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中國畫的美學特徵(下)

李觀鼎

中國繪畫的美學思想是一座巨大豐厚的礦藏,開掘它,有待於衆多有志者的共同努力。本文僅就中國畫美學特徵的透視、綫條、墨彩、造型、含蓄等方面,談幾點品讀作品的認識。

前文論及中國繪畫美學思想的核心,即: 注重傳神,講求形神兼備;以意爲主,强調意法結合。在此基礎上,本文試從藝術實踐角度,對中國畫的美學特徵略加討論。

獨具的透視美

透視學是繪畫的基礎,歷來受到藝術家們的高度重視。但傳統的西洋畫使用定點透視,畫家是在特定的距離和角度上,來觀察描繪其視圈范圍以內的對象的,畫面上總有一個固定的視點和一條明確的視平綫。而中國畫則講究散點透視,所謂「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即在運動中觀察物象,並於畫面上做不同距離的、多角度的表現。例如畫山水,宋人郭熙曾簡要指出其觀察方法: 「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林泉高致·山水訓》)畫家旣「遠望」,又「近看」,不僅便於攫取山光水色的總體風貌和氣勢,而且利於把握它的組織結構和特徵。正因此,中國山水畫遠觀固美,近賞亦佳。

散點透視的運用,反映着中國畫注重傳神寫意的要求。因爲只有從前後、左右、遠近、高低各個視角去觀察事物,藝術家才能深化其與表現對象的親密關係,擺脫客觀條件的限制,從而以極大的主動性駕馭筆墨,抒情言志。中國畫可以集春蘭、夏荷、秋菊、冬梅於一紙,滙長江、黃河、高山、平原於一處,便是它打破時空限制而呈現的透視美。在這樣的畫面上,不僅有藝術家在不同時間、地點上的精心觀察,而且有他們對物象深切的感受和記憶;不僅牢牢抓住了對象的精神特徵,而且充分展開了想象的翅膀。

靈動的線條美

線與面(顏色)是繪畫造型的兩大媒介。西洋畫造型以面爲主,因爲它「以光分明暗面」,力求保持對象形體,光色的眞實狀態;中國畫造型以線爲主,因爲它的着眼點不僅在於對象的形體結構,更在於通過對象的形體描繪來抒情寫意。

十八世紀的英國畫家賀加斯曾對線條美作過分析,諸如: 直線表示堅毅,橫線表示開闊,曲線顯得柔美,波浪線給人以運動感,等等。這種分析,應該說,尚未充分看到線條表情達意的功能。事實上,「線條」的槪念在中國已經遠遠超出藝術媒介的范圍,成爲創意造境、寄情言志的重要手段,而貫穿於畫家全部的藝術構思和運筆造型。像唐人吳道子所作趙景公寺壁畫,其描之粗細快慢、起伏抑揚,變化多姿而節奏鮮明,感情激越而動勢强烈,令人有「天衣飛揚,滿壁飛動」(《京洛寺塔記》)之感。

《蝦》 近代,齊白石作

需要指出,中國畫的線,其實也是面,是線中有面,面中有線。如畫山,由線開始,一筆下去,墨色加重,又有了面。人常說: 書畫同源。確實如此。橫、豎、撇、捺、鈎、折,這些中國書法上的線條美,以其高度的藝術性應用於繪畫,使中國畫用筆之方圓正側、轉折頓挫,具有千變萬化的筆墨趣味。這種線條靈動性的意義,不僅在於造型方面,而且在於寫意方面。一般地講,線條表現物象的形體結構,塊面表現濃淡虛實,乃至體積感、重量感,但「線中有面、面中有線」的結果,常常於一筆之中,旣顯形體,又呈濃淡。所以中國畫表現物象的形體、質感、動勢和精神,在技法上是線面結合、筆墨互濟的。齊白石能以寥寥幾筆畫出一隻透明的、游動的「活蝦」,就在於他巧妙地運用了粗細、濃淡、軟硬的不同筆墨。

鮮明的墨彩美

與注重客觀世界的眞實色彩,用色講求複雜調和的傳統西洋畫不同,中國畫的用色强調簡括單純,以水墨爲主。墨分五色: 焦、濃、重、淡、輕。藝術家憑借這五種墨色,可以展示物象的形體層次,表現它的風致韵味,從而創造出古雅的藝術風格。

以墨色爲主,實在是中國畫成熟的一個重要標誌。在早期,講求形似的畫家們,大都按照「隨類賦彩」的原則用色;唐宋以後,人們美學趣味由形似轉向神似,由窮形轉向達意,於是水墨畫開始大盛。特别是明淸時代,一些畫家喜歡單用水墨,已經完全擺脫了那種對物象本身固有的感性特徵的「摹拟」。明代畫家徐渭在他作的一幅牡丹上題道: 「牡丹爲富貴花,主光彩奪目,故昔人多以勾染烘托見長。今以潑墨爲之,雖有生意,終不是此花眞面目。蓋餘本窶人,性與梅竹宜,至榮華富麗若風馬牛,宜弗相似也。」可見,他是故意捨棄牡丹固有的「榮華富麗」的感性特徵,而要表現「與梅竹宜」的自我。

