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澳門與詩歌批評
一篇偶涉“澳門文學稗史”的隨筆

高戈

我講的題目是“澳門與詩歌批評”而不是“澳門的詩歌批評”。“澳門的詩歌批評”探討的對象應該是“澳門詩”以及由此衍生的“文學批評”,那才可以形成所謂“澳門的詩歌批評”。然而,我覺得不無遺憾的是,今天想對“澳門詩”這一類概念下個準確的定義是有困難的。

如果讓我去界定“澳門詩”,除了自16世紀迄今澳門華人用漢文書寫的詩歌之外,我絕不會將庇山耶和馬若龍除“名”,儘管他們一直使用葡文書寫詩歌。庇山耶於20世紀初曾在他的詩作《滴漏》中的一首組詩<人生歷程>裡刻劃詩人寓居澳門這個“夢幻島”揪心的感情--

我害怕回歸……

但懷舊之情又使我難熬……

--但是回顧往事

我又不知道是多麼的惆悵

庇山耶所害怕“回歸”的地方當然是指葡萄牙。他逝世之時拒絕了“魂歸西天”而永遠讓自己的幽靈守護着澳門聖美基墓園一方碑石的狹窄墳地,似乎從此可以讓葡中混血兒馬若龍小兄弟們時時去那兒憑吊沉吟之際抒發一番與酒神碰杯狂歡之後的悵惘悲情。

鴉片煙鬼庇山耶已經變成澳門詩神的代替物。澳門新馬路中段拐彎兒有一條庇山耶街可以接上號稱“爛鬼樓”的名氣不小的擺賣破爛攤子地帶通往白鴿巢公園的賈梅士岩洞所在。1999年6月10日澳門歷史上最後一個“賈梅士日”之後不幾天國際詩人聯盟在澳門舉行了一次題為“紀念賈梅士”的研討會。會議閉幕那天就由一群操好幾種語言(有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英語……當然也少不了澳門葡語和漢語普通話)的詩人們去賈梅士洞旁會合,澳門有史以來最後一位總督及其夫人和一大班幕僚們往沉默的巖壁嵌上一塊以“國際詩人聯盟”名義落款的紀念牌子。一番講演與熱鬧的贊頌散場之後,周遭匝地的蓊鬱濃蔭裡祇有嘶啞的蟬聲仍然吸引着賈梅士雕像烱烱獨眼的獃然垂注。從1999年12月19日之後,澳門就永遠也不屬於遙遠的葡萄牙了,而葡萄牙詩人在澳門的亡靈也許就要永遠地寄存於澳門文學稗史的冊頁之中了。

1999年6月10日“澳門史上最後一次”的“賈梅士日”那天的晚會上,有一位從里斯本駕到參加慶祝活動作公開講演的葡萄牙總統府高官竟然在眾目睽睽之前聲言“賈梅士並沒有到過澳門”的滑稽説法。這種“説法”,毋疑加深了人們對澳門歷史認識不無反諷意味的幽默感。我翻遍了卡蒙斯的《盧濟塔尼人之歌》(即《葡國魂》),的確沒有找到勾勒澳門歷史場景或吟詠澳門風物的殘篇斷簡,甚至連利瑪竇神父曾經在阿媽港見過的那尊“阿媽神像”的影子也沒有在字裡行間出現過。

有趣的是,到了6月18日(即中國農曆五月初五日),那天是全世界華人緬懷古代中國大詩人屈原的“端陽節”(或稱“詩人節”),澳門風光旖旎的西灣,鑼鼓喧天,龍舟競渡。就像往常那樣,澳門總督和一群達官貴人在湖畔臨時搭起的竹棚裡觀賞龍舟競賽。那作賽的華人槳手裡還夾雜著葡籍人士,而興高采烈的沿岸觀眾自然也跟往年一樣呈現一片華洋共賞歡聲疊起的水乳交融景象。

我對澳門陽光燦爛的6月(中國農曆則是五月)印象格外深刻。就是每年在這個月裡居然有兩個“詩人節”足以撩起我對點綴於澳門山岡街衢的一片片嬌艷熾熱盪紅漾綠的鳳凰花樹心悦神往。這個火紅的仲夏季節,老要撩起我又去遐想賈梅士和屈原對於澳門作為一個“詩的夢幻島”的象徵意味和人文價值。

