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塞薩利奧·維爾德

韋博文
António Manuel Couto Viana

吳衛鳴作

一百年前,詩人塞薩利奧就居住在那裏。

樓房的全景眞使人賞心悅目。

但花色已經暗淡。

像四周飾以華麗的花朶,

裏面安放着普通的聖約瑟像,

高大的正門上有一個漂亮的壁龕,

使我目不轉睛。

顯示出軒敞的華貴的氣勢,

(在十八世紀的葡萄牙住宅中普遍採用玫瑰色),

然而,它那玫瑰色的房屋正面,

這在某種程度上曾使它相形見拙,

此外,一座雄偉豪華的建築與它毗連,

住宅本身並不小,當然,它祇有上下二層,

若奧·平托·德·費格雷多指出的,

正如塞薩利奧的主要傳記作者,

面對着埃爾米達廣塲十三號那幢樓房。

我佇立在里斯本古老的盧米亞爾貴族區,

一百年前,就在那裡,

一百年前,就在那裏。我佇立在里斯本古老的盧米亞爾貴族區,面對着埃爾米達廣塲十三號那幢樓房。正如塞薩利奧的主要傳記作者若奧·平托·德·費格雷多所指出的,住宅本身並不小。當然,它祇有上下二層,此外,一座雄偉豪華的建築與它毗連,這在某種程度上會使它相形見拙,然而,那玫瑰色的房屋正面(在十八世紀的葡萄牙住宅中普遍採用玫瑰色)顯示出軒敞和華貴的氣勢,使我目不轉睛。高大的正門上有一個漂亮的壁龕,裏面安放着一座普通的聖約瑟像,像四周飾以華麗的花朶,但花色已經暗淡。樓房的全景眞使人賞心悅目。一百年前,詩人塞薩利奧就居住在那裏。

當時,房子的主人是曼努埃爾·卡巴蘇,他從事葡萄種植。過去(正是在三年前,即1883年),詩人曾與他合伙做葡萄酒買賣,因此有機會去了巴黎和波爾多。詩人的行囊裏裝着幾瓶樣酒,而他的口袋裏則很可能揣着一個筆記本,以便記錄旅行觀感,寫下一、二行反映大都市動蕩生活的詩句,這都市受到葡萄牙人如此的熱愛,又是那樣容易激起《一個西方人之情感》的作者吟誦城市的靈感。但是旅行的商業目的沒有達到,帶回的筆記本似乎也是空白的。在巴黎的拉丁區,塞薩利奧甚至力圖說服馬里亞諾·皮納(1)相信「詩人已經死了」,相信他「只想過商人勤勞而繁忙的生活,對自己的買賣一淸二楚,如同任何一個製造商,熟知哪兒產最好的鐵,哪兒賣最優質的鐵器、銼刀以及最佳的純鋼鉋刀。」

日曆表明現在是九月份。一種縹緲的、哀秋的氛圍開始在萬物之上飄浮。光線日趨柔和;太陽照射在我眼前這幢樓房褪了色的牆上,再也不顯得灼熱逼人。不,我現在追憶的一百年前的那一天不是這樣的。當時炎夏怒氣沖冲地降臨,酷熱、煩悶、乾燥、困人。貴族們的馬車慢悠悠地行駛,他們在此地擁有富麗堂皇的住宅和鬱鬱葱葱的庭園。匹匹駿馬,遍體汗珠(「黑色的快馬身披白色的汗沫」),蹄鐵落地,火花閃爍,揚起一陣紛飛的紅色塵土。它們走向「建築整齊相仿不斷增多」的「悲哀之城」,爲了讓車上那些身着淺色夏裝、不停地搖曵扇子、手提花邊陽傘的「淑女們笑盈盈地面對金飾橱窗微微折腰」;步入「溫馨如春的商店」以及「燈火通明的時裝鋪成衣店」。店裏,「裝飾花卉陳設柜台正在凋落」;店裏,「綢雲緞海中」,伙計們「扭身而過」,她們(或許還有他們)撒下了「陣陣撲粉」,「在空中飛舞嗆人」。也爲了讓紳士們懶洋洋地靠在馬車裏軟綿綿的墊子上,前往光線暗淡的俱樂部,嘴叨價格昂貴的雪茄,翻閱不關痛痒的政治報刊;或坐在馬爾丁諾咖啡館的大理石桌旁,喝上一杯飲料,漫不經心地聊天;或向基亞多地區來來往往的女士們投去餓獅般貪婪的目光,這種目光在「馬塔餐廳豐富的午餐」中亦有所見。

我的左邊座落着聖塞巴斯蒂昂敎堂,它有一扇美麗的曼努埃爾時代風格的鑲邊大門。淸晨,敎堂前絡繹不絕地通過來自郊縣的沉重板車,滿載着水果和蔬菜,宛如一座座「微型立體菜園」,散發出有益於健康的自然淸香,使得都城的市塲琳瑯滿目,生機勃勃。

那就是1886年7月19日那天住宅陽台下的城市和鄕村,車水馬龍,充滿生氣,而屋裏,歌頌城鄕的天才詩人却氣息奄奄,行將就木。

* * *

塞薩利奧(若澤·若阿金·塞薩利奧)·維爾德於1855年2月25日誕生於里斯本。平托·德·費格雷多斷定他降世於巴達利亞街16號,該產業屬於其父親;但對調查硏究一向細心謹慎的佩德羅·達·席爾瓦則提出難以辯駁的理由否認上述地點,指出詩人的搖籃位於凡蓋諾街9號,當時,他家住在那裏。但我們確知詩人是在聖塔·馬利亞·馬達萊馬敎區的敎堂領受洗禮的。(當超浪漫主義詩人托馬斯·里貝羅(2)的詩作《猶太女人》在上世紀末的沙龍裏和着鋼琴樂曲響起時,人們噙着眼淚表示歡迎。的確,他在詩中的提問「你在哪裏誕生? 你在哪裏遊玩? 」在葡萄牙很少得到確切的回答,如果被問及的是我們文化史上的某一出類拔萃者。)

塞薩利奧的父親若澤·阿納斯達西奧·維爾德先生在住家的對面開了一爿商店,同時出售鐵器、花布和棉花。他是個殷實的商人,他的家族可能沒有獲得過貴族稱號,但在里斯本的上流社會也並非默默無聞,因爲他們的一個親戚瑪麗亞·貝內迪塔·維多利亞嫁給了我們偉大的造型藝術家多明戈斯·安東尼奧·德·塞克拉,(3)「王國和宮庭的第一畫家」。

