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從詩詞見證明清時代澳門的歷史文化

章文欽

澳門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從明代嘉靖三十二年至三十六年(1553-1557)葡人入據澳門以後,到清代道光二十年(1840)鴉片戰爭爆發前夕的近三百年,構成澳門歷史上的明清時代。中國是一個具有悠久文明的泱泱大國,也是一個詩的國度。明清時代居住在澳門或曾經到過澳門,關注著澳門的中國詩人,都向這片中國領土傾注自己的熱情。由筆者選箋的《澳門詩詞箋注·明清卷》,選入明清時代70位中國詩人吟詠澳門的詩詞275首。這些詩詞,是明清時代中國詩人在澳門居停或過往時發出的心聲。詩詞作為文學作品,詩人在創作時,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感受到時代的氣氛,使後人往往能透過他們的心聲看到歷史的真相。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以《元白詩箋證稿》等論著,開創了以詩證史的學術傳統。本文受前輩學者的啟發,嚐試運用明清時代中國詩人吟詠澳門的詩詞作為基本資料,以見證明清時代澳門的歷史文化。

中國領土上的葡萄牙居留地

16世紀後半期,葡萄牙人始則賄賂廣東官吏而入據澳門;繼則向中國政府交納地租,租居澳門半島的一部份作為固定居留地。明清政府在澳門設置官吏,駐紮軍隊,徵收税課,有效地行使統治權。明清時代的中國官員也不斷巡視澳門,有的還將他們在澳門的見聞形諸吟詠。他們所留下的詩篇,可以作為當年中國對澳門行使主權的歷史見證。

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初春,清廷以平定臺灣,派來巡視粵閩沿海,為海禁作準備的欽差工部尚書杜臻、內閣學士石柱到達廣東。杜臻在廣東巡撫李士楨的陪同下巡視澳門,並留下長詩<香山澳>,詩末描寫他在巡視過程中與西洋敎士的對話: “〔敎士〕自言: ‘慕義來中夏,天朝雨露真無私。世世沐浴聖人化,堅守臣節誓不移。’我聞此語甚欣喜,攬轡停驂重慰之: ‘如今海內歌清晏,男耕女織相熙熙。薄海內外無遠邇,同仁一視恩膏施。還歸寄語西洋國,百千萬(1)當時無論是居澳葡人,還是來華的西洋敎士,都被看成仰慕天朝王化的外國子民,纔被允許居留中國內地,“堅守臣節”正是他們的本份;而永作“藩籬”,也就成為他們所自來的“西洋國”的職責。這段描寫,向北京宮廷的“聖人”傳達了“澳夷恭順”的信息,滿足了“天朝”皇帝作為天下共主的傳統心理。

同年暮春,另一位欽差石柱在兩廣總督吳興祚的陪同下亦至澳巡視。總督為封疆重寄,軍政海防皆其職責。澳門在清代與虎門並列為全粵最重要的·海疆要地,歷任封疆大吏無不重視對澳門的巡視。吳興祚此行留下長詩<抵香山,捨舟從陸,經翠微村、前山寨、官閘口至濠鏡澳,遍觀礮臺及諸形勝,薄暮留宿>(2)。據詩中所詠,詩人從香山至澳門途中,在翠微村外遇見從澳門販貨歸來的行商,並分享了昔日因海禁顛沛流離的百姓得返故里復業的歡樂。他在關閘口受到居澳葡人的迎接,巡視時各礮臺又鳴禮礮致敬。他拒絕了葡人珍異珠寶的饋獻,黃昏時又繩床瓦枕,寄宿僧寺。將其與有關文獻相印證,可見詩人關心民瘼廉潔自守的高尚品格,這在清朝的封疆大吏中是罕見的。

另一位作為清朝封疆大吏巡視澳門並留下詩作的阮元,他的五律<登沙角礮臺,閲水師畢,即乘水師提督之兵船過零丁洋,看大嵛山,望老萬山,回澳門,閲香山兵,因題船額曰“瀛舟”>(3),作於嘉慶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四日(1818年1月10日)巡閲虎門和澳門之時,距其接任兩廣總督不久。

澳門在明清兩代屬廣州府香山縣管轄。康熙二十四年(1685),管轄廣州、韶州二府的廣南韶道勞之辨,乾隆五十二年(1787)的廣州知府張道源,皆曾至澳門處理民蕃糾紛,並留下吟詠澳門的詩作。

為了加強對澳門的管治,清政府於乾隆九年(1744)設立廣州府海防軍民同知(簡稱澳門同知),駐紮前山寨,香山縣丞移駐關閘以南的望廈村。由此構成鴉片戰爭前以澳門同知為最高實際負責官員,與香山知縣及香山縣丞互相協調,共同管理澳門事務的清政府管治澳門的實際管理體制。