法國當代號稱“比較文學大師”的艾田蒲(Rene Etiemble)批評《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的説法未免令人嘖嘖咋舌。他竟然指斥卡蒙斯“是個冒險家,刺客,騙子,因謀殺未遂罪受到通緝,最後打入地牢”。1553年3月5日卡蒙斯得到國王大赦,被命令“這一年去印度為國效勞”。

於是,他於1553年出發去果阿;有人在澳門發現了他,他行為不端,又觸犯了法律,後被遣送往果阿;他乘坐的船隻在柬埔塞附近沉沒,卡蒙斯搶救了《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的手稿,此後,他再度入獄,然後去了莫桑比克。他與一位有色女奴發生了愛的關係--多少拯救了他,後又去中國遊歷了一番,繼續寫他的《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繼又回到澳門。卡蒙斯死於1580年。在他棄世的那一年,西班牙帝國主義吞併了葡萄牙,同時,不忠的穆斯林大量出現在歐洲南部,如羅傑·比斯莫慈所猜想,不知是否因為對祖國的愛,以及外部對他的祖國造成的種種威脅,致使他在寫作《盧濟塔尼亞人之歌》中採用了殘酷無情的筆觸。不過,我個人傾向於這樣的觀點: 對這位厚顏無耻的無賴來説,祇有極端地為唯一值得信仰的宗敎--天主敎,以及為葡萄牙帝國主義辯護,方能為自身贖罪。

不管葡萄牙人侵入印度洋和確切意義上的印度多殘酷,多自私,也不管葡萄牙人的統治在道德意義上講又多麼難以容忍,實際上卻豐富了西方基督敎歐洲的精神遺產,啟發了那些為“啟蒙運動時代”作準備的人們,作出了自身意想不到的貢獻: 無論在植物學、動物學、礦物學領域,還是在人種學領域,當時隨同水手和商人出發的科學家作出了積極貢獻,建立了某些新的科學學科,極大地豐富了歐洲的地理知識。(《中國之歐洲》,中譯本根據法國Gallimard出版社1988年版本L'Europe Chinoise,1994年,河南人民出版社,頁11-12。)

艾田蒲還用上神憎鬼懨的揶揄筆調寫到“發表於1572年的名噪一時的《盧濟塔尼亞人之歌》”還給卡蒙斯(這位“誹謗者”)“帶來了一筆15,000里亞爾的終身年俸”。詩人死後,這筆年金就轉給了詩人的母親。這一考證似乎從側面説明了詩人不僅終歸是一位有出息的好兒子,而且也讓人約略知道葡萄牙宮廷對作為詩人賈梅士的重視。

由此也約略可知,卡蒙斯曾經不止一次在澳門獃過,後人在他的史詩裡也確實可以讀到若干有關中國印象的描寫。至於説艾田蒲對卡蒙斯的“批判”為何如此苛刻,我還沒法子去弄個水落石出呢。我想,艾田蒲對卡蒙斯的揶揄祇能視為某種“社會批評”而不是“詩學批評”。二十年前,我曾臨風竚立於賈梅士洞的巉岩上想象腳下昔日海潮囁嚅濤聲漸遠的孤寂情景,即興寫下了幾行題為<絕響>權當追懷那位獨眼詩俠的蹩腳詩句:

    那曾被放逐的詩人
    繞過好望角滿剌加
    盯著搖晃的桅杆
    在絕望的浪濤間顛簸

    憂鬱的心靈需要憩息
    哪怕是遙遠的天涯海角
    祇要有一隅棲身的巖穴
    不復是羶腥的強盜窩

    讓離群索居的寧謐
    去療慰滴血的孤魂
    榮耀僅屬於流逝的歲月
    殘夢裡盡是異域的情歌

馬若龍(Carlos Marreiros),一位澳門土生葡人詩人藝術家,曾經對我説,他有個時期幾乎每個週末都去問候庇山耶。原來他母親之墳緊挨着庇山耶之墳,於是就有了“戀母情結”和“戀庇山耶情結”催化這位澳門土生的“大地之子”成為挽留馬交(Macau)逝影的悲情天才。馬若龍的“戀母情結”可以追溯到他的祖母(一位孫逸仙博士的女鄉親)那兒。馬若龍詩集《一天中的四季》(原作葡文/崔維孝漢譯)裡有一首懷念詩人的中國老祖母的詩<祖母的鏡子>寫道:

    表面傾斜的鏡子
    嵌在紅木框裡
    一種考究的中國裝飾
    
    歲月使鏡子黯淡下去
    慢慢地
    它變成一面水濛濛的鏡子
    
    光澤早已消失
    留下的祇有鏡子
    那朦朧的表面
    
    我的中國祖母
    很久沒有在那面中國鏡子裡
    浮現於我眼前
    
    她已隨那最後一場雨
    隨那收穫的稻穗
    一去再也不復返

1990年馬若龍曾於北京皇朝飯店跟幾年前訪問過澳門的享譽世界的中國詩人艾青聚會,隨後又前往北京大學慶賀季羨林敎授八十壽誕。他參觀北京故宮之後寫下了題為“中國”的一首詩(崔維孝漢譯):

    一隻手
    兜着幾粒米
    另一隻手
    舉起一根竹竿
    
    那個小孩
    長着豆莢樣兒的雙眼
    他重建了
    那用宣紙
    粘貼而成的蒼龍
    任其腐朽  千瘡百孔
    這世界上最多災難的帝國
    
    這就是衰亡的淤泥中
    荷花亭亭玉立的品格
    在每一個誕生的兒童身上
    便有一位清朝官吏腐化而倒斃

像馬若龍這樣的澳門土生葡人藝術家、詩人,以及一些長年在澳門工作的葡萄牙文人,他們對澳門物事和中國文明逐漸有了較深刻的認識,也孕育了隨歲月而增進的深厚感情。他們真格的瞭解李白和艾青,不但鍾情,甚而熱戀。澳門的葡籍人士曾經大張旗鼓地於80年代初發動提名艾青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1987年5月,正當鳳凰花樹嫣紅如醉的時刻,澳門的葡萄牙文人們邀請艾青訪問澳門。當時澳門《文化雜誌》刊載了一篇題為<葡萄牙和中國的兩位大詩人在澳門>的專稿寫道:

澳門並非詩人之鄉。但是,令人驚奇的事實是: 一方面,中國鉅大的文化遺產中詩歌佔有令人眩目的輝煌的一頁,詩才芸芸,是一座令人讚嘆的萬神殿;另一方面,在葡萄牙,讓我們用一個詩人的描述,詩才沿着屋檐源源湧出。

然而澳門自有一種神秘的魔力把偉大的詩人們吸引到身邊,如葡國詩壇的一些巨匠: 博卡熱·卡米洛·佩沙尼亞〔庇山耶〕,安東尼奧·帕特里休。

早在16世紀(可能前後祇差二十五年),澳門就接受了代表兩種文化的兩位大文豪的來訪: 創作《葡國魂》的天才賈梅士和明朝最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他是不朽劇作《牡丹亭》的作者,被稱為“東方的莎士比亞”。

如今,神秘的召喚力又一次在一個月內,把兩種語言中的兩位大詩人帶到這塊已被詩歌聖化的土地,他們是米格爾加和艾青。

中華民族和葡萄牙民族的接觸和合作已經共同創造出具有真正世界史意義的繁榮時代,尤其是在物質文化和世界觀方面,已為人類東西方的文明交往樹立了豐碑。因此,當澳門回歸祖國之後,中葡這兩個飽經世紀風雷而成為天涯比鄰的偉大民族,將會更加珍惜澳門這一友好來往和精神交融的文明聖地,而讓21世紀的澳門更深情也更耀眼地成為媽祖庇佑和繆斯垂青的珠江口的夢幻島。自從16世紀以來,澳門的華文文學和葡文文學構成了互相輝映的並蒂蓮,澳門文學包容澳門的華文作品和澳門的葡文作品正是澳門文學舉世無雙的最大特色。正因為如此,它們將永遠地成為澳門這個稱為蓮花地之夢幻島的傳世珍品。

