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

閔惠芬的<夢幻曲>

周玉明*

她被一種充滿溫馨的旋律包圍了,緊緊地包圍了。她感到慰貼,感到幸福--溫暖的鼻息、溫暖的絮語、溫暖的手掌、溫暖的膝蓋。

然而,她又有些膽怯,懷疑這是不是夢中的幻覺? 抑或是從她那把得心應手的二胡兩根琴弦上流淌出來的? 她想咬咬自個兒的手指頭,來印證一下,卻又沒有勇氣,生怕這一切霎那之間會消失殆盡,離她而去……

躺在病床上的閔惠芬剛才被一陣暈眩籠罩著,微微轉動的眼珠流露著一種夢似的光彩。此刻她記起來了,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就實實在在地發生在幾小時前。剛才是腦海中播放了“實況錄像”。

每天都來看望她的丈夫劉振學,今天上午陪她作全消化道檢查,她發燒、消化道出血已經好幾個星期了。

醫生讓她吃下鋇劑。她軟軟地、靜靜地依偎在丈夫的手臂中,讓他扶著到隔壁房間長條凳上躺下,等待X光檢查。

他小心地捧了捧她的頭,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好讓她枕得舒服些。

她抓住他的手,説不清心中是痛惜還是歉疚。多少年前,她也常常這樣緊緊抓住他的手,那雙舞蹈演員特有的富有彈性而又有力量的手。如今這雙手變得太厲害了,竟是這樣乾瘦,這樣粗糙。

兩道視線近在咫尺,久久地碰撞在一起。她發現他那雙深幽烏黑的大眼睛凹陷進去了。腦門上新增了一條深長的皺紋,像是横掛著一個驚嘆號。這長長的驚嘆號,把他老是處於“一級戰備狀態”的情報泄露了。是的,他為她一直處於一級擔憂、一級操勞。

她聽到了他砰砰作響的心跳,聽到了他那熟悉的呼吸。啊,一呼一吸,潮漲潮落,多像大海的搖籃曲,一支她永遠聽不厭的搖籃曲。祇要聽著、聽著,她就會像得到撫慰和庇護的嬰兒似的,感到一種平安感、幸福感。她想對他説,人家説找一個事業心太強的妻子,就不會有多少歡樂。你不也是嗎? 不過,即使我生命的次數像頭髮那樣多,我也要獻身給藝術。可她卻閉上了眼睛,什麼也沒説。然而,一股心底的清泉湧出眼瞼,從眼睫毛上滴將下來,如同意猶未盡的省略號,她又似乎什麼都説了。

“話語停止的地方,就是音樂的開始。”海涅的詩是這麼説的。就這麼相對無言,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什麼也用不著説,“多情盡在不言中”,這本身就是一種幸福,而且是“高層次”的幸福。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閔惠芬這個大忙人,此刻竟會躺倒在醫院的病房裡。

一個月前,我打算採訪閔惠芬。原以為,約一個被“鎖”在病床上的人採訪,是最省心的了。

誰知我一撥通電話,就傳來了她風風火火的聲音: “我現在太忙了,沒時間談啦,我們馬上準備去北京參加全國二胡邀請賽,我正幫我的兩個學生準備二胡曲目,我自己還在趕寫一篇論文,要在會上宣讀。我還想練練琴呢,免得到時候在同行朋友們面前丢醜。乾脆,等我們從北京回來再聊個痛快吧。當然要看我學生比賽的成績,如果他們輸得個落花流水,我也沒有臉面見您了。”

隨後,她又快言快語地補充道: “我不想讓人們把我當菩薩供起來,不能因為我生了病,就變得完美無缺了,一切的一切都有價值了! 什麼,身體嗎? 你放心,我很健壯。我現在在學氣功,體力精力恢復得很好! ”

話筒裡傳來了一串充滿活力的笑聲。

怎麼搞的? “撕毀”協議了? 電台播送全國二胡邀請賽閉幕的消息已經好幾天啦! 我沉不住氣了,打電話到閔惠芬家探詢。來接電話的是一個深沉的男低音: “她在北京就病倒了,現在住進上海腫瘤醫院了,她連續發燒,一直昏昏沉沉。她叫你現在不要去看她,兩個星期以後再説。”

