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葡萄牙〕多明戈斯·蒙特羅
(Domingos Monteiro,1903-1979)

袁之欽作

「是您給了他的! ……」

「孩子,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你瞧瞧他給你的信就行了,他這次回來準保比走時更潦倒,他是來把你吞掉的……」

老婦人坐在火爐旁的一隻木箱上,兩眼凶光畢露。她滿面皺紋,臉色蠟黃,不時竄起的火苗,在她臉上映上了一層紅色。她雙手擱在膝上,呆板地撥弄着念珠,没牙的癟嘴兒一啓一閉,喃喃地念着禱告詞,一邊不停地咒着,把敎徒的虔誠和對那個惡魔的刻骨仇恨摻雜在一起。當初,就是這個惡魔出現在她身邊,打破了她的整個如意算盤。

「聖母馬利亞,大恩大德! ……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别指望我會幫你什麽忙……主與您同在……我同意把那一小塊耕地賣掉,只是爲了讓我永遠别再見到他。我想,憑他的德行……您,女人中的幸運者……會在那兒被人殺掉……您懷中幸運的聖子……要不,會發高燒燒死……阿門! ……」

「媽」女兒怒不可遏地站了起來。母親惡毒的咒罵使她失去了對母親應有的一切尊敬。

「媽媽,您說這種話,簡直太狠毒了! 要知道,他是我的丈夫,媽媽! 他是我女兒的父親啊……」

但老婦人毫不示弱:

「她呀,沒有這樣的父親還好一些……」

兩個女人對峙着,各不相讓,怒火在心中燃燒,嘴裏不停地相罵。

「您别說了! 」

「眞不得了了! 這是我的房子,用不着你到這兒來命令我住嘴! 這是我的房子,我的,你懂嗎? 你的房子呢,你早就把它賣了,有了錢好讓他上集市去喝酒,到酒館去賭錢。」

「您盡聽别人瞎說,媽媽……基姆從來不賭錢……這全是小心眼的人胡編的……」

「什麼從來不賭錢! ……什麼全是别人胡編的! ……那臨江村的西科怎麼跟你說的,他不是一次就贏了他五個銀幣嗎……他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曼努埃爾·托埃多把他送回家時又是怎麼說的……别人胡編的! 是他在糊弄你,這我全明白! ……」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就别說了吧! 今天可是聖誕節啊! 聖誕節是寬恕人的日子! 就憑他愛上了我,媽媽,您也應該原諒他……可是您却反而責怪他……除了這一點你還能責怪他什麼呢?

母親還想說什麼,但女兒聲色俱厲,不容她開口;

「别說了! 别說了! 今晚他說不定回來……他在信裏說了,也許在聖誕節同你們一起吃晚飯……」她的嗓音變軟了,「至少今天别再說了,媽媽……」

然而這絲毫也不能打動老婦人的心。她心頭的憤恨比那千年的信仰還要强烈,比女兒內心的痛苦還要深切。

「什麼,我能責怪他的就只有這一點? ……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沒家沒業的流浪漢,連自己父母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我們把他收留在家裏,給他活幹,可他對我們的報答却是奪走我們唯一的女兒……你認爲他做得對嗎? ……還說就‘這一點’! 你是爲了誰才不去當敎師的? 又是爲了誰才拋棄那個同你訂婚五年的安東尼諾·達拉馬塔,一個又善良、又有錢、簡直無可挑剔的小伙子的? 」

她那可怕的詬罵聲變得沙啞低沉:

「孩子,你爸爸就是因爲你和他的原因又氣又惱,覺得沒臉見人,才病死的……讓我們操了多少心哪……」罵聲戛然而止,她遲疑了一會兒用更低的嗓音接着說道: 「孩子,你還記得那時你父親跟他說‘不行’嗎? 他是怎麼回答的? ……‘先生,要麼您就答應了,要麼,就讓您養個沒爹的外孫在家裏,丢人現眼……,我不知道你父親當時是怎樣克制住自己的? 他可從來沒掉過一滴眼淚哪,可那天晚上他却顫抖着哭了整整一宵……八天後他就得了病……不到兩個月我們就把他安葬了……」

