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我的朋友馬若龍

姜德溥*

木刻山水畫

直徑20CM 1993

這次有機會和馬若龍在上海相聚了,他迎面第一句話就説“嗨,你的書法真好,你的畫也是書法。”這使我恍然回想起在澳門時留念之作: 他那本精緻的中國式冊頁,原來都是各國人士之嘉言,為英、法、葡、西諸文,當然一律以鋼筆橫寫。輪到我,就毫不客氣提起一枝脱穎中鋒,很瀟灑地塗了幾下,再看看畫面仍有些空,便用篆意的行草題以上下款書。中國人説作畫要在“似與不似之間”,而我的書法也有些“不似之似”。雖自覺不失法度,郤沒有想到竟遇到這樣一位“洋知音”。

漢字對於歐洲血統的人來説,本無異“天書”,何況“書法”有正、草、篆、隸,且流派紛呈,變端萬狀,能領悟“心書”之妙,大概也就登上中華文化的堂奧了。但更令人驚奇的是,待馬若龍的作品在上海美術館展出,在這些性格鮮明的現代繪畫中,反復出現古老的書法之構成,——那是色彩的書,紅橙黃綠,且自由組合,行氣間大小隨之,具有奇異的視覺效果和心理反響,更引起我深深的思索……果然在畫展的研討會上,很多朋友提出:

“馬先生,您畫中的文字怎麼意義不連貫? ”

“我祇把它當作繪畫。”

“我祇看它的形象、氣勢和節奏,我並不真識漢字,書法對我來説就是繪畫! ”

這真是從“絕對繪畫”到“絕對書法”了。難在對這些不知其義的象形文字,並非僅作描摹,加意於外形上的特徵變化,而是起迄有序,撇捺頓挫間中規入矩: 泰山墜石,波瀾老成,表現出一種濃厚的“書意”。他的行草還真有青藤的味兒呢!

竟如何會有“書意”呢! 這中西二大文化源流的匯合,真如飛越了千重關山、萬里江河啊……記憶的密碼又呈現出91年的圖形: 我和頌一、立人在澳門舉行聯合畫展,理所當然地要去畫展的主辦者文化司署拜訪馬若龍先生,這純為禮節性拜會。有趣的是我們之間的交談要經過二重翻譯: 我説的是國語,請友人翻成廣東話,再由專職的譯員小姐譯為葡文。在當時如真如幻的氣氛中,深感和對方的文化距離。但這種似乎難以逾越的阻隔,郤一下子在“書意”的命題前頓然消失殆盡——於是我們成了朋友。

我想正如現代人用各種努力和可能尋找“外星人”一樣,在海通以前的各國人民,也是這樣苦苦地互相尋找著! 哥倫布、麥哲倫、鄭和這些勇士們的業績,是創造現代文明世界的支柱。而這種相互間的追慕和探求將永遠繼續著。祇是它的頻率急劇加快,並進入更深的文化層次。“沒有文化的交流就沒有文化發展,反對交流甚至等於反對文化本身。”這是馬若龍的主旨,且經常掛在口邊。這位現代西方的取經者,深入到我們的文化根源,真是全身心的投入: 不但求其所異,也求其所同。就如歷史上著名的阿部仲麻侶、馬可波羅、利瑪竇、雪舟等揚。魯迅説“大而言之為學術,小而言之為中國。”從不同方位的雙向吸取和互為反饋,正在共同創造我們的生活,並創造著歷史。至於中國現代美術的興起,無疑以新型的美術學院為標幟,而其背景,即是所謂“西風東漸”。於是林風眠、徐悲鴻和健在的劉海粟成了文化上的民族英雄。當然西洋畫的傳入早在明初,道路坎坷起伏,如郎世寧既在宮廷受到青睞,卻幾為士大夫所唾棄,而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康有為又置之甚高,但是如果沒有西方藝術的輸入,對於傳統文明的古國是不可想象的。另一方面,我們卻少於研究華夏文化的西渡,因為這將互為因果。今天的一個典型,就是“馬若龍現象”。

在馬若龍的繪畫上,“東方情結”如身隨影: 《慈禧太后的耳環》、《溥儀的玩偶》、《黃河》、《西安》、及多幅《山水》,敞露了這於位生於澳門,成了澳門人的一往情深。當然“新東方主義”的本質乃是世界的東方,創作思想源自現代主義之啟示,屬於潛意識流動: 從偶發的原始斑點上建構畫面,其歷程是從內到外,以自動的節律而自我完成,尋求赤裸裸的畫意。他甚至與三、四歲的女兒在畫布上共同揮毫,表達一種自然的原發性。——“繪畫有自己的生命,我試圖讓這種生命出現。”這是二戰以後思潮的尖端課題。另一方面,雖然波洛克正確地指出“當代繪畫的根本問題是不屬於任何地區的”。不過深思起來,任何藝術都得有情緒,因而離不開土地的感染,也不能完全拋卻圖象的傳統性。馬若龍掌握了二者的原則和關聯,因而沒有陷入乾巴巴的現代主義説教,使意象具有充份的血肉和外形風釆。在具體畫法上,逐漸運用東方的技巧和物質手段所產生的感情因素: 這便是水畫之靈動,毛筆、宣紙、墨色的特殊性格,以及可能的肌理效果。不但顯得豐滿多姿,且有不可置疑的新穎感。如繆鵬飛兄所藏的那幅《山水》,達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

