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

閔惠芬和俞麗拿在澳門

柳蓮*

我最早是在<江河水>二胡曲的旋律裡認識閔惠芬的。我的青少年時代也同樣像那“孤獨的夜行者”,祇有在哀怨激憤的二胡旋律裡還能尋找到一絲半縷的精神慰藉,或像流星燃燒黑夜,或像驚蛇浮游忘川,開始於劉天華的<光明行>,繼而為阿炳的<二泉映月>,終結於蔣風之的<高山流水>。殘酷的浩劫年代一下子把我的青春和二胡雙雙埋葬了。幸好在不斷流浪的日子裡,還有閔惠芬的<江河水>代我不斷地渲洩心底的怨恨和控訴。然而最可惜的是,我沒有見過閔惠芬。

1977年春閔惠芬在法國演奏<江河水>時,有一位畫家叫蓋萊葉的,竟一連十次去聽<江河水>,並畫了一張題為<江河水>的油畫送給閔惠芬。1976年日本名牌指揮家小澤征爾聽了<江河水>後不禁伏案慟哭,稱讚她“拉出了人間悲切,聽起來使人痛徹肺腑。”還稱譽閔惠芬為“世界上偉大的弦樂演奏家之一”。費城交響樂團指揮大師奧曼迪稱讚閔惠芬是一位“超天才”的二胡演奏家。

當澳門藝術節辦公室的殷先生告訴我説閔惠芬一定會來澳門為藝術節的聽眾演奏“令人絕倒”的二胡名曲時,我將信將疑地表示“姑妄聽之”吧。閔惠芬會為這個彈丸之地的零星聽眾僕僕風塵不遠千里而至嗎? 自從1982年她在第十屆“上海之春”首演<長城隨想>之後,就因患上了被當今醫學界判為“死刑”的黑色素腫瘤的絕症。她先後經受了六次手術,肋下淋巴群被全部端掉,胸大肌手術割斷;拖到1986年春節,醫院發出病危通知,不得不對患者進行“最後一搏”的大手術。此後,閔惠芬頑強地跟死神拚搏的傳説幾乎變成了中國現代超人神話,令人難以置信,亦令人肅然起敬。

3月1號晚在藝術節元宵綜藝晚會舉行的新麗華廣場上,澳門中樂團指揮黃健偉一看見我就拉過來一位笑容可掬的女士介紹説: “閔惠芬! ”閔惠芬高興得蹦起來擁抱我,像他鄉逢故知似地高聲嚷起來: “我從來還沒有見過一個人比你更像我了! 來,咱們現在剛開始就成為親姊妹! ”我説: “你在澳門有我這個親妹妹了,儘可以放心演奏。藝術節的聽眾都真的盼你來! ” “我不就是真的閔惠芬? 你看,我多麼高興,一下子就有了一位澳門妹妹! ”其實,閔惠芬看上去比我年輕多了。

也許在觀賞澳門中樂團演奏會的觀眾在如雷的掌聲中為閔惠芬謝幕喝采的時候,沒有人會注意到坐在觀眾席前座第一排正中和靠近舞台入口台階的那幾位情緒特別激動的澳門人,他們的臉上正流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原來他們是殷先生特別安排的醫師和急救人員。在演出的前兩天,閔惠芬因“食物中毒”而入院兩次,嘔吐和腹瀉使她臉色大變。殷先生認為影響演出“事小”,而閔惠芬的健康如果受損就事關重大了。還好,在“澳門妹妹”的親自照料下,經過澳門大夫的對症治療,兩天祇喝白粥洗腸,閔惠芬在獨奏時居然可以一下子達到高度的藝術亢奮狀態。那就是3月5日晚間,她真的“空腹上陣”了,這使我們親眼看到了“閔惠芬神話”的真實情景。細心的觀眾也許會留意到,閔惠芬在演奏<新婚別>的時候多少有點不自在,不免使人聯想起杜甫原作歌行體詩歌敘事性低調展開情緒壓抑的苦澀味兒,閔惠芬才那麼艱難那麼痛楚地“進入角色”。待到<新婚別>展開第二樂章的時候,全場觀眾的脈搏頻率幾乎都追上了閔惠芬所表達的那一段“君今往死地,沉痛迫寸腸”的令人柔腸寸斷痛苦欲絕的情變節拍。閔惠芬演奏完<新婚別>到後台就悄悄告訴我説,舞台頂空調直灌下來的冷氣使她直打冷顫,她開始有點支撐不住,還好澳門觀眾的熱情令她振奮起來。

<長城隨想>交響樂般的雄偉氣概震撼了觀眾,這種轟動在澳門是從來沒有過的。閔惠芬表達的是中國心的搏動和中國血的沸騰。她的演奏時而是高亢激越的京韻格調,時而是摹擬聲腔口音的北方鼓書風味,時而縈迴起七絃琴古樸高雅的神韻,時而是從各種民歌樂器借鑑的特徵性極強的豐富手法。然而,諸般出神入化的技巧都融化於她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的總體特徵中去了。她終於淋灕盡致酣暢痛快地表現了自己一生所追求的藝術理想--博大境界中的民族神韻!

在演奏會前夜,我陪閔惠芬宵夜,問閔惠芬她最終追求甚麼? 她坦然説: “把寫在譜紙上的音節,把作品的意蘊情趣,把作曲家的樂思和他在作品中傾瀉的情感,把自己心中最生動、最真實、最富內涵的思緒化作琴聲表現出來,顯示其內在的美和靈氣,把人們引向崇高的藝術意境,從而激起心靈的回響,這就是我的藝術追求吧。”

上海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俞麗拿於1991年3月2日中午在澳門南灣京都酒店接受《澳門藝術節報》特派記者的專題訪問。以下是談話的錄音片斷:

□您二十九年前來澳門演出過,如今舊地重遊,有何感概?