在擔任澳門同知和香山知縣的清朝官員中,印光任和張汝霖無疑是兩位引人注目的人物。印光任於乾隆九年至十一年(1744-1746)任第一任澳門同知。張汝霖於乾隆十一年至十二年(1746-1747)任香山知縣兼署澳門同知。十三年(1748)實授澳門同知,以事被議落職。他們不但居官期間政績斐然,而且工詩能文。兩人合著的《澳門紀略》是中國人第一部系統介紹澳門的著作,也是世界上最早刊行的一部關於澳門歷史的著作。他們赴澳巡視,處理公務而留下的詩篇,多載於《澳門記略》中。

張汝霖的五律長篇組詩<澳門寓樓即事>為寫景抒情擅美併秀的佳作。(4)其第五首云:

 

居然百夫長,位極以權專。

列礮遙堪指,為垣近及肩。

舞戈當負弩,釋甲學行纏。

慎爾一隅守,蒙鳩繫可堅?

 

詩人以澳門為海疆要地,葡人寄居逼處,列礮為垣。治理澳門既要用文德感化,又必須注重武功,方能無忝責守。第十三首探討歷來治理澳門的利弊得失,主張對居澳葡人因俗而治,不必過分挑剔、非議。結聯“二百年間事,從違欲問誰”二句,證以詩人在《澳門紀略·序》所説: “自濠鏡開市以還二百餘歲間,大事修戎,小事修刑。”反映了他在中國對澳門的主權問題上有明確的認識。

明清時代的澳門,作為葡萄牙人的居留地,吟詠澳門的中國詩人,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居澳葡人,與他們友好往來。明萬曆十九年(1591),湯顯祖在由南禮部祠祭司主事謫遷廣東徐聞縣典史途中曾遊歷澳門,其七絕<香澳逢賈胡>:

 

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雲檣。

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5)

 

描寫了他在澳門遇到販運珍異珠寶的葡商,以及居澳葡人不事耕種,依賴海外貿易為生的情形。

清康熙年間,斡鵠筆下這樣描寫西洋少女:

 

樓頭一見已魂銷,性本聰明態本嬌。

時嚼檳榔還默默,玲瓏玉質透鮫綃。(6)

 

其詩(<澳門番女歌>第一首)雖然不無輕薄之嫌,卻是描寫西洋少女諸詩中最早的一首。

嶺南名詩人、學者屈大均,與一位定居澳門的西洋老人時有往還,結下友誼。這位西洋老人向詩人贈送珊瑚筆架,詩人賦詩答謝。<西洋郭丈贈我珊瑚筆架賦此答之>第二首:

 

分來烽火柏,持作筆牀先。

小架宜斑管,長書得錦箋。

歸憑纖手潤,益使大紅鮮。

未有瓊瑤報,殷勤奏短篇。(7)

 

這個珊瑚筆架,伴隨詩人渡過晚年的一段筆墨生涯,直到詩人去世的前兩年,纔因貧困質於押錢家。這位西洋老人雅尚文墨,插書滿架,而且晚年得子,時值壽誕,詩人真誠地以詩(<壽西洋郭丈>)為賀:

 

書牀花發貝多羅,鸚鵡堂前解唱歌。

明月新生珠子樹,白雲初熟玉山禾。

千年命縷絲能續,七日仙棋箸更多。

最是端陽榴火好,為君流照玉顏酡。(8)

 

乾隆年間李遐齡的長詩<蕃雛>

(9),寫詩人傍晚在海邊散步,見到一個皙白雅靚,紅薄,全家猶剩半廂虛。

倚欄多少人天上,十里揚州恐未如。(32)

 

中國古代有仙人樓居的説法,除宮殿道觀之外,一般居室皆為平房。詩人們來到澳門,見到西洋人居住的洋樓直插霄漢,很自然地把它比擬為神仙的住處。結聯更謂洋樓中的人在憑欄眺望,有如從天上俯視人間;恐怕繁華的十里揚州,也未必勝過這仙境般的澳門。

西洋千里鏡自明末經利瑪竇傳入中國以後,至康熙中葉,中國人已經將其應用於航海。據屈大均所詠,當時從澳門出航東洋日本的中國海舶,同時裝着千里鏡和羅盤針: “五月漂洋候,辭沙肉米沉。窺船千里鏡,定路一盤針。”(<澳門>第六首)西洋人出門佩帶刀劍,刀頭一置羅盤針,一置千里鏡。汪後來<澳門即事同蔡景厚六首>之三:

 