“那我先來看看你。”我本來就打算先採訪她的丈夫。

“後天,閔惠芬那個重慶的學生要回去了,我正忙著為他送行。”

“那好,我正想找她的學生。”我一點不鬆口。

“那你明天上午來我家吧,下午我得去醫院。”

我找到上海音樂學院的宿舍樓,劉振學一開門,就飄出一股煮雞的香味。他正在當“廚師”,為閔惠芬的學生送行。這個裡裡外外一把手的男子漢,身上有一種天然的“帥”,可身軀卻比以前瘦了一大圈。

他回到水斗前繼續洗菜,用嘴角往裡屋努了努,示意閔惠芬的學生在等我。

站在我面前的這個胖乎乎的小伙子,就是去年春天閔惠芬去重慶就醫時收下的學生--重慶曲藝團的二胡演員劉光宇。

小伙子翻出一本筆記本,攤在我面前: “這是昨天我去醫院告別時,閔老師給我寫的:

  劉光宇同志: 
     師生情,骨肉親,
     天長地久。
     重繼承,勇開拓,
     同一目標。
           閔惠芬於1985.12.13

“閔老師給了我媽媽不能給我的一切……”他一口氣談了兩個小時的閔老師。這個動情的學生的談話化成一幅幅速寫。

他與閔惠芬素不相識,但從小崇拜她。他一聽説閔惠芬來重慶治病了,就主動上門拜師求敎。閔惠芬一聽説劉光宇花了二十天時間,就憑借電台播放的她拉的二胡協奏曲<長城隨想>,硬是模擬著拉了下來,背了出來。衝這股勁兒,這個著名的二胡演奏家,一下子看中了這個默默無聞的學生。

閔惠芬住的重慶第一中醫醫院的病房,成了劉光宇的課堂,已經開過五次刀的她,頭戴著耳機,幾十次反複聽著劉光宇的二胡演奏的錄音,把自己的意見寫在筆記本上。醫院裡沒有琴,她把準備敎劉光宇的曲子自己哼唱著錄下來,讓學生回去啄磨。一個曲子十幾、二十分鐘呢!

劉光宇去年十月赴美演出前,閔惠芬冒著四十多度的高溫,每天偷偷從醫院溜出來給他上課,從走台步到演奏技巧……在悶熱的排練場,在汗如雨注中,閔惠芬幫他排練了<江河水>、<賽馬>、<秦腔>、<二泉映月>等曲目。

劉光宇到美國十一個城市演出最多時要謝幕九次才能下台,美國報刊評論劉光宇拉的<江河水>是“一河的江水流過全身”。劉光宇回答前來採訪的美國記者: “江河水裡流的都是閔老師的心血! ”

我想起閔惠芬的另一個學生--上海民族樂團的二胡演奏家趙劍華對我説的話: “我跟閔老師學琴八年,其中有四年她躺倒在病榻,但她給我上的課,為我花的心血和精力,遠遠超過了別的老師。”

看閔惠芬上課,既是藝術享受,又讓人“目不忍睹”。她不僅是演奏家,而且還是詩人,她能夠把蘊藏在自己心靈中的詩意,出神入化地傳給她的學生。她全身心地投進去上課,又是唱,又是喊,又打節拍;她時而笑,時而罵;一會兒坐著拉,一會兒站起來説,站不動了,就躺在床上,用耳朵聽……幾回回,學生看老師虛汗淋淋,上完課象爬了幾座山似的,呼哧呼哧直喘粗氣,臉色由紅轉白,他們心疼極了,常常借故不來上課。閔惠芬發火了: “你再不來上課,我從此就不管你了! ” “你們存心想讓我肚子裡的貨色爛掉! ”她常常催著愛人去把學生抓來上課。