香山嶴十字門曾經是宋元大海戰的歷史地點,或許有朝一日海底沉船考古將會有驚人的發現。那個時代比葡萄牙人“發現”Macau要早三個世紀。當時,元軍的戰船是由泉州官居南宋提舉市舶司的穆斯林頭目蒲壽庚提供的。蒲氏一族原籍阿拉伯(一説占城),其分支後裔有定居珠江三角洲南海甘蔗村者。據廣州中山大學章文欽敎授的研究,現在找到的最早的漢文“澳門詩”就是嘉靖年間約於澳門開埠之始(1553-1557)南海甘蔗村商人蒲龍所作的<感事詩>:

 

寸天尺地盡堯封,邸借蒲桃許駐蹤。

一自庚郵頻貢雉,幾曾辛螫悟荓蠭。

徏戎策尚遲江統,籌塞人先學范雍。

天險莫將甌脱例,西來市舶水中龍!

 

此詩比湯顯祖《牡丹亭》一劇中提到澳門多寶寺(三巴寺)要早半個世紀。蒲龍提出了他對邸借(借居)澳門的葡萄牙人(蒲桃)的看法,此詩實可視為澳門詩歌之社會批評的始作俑者。看來蒲龍是一位曾經涉足澳門做買賣的先行者。如果那時卡蒙斯已在澳門蟄居,或許跟蒲龍這位客官在白鴿巢打過照面也説不定呢。

康熙二十三年(1684),杜臻受命為辦理展界事宜巡視澳門作<香山墺>詩稱贊葡人經營澳門的精巧技藝--

 

西洋道士識風水,梯航萬里居於斯。

火燒水運經營慘,雕牆崚宇開通衢。

堂高百尺尤突兀,丹青神像儼鬚眉。

金碧熒煌五彩合,珠簾繡柱圍蛟螭。

風琴自鳴天籟發,歌聲嗚鳴彈朱絲。

 

澳門葡人對天朝欽差大臣恭順迎迓之,“扶杖穿屐迎道左,稽首厥角語嗢咿。”竟至於“自言慕義來中夏,天朝雨露真無私。世世沐浴聖人化,堅守臣節誓不移”。杜臻對澳門葡人之順服則欣喜之重視之,並且泱泱大度地勸勉葡人“還歸寄語西洋國,百千萬作藩籬”,在以示關懷的同時相當得體地宣示了大清皇朝主權的神聖莊嚴。

翌年春(1685)粵海關設,成克大為監督巡閲澳門,有<望洋臺>詩描寫“百貨走如鶩,有無相易換”的盛況。“嗟彼番鬼謀,貿遷操勝算。但恐恣驕縱,與世成冰炭”,因此而曉以大義,嚴加防範。同時期以屈子繼嗣自負的屈大均亦對“百貨通洋舶,諸夷接海天”的蠔鏡澳瞭解甚深,巳擔心葡人“築城形勢固,全粵有餘憂”,“山頭銅銃大,海畔鐵牆高,一日番商據,千年漢將勞”,以詩歌作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社會批評武器提醒人們對澳門的葡人必須提高警覺,以防患於未然。

1690年代嘗居香山東林七載的釋跡刪兩次到澳門住錫所寫詩亦反映了他深刻的眼力和敏感的心態,看出“島夷今誠法王尊”而應合“到處不妨吾道在”的宗敎哲理(<遊澳門宿普濟禪院贈雲勝師>);然而當他看到“相逢十字街頭客,盡是三巴寺里人”之時,難免要連連慨嘆“年來吾道荒涼甚,翻羡侏離禮拜頻”(<三巴寺>)!而以逃禪作“反清復明”之掩護的嶺南志士,看到“江山如畫半沉浮”而“魯連去復無消息”(<望海樓>)的悲愴景象時,其令人扼腕的詠嘆反思亦流露了英雄末路之自我批判的社會悲劇意識。

曾任香山同知兼署澳門同知的張汝霖深知管理澳門事務責任之重大,《澳門記略》載其<澳門寓樓即事>之一首詩云:

 

御惟操轡善,治或裸衣宜。

古聖因其俗,今吾不汝疵。

忌曾投鼠驗,機以好蜻知。

二百年間事,從違欲問誰?