維氏家族原籍熱那亞,詩人的高祖在十八世紀初移居葡萄牙,當時他的一些親戚已在葡萄牙做買賣,資產雄厚。

1856年,王國的首都遭到了霍亂的摧毀。一年之後,又一塲同樣可怕和致命的溫疫黃熱病接踵而至。

「該死的城市」(這是塞薩利奧在詩作《我們》中提到那塲災難時對首都的稱呼)中百分之十五以上的居民染病喪命。面對里斯本市民、貴族和代表敎會的主敎大人的倉惶逃遁,年輕而威嚴的唐佩德羅五世作出了令人贊嘆的犠牲自我的榜樣。他到醫院探親、鼓勵病人,毫不懼怕受到傳染。若澤·阿納斯達西奧·維爾德在林達——阿——維利亞擁有曾祖父遺下的一所庄園,他携帶妻子和三個孩子逃往那裏。多年以後,詩人在詩中叙述了這次倉促然而救命的遷居。他用自己特有的「自然」風格恰如其分地叙述着,猶如當今的一篇報道,淸晰,如實,沒有怨天尤人,却因此更加傷心、動人。《我們》是他生前發表的最後一首長詩,是以下面這一段起頭的:

接連兩個夏天,熱病

跟着霍亂在城裏漫步,

衆市民驚惶如兔,

躱雨般逃離了首都。

當父親看到我們脫險無恙,

(我們當初祇有麻疹病史),

又目暏我們在錦葵叢中成長,

他就熱烈地愛上了鄕村。

偶憶往昔,他鎖眉嘆息:

報喪的鐘聲一刻不止;

同樓的房客無一幸免,

而我們在逃難中獲生。

商業區已成瘟疫策源地——

多麼可怕! 船隻不再入港,

海關癱瘓,鋪子關門,

沸騰的碼頭停止了喧嚷。

淸晨,絡繹不絕的殯車,

取代了領洗者的馬車。

沿途一家家店門緊閉多凄凉!

恰似周日的倫敦城,空蕩蕩!

無數村落荒凉污穢,

乾糞招來蒼蠅堆堆。

盡職的醫生、神父以及掘墓人,

皆因接觸病人而顫栗。

油燈在夜晚閃爍,

爲死氣沉沉的羣樓染上了黃色。

瀝靑被成桶燃燒,

給大街小巷帶來了地獄的氣氛。

我記得當瘟疫肆虐時,寒薩利奧的年齡只有一、二歲。然而,他的描述極爲生動,似乎他那雙嬰孩的眼睛攝下了死亡之城的可怕景象,將它保留了二十七年,直至《我們》一詩於1884年首次發表在《啓蒙》雜志上(一份在巴黎印刷的大學刊物)。

* * *

做詩應設謎。

倘若提筆寫,

一如人敍事……

人云學維氏。

這是奧古斯特·吉爾於1901年在他的第二本詩集中吐露的心聲。當時,在葡萄牙文學界正彌漫着一股强烈而神秘的香氣,它從象徵主義的香爐中散發出來,攪得人心緒不寧。塞薩利奧·維爾德的「自然」詩句已經被人忘却,雖然它們曾一度被《一個西方人之情感》的作者的同代人竭力效仿,如科埃略·德·卡瓦略,阿戈斯蒂尼奥·德·坎波斯和沙維爾·德·卡瓦略等二流詩人。在塞薩利奧的田園詩方面,我祇知道他的一個傳人: 若奧·維爾德。該筆名本身就體現了取名者深深地敬仰賦吟《我們》一詩的大師,因爲他的眞名實姓是若澤·羅德里格斯·多瓦萊,是米約省蒙松地方人。他的作品《在鄕村》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有份量的米約省的塞薩利奧。但是說實話,我們不能把若奧·維爾德看成是一個模仿者,而是一個弟子。對於奧古斯特·吉爾和其他一些人也應這麼看待。現在,旣然我離題談論起模仿者和弟子,我突然想起了一個能幹的模仿他人的風格作詩,使人眞假難辨。他是吉馬良斯人,名叫若奧·德·梅拉。1946年,目光敏銳的若熱·德·塞納居然嚴肅地看待他的一次「玩笑」,並加以評論。我現在提起這事,不免帶有一絲嘲笑。

在1946年11月25日《世界文學》周刊第29期上,突出地介紹了被稱作是「塞薩利奧·維爾德末曾發表的一首詩」。《證據》一詩的作者塞納在一本舊的「記事年鑒」上「發現」了它,當時,他在「耐心而細致地翻閱(他肯定地說)十多本類似的年鑒」。該詩題爲《金髮女人》,簽署日期1878年,摘自「一位夫人的紀念册,夫人的名字不得披露」。該詩是「吉馬良斯的一位先生最早發現的」,他把它刊登在1910年9月19日的《日報》上。塞納對此感到滿意,並深信不疑。他揮筆寫就了如下的評論: 「如果《世界文學》的讀者將它與塞薩利奧·維爾德的其他佳詩進行比較,將會一致認爲該詩値得被發掘。」

「根據《金髮女人》一詩的簽署日期,塞薩利奧當時23歲(塞納繼續寫道),離席爾瓦·平托(4)促成其好友的處女作在波爾圖的《每日晚報》上發表已經五年了。很少有人注意到塞薩利奧的早熟和他那些最初發表的顯然堪與《障碍》一詩媲美的作品。的確,一個詩人的全部作品將在他死後被集中,但是批評界往往忘記了年代表與作品的關係是何等的重要,因爲批評的目的是豐富人類經驗,而不僅僅是向思想倉庫提供材料。」詩是這樣寫的:

我緩緩走下基亞多的馬路,

來到書商的橱窗欣然留步,

適逢你冷冷經過目不斜視,

輕巧的雙脚幾乎沒有着地。

滿天的烏雲預告大雨將至,

高貴的人兒魚貫走出敎堂;

你一身黑色的寡婦服飾,

襯出滿頭金髮色如啤酒。

我是一個可憐虫微不足道,

無緣無故愛作奇特的比較,

黑色棺材布上的金色鑲條,

使我產生聯想作上述比較。

我尋找强節奏的韻律,

以便譜寫愛情的詩章;

你無動於衷掃視着我,

但你的眼鏡擾亂我心。

紈絝公子個個英俊又高傲,

却止步思忖你的氣度高雅;

我自慚形穢遠遠地跟着你,

爲了不使你疑心我跟着你。

我在遠處思索,悲傷又可憐,

(沿街走來了流動販魚婦),

旣然你的靴跟又高又細,

怎麼仍然能夠步履平穩。

看到路面的一些積水,

活躍的你,好動的你,

微微撩起腿上的長裙,

露出輕薄色紫的襯裙。

可愛的人兒! 當我現在想起

輕柔的襯裙被風兒吹起,

迷人的曲線居然顯露,

我愈走愈加專注。

但我倏地止步,淸楚地感到

不舍地跟着你是一種瘋狂,

你地位顯赫,你高貴富有,

而我一錢不値,一無所有。

我全身一陣寒噤,

向你輕盈的倩影,

投去無可奈何的目光,

仿佛流浪漢注視糖菓橱窗。

我目睹你那撩人的金髮,

在過往人羣中逐漸消失;