南環一派浪聲喧,鎖鑰惟憑十字門。

借得西洋千里鏡,直看帆影到天根。

 

西洋人出門攜帶羅盤針和千里鏡,顯然出於航海生活的需要。詩人遊歷南灣,從同遊的西洋人借得千里鏡,遠望十字門的帆影,直到天邊的點點白帆都可以看到。

明末以來,澳門三巴寺有一架西洋風琴,誦經時彈奏以和經唄。吳興祚於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首次巡視澳門,所作<三巴堂>詩結聯云: “坐久忘歸去,聞琴思伯牙。”(33)美妙動人的風琴聲,使詩人留連忘返。釋迹刪的<寓普濟禪院寄東林諸子>,亦有“六時鐘韵雜風琴”之句。(34)康熙五十七年(1718)梁迪的長詩<西洋風琴>,述其友人副將郎亦傅巡邊至澳,見到三巴寺中的西洋風琴,歸來倣製一架,並且超過原器。詩人認為風琴可以列為雅樂,以登中國的大雅之堂。(35)這種舉動和見識,值得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書下一筆。

沿至嘉道年間,風琴已普及到澳門西洋人的家庭。嘉慶二十一年(1816),武將湯貽汾奉江西巡撫阮元之命至澳輯捕逸犯,遍歷西洋人之家,有西洋少女為之鼓琴一曲,給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晚年為詩尚云: “琴聲非絲桐,如怨亦如慕。不惜十指纖,奚愁五音悞。”(《七十感舊》第七十八首)(36)道光七年(1827),蔡顯原等為纂修《香山縣志》至澳遊歷,蔡氏此行留下<聽西洋夷女操琴>的長詩,述其至西洋人家中,聽西洋少女演奏風琴。詩人一面盛稱西洋風琴製作精巧無匹,琴聲優美絕倫,一面卻斥為奇技淫巧,視為溺人心志的鄭衛之聲,與明堂、清廟一類的雅樂水火不相容,與康熙年間梁迪頗有氣魄的見解大相徑庭。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説明,在鴉片戰爭前夕萬馬齊闇的局面之下,相當一部份中國士大夫已經失去學習西方先進文化的勇氣。

此外,西洋技藝如自嗚鐘、鏡畫,器物如刀劍、衣冠、食品、洋酒、餐具、轎輿等,在中國詩人的筆下亦每有詠及。如成克大的<濠鏡澳即事>可見其梗概:

 

編竹張飛蓋,肩輿類短牀。

兜羅衣尚錦,篤耨珮含香。

茉莉蒸花露,檳榔當酒漿。

倭絲襟底貯,但嗅不須嚐。(37)

 

天主敎是葡萄牙最流行的宗敎。居澳葡人長期保留本國的宗敎傳統,加上澳門作為天主敎在遠東傳敎中心的地位,使清代澳門的宗敎活動十分活躍,即使在康熙末年清廷實行禁敎以後仍然盛行。因此,清代澳門詩中有許多關於天主敎的描述。

詩人們來到敎堂林立的澳門,面對金碧輝煌巍峨壯觀的天主敎堂,特別是為各敎堂之冠的三巴寺,無不發出驚奇與讚嘆。杜臻<香山嶴>云:

 

堂高百尺尤突兀,丹青神像儼鬚眉。

金碧熒煌五采合,珠簾繡柱圍蛟螭。

 

描寫了敎堂外觀的壯麗,神像雕塑的精美,堂內佈置的奢華。更為概括的是黃呈蘭的<青玉案·澳門>詞: “綺窗朱檻,玉樓雕縷,這是三巴寺。”(38)

詩人們對天主敎士,特別是耶穌會士在澳門的活動亦有不少描述。澳門主敎或駐紮於三巴寺的耶穌會院院長,清代文獻稱為三巴法王。釋迹刪的<三巴寺>:“箬葉編成誇皂蓋,檻輿乘出比朱輪。”(39)描寫法王出巡的顯赫場面,簡直不亞於軒車皂蓋的中國高官。屈大均的<澳門>第四首:

“禮拜三巴寺,蕃官是法王。”在詩人看來,三巴法王比作為澳葡當局最高官員的兵頭(總督)更具有權威。

禮拜是天主敎最重要的宗敎活動。汪後來前引詩第四首: “赤烏已映三巴寺,白霧猶涵老漫山。七日一回看禮拜,番姬盈路錦斓斑。”描寫禮拜日的早晨,西洋婦女穿着絢麗多彩的服裝,迎着初昇的太陽,前往敎堂禮拜的情形。金采香的<澳門夷婦拜廟詩>第一首,則寫禮拜日三巴寺內人氣氤氳,竟日不倦的盛況:

 

三巴門內瑞烟開,夷婦殷勤禮拜來。

席地跏趺忘日永,氤氳人氣繞蓮臺。(40)

 

禮拜的重要內容是誦經講道。劉世重<三巴寺>“坐堂環白鬼,聽法間紅毛。”(41)寫歐洲天主敎徒聚集在三巴寺內聽敎士講道。金采香<澳門夷婦拜廟詩>第二首: “一雙纖手嫩於蓮,對佛持齋志益虔。百八牟尼剛數罷,堂頭法語又傳宣。”則寫誦經。婚配儀式也是天主敎一項重要的宗敎活動,清代文獻稱之為交印。尤侗的<佛郎機竹枝詞>:

蜈蚣船櫓海中馳,入寺還將紅杖持。

何事佛前交印去,定婚來乞比丘尼。(42)

對“交印”儀式有比較具體描寫的是陳官<澳門竹枝詞>第四首:

 

戒指拈來雜異香,同心結就兩鴛鴦。

嫁郎未必他年悔,生子還當付法王。

(原注: 西洋人婚禮,女以戒指授男,通於

僧。僧誦經使日後夫婦無怨悔,乃成婚。)(43)

 

而下聯結句“生子還當付法王”,是説他年生子以後,還當抱入敎堂,由敎士作入敎洗禮,則屬於天主敎的另一項宗敎活動了。

明清時代中國詩人吟詠澳門的詩詞,從一個側面見證了明清時代澳門的歷史文化: 澳門作為設在中國領土上的葡萄牙居留地,中國政府始終有效地行使主權;它不但是一個東西方貿易的重要港口,而且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居於極其重要的地位。這些詩詞以中國古代文學的形式來描寫明清時代的澳門,本身就是研究明清時代澳門歷史文化的珍貴史料。當然,要深入研究明清時代澳門的歷史文化,還必須將這些詩詞與其他中外文史料互相印證。

【註】

(1)杜臻《經緯堂詩集》,卷四。

(2)(33)吳興祚《留村詩鈔》(不分卷)。

(3)阮元《研經室集·詩集》,卷十一。

(4)(21)印光任、張汝霖《澳門紀略》,卷下《澳蕃篇》。

(5)(14)湯顯祖《玉茗堂詩集》,卷六。

(6)韓鵠《止亭詩鈔》,七絕。

(7)(8)(18)(24)屈大均《翁山詩外》,卷八、卷十一、卷十六、卷九。

(9)(32)李遐齡《勺園詩鈔》,卷一。

(10)張琳《玉峰詩鈔》,卷十五。原注: “夷俗貴女賤男,以男嫁女。得唐人為婿,則舉澳相賀。”

(11)(30)陳蘭芝《嶺南風雅》,卷一<續選>、卷二。

(12)原詩勒於澳門媽祖閣海覺石下觀音殿傍石壁。

(13)何天衢《欖溪何氏詩徵》,卷六。

(15)拙著《澳門中西文化中的航海保護神》,未刊稿,頁136-137。

(16)李杕編《墨井集》,卷三《三巴集》。

(17)勞之辨《靜觀堂詩集》,卷四。

(19)潘憲勳《南歸詩鈔》,卷一。

(20)潘儀增、潘飛聲《番禺潘氏詩略》,第二冊《義松堂遺稿》。

(22)廖赤麟《湛華堂佚稿》,卷一。

(23)蒲肇揚《南海甘蕉蒲氏家譜》,卷十一。

(25)(34)(39)釋跡刪《咸陟堂詩集》,卷十四。

(26)汪後來《鹿岡詩集》,卷四。

(27)羅含章《嶺南集》,卷三。按: 程含章原姓羅,故其詩集以羅含章之名刊行。

(28)邱對顏《玉珊詩集·璜釣集》。

(29)羅天尺《癭暈榻房詩刪》,卷八。

(31)馮詢《馮氏清芬集·白蘭堂詩選》。

(35)梁迪《茂山堂詩草》,第二集。

(36)湯貽汾《琴隱園詩集》,卷三二。

(37)陶樑《國朝畿輔詩傳》,卷十三。

(38)許玉彬、沈世良《粵東詞鈔》,第二冊。

(40)方恒泰《橡坪詩話》,卷九。

(41)劉世重《東溪詩選》,卷二《藕泉集》。

(42)尤侗《西堂全集》,第十一冊《外國竹枝詞》。

(43)羅學鵬《廣東文獻》,四集,卷二五。

*章文欽,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敎授。本文為作者提交給1999年6月在澳門舉行的“紀念賈梅士國際詩歌研討會”論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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