 

由此可見治澳之難絕非宏論空談之輩所可以想象。早在明代,澳門就是被當作一個“化外之地”的海貿開放港模式加以充份利用的。自明季遠東遠西航路開通截至清嘉慶五年(1800),中國保持了鉅額的貿易順差(除明清鼎革之際短期中斷之外)長達二百五十年之久。1571-1821年間,輸入馬尼拉的美洲白銀共計四億比索,多半轉輸中國,部份輸入歐洲的美洲白銀也通過貿易轉運澳門流入中國。而1580年代,葡人每年至少運送了一百萬杜卡特(Ducat)白銀到遠東,主要流入中國。從16世紀70年代到17世紀30年代,日本每年運出白銀從50萬兩遞增到高達300萬兩,其中大部份被葡萄牙大商帆運來中國。據德川幕府第六代將軍德川家宣的幕僚新井白石調查,僅慶長六年至正保四年(明萬曆十九年至清順治四年,1601-1647),日本白銀輸出總量即達7,480萬兩以上,其中大半輸入中國。17世紀初,每年僅直接出口巴達維亞(菲律賓)和由葡人輸往日本的中國商品價值即達白銀427-487萬兩。萬曆九年(1581)張居正內閣進行歷史性的財政税收制度改革,在全國全面推行由龐尚鵬、海瑞等人首創及付諸實驗的一條鞭法,促使鉅額白銀內流支撐其作為本位貨幣的地位,標誌着中國貨幣財政制度最終確立,大大地有利於破壞農奴對封建國家的人身依附關係,使江南和沿海資本主義萌芽生長加速。僅萬曆九年,珠江三角洲各縣課税魚塘達159,828畝,桑田68,497畝,可見這一帶新興開發的桑基魚塘商品化農副業生產的發展程度。

澳門作為一個國際貿易港的崛起,從而形成廣州-(石龍)-佛山-(陳村)市鎮工商基地與整個珠江水系構成強大的向外幅射的完善的貿易網絡體系,前往澳門謀生的“百工技藝,趨者若市”(《謝山存稿》),萬曆中人口達十萬之眾,前往貿易的國家、地區達146個,“皆以澳門為津市”(屈大均)。早在1522-1566年,珠江三角洲十六個縣共有75個墟市,到明末增至115個,乾隆年間(1723-1795)高達570個。順德龍山鄉約60平方公里10萬人口在嘉靖(1799)時就有三墟十五市,平均半徑1.1公里人口不足七千人即據有一個農貿集市,原因就是桑基魚塘高度集中。有一首<竹枝詞>描寫龍山大墟之一的真實情景:

 

呼郎早趨大崗墟,妾理蠶繅已滿車。

記問洋船曾到幾,近來絲價竟何如?

 

由此可見龍山集貿已加入以澳門為輸出港的海外市場網絡。曾與利瑪竇有過交往的湯顯祖有詩<香嶴逢賈胡>描寫葡商“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雲檣”,販運而來的異珍珠寶竟然形成“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的璀璨景象。《牡丹亭》裡的<謁遇>一齣塑造朝廷向澳門派遣“欽差識寶使”到“嶴里巴”(澳門聖保祿敎堂)視察,對番商所獻珠寶有“石落山川,精瑩日月”之贊嘆。屈大均亦樂於用<竹枝詞>的調子吟唱廣州及其外港澳門的繁華景象,走筆反諷地方官府向錢看的貪饞嘴臉:

 

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

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十字錢多是大官,官兵枉向澳門盤。

東西洋貨先呈樣,白黑番奴擁白丹。

 

白丹,指甲必丹,即葡文Capitão,船長之謂也。明清乃至近、現代,旅居澳門的士大夫詩家何止百把名人雅士,所吟誦的絕律古調成千上萬,風花水月,竹枝粵謳,騷人墨客,禪風道骨,其篇什十之六七可視作社會批評的諷詠之作,其中所反映的“文以載道”,“詩以言志”之民族文化傳統亦誠足觀矣。

澳門街迄今仍不乏敝帚自珍大量填寫詩詞的文人雅士,所作動輒百十累千,或應酬雅集,或吟蟲吹萬,以舊瓶裝新酒之大家如梁披雲、佟立章、馮剛毅、胡曉風……皆可視之為澳門社會的觀察家和時弊針砭大師。有當代“新加坡國寶”之譽的潘受先生嘗論梁披雲先生《雪廬詩稿》之詩作云:

翁緒餘而詩,亦勞人小休而歌之意。初未暇字字推敲,效酸秀才撚鬚擁鼻之為。顧感時撫事,直抒胸臆,黜華崇淡,不假浮藻,所詣已卓卓如此。七絕少迴翔餘地,古人稱難,翁獨挽強命中,略不費力。運魏晉人神理,入唐宋人格律,難上加難之境也,而翁時亦有之。

茲舉梁翁<九一自嘲>(1997)七律一首印證,即可見其崇高境界和以歌詩作為社會批判武器的犀利鋒芒--

 

百齡開一更何求? 習苦蓼蟲曾未休!