我沒有找到我尋求的韻律,

但我寫成了這首自然的詩。

呵,若奧·德·梅拉眞是一位僞造大師! 很簡單,如果若熱·德·塞納能更細心一點,馬上就能看出這首詩象一幅漫書,改動了詩人城市詩中最有特色的一些線條。實在是個「過分的塞薩利奧」,在僅僅一首詩裏,融進了(當然筆調優美)作者的其他五首詩: 《虛弱的女人》,《冷漠的女人》,《結晶》,《迷惑》和《在童年》……且讓我撇下這個令人發笑的插曲,我一定使《愚蠢之國》的作者感到了相當的不快,因爲他非常注重自己批評家的威信。但是,順便提及貫穿上述幾首詩裏的高貴而神秘的女人們,我問自己: 塞薩利奧的戀人在哪裏呢? 如此朦朧! 據說他愛上了一個普通的女演員托馬濟婭·維洛佐,她年紀輕輕就死了,可能死於肺炎或奔馬癆,因爲在波爾圖一個寒冷潮濕的夜晚,她僅穿一件襯衣站在陽台上觀看巴蓋特劇院那塲悲慘的大火。的確,在《結晶》一詩中,塞薩利奧提到了一位女演員: 「我向她頻頻致候的女演員/緊盯着晚間觀衆席上的我/明亮雙眸鑽石般熠熠發光。」此外,衆所周知,詩人經常去劇院,正如在《謙卑》一詩中公開提及的。然而,關於戀人,純是作者的幻想! 「……寫/一如人叙事……」是的,塞薩利奧寫詩確實總是「一如人叙事」,然而,即使詩中的語言「接近(正如維多利奧·內梅濟奧(5)所分析的)民衆的語言」,他並不放棄給詩中的題材蒙上一層迷霧,因而詩中的秘密,深奧難解!

現在讓我們繼續講述詩人的生平: 後來詩人返回蓬拜爾(6)下令重建的里斯本低區,結束了最初的學業(通過了小學考試,學習了法語、英語和一些基礎商業知識)。十七歲那年,他進入父親的商店工作,負責商業信件往來,也幫助不苟言笑的父親料理櫃台業務。當時他對商品流通的價値和作用已經很內行,但是他總是感覺到詩人的脉博在他身上怦然跳動。翌年,正當他注册學習文學高等課程時(不過他沒能結業),發表了他最初的幾首詩,先是刊登在里斯本的《新聞日報》上,緊接着又被波爾圖的《每日晚報》轉載。當然,這次見報應歸功於席爾瓦·平托的努力,他是塞薩利奧的同窗,比他年長幾歲。彼時,席爾瓦·平托的反敎會題材的暴力小說《該死的神父》正風靡一時,故而他在靑年文學聚會上赫赫有名。他與《一個西方人之情感》的作者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就像安東尼奧·諾布雷(7)和阿爾貝托·德·奧利維拉(8)之間的友誼。詩人去世後,正是這一友誼促使了《塞薩利奧·維爾德之書》的問世。席爾瓦·平托百感交集,把此書親自交到詩人的弟弟若熱手中。當一個人開始踏上文學之路時,很難不受到某些影響,塞薩利奧的早期詩作也未能幸免: 它們噼啪作響,誕生於波德萊爾(9)的火熖之中;誕生於一個激進的、雅各賓式的戈麥斯·萊亞爾(10)的呐喊之中;誕生於科英布拉《紙頁》的大師若奧·佩尼亞(11)的詼諧幽默之中。無人能夠預料若奧·佩尼亞筆下的十四行詩的結尾。他幾乎總在贊揚肥碩的拉梅戈火腿,這些火腿令他聯想起淑女們豐腴的肉體。我現在記起了塞薩利奧的類似詩作。該詩完全可以被列入布拉加縣詩人若奧·佩尼亞的現實主義流派,是塞薩利奧最早發表的作品之一:

爲了廉耻

夜夜她伸手摟我,

格外殷勤格外輕柔;

夜夜我昏昏入睡,

深感她的放浪嬌弱。

夜夜她萌生新的幻想,

源自想像豐富的大腦;

夜夜她發明新的花樣,

其瞬息萬變令人眩暈。

而今,一個月來,趕着時髦,

她又產生最可怕的狂熱,

獨創的、傲慢的狂熱……

夜夜她,噢,令人厭惡!

脫下我的皮靴,我的短襪,

在我脚上抓起痒痒……

這首諷刺詩略帶叙述逸聞的風格,其中所反映的鮮廉寡耻頗合馬爾丁諾咖啡館裏的花花公子們的口味,因爲他們喜歡盤中的炒豬肝和杯中的普通葡萄酒勝於喜歡「綠葡萄酒」(正如安托(12)筆下的公子哥兒詆毀有毒的巴黎苦艾酒)。然而,在塞薩利奧的創作過程中,這種風格的詩轉瞬即過。詩人感受到了客觀世界的迷惑,在陽光燦爛有益健康的早上,他的目光投向現代住宅區,猜測着「灰泥頂下的住房」,午餐桌上鋥亮的瓷器,城市資產階級富裕而「悠閑的生活」;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來自鄕間的年輕女販身上的破衣爛衫,然而,她「歡樂而開朗」,她炫耀着手中的財富: 「迷人的蔬菜」,「又人又圓的白菜」。這一靈感毅然地降臨在其父興旺的鋪子門口,並不使人生厭。詩人的目光饒有興趣地注視着來來往往的人羣,頗有快感地欣賞着「家庭天使」身着透明輕薄的夏裝,「置身陽台移步飄行」,聚精會神地凝視着急遽駛動的出租馬車,又有力地緊盯住船隙塡塞工的袖套。他因點亮了「新式飯店」和大街小巷的煤氣照明燈而惶惑不快,他因看到古老高貴的王國一貧如洗的首都呈現出的貧困和虛假的富麗而憤慨激動。正是這一靈感賦就了我們葡萄牙詩歌中的一部杰作: 史詩《一個西方人之情感》。該詩寫於1880年,爲波爾圖《旅行報》的一次增刊而作。當時,該報拟以此種方式紀念當年的賈梅士逝世三百周年,同時輔以所謂的規模浩大的民衆游行和「充滿愛國熱情」、用詞夸張、使人頻頻點頭的演說。固然,塞薩利奧·維爾德的詩祇是稍稍提及了吟誦《葡國魂》的歌手(「賈梅士南國奮戰,游水搶救書稿」、「一位昔日的史詩作者昂首挺立」……),却是一首毫不遜色的紀念詩,因爲它完全具有葡萄牙詩歌震人心弦的力量。史詩將「已逝的消極的悲傷」與對昔日榮耀的緬懷交織在一起: 「我浮想連翩,追懷航海史實:/摩爾人,船隻,英雄,一切歷歷在目/(……)/……壯觀的船隊遠航」。史詩也贊揚了一個强壯、堅定的民族,下面摘錄的這一節曾被平托·德·費格雷多認作「賈梅士式的最佳詩句」:

她們扭動肥大的臀部走來!

