原作技法,忠實複製業已受損的原作,賦予古代畫家作品新的生命力。到了明朝(1368-1644),王維畫的複製品各處可見,甚至傳到日本。王維是中國畫家中最受日本人民歡迎的一位。1935年前後,日本侵略中國期間,買賣王維畫使不少聰明旳中國畫商賺得盆滿砵滿。日本官人購買在一、二年內仔細處理成的古摹本時從不討價還價,素來務實的中國人認為既然日本人無法區別摹本的真假,無疑相信他們購得的畫均出自王維手筆。

宋朝大詩人蘇東坡(蘇軾1037-1101)曾不止一次表示他對王維詩畫的欽仰並留下廣為人知的評語:“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蘇東坡在其一篇文章中談到欣賞一幅王維畫後的感受:

“他的畫突破一切束縛,如不死之靈展翅空中,俯視樊籠……我久久佇立於他的一幅畫前。最後寂然離去,不能發一聲。”

公元1580年前後,文人批評家董其昌這樣評價王維畫:“王維之畫,出神入化。古人言:王維筆下之雲中峰、山中石更勝自然,其繪畫藝術已臻將自己與自然創造力融為一體之化境”。

董其昌有一日因機緣湊巧得知馮工樹手中有幅王維真跡。

“我立即央朋友與馮相商,求借畫一閲。朋友至馮家,馮惜畫如命,十分勉強應允出借。整整三天,我努力按捺心中的強烈願望,直至認為可以打開畫卷,欣賞作品時方掩門焚香,凝神屏息,注目畫上。於是我看到氣魄雄偉的山峰,清冽的河流和春日花園上空飄浮的雲霞。我從未見過王維真跡,但現在,真迹就在眼前,在我心中,我們似乎已走進大師畫室,看見大師執筆揮灑。一連數日,不能安眠。”

佛徒

公元一世紀,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時,中國文明落後於歷史至少兩千年,但佛教很快被接受並自公元六世紀起傳遍中國。信奉佛教學説的女皇武則天(627-705)執政使佛教迅速傳播。

公元740年前後,僅長安就有六十寺、二十七廟。

佛教學説主要吸引了富有階層、官宦、文人墨客和朝廷顯貴,但普羅大眾亦以某種方式信奉佛教。佛教的成熟哲學、節制禮儀、豐富的感情和色彩充實了以循規蹈矩、尊儒、道教的虛無創造為感知和行為方式的文明。與任何傳自外國的東西一樣,佛教進入中國後亦“中國化”,具備本身特點。

佛教的禪、正,均是梵文dhyana的中國説法,意為靜思,其部份根據取自道教哲學。

我們可在王維的詩中發現安謐、樸實、自然、天人之間的和諧、運動間的沖突、塵世的嘈雜和靈魂的安全寧靜,所有這些似乎都喻示著“道”,而所有這些又均是“禪”理。

與釜山僧人同飯歸來,王維作詩:

晚知清淨理

日與人群疏

將候遠山僧

先期掃敝廬

果從雲峰裡

顧我蓬蒿居

藉草飯松屑

焚香看道書

燃燈畫欲盡

鳴磬夜方初

一悟寂為樂

此日閒有餘

思歸何必深

身世猶空虛

平靜、聰叡的王維向“道”、“禪”越靠越近。

三十歲時,王維取字摩詰,他的名維加字摩詰即為印度佛教中一位曾是佛陀舊伴的著名居士Wimalakakirti的中文譯法。維摩詰留世“佛經”一部,在唐代廣為翻譯流傳。據説某日有人要求這位印度大師解釋非二重性的概念。維摩詰不發一言,良久靜默。人的語言極易失真,有諸多局限。怎樣解釋用語言無法解釋清的東西呢? 又怎樣用語言説清非二重性的不羈、投入、超卓、真正覺醒、燦爛、涅槃和難以言述的幸福呢。

王維追隨佛教後,在其詩畫中融入了一些佛教的基本概念。他是反映大千世界的一面小鏡。譬如,我們常可在其詩畫作品中看到“空山”這個概念,山中空寂無物,但又充滿一切。“空”是梵語sunyata譯意。正是因為空才有了必要的安靜,否則,“禪”,靜思即無以為存。

寂靜中的高山之巔,詩人在沉思默想,思了許多,想了良久後,詩人不再沉思,不再默想,請看:

嚴壑轉微逕

雲林隱法堂

羽人飛奏樂

天女跪焚香

竹外峰偏曙

騰陰水更涼

欲知禪坐久

行路長春芳

王維胸懷天地,天地包融王維。祥雲中盛放的蓮花座上端坐的佛陀在向他微笑。

後記

1991年8月,因欲購王維詩集,我耐心地在上海福州路這條古物街上的每一家舊書店中搜尋、詢問,結果都是令人失望的“沒有”。最後終於發現一本廣州1990年出版的《王維詩選譯》,此書與參考書目所列的其他作品及英、法文譯作一起成為我此次葡文譯詩不可缺少的借鑒。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年來出版的王維詩集極少。王維沒有像中國其他詩人那樣感受到共產主義領導人的恩澤,被遺忘了二十多年。王維對政治生活興趣淡薄,又屬於舊時享有特權的官宦階級,更信奉佛教,這一切使王維在現代社會有條件的文化生活中沉浮起伏。

王維詩的一位美國譯者劉易斯·卡爾文(Lowis Calvin)有幸於1957年參觀藍田並試圖尋找王維舊居。得遇一佛廟,可能是王維為紀念其母而建,但已改成一鄉郵電局。室內尚存十多塊刻有王維和裴迪詩句的石碑。卡爾文提出參觀位於近旁山坡的輞川別墅,但被告知此地早就荒棄,已找不到上坡途徑。

王維詩的另兩位美國譯者托尼(Tony)和威廉斯·巴恩史通(Willis Barnstone)在其在北京出版、裝幀精美的平裝書中記述了他們1984年的經歷:

“我們想在中國作家協會的協助下尋找藍田輞川別墅的遺跡。我們不止一次到了距藍田僅二十五英里的西安(古長安),但均未獲軍事指揮所批准參觀別墅所在地。輞川別墅現被一軍事單位和一家軍工廠所佔。據説營中仍有一棵獨立古樹,舊時之輞川別墅即位於此。”(6)

1992年9月,我又到西安。第二次遊古長安,王維伴我同行。城南遠處的終南山隱現在藍色的地平線裡。

(1993年4月於馬弗拉·貝拉家中)

胡新娟譯

【註】

(1)《李白的詩》,澳門文化司署一九九零年出版,第32頁。

(2)有些記載指其生卒年為699-759。但據761年王維呈皇帝的上書知其當時為六十歲。按中國生肖推算,701年為牛年,五行屬金。

(3)《白居易的詩》,安東尼奧·格拉薩·德·阿布列烏翻譯,澳門文化司署一九九一年出版,第63頁。

(4)“田園交響曲是輞川圖的音樂版”,《輞川圖-王維的山水畫》,Ostasiatische Zeitschrift一九一二年出版,第37頁。

(5)勞倫斯·平游(Laurence Bingyou)著《遠東繪畫》,紐約多佛公司一九五九年出版,第182頁。

(6)《失落於山中的笑聲--王維詩選》,北京熊貓叢書,一九八九年出版,第26頁。

*António Graça de Abreu,里斯本新大學助教,東方學家,曾在北京大學外語系任葡萄牙語講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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