問道虛隨牛馬走,浮槎偶作海天遊。

身無奴骨從人拜,混跡屠門祇自羞。

最是情緣拋不了,凝將老眼望神州!

 

這不就是滿腔熱忱滿眶熱淚的兼具屈子和放翁遺韻的愛國詩人之高尚情懷的真誠流露麼?

我曾於1986年向當時蟄居澳門的十八位較肯發表詩作的“詩友”徵集各人自選的若干篇新詩或稱現代詩湊合而成一本澳門現代抒情詩選集。這還得感謝廣州花城出版社楊光治先生見“異”勇為的支持。其實可憐見的是它在早一年編成時就遭遇不幸在澳門街夭折了一次。楊先生為了使這個詩集引人注目特別加標上了大字的“神往”書名。它頗能反映當時澳門諸多“詩友”四顧惘然獨自發愣的孤寂神情。“在一個畸形社會超負荷的生活重軛下,寫詩倒像在追求夢裡的曇花。”(<後記>)那些詩倒真像沙漠邊緣野生的零零星星的仙人掌。因此我不得不裝出像中世紀的騎士那樣扯高嗓門說: “這個詩集的出版也許可以使人知道澳門文學並不是一片不毛之地。澳門四百多年乾涸的歷史已經遇上了雨季。”當時,我暗自為之慶幸的是,它是在咱祖國正式出版的,也許它還是澳門華人抒情新詩的第一本選集! 它折射出澳門華人受壓抑的寄沉思於詩情渲泄的精神光芒,雖然祇是小詩一疊,然而是包容周納了各種思想向度和各種風格本色的可稱之為“擺地攤”式的澳門現代詩首展。十分僥倖的是,它還未嘗染上通常應有的小市民窩裡門戶之見。不久,澳門的“詩友”們撥弄出個“五月詩社”,從此澳門四百年的文學稗史開始揭開了所謂“現代詩”的相當蕪雜的篇章。

現在回首環顧澳門80-90年代的詩路歷程,或許可以誇大其辭地説,它已從“新詩”蹣跚踱入“現代主義”的晚景,甚至已不由自主地滑上所謂“後現代主義”之“反詩”狀態的窮途末路。

倘想將現存的五花八門的“澳門詩人”分成幾堆,那麼,首先,得先把“舊詩”(傳統格律詩)和“新詩”(類似於以“我的所愛在山腰”到“OK! 卡啦? ”為樣板)分成兩大陣營。其中,“舊詩”大抵可分為“名家絕律”、“老闆酬唱”和“附庸風雅”三類,佳作和劣作魚目混珠拉雜重疊,數目則可數以成千上萬。“新詩”陣營的界線也相當模糊,最模糊者姑妄稱之為“朦朧詩”,不算模糊然而曲裡拐彎或如天女散花生造詞語滿天亂飛者稱為“現代主義”(內含完全沒有“主義”的“瞎謅詩”),明擺着活像“現代主義”又比“現代主義”失魂落魄者(既不屑“現代”又怕失去了“主義”)或者乾脆裝蒜詐瞢不妨謬稱之為“冒牌的後現代主義”或完全沒有一丁半點詩歌樣態令人不知所云的拼詞假貨。於是,仁者樂山,智者戲水,既不乏自稱不朽者,亦少不了珍珠混於魚目者,孰優孰劣,興許要再消磨五十年光陰之後方可定論矣。

為了增強諸君對澳門凡是粘上了或者沒貼上各種“主義”新標籤的姑妄稱之為“現代長短句”各領風騷大半天之有限作品的皮毛印象,謹此採用一種用洗衣機攪拌法篩選詩句的聊且稱之為“後迷你主義”的編輯方式,僅將二十世紀末澳門街眼前這班略具代表性的自稱澳門天才先鋒詩人或半天才想出一溜詞兒的後衛詩人的作品斷片拼貼起來,聊供大家欣賞之指點之,暫且不管它們到底葫蘆裡賣的是哪裡來的鬼“主義”!