木刻水畫

直徑120CM 1993

葡國山水畫

直徑120CM 1993

人們經常談到的一個問題是“西方繪畫是否正在衰落? ”這也是海內外同樣遭遇的深刻疑慮。在輝煌地發展了一百多年的現代化,曾經是群星燦爛的長長銀河,而今不僅難以為繼,且被迷惘的前景所折磨,有的時候人們似乎突然覺得“現代繪畫真是糟透了”。繪畫越出繪畫本身,實質便是她的消亡! 馬若龍説: “要讓世界看我們的——東方新藝術。”並稱這是和亞洲很多畫家共同切磋的心聲。他本來熟悉西方畫壇,“即使在巴黎這樣的藝術名城,也很少看到高品位的創作,大師已經遠逝。”“雖然畫廊林林總總,大多數是些偽劣之作,夾雜在偶而出現的精品之間。”我説這是“魚目混珠”吧! 相比之下,亞洲社會仍處在“前現代時期”,其意識形態為慣性所桎梏,有一段時間上的空白。但前景的導向是確定無疑的,先兆的光芒也已經出現。因而現代東方文明必將崛起,這崛起的前題必將是“封閉性”的瓦解,更不具排他的可能。或許新的“拿來主義”正是我們當今的“時代精神”。在很多人尚屬矇矓之際,馬若龍已抓住了這一主線,並成了他為之奮斗的事業。21世紀的繪畫將不再處於守勢——既不能對東方文化“抱殘守闕”,同様也不能對西方文化“抱殘守闕”。

由於《澳門畫家馬若龍繆鵬飛畫展》的成功,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先後聘請二位為“客座教授”,成為滬上之盛事。馬先生在隆重的儀式上作了題為《澳門繪畫二百年》的学術報告,使上海美術界開始瞭解中葡文化交流的結晶,而在此之前,幾乎是毫無所知的! 當我們看到曾經遊歷印度而终定居於澳門的錢納利的大作,都驚嘆他古典風格的高度藝術性,其完美和純正超出大家的想象。他的學生關喬昌(嚇呱)傳為中國第一位從事洋畫的學者,功力天賦不凡,他後來回廣州開設畫店,仍以出售澳門風景畫著名。巴蒂斯特和俄羅斯建築師米爾諾夫的水彩畫,從容優雅,抒發天機;還有留下很多有價值版畫的納爾賽,具有嚴謹的文獻風格。當代畫家如郭士、江連浩、具澧道、郭桓、吳衛鳴等,都有各自獨特的建樹,達到令人側目的水平。他最推崇老朋友繆鵬飛的畫,因為富於靈氣,且具很強的力度:既融匯了唐宋之精神,又有德國表現主義及魯奧、塔匹斯的猛烈。繆氏緃橫國際,是成熟的天才。

馬若龍作為一個現代藝術家,創造活動的領域如此廣泛,這毋疑得力於知識結構的宏博,他體現了他對澳門的無限癡情的爱。“澳門每一平方公里就有一位詩人,”是文學密集型的:這裡的音樂、舞蹈、話劇和粤劇,以及攝影、曲藝等,都有值得紀念的成就,象徵澳門文化正逐漸走出了百年低谷。這小小的珍珠之地,卻孕育著智慧的光芒,而其間隨時間閃耀著作為活動家馬若龍的身影。他又力排眾議,努力保存澳門古典建築的風格,因而在繁華的都市,新的高層巨廈和佈滿青苔、飽經昔日風雨的樓房緊相聯結,這似乎有些不太協調,卻又相得益彰,成了澳門街的特殊性格。在世界都會中,也許獨樹一幟吧! 最具重要意義的是他參予創立的“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的誕生,以清晰的時代感和凝聚的群體實力,成為亞洲藝術中不可忽視的新生力量。連續展出於日本、台灣、澳大利亞、新加坡、印度、馬來西亞,傳達了新澳門的形象及其精神潛力;而對於本地區來説,又帶來現代思維的洗禮,使她的精神生活和世界新潮流相連結。

馬若龍喜歡説“澳門像一朵蓮花。”這是多麽深情的讚美! 蓮花在中國是吉祥、如意的象徵。他充滿憧憬,辛勞地擔負起工作,沉浸在創造的本能和歡愉中。我的這位異國朋友,也將是根生於華夏土地而向現代世界開放的藝術之蓮花吧。

1993年2月於上海

葡國山水畫

直徑120CM 1993

*姜德溥,上海畫家,曾任上海和哈爾濱大學藝術系教授。著作甚豐,其中有《中國當代畫家》、《董其昌的文人畫》、《文明與衰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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