當小趙在全國民族器樂比賽中獲二胡一等獎後,閔惠芬更是不惜精力地輔導他,對他要求更嚴了。她多次對她二十一年的老搭擋--洋琴伴奏丁言儀説: “我以後不一定能再上台了,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趙劍華他們身上了,你好好帶帶他。”

作為一個演員,最大的歡樂莫過於在舞台上。閔惠芬自己明白,自己恐怕難以再上台演出了,她比誰都清楚自己身患黑色素腫瘤的後果,癌細胞已隨淋巴擴散了,自己的生命和琴聲,已經面臨著可怕的休止符號。她祇有一個願望,掏出心窩來敎學生,讓他們來延續自己的藝術生命。

她托劉光宇帶給重慶市委宣傳部領導的信中,怎麼説來著? “我雖抱著有病之軀,然而我付出的代價是值得的。我從他們的精神中看到後繼有人,沒有比這更使我寬慰了。我真想再敎他們一年、二年、三年,使他們更壯實些。我堅信他們今後會帶著我們的心意,以勃勃奮戰的姿態,走在開拓、振興民族音樂事業的道路上的。”

劉光宇給我複述著這封信,以及他與閔老師告別的情景: “跟閔老師告別時,原來我怕自己在她面前會控制不住哭出來,可她卻笑著對我説: ‘我想幹的事全幹成了,我很高興。你走吧,快走! ’我知道她也是怕在我這個學生面前控制不住自己。”她的眼睛裡藏著自豪,又藏著憂鬱。他為自己有這麼一個老師驕傲,又為老師太不顧惜自己的身體而擔憂。他心情矛盾自言自語: “要是她不去參加這次全國二胡邀請賽,也不至於再發病。她是在她邊宣讀論文、邊演奏<長城隨想>後的當晚病倒的。”

“閔老師的報告多轟動啊! 全國一些著名的民族音樂家都專程趕來聽她的論文,天津音樂學院的學生連夜跳上火車,趕來看望閔老師。當她拉<長城隨想>的第三樂章“忠魂祭”時,我們都為她捏一把汗。她躺倒在病床和手術台上四年,已經好久不練琴了,前些時因為右腋下手術後手臂不能抬高,每天堅持鍛練手臂活動能力,每抬高一點,訧在牆上劃上一道記號。她盼望有著一天能再上台演奏。現在她整個兒豁出去了,拉得比任何時候都動情,拉得台下聽的人淚閃閃的。可她的身體哪能經受得住哇,她總是把弦綳得緊緊的。這太危險了! ”

“她一定認為這樣做值得! 她是在用她不屈不饒的民族魂在演奏! ”我衝動地對劉光宇喊。我太瞭解閔惠芬這個不願躺著看別人站著的人了。哦,我懂得……我懂得,一個人若要喜愛自己的價值,讓人們承認他(她),就得自己給這個世界創造價值。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祇作短暫的逗留,有多少人生存著,卻無生命。一個人生命不在於長短,而在於它的質量。

廚房裡的水龍頭又嘩嘩響起來了,劉振學給學生買禮物回來了。他放下大包、小包的東西,又手腳麻利地將熱雞湯灌進保溫瓶裡,那是準備下午給妻子送去的。“她現在祇能吃流汁! ”聲音裡,含著幾許深情和幾許憂愁。

他苦笑著,用無可奈何的口吻對我説: “還有誰比我更知道她呢? 她是個永遠也不會安份的人,身體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老是要東山再起。還愛開玩笑,‘我是人還在,心不死啊! ’在她這次到北京宣讀論文前,已經發現消化道出血++,可她不許我聲張。我矛盾極了,讓她去吧,太殘酷、太不忍心了。但我知道如果不放她去,她一定會痛苦得失魂落魄。那對她更殘酷,她祇要和音樂在一起,一切的不幸和不快就全煙消雲散了。”