男子般的身軀令我憶起柱子根根;

一些人頭頂籐筐輕輕晃動,

筐裏躺着日後去大海葬身的嬰孩。

仍是這位傳記作者平托·德·費格雷多非常正確地說: 「這些詩句除了令人聯想起賈梅士,還使人聯想起費爾南多·佩索阿(13),說得更正確些,是阿爾瓦羅·德·坎波斯(14),因爲正是在這些詩句以及「我永不能再見壯觀的船隊遠航」一類詩句的啓示下才有了《大海頌》(15)的問世。」我拟引錄《一個西方人之情感》全詩,其不可超越的優美風格使得塞薩利奧作爲里斯本一個蒿目時艱的城市詩人和編年史家聲名鵲起,當之無愧。里斯本「旣美又丑」,正如詩人當今最好的女弟子費爾南達·德·卡斯特羅所認爲的那樣。誠如歷史上偉大、新奇和革新的作品慣於受到冷遇一樣,《一個西方人之情感》問世時沒有引起注意,廣大讀者和塞薩利奧的朋友們都默不作聲。這種冷遇深深地刺傷了詩人,因爲他淸醒地認識到自己創作了一部不同凡響的作品。安東尼奧·德·馬塞多·帕潘薩(16)與詩人情同兄弟,他後來贏得了國王唐路易斯一世的尊敬和友誼,先後被封爲蒙薩拉斯子爵和伯爵。詩人給他寫信時提及了籠罩在這幅十九世紀里斯本最逼眞的寫照之上的沉寂,嘆息道: 「我的一部詩最近出版了,印刷質量非常之好,但是沒有贏得任何人的注視、贊同、蔑視或去分析。沒有人寫文章,不論在電台裏還是在跟我的交談中都沒人提起它;誰也不說好,誰也不說壞。」

顯然,塞薩利奧不願受到這種不公正的待遇,他寧肯被人嘲諷(這種嘲諷甚至來自天才的批評家拉馬略·奧爾蒂貢(17))。當他發表最初的詩作,特别是《光彩奪目的女人》、《在一個現代城區》、《在童年》等時,曾受到這種令人快樂的嘲諷。這些詩在一些凡夫俗子的筆下被可笑地解析,例如「女公民」安熱利娜·維達爾,她是共和分子,也寫些詩。她在儒維納爾·皮格梅鳥這一筆名的掩護下,在報上向詩人擲去冰雹般的侮辱。詩人不知對方是女流之輩,正准備射出復仇之火,但是,拉斐爾·波爾達洛·皮湼伊羅(18)在諷刺作品《安東尼奧·瑪麗亞》中無情地揭穿了女敎授和女投稿人的假面具,塞薩利奧祇得飲恨吞聲。我記得《屈辱》的作者遠不是懦夫。在那個時代,手杖有力地戳入基亞多區「高雅的泥漿」,偏僻的郊外刀光劍影閃爍,手槍子彈嗖飛,爲的是洗却蒙受的耻辱,不論是家庭問題還是文學事宜。詩人在對付誹謗者和侮辱者時儼然一副大丈夫的氣槪。他的筆墨堅定勇敢,他的回擊迅速有力,他的缺點祇是外表羸弱。我想起了一個有趣的塲面足以證明詩人超人的才智,迅疾而尖刻的回擊力。某個晴朗的日子,在大街上,丹塔斯·巴拉紹(似乎是丹塔斯·巴納紹)想嘲笑塞薩利奧的姓氏(19),向他打招呼說: 「再見,藍色的塞薩利奧。」詩人立即予以回擊: 「再見,色盲! 」使「說笑者」啞口無言。

是的,詩人在痛苦,因爲他感到自己的作品不同凡響,意義重大,却遭到了冷遇。在《障碍》一詩中,他坦率地承認說那些輕視和不公正的待遇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盡管也使他變得心狠,促使他寫起諷刺詩,並表示自己「不屑一顧」:

挫折使我們振奮,也使我們心狠:

如今我心中充滿冷冷的憤恨,

皆因一家報刊於日前拒絕了

我的一篇詩作。

我情緒極壞! 撕碎了抽屜深處

不曾見報的史詩。硏究又有何用?

不止一家報社,聲聲贊揚一切,

却向我緊閉大門。

泰納的批評方法他們不懂,

對着巨大火爐,我投進無以計數

未曾發表的詩頁。對報社理應

不屑一顧。

然而最終,《一個西方人之情感》在我們的耳邊淸晰地迴響,很幸運,它未被投入「巨大火爐」,免遭了壞情緒的毀滅:

(一)

傍晚

每當夜幕徐徐降落,

我們的街充滿恐懼,也充滿悲傷,

黑影、嘈聲、特茹河,海水味,

引起我莫名的痛苦和惆悵。

天空似乎變低霧靄茫茫,

煤氣溢出使我作嘔心慌;

高樓,烟囱和來往人流,

都被蒙上灰暗的倫敦色。

出租車急遽駛過人街盡頭,

正將離去者載往火車站。幸運者!

一個個國家在我眼前閃現:

馬德里,巴黎,柏林……全世界!

剛搭好木架的樓房,

恰似籠子,又多象飼養塲:

當大鐘被聲聲敲響,

木匠師傅蝙蝠般跳下房樑。

船隙塡塞工一羣羣把家回,

外套搭在肩上,又渴又髒;

我深入胡同小巷沉思冥想,

或來到泊船碼頭躑躅徘徊。

我浮想連翩,追懷航海史實:

摩爾人,船隻,英雄,一切歷歷在目!

賈梅士南國奮戰,游水創救書稿!

我永不能再見壯觀的船隊遠航!

暮色激起我靈感,又使我不安!

從英國艦艇划來了小船艘艘;

岸邊陸上新式飯店燈火輝煌,

晚餐桌上刀叉碗碟叮噹作響。

廣塲一角兩個牙醫爭論不休;

某個小丑踩着高蹺步履維艱;

家庭天使置身陽台移步飄行;

店員免冠傍門而立面露愠色。

倉庫和作坊吐出人流空落落;

粘稠河水閃光;女工步履匆匆;

黑黝黝的人羣走來步伐堅定,

原來是强壯而歡樂的販魚婦。

她們扭動肥人的臀部走來!

男子般的身軀令我憶起柱子根根;

一些人頭頂籐筐輕輕晃動,

筐裏躺着日後去大海葬身的嬰孩。

赤着雙脚! 從早到晚,

待在船上卸煤現塲;

擠居野猫光顧之地,

臭魚時時滋生病茵!

(二)

深沉的夜

監獄的栅欄正被敲響,

響聲折磨人引起陣陣癲狂!

救濟所裏現有老幼栖身,

罕見「德行俱佳」的夫人入內!

每當華燈初上,我感覺如此疲倦;

甚至疑心患了心臟擴大症,

眺望監獄,古老主敎堂和十字架,

我的心被塡滿又墜下深淵。

樓層裏閃爍着間隔的燈光,

酒店,流動攤位,烟鋪和咖啡館,

紛紛向遠處灑去道道白光;

圓月則令人想起雜技塲和九連環。

兩座敎堂位於勾人思念的廣塲,

展現了神父們令人悲哀的污點。

我欣然遨遊歷史冒險步步深入,

遐想內有古代嚴厲的宗敎法官。

我來到曾被地震摧毀的城區,

周圍建築整齊相仿不斷增多;

陡峭的上坡馬路使我惶惑,

還有修道院裏虔誠的鐘聲。

然而,就在某一個普通的街頭廣塲,

情人櫈環繞,矮樹叢拱抱,

靑銅色彩,宏大雄偉,戰士的形像,

一位昔日的史詩作者昂首挺立!

