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四庫全書》載錄傳敎士撰譯著作述論

陳占山*

作為清人對晚明以來中歐文化交流成果作出的一個回應,《四庫全書》(含《總目》)載錄了入華傳敎士撰寫、翻譯的數十種著作,這是值得學人重視的,然至今尚未見有專文討論。筆者現作初步考察,盼高識為之是正。

《四庫全書》及《總目》載錄傳敎士著作情形,先列表介紹於下:

 

書名

撰譯者

卷數

初刊時間

載錄形式

所屬類别

底本來源

合作中士

御定律吕正義續編

徐日升

德里格

1

康熙末

著錄

經部

樂類

 

 

職方外紀

艾儒略

5

啟三年

著錄

史部地理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楊廷筠

坤輿圖説

南懷仁

2

康熙十三年

著錄

史部地理類

内府藏本

 

泰西水法

熊三拔

6

曆四十年

著錄

子部農家類

昀家藏本

徐光啟

李之藻

乾坤體義

利瑪竇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李之藻

表度説

熊三拔

1

曆四十二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周子愚

卓爾康

簡平儀説

熊三拔

1

曆三十九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徐光啟

天問略

陽瑪諾

1

曆四十三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周希令

孔貞時

王應熊

新法算術

龍華民

鄧玉函

羅雅谷

湯若望

100

崇禎末顺治初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吕齊家藏本

徐光啟

李之藻

李天經

 

書名 撰譯者 卷數 初刊時間 載錄形式 所屬類别 底本來源 合作中士
測量法義 利瑪竇       1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徐光啟
渾蓋通憲圖説(1) 利瑪竇       1 萬曆三十五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李之藻
圜容較義 利瑪竇       1 萬曆三十六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李之藻
御定儀象考成 戴進賢

劉松齡

鮑友管

 32 乾隆十七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明安圖等
御定曆象考成後編 戴進賢

徐懋德

 10 乾隆七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梅彀成等
天步真原 穆尼阁   1                   著錄    天文算法類 浙江汪啟淑家藏本 薛鳳祚
同文算指 利瑪竇 前編2 

通編8 

萬曆四十一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李之藻
幾何原本             利瑪竇   6 萬曆三十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徐光啟
奇器圖説             鄧玉函   3 天啟七年  著錄    天文算法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王徵
律吕纂要             德理格   2  康煕中  存目    經部樂類 內府藏本  
西儒耳目資           金尼閣        天啟六年  存目    小學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王徵 
别本刊輿外紀         南懐仁   1  康煕初  存目    史部地理類 大學士英廉購進本  
西方要紀 利類思

南懐仁

  1  康煕初  存目    史部地理類 編修程晉芳家藏本  
辨學遺牘 利瑪竇(2)   1    萬曆四十三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徐光啟
二十五言 利瑪竇   1    萬曆三十二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浙江總督採進本  
天主實義 利瑪竇   2    萬曆二十三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畸人十篇附西琴曲意 利瑪竇   2    萬曆三十六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交友論 利瑪竇   1    萬曆二十七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七克 龐迪我   7    萬曆三十二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西學凡附錄大唐景敎碑一篇 艾儒略   1  天啟三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靈言蠡勺 畢方濟   2    天啟四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兩江總督採進本 徐光啟
空際格致 高一志   2    崇禎六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直隸總督採進本 韓雲
寰有詮 傳凡濟   6    崇禎二年  存目    子部雜家類 浙江汪啟淑家藏本 李之藻

 

説明: 表中所列書目,據《四庫全書》及《總目》錄存先後為序。又,列入者,嚴格限於傳敎士撰譯著作範圍之內: 對僅由中國學者一方在敎士撰譯基礎上的再創作(3),本文沒有列入。

 

綜括表中所列,可以看出:

1)從載錄形式言,著錄18部計184卷,存目14部約30卷(《西儒耳目資》未注卷數),即共載錄著作32部約214卷。著作涉及了經、史、子三部中的樂類、小學類、地理類、農家類、天文算法類、譜錄類和雜家類七個門類。

2)從所錄著作的初刊年代(有三部暫不詳)看,最早的一部為明萬曆二十三年(1595)利瑪竇的《天主實義》,最晚的一部為清乾隆十七年(1752)的《御制儀象考成》。時間跨度約150年。又,所錄存者,絕大部份為晚明之作。