「爸爸在臨終前寬恕了我們,媽媽……他看我們成的親,還爲我們祝福呢! ……」

「你爸爸心太好了,他眼裏除了你,别的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我做不到……」

母女倆沉默了很久,突然一個甜密纖細的童音打破了寂靜,猶如一個歡樂的音符在沉悶的氣氛中響起。

「爸爸會給我帶布娃娃來嗎? 」

「會帶來的,小羅莎……」

孩子笑了……她聽到了爭吵,然而不明白大人們在吵什麼,因爲一種幻想猶如一束陽光照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小腦袋瓜裏正想着爸爸要回來了……,一切都要改變,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她再也不用害怕妖怪,不用害怕狼外婆,不用害怕黑洞洞的夜晚了,黑夜就像一塊大石頭從山上滾下來,叫她又痛苦又害怕,連氣也透不過來,……她再也不用害怕在絕望中拼命哀號的狂風……不用害怕上帝用以撕裂罪人的劈雷了,因爲爸爸比狂風、比劈雷、比黑夜都更厲害……只要爸爸撫摸她一下,她就什麼也不怕了,她的心就會平靜、會感到一種能抵擋一切的安全感……

「該吃晚飯了,小羅莎……」

「我要等爸爸! ……」

一個男子把整個臉頰貼在屋頂的一塊玻璃上,急切地朝屋裏窺看,側着耳朶細聽。他身穿一件細麻布外衣,外面罩着一件千瘡百孔的雜色斗篷,刺骨的寒冷使他渾身發抖。輕盈的雪花紛紛飄落下來,他用手掌心不斷擦拭玻璃,以便看得更淸楚一些。房子緊倚着大山,它的主牆是一塊高出屋面的巨大岩石。銀白色的房子加上它那帶檐的步廊恰似從大山腹中長出的一朶奇異的花。他沒有膽量去敲門,他想起自己偶然發現了的這塊泄露秘密的玻璃,當時他還沒有任何與她相愛的念頭。有天晚上他在這裡偷偷地張望,看着她脫去衣服,脫掉襯裙,解開胸衣……從那之後,他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他的心中產生了一種無法驅走的念頭,一種無法消除的饑餓感;後來的事情就像老婦人所講的,現在他所聽到的那樣,這使他痛苦,使他憤怒,他渾身打顫,陷入自相矛盾的情感中。他離家後曾去過非洲,到那裡去碰碰運氣,這以後的情况她是不知道的: 他頑强地奮鬥,滿懷勝利的希望,但最後還是被命運那種無情的力量所壓倒,終於一敗塗地。他什麼都幹過,甚至與黑人們一起,冒着火辣辣的太陽,在工頭那難以忍受的暴虐下築路。後來發生了意外事件——他那傲慢的性格總有一天會引起那種事件。一開始是唇槍舌劍,最後是刀刄相見。他被捕了,受到內地一個法庭的判決。這個法庭不維護眞理,而是一絲不苟地遵循着嚴格的定罪標準……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熬過來了,直到染上了熱病,疾病毀了他,他的全部精力熔化了,被他身上的高燒吞噬了,高燒比火辣辣的太陽還要無情……他對黃色的荒漠、綠色陰暗的森林產生了一種無法遏制的仇恨,彷彿是它們吞噬了他的軀體和靈魂。

當他躺在破床上,打着寒顫,流着冷汗的時候,心裏祇有一個願望: 回家去。一股難以克制的思念之情朝他襲來,他渴望和懷戀被他遺棄的一切: 妻子和女兒,山上淸新的空氣,寧靜的耕地,鶺鴒蹦蹦跳跳的畦溝,在火堆旁度過的漫長而安謐的夜晚……「回家去! 」一旦他能夠回國,即使要沿途乞討,他連一秒鐘也不會猶豫。

