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女性、女性的孤寂及其象徵
看安娜貝拉·佳娜斯的畫

官龍耀*

我們等待展覽廳開門之際,隔著玻璃窗看安娜貝拉的畫。

一股懷舊的氣息迎面而來: 盡是20年代的雜誌封面,《現代人》刊物的插圖、安東尼奧·費羅《萊維婭娜》的面孔,許許多多世紀之初的雜誌上許許多多的版畫……更令人驚奇的是,觀看展覽時,初時的印象特別突出,我們到處所見的標題是《30年代柏林》,《柏林30年代》……

安娜貝拉這個系列的主題顯然是孤寂。這是一種更加無助的孤寂: 女性的孤寂。女性的自然屬性是柔順或服從,我們所謂的女性原則,意指另外一種存在或伙伴。這種陰極性立即達成一種女性的象徵: 水,鏡的銀光。安娜貝拉的藝術世界屬於夜、陰極和月,一句話,就是女性或者太陰。

這樣,女畫家為她的現時境況本能地重尋一種傳統,與世紀之初相遇,就絕非偶然了。正是世紀之初,女性作為反叛的原則的化身,成為本世紀最大的文化戰的主角,在歷史上首次闖入孤寂的戰場,大發議論。

安娜貝拉的畫重現的女性正好帶有這類過去時代的印記,她們是陶羅茲-勞特萊克咖啡館裡的離群索居者,是德國的表現主義者,辛酸的生活者,借助香煙這個自我主義的象徵以逃避現實者,“化妝室”裡謹嚴儀式的主持者——化妝是呼喚注意力的廣告,它在那些繁瑣而舒心的時刻不斷重複著。化妝使女性煥發青春,不經意地吸引著同伴。

對於一般的女性而言,孤寂產生於母愛的受拒,失落或異化。

她描繪的是這樣一群女性,事實上也只有在二、三十年代的藝術中才能描繪出她們: 這些工業時代早期和大都市同一個時代的犧牲品——那種無名的孤寂喚起另一種無名的孤寂。

女性從家中走向咖啡館(並走回自己的家)。她使自己從閨房的束縛中擺脱、解放出來,卻必須在公共的“私隱權”中重建這個小天地。在這個小天地中,她就是一張椅子,一張桌子,一面鏡子。這些基本上就是女性自身和習俗的遺產,與她們的岑寂和炫耀無關。

這一時期,女性還沒給她們更為內在的魅力找到那個物品,後來,那個物品在我們今天越來越變成女性人格的延伸—化妝盒。

對於女性來説,化妝盒成為小小的負載,裝著她所獲致的自由。化妝盒使她可以進行古代睡房中才能夠進行的連續不斷的位置轉換,裝點自己,即興於古代只有在閨房才被允許的秘密遊戲,重建其永恆的活力和千嬌百媚的姿態。一隻鼻煙壺、一個打火機、一張圖片、一把小刀片、一壘紙巾,這就構成了美容的主要工具: “唇膏”,“胭脂”,鏡子。相對而言,美容和通信,是一般女性的兩大生活嗜好。

因此,在安娜貝拉這個系列中,女性被椅子、化妝盒和鏡子這三種物體象徵性地包圍著,就不是偶然的了。這些物體並不需要總是具體地呈現,卻構成了女性世界的重構、象徵或者彼此的辯證範疇的前提性存在。然而,鏡子永遠是不可或缺的,不論是作為空缺還是作為另一個女人,它必須存在,因為女人永遠是另一個女人的鏡子。

安那貝拉期望(並達到)的是,用繪畫建立國境或界限,將人與周圍世界的中斷加以象徵化,直到在身體的形態中表達現實的精髓。

那裡,椅子幾乎是無所不在的。

椅子,座位,最富有人情味,最必不可少而又在傢俱的配置中最不起眼。它是唯一可以取代人體、取代人體下肢的傢俱。有了它,下肢便可以休息。這令我們記起古老的解剖學理論,它將人體分為三個部份或三個區域,其中三種器官分擔著三類不同的內驅力: 低級區域為柱;中級區域為心(靈魂);高級區域為腦,表示理性或精神。