    每當我用古典的眼睛看雨
    朦朧裡有獨夫
    從金鑾殿推歷史出午門
    斬首(1)
    
    在回憶的大典裡
    又豈能寫盡
    民族枝葉的枯萎(2)
    
    禮儀如一百年前
    禮儀如一千年前(3)
    
    一個幽靈
    沒有主義的幽靈
    在人間徘徊(4)
    
    此際
    我需要的
    祇是一壺不醒的酒(5)
    
    祇需一壺酒一卷古籍
    一陣綿綿雨或一撮星光
    無邊的昏暗  無邊的良夜
    妳殷勤為我的小屋掌燈(6)
    
    但這是一本有情節的小説
    我無法控制自己
    不被翻到下一頁(7)
    
    最怕還有看的人
    在説
    看這玩意兒
    真夠東方味兒
    東方的色彩哩
    東方的情調哩(8)
    我們總安全得像甲蟲
    堡壘毋須把所有
    硬幣都風化為故事(9)
    
    避孕套
    才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
    ……真是愈來愈偉大(10)
    
    管他是臺灣同胞還是日本嫖客
    應召女郎祇關心各種外幣兌換率
    望鄉情結裡有港幣與美元掛勾
    北地胭脂已不再唱何日君再來(11)
    
    我穿起雲的衣裳看人間風景
    我被風景逮往無法走離
    很想回頭擁抱你雪白的肌肉
    但我應該怎樣啊--上帝(12)
    
    胭脂輕抹一樹霜紅
    美得像首詩一年一個夢
    追逐昨夜流逝的風(13)
    
    它夢見  明春
    將有無數枝椏
    昇起綠色的旗
    迎着和風飛舞(14)
    
    太陽剃光頭從城垛跳下
    軟禁的晚風假釋了(15)
    
    你幾時才會在夜裡提燈
    偷看伏貼在你腳下的一雙耳朵
    正等待雨的鈴聲風的鈴聲(16)
    
    尋找散失已久的眼耳口鼻
    為了重新挽救一張臉的尊嚴
    我們毀了一張舊臉可以再塑一張新臉(17)
    我終於發現自己一絲不掛
    在歡呼的男女中間站成赤裸的尖碑(18)

也許澳門真的早已歷史地犯上“尖澳門意識”(據一位澳門愛走極端的青年社會批評家説,它指證的不僅是“尖酸刻薄”之“窩裡鬥士”作風,而是更令澳門人自己難以置信的稱為“系統性偏執”的罪過。老天! 澳門怎麼會產生如此蹩扭的異端理論?)因此據説一是忽略了澳門80年代以來社會發展所導致的本質性變遷從而忽略了澳門跟外間世界的聯繫,二是糾纏着“大澳門主義”與“小澳門心態”而誇大了澳門的獨特性。其實,這種由“大澳門主義”和“小澳門心態”鑲嵌而成的“尖澳門意識”正好可以屈尊借以標榜20世紀末澳門“現代詩”的一大特色。請諸君再欣賞一組由攪拌器泡製的姑美其名曰“半後現代澳門詩”哈哈展:

    誰竚立在中央炮臺
    遙望西天一片曖昧的雲
    輕噓一個  現代主義的惆悵
    濁浪蹂躪一個又一個故事(19)
    
    我們本來就很童話
    不論是晨昏踏出家門即成企鵝(20)
    
    鐘聲受精很久沒有懷孕
    風化的石頭飛出黑色的蝙蝠
    蜘蛛在結網
    網是衣服是我們的故鄉(21)
    徒有想飛的慾望
    風起舞時
    落日將我烙成燈柱(22)

    我很愛瑪莉
    瑪莉是隻狗嗎
    歷史生蚤
    你流淚嗎
    我站着撒尿(23)

我留意到遮蔽她腰下的那塊所謂布雖然短得不能再短但到底還是金屬的果真想要掀起它可也不容易(24)