我回想霍亂,追憶熱病,

彼時人人瘦骨嶙峋;

憂鬱的士兵幽靈般回營;

陋屋之前瓊宇玉樓烈熖熊熊。

巡邏馬隊開出兵營的拱門,

昔日兵營早已成了修道院;

中世紀啊! 其他巡邏隊緩緩步行,

分散在首都城內,夜深天凉。

悲哀之城! 我害怕你會重新激起

我心中死去的戀情! 我痛觀遠處

淑女們的白色身影在燈光下搖曵,

笑盈盈地面對金飾橱窗微微折腰。

還有縫紉女工以及賣花姑娘,

走出了時裝商店使我深感吃驚;

她們費力地抬起高高的脖頸,

其中不乏跑龍套的或合唱隊員。

而我,戴着一副單片眼鏡,

對所有不雅塲面均感興趣:

我步入酒店;笑聲朗朗,燈光刺目,

移民們正圍桌玩弄多米諾骨牌。

(三)

煤氣燈下

我走出家門,夜色沉重壓人,

石板路上烟花女子正徘徊。

噢,病懨懨的人兒啊!

感受到路口的寒風裸肩哆嗦。

我的周圍是溫馨如春的商店。

我猶見兩旁燭光,成排的小敎堂,

聖徒、信徒、肩與、樹枝和蠟燭,

宛如一個規模浩大的主敎堂。

信奉天主敎的資產階級貴婦,

在佈滿管道的路上輕移蓮步;

鋼琴樂曲凄婉幽微如泣如訴,

使我想起被齋戒慘殺的修女。

刀剪鋪裏,系着圍裙,對着車床,

一個鍜工滿臉通紅掄起大鎚;

麵飽房裏熱氣騰騰飄出淸香,

爐上麵飽香味純正令人開胃。

我構思一部熱情洋溢的詩集,

但願現實和分析能讓我如願;

時裝鋪成衣店家家燈火通明;

一個年輕竊賊對着橱窗張望。

長街漫漫!

你的路燈放射出狹長的光束,

你身上披掛浪漫皎潔的月色,

無法用精辟、健康、誠眞的詩句描繪!

多麼妖艷的蛇精,性感女郎

穿着緊身胸衣挑選花式披肩!

穿行於琳琅滿目的楝木櫃台,

她的倩影猶如磁鐵吸引着人。

老嫗頭上髮式中分!

身着雙色堅條長裙,

裙擺時而張開宛如古扇。

近旁德國同鄕討其歡心。

來自異國的布料被一一打開;

裝飾花卉陳設櫃台正在凋落;

陣陣扑粉撒在空中飛舞嗆人;

綢雲緞海中伙計們扭身而過。

然而一切使人勞累生厭!

夜市燈火星星般逐漸熄滅隱沒;

靜寂中響起嘶啞的叫賣彩票聲;

輝煌奪目的橱窗變成陵墓座座。

「行行好吧! ……可憐可憐吧! ……」

街角有一位老人總是向我乞討,

他頭髮全禿,久立街頭,不得休息,

正是我從前的拉丁語老師!

(四)

萬籟俱寂之時

深邃的氧氣屋頂大氣穹蒼,

通過天窗可見它遼闊蒼茫;

星星徹夜不眠灑下閃光的淚珠,

使我產生遐想飛往藍色的天宇。

天幕之下,多少大門! 多少長街!

黑暗之中一個螺絲掉落石板路上:

裝上門板,門鎖咯吱作響,

馬車燈似血紅的眼睛使我受驚。

我繼續向前,兩旁威嚴的房屋

猶如紙上的格線延伸;

寂靜中傳來遠方的笛聲,

牧歌的音符悲切地顫抖。

但願我不死,永不! 但願我

永遠追求並獲得一切的完美!

我入神地思索極守貞操的夫人,

她們在府邸的透明玻璃內築窩!

我們的孩子噢! 從夢幻世界飄然而至,

帶來了生活的眞諦!

我盼望你們脆弱的母親和姐妹,

安居在明亮的宅第。

啊! 就像未來的紅髮民族,

效仿祖輩的船隊和熱情的游牧民,

我們去開發所有的陸地,

我們前進在浩瀚的大海!

如果我們深居四壁,

在高牆的暗谷中不見林木! ……

我仿佛看到刀刄在黑暗中閃光,

並聽到被扼殺的呼救聲。

在這些迷霧茫茫的長街上,

酒館的內臟顯露使我作嘔;

回家路上跌跌撞撞帶着憂傷,

愁悒的酒鬼們手拉着手唱歌。

但是我對搶劫毫不畏懼;

行迹可疑者已紛紛走遠;

肮髒不堪,骨瘦如柴,患着熱病,

黃皮喪家狗沒有吠叫似狼一般。

守夜人巡查一座座樓梯,

持燈行走帶着鑰匙串串;

抬頭見淫蕩女睡衣輕薄,

正在石陽台上抽烟咳嗽。

在這參差不齊的建築羣裏,

高山般巨大陵墓般陰深的樓羣裏,

人之欲望無止境尋求廣闊的前景,

恰似災難之海上痛苦的浪潮起伏。

當塞薩利奧·維爾德吟寫《一個西方人之情感》時,在林達——阿——帕斯多拉已經住兩年了。他的住處是今天的「聖多明戈斯之家」,該樓以前屬於其叔若奧·巴蒂斯達,塞蓋拉曾精心爲他畫過肖像。「鄕村住宅,典型的一排式大房子」,但是外表美觀,正中主體部分是窄窄的二層樓,設計完美,給人以雄偉感。屋子正面保存得很好,已經抹去了當年遭受可怕的大火吞噬的痕迹,大火中,詩人的全部文學遺產被化爲灰燼。正面的九扇窗戶給房屋帶來了歡快的氣氛,在其中一扇下面,塞薩利奧·維爾德的名字被刻在一塊石碑上,提醒人們他曾在那兒居住,在那兒寫詩,在那兒耕耘。確實,塞薩利奥·維爾德在農庄生活時成月成月地從事農活,運用熱情和知識指導維爾德家族新開始的一項貿易活動,向外國(英國和巴西)出口葡萄、蘋菓、西紅柿和洋葱。農庄寬廣肥沃的腐殖質土壤盛產這類東西,質量極優。1822年5月28日在農庄附近曾奇迹般地出現了羅薩聖母像,發現者是七個正在興致勃勃地追逐一隻狡猾兔子的男孩。聖母被稱作康塞桑·達·羅薩聖母,對她的崇拜立即影響了宮庭,王室本身也成了其主要的虔誠的信徒。聖母像被迎入里斯本主敎堂,由於詩人托馬斯·里貝羅的倡議(他在附近的卡納西德擁有住房),後來又回到了首次出現的地方,那兒馬上就建了一個敎堂。這次凱旋回歸發生在1883年,當時還成立了康塞桑·達·羅薩聖母王家兄弟會,其第一批成員即創會者中包括了若澤·阿納斯達西奧·維爾德(我是在弗朗西斯料·多斯·聖托斯·科斯達神父撰寫的關於羅薩敎堂的著作中看到這一名字的)。我爲什麼要提起這件事呢? 爲了對若奧·平托·德·費格雷多的說法表示懷疑。他斷定塞薩利奧的父親是個自由思想者,死硬的無神論者,頑固不化。但是我實在看不出對待宗敎的這一强硬態度能與兄弟會成員的身份相符。在領受聖體的日子和參加宗敎遊行時,他自然要虔誠地穿上黑色的儀袍。(同樣我也想起了塞薩利奧,雖然他指責「神父們令人悲哀的污點」,但也贊揚「具有感化力的溫柔的基督之愛」。)