○澳門變化大,經濟上發展了,填海擴地,破爛攤少了……

□三十年前後的<梁祝>有甚麼不同呢?

○您説呢?

□我不説它的愛和恨有什麼變化,但聽了您這次演奏,在感覺上總有一種説不出的……

○是很不同的。當然,這還不僅僅指技巧,那時年輕·.....

□對。我覺得現在的俞麗拿及其<梁祝>的總體風格特徵就是“深刻”。您這次在澳門聽眾面前演繹得很深刻,除了<梁祝>本身的東西之外,恐怕還有很多您自己的東西。對麼?

○呃,還有甚麼要追問的? 還要説甚麼才能使您滿意的?

□您覺得這一屆藝術節……怎麼説呢? 就談談跟您合作的澳門交響樂團吧。您的印象怎麼樣?

○好吧。我先談這次藝術節。我看到澳門文化司署做了大量工作。對於澳門這麼小的地方來説,已經很了不起了。這是文化投資。文化投資在短期內看不到收效,但須下決心,不是十年八年就可以成功的。澳門二十九年前不可能有現在這樣初具規模的交響樂團和中樂團,更不可想象有這一屆藝術節的這樣子的音樂會。這些都是不容易的事。文化司署的工作當然應該得到肯定。我見過你們那位司長和那位……

□蘇安廉,他是藝術節籌委主任,巴西人。

○看來他們都是挺認真的,熱情,有眼光。

□文化司署屬下搞樂團可説是老大難。問題不在於自身,而是不懂音樂的人隨意指責。在澳門搞文化藝術即使不用“陸地行舟”這個詞兒來形容,恐怕也有點像沙漠上的駱駝,可真是任重而道遠。

○我到過世界上許多國家,城市。哪兒有交響樂和歌劇院,哪兒就一下子顯示出較高的文化藝術水平來。或者説,那是人類文明的具體體現。如果一個城市沒有交響樂團和歌劇院,那……

□其可悲景象可想而知。但願澳門人都理解,一個地區的文化事業是全體居民榮辱與共的事兒!

○就説香港吧,就有名實相符的演藝學院,交響樂團的水平也不低。人家重視,才網羅到一流的人材。聽説澳門政府已擬訂固定樂隊的計劃,這是很有遠見的。祇要澳門下決心推行文化投資……

□澳門地方太小,純藝術往往缺少聽眾。

○聽眾也須培養。祇要有一個固定的交響樂團,網羅一流的演奏家,面對哪怕一個聽眾也要堅持演奏下去。要把眼光放開,甚麼事做不成?

□這次澳門交響樂團跟您合作,您覺得怎樣?

○坦率説,以澳門目前的條件,已經差強人意。但如果用“理想”這兩個字去衡量,就必須經得起時間考驗。以澳門交響樂團目前的成員來看,Part time 成員佔多數,並不能説是名成實有。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交響樂團,必須有相對穩定的優質人員,進行長期訓練是必需的。臨時湊數,好指揮也難工作。

□樂團指揮查韋革是位巴西人。他已經竭盡所能了。

○他很熱情,理解力強,認真。我很喜歡他。隊員們也很認真,很努力。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能達到這種合作性,可以説也是很高水平了。

□有像您這樣的演奏家經常來澳門,對於澳門聽眾和交響樂團來説,應該説是很理想的了。

○不説“很理想”,但澳門有一個自己的交響樂團,無論如何都是“值得”的好事。我希望澳門交響樂團能逐步國際化,能多邀請國際聞名的演奏家加盟,很快地達到國際水平。

□如果澳門有這麼一個高水平的交響樂團,它一定也能大大提高澳門的國際地位。我想向您提一個假設性的問題,是這樣的: 如果邀請您來澳門加盟澳門交響樂團,您肯屈駕嗎?

○那要看甚麼時候。如果它達到一定的水準,世界上出色的演奏家都肯來澳門,我怎麼不會來呢? 但我現在在上海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要敎學生……。想起那些可愛的學生,我想還走不開。

□如果澳門有一個聽覺藝術學院,也需要俞麗拿這樣的音樂敎授……

○謝謝您的“如果”和“假設”。我也想通過你們的《澳門藝術節報》謝謝澳門熱心的聽眾。昨晚滿場的高潮使我感動。也謝謝澳門交響樂團全體成員,尤其是查韋革先生。澳門政府文化司舉辦藝術節是做了一件很大的好事,我非常高興這次能親身參與。因此也請代我向所有藝術節的工作人員致謝,他們都給我留下了好印象。

□您在音樂會結束前加奏<新春樂>和<旱天雷>,已經是很好的答謝了。請問,您為甚麼要選<旱天雷>?

○廣東音樂嘛!

□真有意思。順便再提一位聽眾的詢問,那祇是關於“俞麗拿”本人的。為甚麼您二十九年前第一次來澳門演奏時稱為“俞麗娜”,而現在又變成“俞麗拿”?

○這個問題我在世界各地已作了幾百次回答。為了澳門聽眾朋友,現在我再作一次回答,但祇此一次吧! 我原來就是“俞麗拿”,就在年輕時候,一位老先生強辭奪理把我的名字改成“俞麗娜”,弄得我以後要向全世界不斷作解釋……。好啦,該滿意了吧? 還有甚麼要我解答的?

□不敢。“飲茶鏡海豈能忘? ”尤其是有幸向您討敎,真的是讓我夢幻成真了! 謝謝您!

○謝謝澳門!

俞麗拿

* 柳蓮,曾任《澳門藝術節報》特約記者。本文原載1991年《澳門藝術節報》3月9日第二版。

本冊第 29 頁開始
全文於本冊的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