3)錄存著作的作者,均為耶穌會士。這一點與其人皆為飽學之士、并奉行學術傳敎策略的實際情況相一致。當時入華的傳敎士除耶穌會士外,尚有方濟各會、多明我會等。但這些會派敎士的著作不見被錄載。“合作中士”是指曾協助敎士擔任筆譯、潤色文字、校訂書稿的中國士大夫,他們多是當時第一流的學者、科學家。

4)錄存著作的底本來源主要是地方官(兩江總督、浙江總督、兩淮鹽政)採進,纂修官(紀昀、陳呂齊、程晉芳、英廉)、地方藏書家(浙江汪啟淑)進獻及內府收藏本。幾部御纂書籍,《總目》未注底本來源。但既係皇家官書,當為文淵閣等官方藏本。除地方官採進之外的其他幾種情況值得注意: 它似反映了晚明以來的西學輸入,已經引起了一批并非在引進第一線上的士大夫和政府官人的重視。

5)錄存32種著作中,有18種為李之藻《天學初函》所載入者。它們是《職方外紀》、《泰西水法》、《表度説》、《簡平儀説》、《天問略》、《測量法義》、《渾蓋通憲圖説》、《圜容較義》、《同文算指》、《幾何原本》、《辨學遺牘》、《二十五言》、《天主實義》、《畸人十篇》、《交友論》、《七克》、《西學凡》和《靈言蠡勺》。《天學初函》是中國第一部西學叢書,編刊於崇禎二年(1629),分理、器二編,共收載了傳敎士的20種著作。是書《四庫全書總目》雜家類十一,予以存目。

《四庫全書》載錄了傳敎士32種著作,這在其成書前(乾隆四十七年基本完成)入華敎士的總撰著中佔有怎樣的地位? 這是下面想重點給予考察的。

首先,載錄著作在全部撰、譯著作數量上佔的比例。

似可認為,長期以來中國學術界對明清之際入華傳敎士撰譯著作的研究及書目的清理,一直缺乏系統、明確、堪資憑信的成果。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所附<明清之際耶穌會士在中國及其著述>一表,約列三百餘種,但重複錯謬,不勝枚舉。陳垣<明末清初敎士譯著現存目錄>(4),衹列現存150種宗敎書籍,且其中有20餘部為中國敎徒著作。徐宗澤《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提要》,可稱得上是這方面的專書,約列200種。但一方面漏列十分嚴重,另一方面也雜入不少中國敎徒的著述(5)。相比之下,華裔學者錢存訓博士<近世譯書對中國現代化的影響>一文(6)中,對1584-約1790年入華耶穌會士譯述的統計,或可憑信。據此,在這兩個世紀的時間裡,耶穌會士譯述共437種。其中,天主敎方面的著作251種,佔總數的57%;人文科學(含哲學、心理學、倫理學、敎育、語言、地理等)為55種,佔13%。科學書籍(數學、天文學、物理、地質、醫學和軍事科學等)131種,佔34%。錢氏的統計,大大超出了梁啟超和徐宗澤兩人著述中所收載的數目。然稍感缺憾的是錢文衹有統計數字,而未列出相關書目,故無法據此作進一步的考求取信。若依錢氏,則《四庫全書》錄存僅為敎士總撰著量的1/14。

其次,載錄著作的代表性及學術價值。

有充份的理由和證據可以肯定,載錄著作一般都有較強的代表性和較高的學術價值。概而論之,《乾坤體義》、《天問略》、《渾蓋通憲圖説》、《圜容較義》、《表度説》、《簡平儀説》等,較全面、系統地介紹了當時西方天文學領域的研究成果,包括日月食等天象原理、七曜與地球的體積及其比較、已測知的恒星及天文儀器的製造等。事實上這幾部著作也是在《崇禎曆書》前,反映歐洲天文學成果中最有代表性的著作。為晚明政府修曆作了較好的前期知識鋪墊和輿論宣傳,《新法算術》即《崇禎曆書》,原137卷。入清後刪節、整理,另加湯若望新撰的《曆法西傳》和《新法表異》兩種,共計100卷,改稱《西洋新法算術》,《四庫全書》著錄時又略稱為《新法算術》。此書是明季介紹歐洲天文學及相關數學問題成果中最完備的著作。它是清初所編的幾部大型官書,如《御定曆象考成》(42卷)、《御定數理精蘊》(53卷)的濫觴。《曆象考成後編》及《儀象考成》是在當時輸入的最新歐洲天文學成果和敎士在中國一系列天象實測、計算的基礎上,對康熙御定《曆象考成》和南懷仁《靈台儀象志》的進一步修正和補充。