値得注意的是,水墨畫在色彩上的極爲簡煉的對比——黑白對比。諸色之中,以黑色爲最暗,而以白色爲最明。中國畫將黑色墨彩施諸白絹、白紙,便造成極爲强烈的比照。「不見高山,不知平地」。事物之虛實有無、明暗顯隱、巨細高下,無不是相依而存在,相較而彰明的。對比之下,黑色愈黑,白色愈白,畫面上的主體便突現出來;加之水墨在特殊的繪畫工具——宣紙上形成的枯濕濃淡的多姿多彩的變化,又於單純簡括之中,產生豐富複雜的藝術效果。「意足不求顏色似」,中國畫的墨彩確乎有自然界眞實色彩所不及之美。

誇張的造型美

傳統的中國繪畫十分重視「以形寫神」。在形與神這對矛盾中,形只是手段,神才是目的。爲了充分表現物象之神(精神特徵)和作者之神(思想感情),變形誇張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線條是誇張的,所謂「女無肩」、「將無項」,線下勾出的僅僅是對象的大輪廊,只要能强調女子之窈窕輕盈,大將之粗獷壯偉,其他則無須考慮;色彩是誇張的,以黑色寫花,以朱色作竹,以潑墨染山水,並不着意於客觀事物的眞實色相;構圖也是誇張的,所謂「密不透風,疏可走馬」,佈局全以神完意足爲極至。淸人李晴江自題畫梅詩曰: 「觸目橫斜千萬朶,賞心只有兩三枝」。刪去一切不必要的,而於「千萬朶」中選擇「兩三枝」,加以縱橫豪放、不拘成規的表現,從而達到「賞心」的藝術效果,就是這位著名畫家自得天趣的「梅花手段」。

長期以來,中國畫中的「摹拟」因素是與「誇張」因素並存的。但隨着歷史的發展,後者所佔比重變得愈來愈大了。特别是當畫家們運用書學中行草的筆法和潑墨的墨法來放縱恣肆地抒寫時,誇張變形便得到最充分的强調。在這類作品中,儘管還多多少少保留着一點「摹拟」的因素,但其獨具品格的造型和色彩已不同於自然物象的本來面目。如墨牡丹。一方面,這株水濡墨染的牡丹絕不會被人誤認爲别的什麼花卉;另一方面,牡丹固有的自然特徵(鮮艷、富麗)被捨棄了。圖中,「摹拟」僅僅作爲一個「支架」,用來撑持由誇張變形所深蘊的人的情趣和追求。

難能的含蓄美

藝術最忌直露。儘管從創作看,外露遠比內蘊便易;從欣賞看,外露也比內蘊容易贏得一時的讚揚。但是,優秀的藝術仍總是刻意追求內蘊的深厚豐富,因爲這是藝術生命力之所在。中國古代詩文講求「微言大義」,其旨在於觀察、辨析、把握對象最本質的東西,並以簡潔的語言槪括無遺。這種尚簡的原則,影響到繪畫藝術,其表現形式和風格,也講求簡要蘊藉,形成了刪削跡象以增强意境韵味的審美特徵。

爲文貴有言外之旨,作樂貴有弦外之音,繪畫之所貴,則在象外之意。中國畫摒棄那種「歷歷俱足」、「面面俱到」筆窮意止的描繪,而摯著於筆墨盡而意無窮的努力。齊白石有一幅名作,題爲《蛙聲十里出山泉》。雖然畫面上一隻靑蛙未見,但是讀者却可以從那羣扭動游走於淸泉之中的小蝌蚪,感受、想象到它們的生長變化,似乎「稻花香裏說豐年」的蛙聲也隱約可聞了。當代畫家楊延文的《長城》又是一例。這幅畫並未着意描繪長城本身的宏偉壯觀,而是全力表現長城脚下根基的粗獷,深厚,構成畫面主體的崇山峻嶺,用濃重的潑墨揮寫出來,顯得雄渾深邃、莽莽蒼蒼。望着長城脚下的蒼茫山色,人們會想起多少坎坷崎嶇,多少艱難困苦,多少浴血奮戰,多少悲歡離合啊! 尤其是,讀者還會從中得到這樣的啓廸: 「萬里長城永不倒」,乃是因爲它屹立在中華民族的土地上啊。

討論中國畫的含蓄美,不可不注意虛實問題。「虛」即畫面上的空白,「實」即繪於畫面上的具象。中國畫不論佈置的疏密如何,都要留空白,這便造成了虛實相生的藝術效果。空白爲虛,但虛中有實。空白中有天空、有原野、有江河——畫數尾魚蝦,那空白就是明澈的池水,勾幾隻燕雀,那空白就是湛湛的藍天,寫一匹奔馬,那空白又成了廣袤的大地。具象爲實,但實中又有虛。具象裏,不僅有情,有意、有趣、有味,而且有立體依存的環境——那池水、藍天、大地,乃因魚蝦之游走、燕雀之飛躍、奔馬之馳騁而存在。正所謂「只畫魚兒不畫水,此中亦自有波濤。」虛實有機統一,給欣賞者留下極其豐富的想象天地。

中國繪畫的美學思想是一座巨大豐厚的礦藏,開掘它,有待於衆多有志者的共同努力。本文僅就中國畫美學特徵,談幾點品讀作品的粗淺認識。不妥之處,尚希讀者不吝賜敎。

《梅花圖》淸初,朱耷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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