“我還能説什麼呢? ”劉振學語氣變得更沉重了。“我對她最大的支持和安慰,就是幫她一起搶時間、搶藝術、搶生命。在她第三次開刀時,她對我説: ‘看來我不行了,不能再拉琴了,但也不能虛度,我要想想自己還缺什麼,要充實自己。’從此,她真的搖搖晃晃地去音樂學院聽課,聽錢苑老師講的《現代音樂史》、《歐洲古典音樂史》、《藝術概論》等課程,還看了好多好多美學理論書籍。她每天掙扎著寫下一點,整整半年,寫了寸把厚的稿紙,總算完成了她宣讀的這篇論文: 《博大境界中的民族神韻--二胡協奏曲<長城隨想>的演奏藝術》。噢,我這兒有兩盤她邊宣讀論文邊演奏的錄音,你帶回家聽聽吧。”

人們總説“犧牲型的妻子”。其實,不也有“犧牲型的丈夫”嗎?

誰能説清劉振學為妻子作出了多大犧牲呢? 他投向閔惠芬的,永遠是那溢滿柔情和信心的微笑。這永恆的微笑,對閔惠芬來説,勝過人世間的任何靈丹妙藥。人生最甜美的感覺,不完全產生在幸福的時候,有時恰恰是在痛苦的煎熬中獲得。

這個堅強的男子漢,背著閔惠芬,卻常常一個人悄悄啜泣,把自己黑燈黑火地關在屋子裡猛抽香煙。他畢竟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啊。醫生的結論是無情的: “她祇能活半年到三年!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感到大地在他腳下搖動了、傾斜了、震撼了!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的突然,甚至,一切的一切都讓人欲哭無淚。他肝腸欲斷地感覺到這一切將意味著什麼,而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對自己即將失去的是什麼,自然感到十分可怕。

像是上帝安排好的,把他和她--兩個事業上永不知足的人湊到了一起。這些年來,他在護理閔惠芬的同時,見縫插針地參加編排了大型民族舞劇<岳飛>。他創作的舞蹈<揚帆圖>在華東六省市的舞蹈比賽中獲二等獎。他和她齊頭并進在一條永無終點的藝術跑道上。

他看重她的價值,為她惋惜,她正值藝術上的鼎盛時期,才剛剛開始過第四十個冬天。他愛她,愛她的才華、愛她的人品、愛她的一切。她不是所謂的風流演員,在街上貼身而過,也不會引得路人頻頻回首。但她卻有著自己的風韻。奔放的、動情的美和抑制的、內在的美融為一體,形成了她獨特的熱情而內蘊、動人而不妖媚、誇張而不輕狂、哀怨而不傷感的演奏風格。她在藝術上是那麼純,在生活上也同樣是那麼純。儘管她老是在責怪自己不是個賢妻良母,可他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她那中國女性柔婉的質樸、事業型妻子那心口如一的熱情。儘管他們兩人性格差異很大,她外向,他內向,但她永遠是他生命圓周的圓心,他是半徑,祇想圍繞著圓心轉一輩子,劃出一個個同心圓。

親愛的讀者,讓我把錄音機的聲響開大些,我們一起來聽聽閔惠芬在北京邊宣讀論文、邊演奏<長城隨想>的實況錄音吧。

蹬、蹬、蹬,那是閔惠芬有力的腳步聲。穿著駝色毛絨衣裙、紫紅色毛衣外套、咖啡色皮靴的閔惠芬登上講台了。那天她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真是比她出國演出還要興奮。她的全身透著一股生命的活力,誰能相信她竟是離死神不遠的重症病人呢?

聽,她英氣勃勃的聲音: “<長城隨想>的成功經驗告訢我們,民族器樂的發展前景十分寬廣,潛力很大,那種所謂‘群眾,特別是青年不愛聽民族音樂’都是伴隨著民族生存而存在發展的。已經不能適應時代生活和民族心理的個別形式,也許會自我淘汰,但總有新的表現形式隨之而產生,陳舊的音樂語言為新鮮的音樂語言所替代,民族音樂又向前跨進一步。”她的結束語被淹沒在嘩嘩掌聲裡: “當前最要緊,最不可忽視的,就是要保持和發揚民族的神韻! ”