他妻子什麼都不知道。他從來沒有勇氣向她承認自己的失敗,她一直像相信上帝一樣相信他。他肯定她仍然相信他,相信他能夠像支配她那樣支配生活。正是這一點,使他在最後一刻躊躇了,正是這一點阻止了他去敲門,讓他留在那兒巴頭探腦地窺視,像一條可憐蟲似的在冰冷無情的雪堆中打着寒噤。

至於那老婦人,憑着對他的仇恨和無法熄滅的怒火,會想象到這一切。當老婦人看到他這般模樣,看到他衣衫襤褸,骨瘦如柴,饑寒交迫,哆哆嗦嗦,活像個街頭流浪漢時,還不知道會怎麼高興呢。她那沒牙的癟嘴上露出的無聲的冷笑,那雙似乎懷了一百年仇恨的眼睛,那沒完沒了的、叫人刻骨銘心的惡毒話……他可以想象得到她對她女兒射去的得勝的目光,那種解恨的目光勝過一切言語: 「我早就跟你說過! ……這就是你的男人……你的有錢的男人! ……」

他想象着妻子的羞辱,不幸的、無聲的羞辱。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丈夫跟别的男人一樣沒有能耐,受生活的支配,被生活所壓倒——一個平庸的男人……

他全身顫栗。突然他腦子裏閃出一個念頭,他想進屋去,把雙手架在老太婆的脖子上,使勁地擰,直到那怨恨的嗓音永遠消失爲止。那嗓音,甚至在非洲也纏着他。他至今忘不了離家時她說的刻薄話。

「去吧,好漢,去吧……你生來就是走街穿巷的料,你就像狂風,走到哪裡,那裡就遭災……」

這是在駡他是流浪漢,對他表示鄙視,也是從老婦人心底裏發出的咒駡。

在她看來,一個男人要不是起早摸黑彎着腰鋤地,不是每天說同樣的話、幹同樣的事,那他就是一個不中用的男人……

他覺得老婦人的話說得也有點道理。他內心裏有一樣東西不讓他老是呆在一個地方,老是幹一種活,他拚命地連着幹幾天活,就會突然產生一股難以抑制的願望,想逃走,想扔掉一切,想到别的地方去。他在集市上遊蕩,常常並不是爲了去做買賣。枯燥的、一成不變的生活使他感到厭倦,他向往多種多樣的生活樂趣。

「你瞧瞧,孩子,這葡萄枝才修剪了一半就擱下了……生就的吉卜賽人的性子……」

雪越下越大,棉絮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濕氣越來越重了。雪水濕透了他全身,寒氣徹骨,背脊上掠過一陣痛苦的顫栗。

房頂的縫隙裏冒出一縷縷誘人的炊烟,冬靑木柴的烟味裏夾雜着菜湯的香味以及新榨的橄欖油和臘腸的淸香。他突然感到冑裏一陣收縮,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有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他眞想用黑麵包塡飽肚子,再把那油汪汪香噴噴的菜湯喝個夠。肯定還會有一小片火腿,也許,「誰知道! 」會有一小塊噴香的蘸過蜂蜜的煎麵包……

他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玻璃,屋裏的人沒有挪動過位置,小女孩坐在小板櫈上,老婦人坐在火爐旁的木箱上,妻子則目不轉睛地盯着房門等待着丈夫的出現。

現在一切都看得淸淸楚楚,他甚至能辨認出屋子盡頭玉米垜上被油燈照亮的牲口槽,槽內墊着乾草,乾草上有一尊瓷做的聖嬰耶穌,瓷像的臉上帶着微笑,泥製的小牛在一旁吐着舌頭,東方三博士依次站着,天幕上一顆紙做的金星發出夢幻般的光亮,在爲他們指引方向。

他打定了主意:

「我要進去跟她們說! ……這老太婆該遭天打雷劈。」

他準備從房頂上下來去敲門,於是他擺出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姿態,忘却了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忘却了命運强加於他的耻辱。

正當他從房頂往下滑時,下面又響起了聲音,她們又吵開了。老婦人尖厲的叫聲象一把錐子刺破了夜空:

「隨你的便,孩子,我反正不願再等這個流浪漢了……」

隱約傳來妻子發顫的、氣喘吁吁的聲音;但聽不淸她的回答。

「就是的……就是這樣……他必須體體面面地進家門……」老婦人激動的聲音簡直像野獸的咆嘯。「你去吧,去給他準備好身上披的和脚上穿的,去打開錢袋給他買套衣服。你别指望你父親的衣服,體面人穿過的衣服流浪漢是不配穿的……」

老婦人就像已經看到他了似的,她對他的憎恨彷彿已經使她猜到了一切。他抑制不住心頭的怒火:

「我跟你沒完——惡魔! 讓我們看看到底誰贏……賤貨……」

妻子的說話聲使他猶豫了片刻。這會兒她的聲音很淸晣,帶着痛苦的自信和一種謙恭而堅定的自豪:

「不,媽媽! 基姆不需要您的施舍……也不需要我的……他不是那種回家來伸手要東西的男人……要是換了安東尼諾·達拉馬塔,那就難說了,我跟他相愛了五年,爲了基姆才拋棄了他……他們是富人,但是一旦雷電暴雨毀掉了他們的收成,他們會比地上的蟲子還可憐。他們祇會哭泣和哀嘆……但是基姆不是這樣的! 他是一個男子漢。要麼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回家,要麼連我,連您,再沒有一個人會看到他……」

一陣鳴咽使她說不出話來。接着是沉默,祇聽見雪花在瑟瑟飄落和燃燒的木柴在噼啪作響。

孩子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似乎是在間接地贊同母親的話:

「媽媽,我知道爸爸要給我帶布娃娃回來……」

這一切比他個人更有力量,它勝過他的饑餓,他的寒冷,他的悲傷,甚至於他的憤怒。

面對老太婆的憎恨、蔑視和嘲笑,他還能奮起抗爭。但是面對那種期待,那種毫不動搖的信任,他束手無策了。屋裏邊有兩個人愛他,相信他,他不能使她們失望,要是讓熱愛我們的人寒心,還不如去死。

男子悄然無聲地從房頂上滑了下來。他已經不再感到饑餓,也不再感到寒冷,祇感到心中有一樣東西在驅使他: 一股不可戰勝的力量制服了他的疲倦……

他跌跌衡衡往山下走去,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多明戈斯·蒙特羅(Domingos Monteiro,1903-1979)

葡萄牙當代優秀作家。他的文學生涯始於一九二○年,當時,他才十七歲,就發表了詩集《黃昏時的祈禱》。以後,他的作品不斷問世,除了理論和歷史方面的書籍外,主要作品有長篇和中短篇小說: 《病室、牢房和停屍間》(1943),《善與惡》(1945),《通向遠方的路》(1947),《白晝與黑夜的故事》(1952),《這一世界與另一世界的故事》(1961),《西蒙·博蘭達斯的第一次犯罪》(1965),《朦朧時刻的故事》(1966),《風和路》(1970)等。其中有不少被譯成多種外國文字,使他的影響越出了國界。

蒙特羅的小說樸實無華,生動自然,以善於挖掘生活中平凡瑣事的本質,善於反映人的複雜的心理狀態見長。《歸》就是描寫了一個熱愛家庭,向往美好生活的農民受到命運的嘲弄,出國謀生,歷盡艱辛,回國後却有家歸不得的悲慘遭遇。故事寓意深刻,引人深思,作者的表現手法也比較新穎,作者沒有讓主人公在全文中說過一句話,但通過他人大段的對話,中間穿插主人公的回憶,就向讀者眞實可信地展現了一個人物的心理活動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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