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馬若龍向庇山耶之靈獻花
跨文化認同&新圖象傳釋

黃曉峰

倘若把馬氏認作一位稍帶油脂氣味的雅披士藝術家,再加上現代藝術的卡通幻覺倒是很後現代主義的。誰敢去做如此異想天開的夢,在他的畫筆下出現了古代充滿智慧的墨西哥人,不,是瑪雅人跟外星人溝通的細節描寫甚至對話;借用馬若龍自己的話説,那絕非英雄式的怪誕人物,而是實有其事的“人類曾經存在過的某種文化情景”,迄今仍然可以用考古學來證實。我的天,他像一個大孩子那樣嚴肅地皺起眉頭向我解釋那厚厚一疊的“魔幻現實主義”系列作品的精確筆觸和真實所指,令我幾乎整個兒墜入了跨時空的童話漩渦。

馬若龍的興趣令我驚訝,他的收藏庫的一個角落裡從畢加索的銅版畫到孫中山鑄銅頭像,從中國青花瓷瓶到應有盡有的鳥籠;從酒的系列到煙斗雜物,從建築設計圖樣到各種詩集畫冊……,這一切都在他的靈感裡留下了痕蹟,而其中佔據一切的卻是庇山耶的變形形象。庇山耶變成神魔不斷地出現在馬若龍的畫稿上。迄今馬若龍畫庇山耶已經畫了六年,有時把庇山耶畫成鴉片鬼,有時把庇山耶畫成鬈毛狗,幾乎庇山耶可以變形為馬若龍想象世界的一切,那裡面描繪了澳門土生葡人經歷異質文化扭曲而發生的精神裂變,然而在畸形的變態裡一切都顯示出傾向東方魅力的求生慾望和創造力量,精神升華於墮落的生活方式之中,跨文化的認同意識表現於追求中國文物價值和偏愛中國女子的黃色情結之中,所有這一切的“原罪”都出自庇山耶的“本文”裡頭,而馬若龍則是第一個天才的闡釋者。

“我每個星期六都去問候庇山耶。”馬若龍對我解釋著。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原來他先慈之墳就緊挨著庇山耶之墳。我想,馬若龍的戀母情結與他的“戀庇山耶情結”是催發他創造力的兩個來源。庇山耶是詩神的代替物,緊跟庇山耶的澳門歷史人物還有高美士和文第士。他們無疑是馬若龍讚美的榜樣。而在馬若龍的“戀母情結”裡還可以追溯到他祖母那一代的遺傳因子。馬若龍拿他先祖父的照片給我看時很得意地説: “我阿爺寫過詩! ”然而他更為他的祖母感到驕傲,那種繾綣懷戀之情就在他的一首詩裡出現:

    斜切面的鏡子
    嵌在紅木鏡框裡
    一派考究的中式裝璜

    歲月使鏡子發烏
    慢慢的
    變成一面水鏡

    光澤早已消失
    留下的祇是鏡子
    那灰濛濛的表層

    我的中國祖母
    很久未在那面中式鏡子裡
    出現於我的眼前

    她隨那最後一場雨
    隨那收穫的稻穗
    一去再也不復返

馬若龍這首詩可能有助於觀眾瞭解馬若龍那些天馬行空似隨心勾勒恣意潑墨的五顏六色的畫作時悟到那些滲進骨子裡的神秘意味和何以他有那麼強烈的中國文化意念。

1976年澳門商業學校畢業生馬若龍一下子拿出六十幅作品在澳門開了一個轟動一時的個展,那在澳門藝術史上也可説“史無前例”。那時“生正逢時”的小子馬若龍還不滿二十歲。無獨有偶的是這位雄心勃勃的“澳門土生葡人藝術家”喜歡按照中國傳統曆法計算自己是“公雞”屬相,而相隔十七年後才在澳門舉行第二次個展,正值雞年時節回首往事難免有恍如隔世之嘆。1987年馬若龍發起創組“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的時候,鑒於“現代文化與社會之間矛盾,以及人的價值所受到的嚴重挑戰”,認為他們一群澳門現代藝術家的作品“並非太具前衛性,而是聲音還不夠響亮”(見《創會宣言》)。可是當時就有評論指出,馬若龍的建築式畫作展現了大腦所孕育的濃鬱的新圖象風格,顯示其豐富的想象力;並認為那是“繼無與倫比的路易士·迪美之後,萌生於欣欣向榮的本澳文化環境之中的‘先驅者’幼芽正在成長”(官龍耀: 《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首展觀感》,《文化雜誌》第3期)。距此僅不過三、四個年頭,馬若龍在布魯塞爾展的作品風格就得到葡國評論家西爾瓦·奇科的高度評價。

西爾瓦·奇科認為馬若龍作品對於他研究各國文化特點及覺醒意識“對東方的影響”具有特殊意義。我覺得應該從逆反角度去評價馬若龍作為一位澳門前衛藝術家的獨特成就。馬若龍天賦具有將中西文化融合於一體的藝術素質,他的創作愈來愈鮮明地汲取中國傳統藝術美學特色的精髓。藝術家自覺地向東方主義傾斜大大豐富了超時空的自由想象天地,使他獲得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超意象的神思靈感。馬若龍的“新圖象意象”裡,無疑含有“隨意主義”的創造方式。我們從張旭、懷素的狂草書法可以悟出“隨意主義”的味道,也可以從中國文人畫的潑墨大寫意表現手法上感受“隨意主義”的勁頭。從畢加索之後,西方藝術家驚異於中國象形文字隨形表意的美學機制和生命活力,及其飛龍走鳳的“非理性投射方式”,東方藝術的神髓幾乎成為西方超現實主義者夢寐思服的極品,嚮往東方情調幾乎成為他們一種精神逃遁的強誘惑。由此崛起的物性繪畫在東方意識中造成很大衝擊之後,解構主義的文學追求就開始大行其道了。為此,西爾瓦·奇科認為馬若龍是活躍於“嚴格的雙向領域之內”的一位"具有非凡理性"的藝術家。指出這一點,對於評估馬若龍作品的特殊文化價值是很重要的。馬若龍還擅長於移植中國民間藝術獨特的明顯反差而產生互補效果的色調處理方法,大紅大綠被使用得格外醒目。澳門街古老牆壁苔蘚紋理的斑駁色調深深地牽惹馬若龍眷戀的情思,它們被移植於他的畫框裡,使那抽象抒情的景物彷彿永遠沉浸於一種光彩潤澤的氛圍氣之中。

當然,馬若龍這次個展的作品有一部份是不久前剛在上海和北京展出的作品。它們的風格似乎是更充滿了中國畫美學的人文氣息,強烈對比的色塊酷似中國民間年畫的剪貼色彩,一派青春放歌象徵吉祥歡樂的色調,既富於中國喜劇情調又充滿西方酒神精神。他用現代油畫技巧來表現中國山水畫的韻味,其至摹仿木刻繡像之類的傳統人物畫,竟然做得維肖維妙,古色古香。除了題為《山水》、《紅樓夢》之類的作品之外,馬若龍別出心裁地用半月形的框架來組畫抽象的中國文化意象,似乎到了若幻若迷的境界了。

他是這樣向我解釋他近年畫風的轉變的:

“你看,我的畫雖然很抽象,但近年變化很大。越來越摩登,也越來越中國化。顯然有油脂精神,青春得很。似乎我的畫越來越年輕了。為甚麼? 它們是很中國式的。看去像國畫,但卻是西畫。仔細看有的塗了十幾層,細部精確,追求肌理效果,花了很多功夫。我在學中國功夫。當然,這中國功夫指的是中國文化,中國精神,包含哲學、文學、書法……。除了大師的各種風格,還有中國民間藝術。在這方面探素已經花多了我六、七年時間了。在我生命之中祇有傾向中國文化藝術才花了我這麼多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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