可不,“民族的神韻”正在回蕩,她用在北京參加政協會議的機會,舉行了一場二胡獨奏音樂會,緊接著又到工廠、大學和外交使團,連續舉行了六場邊介紹、邊演奏的二胡獨奏欣賞音樂會。她用她手中一張弓、兩根弦,在偌大的北京城掀起了一場“二胡熱”。在閔惠芬拉起二胡的兩根弦時,那二胡的精神支柱--藝術家的心弦,也加入了演奏,使這僅僅兩根弦的樂器獲得了強大的生命力,讓人們感受到了樂曲之外的弦外之音。她那詩人歌手般的琴聲一直送進大學生的心底,擠得水泄不通的大學禮堂裡,坐著的、站著的、站在椅子上的、站在桌子上的、桌上再加櫈子的,觀眾層層疊疊,像體育大看台……

哦,神韻又在上海響起來了。首演<長城隨想>時,我和台下許多觀眾一樣,心情很不平靜。當時她已開過第一次大刀,台下坐著兩位隨時準備搶救她的醫生。而她在台上卻是一派大將風度,像是奔赴沙場的勇士。她一拉開琴弓,就觸電似的一下子把聽眾的心弦撥動了,直到弓離開弦,劇場裡還是靜寂無聲。人們似乎還登臨在長城高矗的墩台,眺望蜿蜒起伏於千山萬嶺的巨龍……

我聽到了中華民族的二胡與來自西方的樂隊協奏,似乎是天然的整體,像泰山崢嶸的主峰和陪伴在她四周的群峰,不能分割,相互襯托。而閔惠芬的獨奏琴聲,猶如站在高山之巔的詩人,不斷吟誦。正因為閔惠芬有著全面的表現力和獨到的功力,才有本領駕馭這個貫串古今、縱橫萬里的龐大題材,而且揮灑自如,不落前人窠臼。<長城隨想>所體現出的這種崇高、壯麗的美,是屬於中華民族的,是從幾千年的輝煌文化傳統中提煉出來的,是東方世界的。雖古樸,但不是聽古曲的味兒,它是嶄新的,真正的藝術創造,像剛出熔爐的鑄劍,紅光熠熠閃爍;又如天山的飛瀑,來自萬古冰封的雪峰,卻奔騰著的新生命。不是春秋戰國時代的<高山流水>或者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難怪一些二胡專家聽後拍案叫絕,認為<長城隨想>所深藏的美,包容的新,包涵的量,都超越了前人……

這部力作,出自於被死神緊緊追捕著的閔惠芬弦下,簡直是一個奇蹟。當無情的手術刀使她體無完膚之後,她首先想到的是: “祇要能站起來,我就要把<長城隨想>拉出來。”當她知道作曲家劉文金在譜寫<長城隨想>的過程中,唯恐太大的演奏難度會壓垮她的身體時,她生氣了: “你用不著管那麼多! 藝術家怎麼可以向難度妥協? 祇要內容和藝術需要,再難我也設法拉出來。作曲家應該難難我們演奏家,否則二胡的演奏水平怎麼能提高? ”劉文金“屈服”了。

閔惠芬不等傷口癒合,就常常從醫院悄悄溜到她的洋琴伴奏丁言儀的家裡練琴。她用腰帶把傷口綁緊,緊持著每天練。她暈倒了一次又一次,卻仍然不斷地練。

閔惠芬的琴聲、民族的神韻,不僅風靡國內,還遍及朝鮮、南斯拉夫、美國、加拿大、希臘、瑞士、盧森堡、香港、澳門等國家和地區。不論在哪裡,她的琴聲總會把各種膚色的人們帶進她的藝術意境中去。

去加拿大演出回來路經法國,閔惠芬剛下飛機,早就等候在機場的中國駐法大使交給閔惠芬一張法國著名畫家創作的油畫。畫面上,象徵著新社會的草坪上,閔惠端坐在大樹椿上,張弓按弦,沉浸在<江河水>樂曲的旋律之中,遠處背景是象徵舊社會的荒山、禿嶺、枯樹、鳴咽的江河……閔惠芬看著這幅異國知音的畫,想起在法國演出時,共演了十四場,這個畫家買了第一排的票子,帶著妻子兒女,居然連看了十場。他讚嘆不絕地説: “中國的二胡有著不可抗拒的魅力! ”