詩人遷居林達——阿——帕斯多拉後不久,便利用去首都的機會參加在金獅啤酒店定期擧辦的洋溢着才華和革新精神的造型藝術家聚會。金獅啤酒店位於巨人的羅西奧廣塲附近的王子大街,該街現名十二·一人街。聚談會的保護人(可以這麼說),組織者和文化鼓動者是一位熱心的名流: 阿爾貝托·德·奧利維拉·(至少我沒有把他同安托的生死之交、波爾多的同名詩人混同起來,我去鄕村參觀卡巴納斯修道院時,幸而認識了後者。修道院屬於奧門·德·梅洛家族,位於米約省鬱鬱葱葱的阿菲法地區。)阿爾貝托·德·奧利維拉在畫家科隆巴諾爲後人留下的一幅關於自然主義者團體的畫中處於醒目的位置;他戴着入時的又高又亮的帽子,翻閱着一本外國雜誌,以便向畫家朋友們闡明新的美學觀點。在上了著名的畫面後不久,他出現在憤怒抗議英國最後通諜的愛國游行隊伍的最前面。西爾瓦·波爾圖(20)也用沉着的畫筆再現了熱烈的塲景,畫面上佔據主席團中心位置的是獅子會成員,但是在其周圍,他也讓一些對非墨守成規的藝術更爲欣賞的文人人座: 菲亞略,阿貝爾·博特略,拉馬略,馬里亞諾·皮納,瓜爾迪諾,唐·若奧·達·卡馬拉以及塞薩利奧。但是後者(在散文方面與之齊名的是菲亞略·德·阿爾梅依德)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善於用色的畫家,不過他是用詩句進行描繪。他本人也意識並承認這一點,儘管他斷定自己只知道「用圓規和曲尺作畫」,「通過字母和書寫符號作畫」。他所有的詩句就是一幅遼闊無際的畫卷,謹嚴而熱情,時而運用輕快的水彩色,時而一刀一刀地抹上沉重的油畫色,或是歡樂的艷色,或是陰鬱的暗色,但不論在這兒,還是在那兒,色調總是賞心悅目;是印象派作品,貝有表現主義先驅的風格,甚至是超現實主義題材的,例如《在一個現代城區》一詩描繪了在一個流動女販的籃子裏所看到的人的形象:

突然——多妙的藝術家的眼光!

倘若我在調色大師太陽的光照下,

把一些普普通通的蔬菜,

變成一個現實而活動的人體,

充滿比例諧美的肌肉?

(……)

我按解剖學之原理,

一點一點地再造了一個有機體,

並賦其體態和活力。

我看西瓜恰似腦袋,

卷心菜則是豐滿的乳房。

向我們提供食油的橄欖,

烏黑成簇垂掛綠葉之間,

正是可以被梳理的髮辮。

蘿蔔——牛奶色的裸骨,

葡萄——亮晶晶眼珠。

形態各異的水菓,

就是脖子,雙肩,嘴巴,臉龐。

菜堆裏冒出一個甜瓜又大又香,

使我想起掃光晚餐的老饕

漲鼓鼓的肚子。

我視瓜菓蔬菜爲誘人的肉體,

猶如一個胎兒最終長大成人,

紅艷艷的櫻桃爲鮮紅的血液,

西紅柿即跳動着的健壯心臟,

胡蘿蔔則是僵直發紅的手指。

這首詩的形象近似線條粗獷的畫,咄咄逼人,與他筆下的《午後》是多麼地不同! 《午後》這一標題使人聯想起自然主義畫家雅致的水彩畫: 午前燦爛的陽光漸趨柔和,溫情脉脉地籠罩着大地,萬物被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富有詩情畫意。人們可以感受到畫面上充滿了藍色和紅色: 冷與熱共存於令人歡暢的、表現上世紀末資產階級閑情逸致的故事之中。我看着這畫,不再感到强烈的陽光刺目:

在貴婦們的那次野餐中,

發生了一件絕美的新鮮事,

雖然平平常常毫不偉大,

却很値得用水彩進行描繪。

當時你跳下了小毛驢,

全無愚蠢的矯揉造作之態,

走到藍色的鷹嘴豆地,

採摘了一小束血紅的罌粟。

少時,我們在岩石上扎營,

見天邊斜陽依然垂掛;

拿出一片片甜瓜、李子,

和浸蘸香葡萄酒的鬆糕。

但是一片鮮紅鑽出了花邊,

掩着你那對斑鳩似的乳房,

席間最最迷人之物,

正是那一束血紅的罌粟。

這幕塲景提及了里斯本郊外一次鄕村娛樂中的性感情趣,那兒伸展着維爾德家族的庄園。且讓我們回到林達——阿——帕斯多拉,繼續想像詩人在勤奮地、精心地照料其鮮菓買賣,同時也寫詩。我可援引《夏日》的詩句作證: 「在鄕村,我找到了鼓舞我心的靈感:/光明、力量、運動。」由此可見: 寫詩和勞動。好極了! 充滿活力的偉大詩篇《我們》從中萌生。正如具有洞察力的批評家阿豐索·洛佩斯·維埃拉(21)曾指出的那樣,有時候,該詩純粹是讓讀者陶醉的現代田園詩,特别是下面這一節:

英國水手杰克,你理所當然

要趁停靠我們港口之機,

把橙子帶壳連皮,

狼吞虎咽般飽啖。

浩瀚長詩中最優美的章節在我腦海中浮現,特别是那一組組洋溢着最高創作才華、歌頌田園風光和鄕村生活的詩句,與北歐大工業中心裏機械的、生產的、骯髒的粗獷氣氛截然不同:

多好的水菓! 多麼新鮮,熟得多早,

在兩座圍牆嚴實的肥沃田庄裏,

一排排棚架,一畦畦田地,

淸晨便受到陽光的直照!