人坐在椅子上,從語言學來講,是説佔有一席之地。在椅子上的人可以完全不理會椅子的存在,而椅子則建立著、整理著人的權威與尊嚴。

佔有椅子,人可以擁有權力,置身肉體或精神研究的迷宮之中。

椅子固定著一切,它僅僅是一個安閒的沉思之所,而閒適正是善思的人類的傾向,啟發人變成思維者。

這樣,一張椅子就是一種期待,或者一種人體的真實展現。人這個聖潔的受載者賦予椅子一種氣息,這種氣息包容的內在張力是劇埸佈景師所熟悉的。正是這種戲劇化的難度是安娜貝拉的繪畫空間所收復的。這個難度給她提供了一種確定的象徵性界線,以區別誰在看和誰被看。這區別就是演員,或者是觀眾,或坐在椅子上或不坐在椅子上。椅子被置於繪畫本身的中心位置,成為邏輯符號,展開另一種思索的原則。在這個系列中,有各種各樣的鏡子遊戲,多重性的探索研究,這將繪畫從荒蕪的封閉中解脱出來,成為漫遊的開始,而化妝盒也可以成為第一位的象徵要素。至於椅子,這輕鬆的沉思之所,可以作為多重影像的觀察中心,作為“小客廳”的埸景中的鏡子。

女人總是設想一面鏡子,這是她感到優越於男人的一種心理平衡的源泉,更使她解除自我世界孤獨內省的苦惱: 長期與鏡子共存,來源於一種對自我進行客觀督察的必要。女性的和諧與對稱,使她們在舞蹈中居高臨下地成為主導。更妙的是,這種閒暇的劣根性將永遠成為任何自戀迷宮中對無窮無盡的美的追求,而女人和鏡子的關係在這裡便是最有力的第一象徵。

深深體驗那邀請安娜貝拉遊歷廣泛的善意,我們就會把有關鏡的思索擴大。對於她來説,只要照著一面鏡子就是以看清另一條道路,鏡中之路真是令人驚羡而又無窮無盡。

孤寂植根於探索的無能為力。

詞義學告訴我們,探索這個詞起源於鏡,思索這個詞則是對星空的觀察。

對於孤寂來説,沒有可能逃避,而人類懂得自己赤身裸體面對整個宇宙。任何始創性的嘗試或拯救行為必須在孤寂中取得。真是! 這簡直是站立在荒漠或深淵的門口,戰慄於冒險和迷失。不幸的孤寂,同樣充滿恐懼,這恐懼向她啟示著對自己的認識,僅僅把鏡當作神性的象徵,或者潛伏其中以尋找連續不斷的虛無。

無聊的冰水困於鏡框內,

何等憂傷、何等無奈。

夢想和回憶成為片片落葉,

掉進寒冷的深洞裡。

在你的眼裡我已成為一個遠影,

然而幸運地,在那樸實的噴泉裡,

我擁有我的夢,

散發在相識的赤子身上。

——馬拉美: 《一面鏡子》

誰想戰勝自己的孤寂必須使用鏡子作為照明的工具。

一天,與阿爾梅達·內克雷羅一同在科英布拉下區散步,他對我用一種概括的簡明方式説: “你知道什麼是健康? 健康是保持狀態的能力而已! ”他想意指的那種能力是向智能的活動升華,那種能力必將是在另一種命運的法則中進行判斷: “不出戶,知天下。”只有思維才能戰勝孤寂,在運思的過程中,充滿啟示和迷狂,那是一種呼喚精靈或神聖、天使或大師的魔力。

這裡,作為象徵,心靈與思維與精神合而為一,集為一體,奇思妙悟紛沓而來,無窮無盡,成為永恆的推動力和宇宙一切運動與形式的創造者,超越於個人,存在於萬物主觀性的無限之中。

在每一個光耀熠熠的思索中,人可以掌握世界中心之秘密,在更為絕對的孤寂中,人將獲得萬物的陪伴。

這就是安娜貝拉本系列畫題要向我們展示的目的。在這些繪畫中,有一個活的靈魂,一個不安的開端。我們因此喜愛安娜貝拉的畫。

呂平義譯

*Luis Sá Cunha,本刊總編輯。

本冊第 125 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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