世界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聽了她演奏的<江河水>,當場伏“案”慟哭。一曲終了,他竟衝到舞台上,雙手抓住閔惠芬的肩膀喊道: “你拉出了人間的悲切。”稱她是“世界上偉大的弦樂演奏家之一”。

蘇丹尼遇里總統聽了她演奏<江河水>説: “中國人民的苦難和非洲人民的苦難是一致的。”

費城交響樂團指揮大師奧曼迪稱閔惠芬是一個“超天才”的二胡演奏家……

音樂語言首先是民族的語言,祇有當它成為民族的,然後才能成為世界的。

閔惠芬和二胡結下不解之緣,還是她抱布娃娃的年齡。她生長在宜興灣石橋的一個江南水鄉。青青的竹林深處,傳出鳴蟬的長吟、百鳥的鳴唱,還有不知名昆蟲的奇異叫聲,匯合成美妙的竹林音樂會。欣賞這自然的竹林音樂會,是閔惠芬孩童時最大的樂趣。

父親閔季騫是劉天華的第三代弟子,他一面敎書餬口,一面上國立音樂學院攻讀民樂。他擅長二胡、琵琶、三弦等江南絲竹。父親很難得回家,閔惠芬總感到爸爸很陌生,但祇要他操起二胡,演奏<空山鳥語>,閔惠芬立刻感到沉浸在樂曲中的爸爸可親極了,琴弦上流淌出來的全是自己熟悉的竹林音樂會,自己生活中的樂趣都集中在爸爸的弓弦上表達出來了。

八歲那年,爸爸到丹陽工作,把媽媽和閔惠芬接到丹陽小鎮上居住。一天爸爸的同事、一個美術編輯在搬家時,把一把二胡扔掉了,閔惠芬欣喜地撿起二胡,把它緊緊摟在懷裡,歡快地一路呼叫著: “我有胡琴了! 我也有胡琴了! ”爸爸一下子發現了孩子的秘密,很認真地説: “好吧,我敎你拉二胡! ”

閔惠芬在丹陽藝師附小上學。藝師舉行聯歡,爸爸為了培養閔惠芬勇敢的個性,讓她上台演出。閔惠芬穿著媽媽特地為她趕製的新連衣裙,借著兩手的幫助,不慌不忙地爬上高板櫈。一坐穩,發現腳離地一尺多高,吊在那兒晃悠悠的不舒服,她索性翹起了二郎腿,學著爸爸拉琴的樣兒,眯縫著眼睛演奏起自己剛學會的四首民歌。演完了第三首後,第四音樂譜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看著天花板,發愣了很長時間,非要想出來不可。台下喧嘩起來。看小孩出洋相,大人最樂了。爸爸趕快到後台的帷幕後提示了一句,閔惠芬身子向後一仰,“喔! ”了一聲,又不慌不忙地演奏起來。這就是“天才”的第一次登台。既上了台,就再也不下台了!

沒有春風,好花也是開不盛的。閔惠芬這一代正趕上了好時光。十歲以後,父母親帶著閔惠芬到南京市居住。會彈鋼琴、拉二胡的閔惠芬,成了南京市少年宮管弦樂隊的指揮。經過專業訓練的牛犇老師,很寵愛這個“小天才”,特給她製作了一根銀色的指揮棒。

“你去幹好了! ”爸爸喜歡用這句話鼓勵小孩幹大人事。當她從報上知道上海音樂學院附中招生的消息,就纏住父母要去考。又是媽媽搖頭,爸爸點頭。爸爸説: “你要考,祇能你自己去! ” “行,爸爸。”父親第一次鄭重地把自己心愛的二胡交給閔惠芬,又給了她幾元錢,畫了一張路標圖,寫了一封信給上海的朋友。閔惠芬膽子還真不小,自個兒買了火車票,充滿憧憬地來到上海。爸爸的朋友帶著這個活潑天真的孩子來到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她真是個音樂小精靈,祇要聽到哪個琴房裡有胡琴聲,就往那兒鑽。高年級的學生,看到這個既土氣稚氣又傻氣的小姑娘,開玩笑地叫她拉上一曲,她坐下就拉<空山鳥語>,引得窗台擠滿了一個個腦瓜子。她一見人多,興緻更高,吐吐舌頭,拉了一曲又一曲。還沒正式考試,附中的一些大朋友已跟這個小朋友熱乎極了。