葉片黑綠的甜橙園裏,

(園地位於滑坡之上)

一級級石埂形成梯田,

仿佛一個巨大的階梯。

挨着生產五谷的田頭,

農田主至今(!)交納租金的田頭,

密密的海桐花攔住橙林。

軀幹挺拔形成庇蔭。

其間,一排白色的住房

座落在小路一旁,

小路把蒼鬱的梨菓園

與陽光充足的葡萄坡隔斷。

然而,最快樂的莫過於

在恬靜的午後兩點光景,

伴着水車的吱吱聲觀賞和傾聽

大池塘裏的淸水淙淙流過溝渠。

幽幽深處,百年的楡樹掩映,

乾涸的河谷! 大旱三月,

河床成了小路可通行,

鋪滿碎石,連接着兩地。

圓圓卵石和砂礫多麼亮晶晶!

兩旁的斜坡則爬滿

一排排非洲龍舌蘭,

如同那蘆薈抽出高大的花莖!

羣山座落更遠的深處,

山上有茬子和纜繩般的田埂,

酷似一個個碩大無朋的腦袋,

滿頭的灰髮非常之短。

然而在山谷之中景象迥異,

仿佛籠罩巨大的暖房玻璃,

無不映入眼帘,引人入勝,

充滿和洋溢赤道的生命力!

我們生產出多麼美味的鮮菓!

我們本身是多麼肥沃的土壤!

每當秋天梨菓成熟,

累累枝條彎墜地面。

如此這般在泥地和沙田裏,

蘋菓樹枝低低下垂,

活像美妙驚人的動物羣裏,

無數巨大的珊瑚虫。

但是在我們的庄園絕無

任何純粹作裝飾的植物,

每一株都顯得有用而盡職,

即使它散發出最雅的香氣。

最後來到膏腴的洼地,

所見無不服從我們雙手安排:

姹紫嫣紅的花團,

預示着豐碩果實。

是的! 北歐,當快船滿載水菓,

先於你的季節抵達口岸,

你是如何看待

滿足你盛宴所需的菓園?!

噢! 我們國土上時鮮瓜菓豐美,

而你的水菓却酸澀晚熟,

帶着乾酪廠的阿摩尼亞酸味,

由冷漠的英國農人種出。

製造工業的城市呵,

烟霧彌漫,煤灰飛揚,

你們對把其庄園所產之菓

充塞你們的國家持何看法?

年夏一年,多麼濃郁的淸香飄溢!

我記得豐產帶來了滿心的歡喜!

一車車超載的貨物運向船舶!

汽船中途在這兒停泊!

高高棚架上的麝香葡萄,

因爲甘之如飴不宜裝船:

圍繞海德公園的宮殿,

無緣見識這天賜蜜菓!

因爲王室、銀行家和將軍們,

並無此物長在麅子生活的林間。

更不用提及肥力充足的你們,

茫無墾際的綠色草原!

盎格魯撒克遜人,你們將嫉妬!

富裕的自殺者,對比你們所具!

這兒萬物自生,快樂,純撲,

便於管理,淸晰明朗,有益健康!

面對盛產葡萄酒的地區,

亮出你們滾燙如火的溶渣山崗!

還有緊張生產嘈音刺耳的工廠,

來與我們的織坊和磨房對抗!

用於採礦的伯爵領地噢!

茫茫的煤田! 深深的巷道!

冒着蒸氣的工廠! 製作利器的工塲!

還有可憐的機器紡織廠!

我很淸楚你們能正確製造

鋼鐵和絲綢,板材和布料;

最有靱性、最柔軟的一切,

最有耐力、最堅硬的一切!

但是這一切純屬虛假和機械,

就象圓圈或者方塊沒有生命,

製造物精致完美巧奪天工,

却缺乏活躍而眞實的律動!

而在這兒神聖太陽普照大地,

照綠河岸郁郁葱葱生意盎然;

千姿百態的薔薇科菓樹·

鑲嵌在禾桿粗壯的麥地!

這兒的村莊更幸運,

勝過王室璀璨的陰暗倫敦! ……

甚至超越崇高時髦的你,

巨大而熱望的中心巴黎! ……

啊! 我感到多麼榮耀,一片絢麗,

當這兒遵從我的命令和意旨,

包裝光亮照人的「鏡子蘋菓」,

也許赫伯特·斯賓塞曾經吃過!

對於某些詩人,堪稱平庸

這些充盈着菓汁的詩句,

似乎爲我們解渴的菓肉,

根本不値得用詩歌稱頌!

其實人們驚喜地大口嚼食

正是滋補而新鮮的菓子!

啊! 在多肉油膩的晚餐上,

瓜菓作點心是何等美妙!

英國水手杰克,你理所當然

要趁停靠我們港口之機,

把橙子帶壳連皮,

狼吞虎咽般飽啖! ……

但是,儘管詩人在《我們》一詩的好幾節中都誇耀他的强壯有力:

噢! 我喜氣洋洋,因爲

我跟别人一樣! 雖說碌碌無能,

我從事緊張的技術工作,

唱歌、抱怨、奮鬥。

儘管如此(天知道是否因爲這一過失!),塞薩利奧病倒了。肺結核病已經奪走了與他相親相愛共同生活的一個姐妹和一個兄弟,現在他也染上了這種家族病。他開始感到疲憊,咳嗽開始折磨他。有一次,他去名醫索薩·馬爾丁斯大夫那兒就診,自我介紹說是一位普通的「維爾德先生,商店職員」。但是後來,出乎對本身才華的正當的自豪感,他又請求一位朋友告訴大名鼎鼎的醫生,那人遠非「商店職員」,而是詩人塞薩利奧·維爾德。其實,作爲慣於跟文人來往的有敎養的紳士,索薩·馬爾丁斯早就認出了前來就診的病人身份(無可救藥的病例!)。爲了力求減輕其胸腔內的疾病,塞薩利奧躱到卡內薩斯附近的一所農舍,在那兒可以呼吸新鮮空氣並喝上凈水,還避開了幾乎可以聽到拍浪聲的林達——阿——帕斯多拉的潮氣。他在給忠實的朋友和師長馬塞多·帕潘薩寄出的最後一封信中這樣描寫這幢簡樸的住宅: 「我的小屋子是世上最簡陋的,其風景也是最美的。從我卧室的窗口我向外伸出胳膊,觸到了散發淸香的南歐海松。周圍環繞着密密的松林,沙沙作響。」這是治療肺病的最好環境,然而,詩人的病痛不但沒有減輕,相反把他擊倒了,並把他迅速地推向生命的盡頭。塞薩利奧雖然感到越來越虛弱,但仍然閃過治愈的念頭。當然他知道即使痊愈了,他也一定成了塊沒用的可憐的破布。在給蒙薩拉斯的信中他這樣寫道: 「我會痊愈嗎? 會的,可能會。但是我會成什麼樣呢? 一個牛軛,一個羅筐,一個大破簍子,雨水通過千瘡百孔流入我的體內。」