欺騙感情或者被欺騙感情,分手後復合或者合後分手,不斷追求或者不被追求,玩人或者被人玩,性冷感或者性飢渴,等待或者不等待,最終考慮也不過是主動還是被動。(25)

    我從市井來,耍玩殿堂二十三把交椅。
    看高官沉落的臉兒,我仰天笑了……
    遭否決時,
    慣在轟然虛立的車砲林中,
    舉最可欺的螳臂,挑開睫毛,引燈塔的光(26)

    時間越來越蒼老長街上
    有途人倒斃當槍聲驟歇(27)

    現在  我由暮秋失血的部位
    摭拾昔時夏歌的一點火苗(28)

餘論

澳門“現代詩”的共同品格就是幾乎都有一種怪胎的特性,往往形成先天性失語症候和潛意識受壓抑的永遠困惑狀態,表現為詩意傳達的語碼涉後甚至嚴重缺失(對形式規範和規範形式的藐視或壓根兒陌生),以及身陷群體責任感的逃避和面對偉大歷史感的退縮。於是,重大題材和嚴肅思想的缺席使澳門詩人顯得狡黠、調侃、不畏卑瑣和自作多情。一方面,有人標榜追求“純粹的寫作狀態”,可是偏偏不肯躲進象牙之塔,而處心積慮熱衷於攫取小文壇的小名氣,或者驅使想象力妄想有朝一日代表澳門所有的有識之士和天才市民去奪取諾貝爾文學大獎,當然首先想為整個中華民族也順便為自己的小圈子增光。還好,這種歇斯底里的文學狂想症幾乎已讓澳門根深蒂固的後儒家社會傳統和準詩人們不幸由古老文化遺傳致命的先天性失語症抵銷得七七八八而忘乎所以。也有人從社交場所退回容積十分有限的書齋(屈指可數的可憐藏書裡永遠缺席的肯定是十三經和廿六史,然而像瓊瑤和金庸的現代經典通俗名著則樣樣齊全新舊俱備)敲敲打打剪裁綴補出幾行結結巴巴像被鼠嚙狗啃過的玩意兒,然後就把此種“業餘玩家”的寶貝寵物擲給滿臉驚嘆號的澳門街報刊“文學版”兼職編輯,讓這班看守格子的衛道士或稱吃副刊地盤飯的重溫一遍“澳門小説不如散文而散文不如詩”的胡扯真理。

儘管當代華文文學仍然未能脱離像股票市場那樣的炒作風氣,然而澳門畢竟因為它的詩歌作品可以作為聊勝於無的顧影自憐的破碎鏡片,而為即將逐漸淡化而變得陳舊的“後殖民主義”歷史失韻走調地留下一抹社會批判的語言痕跡。

 

(1999年9月30日於澳門工作室)

 

(1)陶里: <馬交石上的一九八五年除夕>

(2)懿靈: <牌坊上的窺探>

(3)雲力: <指南宮>

(4)黃文輝: <入實驗室撳緊急掣>

(5)梯亞: <倫敦機場的最後一刻>

(6)汪浩翰: <掌燈>

(7)余創豪: <七燈臺--念故友>

(8)羅大明: <三輪車>

(9)石庭: <我的愛人>

(10)葦鳴: <避孕套>

(11)高戈: <春意闌姍入夢時>

(12)流星子: <生命劇場>

(13)胡曉風: <要忘記如何忘記>

(14)江思揚: <冬天的樹>

(15)淘空了: <晚風渡小城>

(16)凌楚楓: <青諫>

(17)懿靈: <我們遺失了所有的臉>

(18)舒望: <視覺的構成>

(19)江思揚: <向晚的感覺·夕陽無限好>

(20)陶里: <蹣跚>

(21)流星子: <鐘聲>

(22)林玉鳳: <沒有羽毛的翅膀>

(23)黃文輝: <歷史對話>

(24)葦鳴: <澳門的無題(1974.7)>

(25)懿靈: <一個女性的一生或者是……>

(26)吳國昌: <遭否決時>

(27)汪浩瀚: <晚禱>

(28)淘空了: <夏歌>

*高戈,澳門業餘撰稿人。本文係為中國第10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1999年10月·華僑大學)所撰寫的一篇散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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