哪知道,這一年正是招考民樂學生的旺盛年代,考生很多。先初試考基本樂理,閔惠芬稀里糊塗沒通過,連二胡也沒拉上一曲,就被刷了下來。那些聽過閔惠芬演奏的大朋友急了,一個個跑去找校長: “一個從南京來的小姑娘二胡拉得真好,初試沒錄取,太可惜了! ”校長挺開明,同意閔惠芬參加複試。當大伙兒高高興興地找閔惠芬時,祇見她一個人一屁股坐在樓梯上,一副懊喪、委屈的樣兒,眼窩裡盛滿淚水。閔惠芬複試時再拉<空山鳥語>時,她把“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拉出來了,拉得比任何時候都好,監考老師慶幸沒有把這個有培養前途的小苗苗丢了。閔惠芬一進學校,就有了一個外號: “垃圾箱裡撿來的”。

這個“垃圾箱裡撿來”的寶,五年後在全國首次盛大的二胡比賽中,擊敗來自八個城市和華東六個省的二十八名選手,榮獲第一名。儘管她是全國最小的選手,才十七歲,還是個中學生,但藝術的砝碼是公正的,著名音樂家賀綠汀説: “別看她年紀小,還是她最有‘音樂’。”著名二胡演奏家張韶激動地對前來觀戰的閔惠芬的父親説: “真是將門虎女啊。”

閔惠芬越級考入了上海音樂學院,她奮力遨游在漫無邊際的藝術長河裡。然而歷史的長河驟起了黑色的風暴。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冬天,那個灰色陰冷的冬天,音樂學院裡飄滿了落葉和大字報碎片,廣播喇叭裡一片砸琴論的狂叫。二胡的弦爛了,民族樂器長綠毛了。閔惠芬心愛的王乙老師也被打成了“雙料特務”,關進了“牛棚”。那“牛棚”設在小學部的地下室裡,閔惠芬常常故意在地下室對面的琴房裡拉二胡。她想老師祇要能聽到她的琴聲,就會得到最大的精神安慰。

不許練琴,閔惠芬偏要練,為二胡的生存而鬥爭。她不僅練二胡,還練起京胡、板胡、小提琴。并利用串連的機會,背起二胡,直上四川大邑劉文彩地主莊園深入生活。她走一路,拉一路琴。她乘坐的輪船進入長江三峽,她站在甲板上看到巨岩上一道道深凹進去的痕跡,她問老船員: “這是什麼? ”老船員用深沉的語調説: 這是讓拉 <江河水>的旋律在閔惠芬的腦海裡流動起來。歷史的陳跡,沉重的步履,嗚咽的控訴……一步一滴血呀,一步一個音符! 在閔惠芬八年後復出,第一次拉響琴弓時,滿座失驚: 她的琴聲變得更深沉、凝重與濃烈了……她的名字、她的作品,還有她自己,全都一塊衝出了世界……

對了,席勒早就説了: “過去靜止不動,未來姍姍來遲。而現在,箭一般逝去。”既然如此,不能再這樣沒完沒了地嘮叨她的過去了。我得逮住“現在”,馬上去醫院看望她……

大概是腫瘤病房的緣故,這裡的氣氛靜寂得近乎沉重。我見到了閔惠芬,她側身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她身上那黃綠相間的毛衣把她橢圓的臉盤襯托得更加潔白,她比我想象的要精神得多。前幾天醫院剛給她輸過血,她的神智清醒多了,一見到我,她的眼睛裡就流溢著笑意。她抬起一隻手,拉我坐在她身邊。另一隻吊著“葡萄糖”的手,青腫得像“橡皮魚”。她按鈴讓護士撥掉輸液管,一邊甩動著麻木的左手一邊説: “咱們有三年多沒見面了吧? ”她的聲響微弱得很,卻毫不傷感。