帶着肺結核患者慣有的那種病急亂投醫的瘋狂,爲了恢復健康,塞薩利奧離開了卡內薩斯。現在家人爲他在離首都更近的地方新找了一個住處讓他驅逐病魔,康復病體。於是他來到了我正心潮澎湃觀察着的玫瑰色樓房。塞薩利奧平靜地度過了最後的時刻,幾乎一直在打盹。7月19日那天,守在一旁爲他送終的弟弟若熱發現他在微微動彈,便向他詢問: 「你想要什麼嗎? 」詩人咕噥道: 「我什麼都不要,讓我睡吧! 」他就此長眠了。對於塞薩利奧的逝世,偉大的報界祇奉獻了乾巴巴平淡淡的幾行字。除了親屬之外,痛悼塞薩利奧的還有兩、三個極爲贊賞其才華的朋友。他們懷着敬仰朗讀了他的詩。他們之中,席爾瓦·平托最爲悲痛,淚如泉涌: 緊接着一年後,也就是1887年,由他資助出版了《塞薩利奧·維爾德之書》,書中收入了詩人的主要作品,並配有一篇充滿超浪漫主義情感的前言,顯然是卡米洛(22)風格的,盡管如此,文中表露的誠摯和絕望仍使我們心碎。我並不看重他運用過時的散文筆調寫下的悼詞般的胡言亂語,我聽到的是他痛苦的心聲:

「塞薩利奧的新居是石屋,有一扇鐵門,門上有一個十字形的透氣孔——帕拉澤雷斯公墓7號街。門口有一株屬於柏科的喬木——我獻給亡友的禮物。我曾獻上一棵棕櫚樹,但它在移植第三天就被風刮倒了,於是我挑選了一個有承受力的品種,就像我這種人——悲悼而又有承受力。小樹枝葉靑翠充滿活力,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孤獨的哨兵在守衛我親愛的情深誼厚的友人。隔得很遠我就向我們的樹發問: ‘我們的朋友好嗎? ’它垂下細細的枝干,帶着柏樹的庄重回答說: ‘好,一晚上沒有發生新情况……’他逝世後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把自己可憐而滾燙的腦袋貼在鐵門上,情不自禁地向墓室裏張望。因爲我看到了排列在墓室裏的一些棺木,因爲我馬上發現了塞薩利奧的棺木,我感到肝腸寸斷,五臟俱裂,一陣陣鳴咽冲出了嗓子眼。於是我聽到了塞薩利奧嘶啞而虛弱的聲音──還記得他的聲音嗎? ——在棺木裏淸晰地響起: ‘要自然,我的朋友;要自然! ’

「這是塞薩利奧的聲音,是他那顫抖而柔和的聲音,神聖的恐懼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伏在墓室的門上悲切地請求: ‘說吧! 講吧! 再說一遍,我的朋友! ’迷人又痛心的聲音沒有再響起,祇聽到一種潺潺流水聲,一陣窸窣枯葉聲——亡故者安息在死的靜謐中。」

但是,逐漸逐漸地,塞薩利奧·維爾德的形象又從淡忘之中冒了出來。他那不容混淆的聲音(就是席爾瓦·平托認爲自己從帕拉澤雷斯的墓室裏聽到的聲音)越來越令衆人肅然起敬,使他成爲偉大的葡萄牙語詩人之一。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批評權威在當今被奉爲神聖,他明確地論述了塞薩利奧在我們的詩歌發展史上的作用: 「葡萄牙在十九世紀有三個詩人,祇有這三個詩人才能當之無愧接受大師的稱號。根據年齡排列,他們是安德魯·德·肯塔爾,塞薩利奧·維爾德和卡米洛·佩薩尼亞。(儘管人們對安德魯褒貶不一,非議很多,)所有三人都經歷了大師們通常的命運——生時得不到理解,甚至包括那些受到他們影響的人(例如拜倫仿效華茲華斯又反對他)。

「聲譽很少在天才們存世時光顧他們,除非一個人活得很久,它到達於其生命的盡頭。它幾乎從不顧及那些特殊的天才,在他們身上文學創作的才能與變革創新的才能渾然一體……」

「塞薩利奧·維爾德在我們中間首創了客觀詩,同時却又被我們忽視。」

暮色降臨,天氣略凉。塞薩利奧·維爾德在我腦海中勾起了對他閃電般的回憶,我站立於盧米爾區外省式風格的廣塲沉浸於此已經多長時間了? 屋面上日光的投影正在黯淡,使屋子顯得更加親近,宛如一扇敞開的心扉。樓上的陽台朝着我,那裏的一扇窗前,白色的窗帘輕輕抖動,塞薩利奧的身影依稀可見。突然,詩句! 感奮之中,我的詩句一行行涌出。作爲塞薩利奧的一名弟子,當然是最不成器、最無靈性和最無光彩的弟子,面對那影影綽綽、榮耀而上升的人影,我克服了羞怯,祈禱般喃喃吟誦。我在這兒,站在我該站的地面,他在那兒,我抬眼所及的高度。感恩圖報,即使所奉無幾,人人盡力而爲,而我對於塞薩利奧、維爾德的紀念,可憐的我呀! 則是這些貧之的詩句:

自然詩

猛地抓住,時而又鬆開,

尋覓着對西方人之情感

正確的寫照。

是他將這詩給了我,維爾德先生,

鐵器鋪的職員,

葡萄牙的詩聖。

就是這詩

在饑腸辘辘、陵墓般的夜城

被城之苦惱包圍、籠罩、摧殘,

口乾舌燥盼飲光明:

是昔日菓園辛辣的菓汁,

是他姓氏上健康而淸新的色彩。

綠色的詩,生氣勃勃!

我料它能盡善盡美地頌揚

一塊希望的土地,

與其向往的大海連接;

辛勤地播種和栽培;

讓嬰孩沐浴陽光成長。

我知它是洞察入微的智者,

所以選中了口語化的它,

毫不掩飾運用使我新生的詞語。

綠色的詩,生氣勃勃!

我墓穴中最後那把殘忍的石灰,

永不會使它乾枯。

王瑣瑛 譯

這是應澳門文化學會的邀請,爲紀念塞薩利奧·維爾德逝世一百周年,於1986年12月15日在澳門文化傳播中心所作的講座。其間,演員阿米加·馬丁給予合作,朗讀了《一個西方人之情感》全詩和《我們》一詩中的兩節。

注釋

(1)葡國記者和作家,1859-1899

(2)葡國詩人和政治家,1831-1901

(3)葡國畫家,1768-1837

(4)葡國作家,塞薩利奧的好友,1848-1911

(5)葡國作家,1901-1978

(6)葡國唐若澤一世的大臣,1699-1782

(7)葡國詩人,1867-1900

(8)葡國作家和詩人,1873-1940

(9)法國詩人,1821-1867

(10)葡國詩人,1849-1921

(11)葡國詩人,1839-1919

(12)即安東尼奧·諾布雷,葡國詩人,1867-1900

(13)葡國詩人·1888-1935

(14)費爾南多·佩索阿的一個筆名。

(15)作者爲阿爾瓦羅·德·坎波斯。

(16)葡國詩人和政治家,1852-1913

(17)葡國作家,1836-1915

(18)葡國作家,1846-1905

(19)維爾德-詞意“綠色”

(20)葡國畫家,1850-1893

(21)葡國文學家,1878-1946

(22)葡國作家,1825-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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