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葡萄牙當代女作家
安娜·瑪麗婭·阿馬羅*作品
澳門和中國歷史題材短篇小説

阿蓮

阿蓮是一個嬌小的女人,皮膚有些黑,算得上是“靚女”,住在台山。

熟悉台山的人知道,那裡很窮,全是經濟房屋,有時窄小黑暗的小房子裡要住兩三戶人家,睡在帆布吊床或舊木板床上,床上的蓆子早已褪光了顏色。

阿蓮有一個夢想,去葡萄牙人家裡做工。不要去土生土長的葡萄牙人家裡,而去那些來自葡國的葡萄牙人,他們付的工錢高卻不會責罵人……他們不會説這裡的話。

阿蓮這樣想著。她已結婚生了六個孩子,丈夫是三輪車伕,掙的錢根本不夠一家九口人餬口。

所有的孩子都在家搓炮仗賺一點微薄的收入。連80多歲高齡的阿婆看著孫兒們忙碌著,也機械地做起來,這種活計是她從小就做慣的。

阿蓮生於澳門。她的爺爺奶奶很久前就從中國來到了澳門,當時內戰的烽火將村莊夷為平地,人們四處逃命,逃到哪兒算哪兒,無數的人在路上倒下去了。

阿蓮是在紅街市認識她丈夫林先生的。他去那裡賣主人的蔬菜……可憐的主人墾地種菜,也是戰亂從大陸來避難的災民。林先生是位散工,在菜園工作,這是他早年在中國時從小就做慣的。他很能幹,但被辭退了,因為有一天主人的親戚泅水從鴨涌河來到澳門。這兩個人需要吃住,可以參與菜園的工作。林先生沒辦法,祇好租了一輛三輪車,去城裡拉客,每次50個仙。

沒有客人的時候,就打天九,跟同事用合湊的錢來賭一下,用以消磨時光。不要以為窮就不會賭錢。他們總在賭,儘管金額很小;那種為玩而玩、沒有任何好處可得、沒有刺激、沒有快樂的玩法,不是中國人所耍的。

那天,阿蓮同三個孩子坐著丈夫的三輪車離家,三個孩子洗得乾乾淨淨,穿著最好的衣服,去年新年買的衣服。較小的那個小女孩梳著三條小辮子,用紅絨線紮著,活脫像一個雙頰鮮嫩紅潤的公仔娃娃。最小的那個是家裡唯一的男孩,是家裡所有人的寵兒和喜悅,揹在媽媽背後的揹帶裡,此時睡得正香,小腦袋搖來晃去,長滿亂蓬蓬黃絨絨的頭髮,包住滿是絨毛的耳朵的圍巾因太熱而拿掉了,胸前掛著一個廉價的玉製壽星公。

阿蓮心裡樂滋滋的。她聽人説有幾個葡萄牙婦女在Tanque do Mainato的一個房子裡集會,給人登記名姓,如果孩子多,還會送禮品呢! 她坐著林先生的三輪車,一家人直奔那裡。車上還插著十月十日起就有的台灣紙旗。

一家人來到那個小小的宅邸時,阿蓮大吃一驚,她想象那是個大宮殿,像祈福還願的菩薩一般。領隊的修女為她登記,告訴她如何如何,阿蓮在這一天會收到她幾個不眠的漫漫長夜所夢想的禮物。是一襲新旗袍嗎? 是可以讓幾個大女兒齊齊整整穿著上學的新鞋子嗎? 是小兒子新年穿的禮服嗎? 麵粉、米、花生油、魚翅……鹹魚,誰知道呢? ……還是孩子們愛吃的美味呢……

民國大馬路上的房子前,擠滿了像她這樣的婦女,阿蓮到的時候,已有長長的人龍了。婦女、老翁、小孩……一條一大早就排好的長長的人龍。

這是阿蓮的第二個失望之處。漫長的等待呵。

所有的人都耐心等著,澳督夫人一到,贈送禮品就開始了。

屋裡,歐洲婦女和土生女子走來走去忙著,穿著名貴的衣服,頭髮梳得光鮮奪目。外面,一貧如洗的中國人排隊等候,説著,比劃著,有些人還高興得笑起來。有人蹲坐著顯出疲倦之態。一個年紀輕的女人穿著褲子和開衩的廉價陳舊的旗袍,給一個孩子喂奶。一年老婦人,戴著很有俄國風味的黑頭巾,無聊地抽著煙。那難道不是紙,包有乾枯的葉子捲成的錐形物嗎?

這時駛來一輛黑色大轎車,是澳督府的平治。澳督夫人從車裡出來,急匆匆走進屋裡,向著空中大叫一聲,中國人可不懂那是甚麼意思。人龍躁動了,靠緊了。贈禮就要開始。人龍像新年舞龍一樣動蕩,可這是一條沒穿彩衣的巨龍的舞動,這是一條衣衫襤褸的巨龍。

快輪到阿蓮了。心在胸腔內激烈跳動,好像要從胸口裡跳出來,想逃避而去。逃到哪裡呢?

孩子們呢! 很聽話,就在這裡,很近。背上的小男孩醒了,吃驚地看著周圍的陌生面孔。身後的一個老太太開始逗他玩,拿著他圓乎乎的小手在媽媽的肩上高高地揮動。她想哄他睡覺,有節奏地搖他的屁股,輕輕拍打揹帶的底部。下面露出一雙小腿,赤著的小腳丫腳趾齊齊整整。

終於輪到她了。她步上石階,接過一個包裹。這是個布包裹,頂端用繩捆住,比它的體積略微顯得重些。外面的布料是毛,好像一件毛衣。裡面呢! 裡面是甚麼呢? 裡面是甚麼呢?