是的,她的記性真好。我還記得上一次見她,是在上海跳水池游泳更衣室裡不期而遇。當時,她指著自己腰部被挖了一個大坑的地方讓我看: “開刀後,腰老是酸痛,我得練練腰肌力量。沒想到腰上一顆黑痣,折騰得我死去活來。”我那時不知道她得的是癌症,還跟她開玩笑説: “二胡不能躺著拉,沒腰功不行! ”還勸她堅持游泳。她也興緻挺高地提議: “咱們一起去弄張溫水游泳卡,好嗎? 冬天堅持練。”

我用熱毛巾捂著她那腫脹的左手,問了一句: “當時你知道自己疾病的真相嗎? ”

“怎麼不知道? 人們投向我的每一瞥眼光裡,都含有憐憫的意思。我不想那麼淒淒慘慘戚戚,祇想盡快恢復體力,多幹自己想幹的事。”閔惠芬的眼睛像泓寧靜而深沉的湖水,閃著明亮的光波。

“我這一輩子是幸福的,我想幹的事情幾乎都實現了。我就是想拉出好曲子,敎出好學生,在藝術上有新的突破。我大病以後,上上下下有多少人在關心我,對我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傾注了無限的愛和力。我自己很不安。我在事業上比較順,我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個真正稱得上男子漢的丈夫。我祇要一看到他,就有了信心,因為這個男子漢是不會倒下的。”閔惠芬夢囈般地喃喃自語。從窗外射來的陽光撒滿在她臉上,像是聖潔的光圈。

大病之後會大徹大悟。閔惠芬告訴我,人真的死去又活過來後,反而淨化了,會變得更善良、更現實、更真實,會更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會有一種緊迫感,會用新的眼光看太陽,看待太陽下的一切,用新的節奏生活,平時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無意義的爭鬥、人言可畏等都變得荒誕可笑。

我很感興趣地聽著,補充道: “也許人死過幾次後,會讓壞的無價值的東西死掉,好的有價值的東西保存下來。生命經過篩子一篩,留下的是金子,去掉的是沙子。”

閔惠芬幽默地大笑: “讓那些雜七雜八的邪念死去吧! 死幾次,有好處! ”

我的淚水早已在心中流湧,我坐不住了。

兩天後,我再去看望閔惠芬。〔……〕我發現她那對純淨的眼睛裡,盛滿了: 夢、憧憬、幻想和熱情。她拿出寫在藍色信封上的曲子給我看。

“這是我下午昏昏沉沉時寫下的曲子,當時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得很遠很遠,祇有一個溫情脈脈的旋律,遠遠地飄來,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我重溫著上午劉振學陪我作腸道X光檢查時的情景,眼淚止不住地傾瀉下來。我抖抖地、急速地拿起旁邊的信封,趕快在上面寫下這些旋律。這是靈感? 還是夢幻? 我哼給你聽聽。”

那溫暖抒情的旋律時斷時續,浸著淚水的音符在飛躍……我緊緊盯著閔惠芬那晶瑩流盼的眼睛,我的思緒在飛躍,奇怪地聽到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樂和格萊高里的聖歌<未來的審判>在搏鬥的音響。這是現實中的夢幻? 還是夢幻中的現實?

“我得給這個曲子定個名字,叫夢境,不好,叫夢幻曲吧? ”閔惠芬對這個曲子喜歡得近乎陶醉,徵求我的意見。

“你忘啦? 德國音樂家舒曼,已經寫過一個夢幻曲了! ”我提醒著她。

“不,那是人家的,我這是中國的,閔惠芬的夢幻曲。”

哦,<閔惠芬的夢幻曲>,中國的!

永不沉睡的靈感喲,感謝你,你是最有人性的,最清醒的。你總是在人們最需要的時候來到,翩翩地降臨了……

* 周玉明,上海《文滙報》女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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