數學是晚明以來輸入的歐洲科技中的一重要分支。《幾何原本》及《同文算指》分別介紹了歐幾里德幾何學和歐洲的筆算,是該時期這一學科引進中土最重要的成果。《測量法義》是對《幾何原本》“公理”的推演、運用,具有示範性質。

明清之際,世界地理知識特別是歐洲的地理知識已系統傳入中國。《職方外紀》和《西方要紀》是這方面最重要的著作,尤其是前者十分全面。其書卷首為<萬國全圖><五大洲總圖>,卷一至卷四為當時五大洲的分圖及各方面知識的解説,卷五為四海總説。歐羅巴在本書中佔有重要地位。凡出產、風俗、飲食、屋宇、工業、車馬、敎育、圖書館、宗敎、慈善事業、賦税、訴訟,無不備具,由此可見其介紹已超出一般地理著作的範圍。

《泰西水法》和《奇器圖説》可能是當時傳入的水利學、機械工程學方面僅有的兩部著作,最切民生日用。前者專言與農業生產密切相關的取水、蓄水的方法及器具,後者介紹了重心、比重、槓杆、滑車、輪軸、斜面等的力學原理和運用這些原理以起重的各種器械。

《律呂正義》為康熙御定《律曆淵源》之第三部,共分三編,上編曰正律審音,下編曰和聲定樂,均言中國傳統樂理。《律呂正義續編》曰協奏度曲,專論西洋樂理,介紹了西洋五線譜的編製及用法,是歐洲五線譜知識傳入中國的肇始之作。而據方豪先生考證,列於存目的《律呂纂要》,正是《續編》的底本(7)

《西儒耳目資》以羅馬語文研究探討中國文字,是一部語言工具書。晚明以來,此書亦非僅有的一種。在這之前,羅明堅和利瑪竇就曾合編過一部葡華詞典,名《平常問答詞意》。利瑪竇單獨編過一部《西字奇蹟》,以拉丁文注漢字。金尼閣此書後出,但條理亦尤密,是這方面的代表之作,在中國音韻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表中《辨學遺牘》下七種,基本上都以宣傳基督敎為主要內容,是當時中國敎會中的名典,其中的一些還被轉譯為日文、朝鮮文(8),在鄰國流傳。《靈言蠡勺》和《寰有詮》的底本是當時葡萄牙最著名的耶穌會大學科英布拉大學的敎材,分別言靈魂和天體,介紹的是古希臘著名學者亞理斯多德的學説。陳垣先生認為《寰有詮》等“其價值不在歐幾里德幾何下”(9)

第三,四庫未錄著作檢討。

中國歷史上碩大無朋的叢書《四庫全書》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把它之前的敎士著作盡錄其中。然而,需要探尋的是在錄存的32種著作之外,究竟再有沒有應收而未收、該錄而不錄的重要著作? 毫無疑問,答案是肯定的。下面以學科為線索,從兩個方面作些討論:

1)一些帶有其他學科性質的重要著作未錄。如上文所述,《四庫全書》錄存敎士撰譯著作,基本分屬於天文學、數學、地理學、機械學、水利工程學、音樂、文字、宗敎和哲學等學科。實際上在這些學科之外,還有其他一些學科的著作,已早被敎士翻譯或撰寫出來。如在醫學上,當時西醫已經傳入中國,最重要的著作是《泰西人身説概》(約1643年)和《眼科解剖》(1682)兩書。前者二卷,鄧玉函撰,畢拱辰潤色,首次系統地介紹了西洋的解剖學知識;後者為南懷仁譯,可能是第一部歐洲眼科學的中文譯本。另,利瑪竇的《西國記法》(1595)其本身就是心理學方面的名著,而此書也關西醫,首次指出“腦髓主記憶”、“腦是記含之所”,遂打破了中國傳統的“心之官則思”的錯誤認識。在動物學方面,利類思翻譯的《獅子説》(1678)和《進呈鷹説》(1679),為最早漢譯的西洋動物學著作。在軍事科學方面,有《火攻揭要》(1643)和《神威圖説》(康熙初),是介紹西方火器製造技術的專著。前者又名《則克錄》,由湯若望口授、焦勛筆錄,內容包括各種火器的鑄造、運用及子彈、地雷的製造等。後者為南懷仁編譯,敘述了銃炮的原理並有附圖。西方光學知識的傳入,以湯若望的《遠鏡説》(1626)為肇始之作。其書介紹了望遠鏡的用法、製法及原理,並對光在水中的折射、光經凸鏡可放大物象等都作了解釋。另,湯若望譯介的《礦物尋源》(1640),是介紹歐洲科學探礦的第一部中文譯本。

2)對已涉及學科內的很多要籍未收。這種情況以宗敎書籍居多,指不勝屈。如第一部華文宣敎書羅明堅的《天主聖敎實錄》(1584),歐洲中世紀經院哲學家托馬斯·阿奎那《神學大全》的中譯本《超性學要》等等。科學類著作,這裡僅以地理學為例: 入清以後在地理學方面的最大進展和成就,莫過於清帝組織傳敎士進行了一系列規模空前的地理大測繪及完成大型地圖的製作,主要是康熙四十七年(1708)正式在全國開始的地理大測繪,終於五十七年(1718)完成了《皇輿全覽圖》;乾隆二十一年(1756)開始的對天山南北及中亞的測繪,於二十六年(1761)完成了《西域圖志》。此後在這兩圖基礎上,乾隆又命法籍敎士蔣友仁改製增訂,終完成了十三排《乾隆內府輿圖》。這些成就不僅在中國地理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世界地理測量及地圖繪製史上也佔有一席之地。可這些地圖在《四庫全書》中,竟無一收載。

四庫館臣在採擇、收錄敎士著作時,奉行了甚麼樣的工作原則? 他們是如何看待這些域外舶來的學問的? 這些問題值得進一步追究。

《四庫全書》對它以前的著作聲稱奉行兩個原則: 一是內外無別,所謂“外國之作,前史罕載,然既歸王化,即屬外臣,不必分疆絕界”(10)。一是“兼括諸體,巨細兼收”(11),所謂“文章流別,歷代增新,古來有是一家,即應立是一類;作者有是一體,即應備是一格。……故釋道外敎,詞曲末技,咸登簡牘,不廢搜羅”。認為只有這樣,方能“協於全書之名”(12)。這是總的原則,在實際選擇過程中,針對不同的學科,由於館臣的認識程度及其他一些因素的制約,決定了其選取的情形也大不相同。

天文學實證的學科特點及晚明以來西曆“分曹測驗,具有實徵”(13)的經歷,使館臣較深刻地認識到了其先進性。認為“歐羅巴測量步算第一”(14)、“歐羅巴人天文推步之密,……實逾前古”(15),由此承認了西洋天文學“推測之有驗,……實較古法為善”(16)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數學其解決實際計算問題的功能及作為天文學的基礎學科,在館臣看來,其與天文學只是“流別而源同”。因此,在認可西洋天文學的同時,館臣也認同了西洋的數學。基於此,館臣對敎士譯撰的天文、數學類書籍,盡可能地作了收載。據前表,在載錄的32種著作中,有13種是天文和數學著作。又,今觀《四庫全書》,在著錄的31種天文學著作中,有23種是屬於西洋系統(含敎士著作)的;西洋系統數學典籍的著錄數目,也佔有很大的比例。館臣對敎士這類著作評價之高,也是值得注意的現象。如評《乾坤體義》“雖篇帙無多,而其言皆驗諸實測,其法則俱得變通,可謂詞簡而意賅者”。認為是明清之際曆法改革的“大輅之椎輪”(17)。評《簡平儀説》“法簡而用捷,亦可云數學之利器也”(18)。評《幾何原本》“自始至終,毫無疵類,……以是弁冕西術,不為過也”(19)等等,不一而足。對於敎士譯介的機械、水利方面的典籍,館臣也予以首肯。如評《泰西水法》説: “歐羅巴測量步算第一,而奇器次之;奇器之中,水法尤切於民用,視他器徒矜工巧為耳目之玩者又殊。固講水利者必資也。”(20)評《奇器圖説》曰: “書中所載,皆裨益民生之具,其法至便,而其用至溥。”(21)

種種跡象表明,被認為是當時第一流學者的四庫館臣,對天主敎和域外世界的瞭解是極其無知的。如他們通過對敎士宗敎書籍的考察,竟得出了如下兩個結論:1)天主敎由剽竊佛敎而來。此因錯誤的猜測,也得之於粗淺的比附,認為“西方之敎惟有佛書,歐羅巴人取其意而變幻之,猶未能甚離其本”(22),天主敎的“天堂地獄之説與輪回之説相去無幾,特小變釋氏之説,而本原則一耳”(23),“大扺掇釋氏生死無常、罪福不爽之説,而不取其輪回、戒殺、不娶之説”(24)。直觀地把握雖抓住了宗敎的一些共性,但只見森林,不見樹木,得出的結論卻是荒謬的。且“西方之敎惟有佛書”的説法,使人有理由推想館臣不但不知天主敎,甚至也不熟悉同樣來自西方,當時已在海內流播了上千年的伊斯蘭敎。2)“西洋人即所謂波斯,天主即所謂祅神。”這是館臣通過對附於《西學凡》後的<大秦景敎流行中國碑頌>一文的考察,然後博引了《西溪叢話》、《冊府元龜》、《酉陽雜俎》及杜預《春秋左傳集解》、顧野王《玉篇》、宋敏求《東京記》及岳珂《桯史》等中國典籍後得出的結論,並認定其説“無疑義”,最後慨嘆士大夫中“無一人援古事以抉其(天主敎)源流,遂使蔓延於海內”,究其原因,“蓋萬曆以來,士大夫大抵講心學,刻語錄,即盡一生之能事,故不能徵實考古,以遏邪説之流行也”(25)。徵引《桯史》,以證祅敎,使我們堅信館臣的確不知伊斯蘭敎。

無論天主敎是甚麼,館臣在採擇其典籍時,奉行的是與內外無別、兼收並蓄相對的另一套原則: 所謂“聖朝編錄遺文,以闡聖學、明王道為主,不以百氏雜學為重也”(26);“今所採錄,惟離經叛道顛倒是非者,掊擊必嚴;懷詐挾私熒惑視聽者,屏斥必力”(27)。時正值乾隆嚴行禁敎時期,天主敎著作自在被“掊擊”、“屏斥”之列。館臣認為:

西學所長在於測算,其短則在於崇奉天主以炫耀人心。所謂自天地之大以至蠕動之細,無一非天主所手造,悠謬姑不深辨,即欲人舍其父母而以天主為至親,後其君長而以傳天主之敎者執國命,悖亂綱常,莫斯為甚,豈可行於中國者哉! (28)

由此,對這方面的著作,屏斥不予著錄;《總目》中得以存目的數種,也“本不足登冊府之編,然如《寰有詮》之類,《明史·藝文志》已列其名,削而不論,轉慮惑誣,故著於錄而辟斥之”(29)。又以為天主敎“兼剽三敎之理,而又舉三敎全排之,變幻支離,莫可究詰,真雜學也”(30),所以,一變《明史》載其書於道家的作法,改存其目於雜家了。

館臣對天主敎的屏斥是徹底的。他們發現在曆算書籍中,敎士往往“借推測之有驗,以證天主堂之不誣”(31)。遂反其道而行之,“節取其技能而禁傳其學術”,刪除有關宣敎的言論。但“其書中間涉妄謬者,刊除則文義或不相續,姑存其舊”,而盡可能地削去有宣敎內容的序文,“以免熒聽”(32)。從天學初函本觀之,《泰西水法》、《表度説》原各三序,《天問略》四序,四庫全書本均刪除凈盡;其他著作的序文,也程度不同地各有刪削。

對傳敎士介紹世界地理和歐洲各國人文社會方面的著作,館臣也是橫加指斥百般懷疑的,以為“所述多奇異,不可究詰,似不免多所夸飾”(33),儘管也錄存了幾部這方面的著作,但其目的不過是“存廣異聞”而已。

對於天主敎外的一些重要著作不被《四庫全書》錄存的原因,因缺乏記載,已無法探究。以理推之,應不外乎三種情況:

1)可能是漏收,如《遠鏡説》、《礦物尋源》等;

2)大概也有異端之嫌,屬於摒斥的對象,如《泰西人身説概》(34)等;

3)受傳統中國社會的管理體制和保守意識決定,如康熙《皇輿全覽國》、《火攻挈要》等,可能是作為機要文獻不予刊布。

中國十八世紀後期編纂的百科全書式的巨著《四庫全書》中,載錄了屬於歐洲文化系統的傳敎士的數十種著作,這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重大事件。被收載的著作,多是敎士著述中的精品,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因昧於域外世界和排斥天主敎,敎士的另外一些重要著作沒有被載錄,但這一點並不是最重要的。在古老的中國文化土壤裡,畢竟已埋下了近代西方文明的種子,東西方文化大交匯的序幕已經拉開了。從這個角度上説,《四庫全書》收載敎士著作的象徵意義遠大於其實際意義。

澳門街(營地大街)37×29cm 吳衛鳴速寫

【註】

此書《四庫全書》列為李之藻撰,後代及今人多沿用之。但據原刊本署“李之藻演”,方豪先生認為是利瑪竇口授之書,且指出原書的拉丁文底本存北京北堂(見《李之藻研究》頁49,台灣商務館,1966年版)。今從方説。

(2)陳垣<重刊辨學遺牘序>提出本書後編的作者非利瑪竇。方豪支持此説,并認為後編出於徐光啟之手(見《中國天主敎人物傳》上冊<利瑪竇傳>)。近孫尚揚《基督敎與明末儒學》一書中,對此説作了進一步的論證。

(3)這樣處理是為避免混亂。明清之際這類著作很多,最明顯的如徐光啟的《測量異同》、《勾股義》,康熙御定《曆象考成》,《數理精蘊》,薛鳳祚《天學會通》,王徵《諸器圖説》,李之藻《天學初函》等等。過去許多著作將其歸於傳敎士撰譯之列,但經筆著一一核查,實國人在敎士譯、撰著作基礎上的再創作,敎士并未參預。

(4)附<基督敎入華史>一文後。載《陳垣學術論文集》第一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

(5)這一點方豪已指出,見<《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提要》正誤>。載《方豪六十自定稿》頁1715,台北1969年版。

(6)載《文獻》1986年2期。

(7)見《中西交通史》下冊頁903,岳麓書社,1987。

(8)見徐宗澤《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提要》頁142“天主實義”條。中華書局1946年版。

(9)<浙西李之藻傳>,載《陳垣學術論文集》第一集。

(10)《欽定四庫全書》卷首<凡例>。

(11)《四庫全書總目》卷44《西儒耳目資》提要。

(12)《四庫全書》卷首<凡例>。

(13)《總目》卷106天文算法類一序。

(14)《總目》卷102《泰西水法》提要。

(15)《總目》卷125《寰有詮》後跋。

(16)《總目》卷106《天問略》提要。

(17)(18)《總目》卷106本書提要。

(19)《總目》卷107本書提要。

(20)《總目》卷102本書提要。

(21)《總目》卷115本書提要。

(22)《總目》卷125《二十五言》提要。

(23)《總目》卷125《天主實義》提要。

(24)《總目》卷125《畸人十篇》提要。

(25)《總目》卷125本書提要。

(26)(27)《四庫全書》卷首<凡例>。

(28)《總目》卷134《天學初函》提要。

(29)(30)《總目》卷125《寰有詮》後跋。

(31)(32)《總目》卷106《天問略》提要。

(33)《總目》卷71《職方外紀》提要。

(34)此從間接資料可證。一直到很晚的時代,還有人攻擊此書。如俞正燮(1775-1840)《癸巳存稿》還強説西人與中人臟腑不同,并譏諷地寫道: “惜藏府經絡事非眾曉。藏府不同,故立敎不同。其人好傳敎,欲中土人學之,不知中國人自有藏府經絡。其能信天主者,必中國藏府不全之人。得此等千百,於西敎何益! ”

*陳占山,廣州暨南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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