她還收到錢了!10元澳門幣。太好了。可能來對了。有個女子還揪了揪小兒子的一縷毛髮。其它的女人們則旁若無人地説呀,笑呀,不知説著甚麼。其中一個土生女子問阿蓮的名字和住址,並在桌子上的名單中尋找。她提起她的丈夫,問他做甚麼工作,掙多少錢……許多她知道得不確切的事物。最後,她讓她登記,下一次也要帶阿婆來。

阿蓮依然懷著一個夢想,腳邊是她的一家人,手裡提著大包裹,走到澳督府外,在喬治·阿爾瓦雷斯(Jorges Álvares)的塑像下等她的丈夫。他們已經約好。林先生到來時,幾乎入夜了。孩子們餓了。阿蓮收到10塊錢,所以他們坐到一家流動攤檔周圍,吃起檸檬大腸、腌果和小餅。小兒子還吃了幾勺米飯,媽媽先嚼碎然後喂他。他心滿意足舔著細嫩的小嘴。到了家,阿蓮像瘋子一樣打開包裹,看看到底收到了甚麼好東西。

全家人坐著林先生用緣漆髹漆一新的三輪車回台山。三個女孩坐在車座位裡邊,半路上就睡著了。胳膊、腿橫七豎八偎在媽媽的身上。較小的女孩兒祇剩下一個梳好的髮辮了,嘴裡含著大拇指入睡了。那情景是任何地方任何孩子都一模一樣的。

台山顯得如此遙遠,好像世界的盡頭,儘管林先生腳力很健。

終於到家了,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家裡,阿婆在門口已等得不耐煩; 她已在路邊燃起蠟燭,燒上了香等他們歸來。她也在夢想著會帶來好東西。

阿蓮把送給她的包裹放到餐桌上,阿婆早已打開放在屋子的正中了,看到包裹,大家都很失望。林先生和阿婆幾乎異口同聲問:

“這就是送給你的嗎? 小意思! ”

“等了這麼久,就帶回這麼少嗎? ”

捆紮的繩打開了。確實是件舊毛衣,或許大女兒可用。裡面還有一件毛衣,有一個破洞,雖已縫好,卻如此刺目。三條褲子、裙子、一雙穿過的童鞋,鞋尖很破,一包麵,一包糖果,另一件很怪的東西,阿蓮不知那是甚麼東西,好像是黃豆糕,形狀似棒條,有點硬,白裡透黃,在一角上有個綠斑,顯然是從一個鐵筒中帶出來的。是甚麼呢? 筒上的文字沒人認得。是甚麼呢,又不是甚麼呢?

一些鄰居被屋裡的騷動吸引了,都跑過來看個究竟,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最後得出結論,這個神秘的東西是肥皂,沒錯,是一條漂亮極了的肥皂。跟中國肥皂一樣,真的……是的,一點不錯,是肥皂。阿蓮真想哭出來。肥皂?!可拿這麼多肥皂做甚麼用呢? 有朝一日,一定會試一試牛叔的肥皂,用它洗全家人的衣服。不錯,這就可以節省啦!

她不能入睡,心中一直被頭一天的事激動得不安定,想著那條肥皂的稀奇味道;她真想試它一試。

第二天一大早,從井裡打來了水,注滿木盆準備洗衣,蹲屈在濕漉漉的地上。用大刀片切了大大一片奇怪的外國肥皂,開始搓洗起來。

這時,她身邊走過一個年輕人,是一個中國婦人和一個葡萄牙警司的兒子,住在附近,他匆匆忙忙要趕往學校。看到阿蓮氣急敗壞用這塊肥皂大力搓洗著,把衣服弄得污跡斑斑,停下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不能抑止,笑得像一個不懂禮節祇會跳來跳去的孩子。

阿蓮抬起頭:

“你依加笑乜嘢?(你現在笑甚麼呀?)”

年輕人笑得幾乎憋不過氣,全身扭曲,揹著裝滿書和練習本的書包,帶著幾乎哽咽的笑説:

“阿蓮姨,你不是在用奶酪洗衣服吧! 這是奶酪呀! 我已經吃過了。我爸爸從警隊帶回來的……味道很難聞,不好……就是芝士呀! 你識唔識得? ”

他一路笑著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阿蓮頓時淚流滿面,混和著木盆中洗衣服的污水一同流淌。

伊爾莫蓮達夫人

寬闊的大廳,鑲著細木條已顯陳舊破損的波斯式窗戶總是關閉著。窗戶上大馬士革布料的帷幔顯得很絀重,讓年輕的阿爾費雷斯·莫拉伊斯(Alferes Morais)略有些害怕。古舊的紅木傢俱之間,擺放著圓椅,與放著真絲刺繡靠墊的長沙發剛好相襯,真絲刺繡的顏色已隨歲月的流失而消褪;紅木傢俱不知何年何月從歐洲訂購,線條古板樸拙。地面擦得乾乾淨淨,零零落落鋪著幾塊顏色明快的草席,中間是一張高高的雞腳圓桌,似在標出大廳兩條對角線的交點,桌下有一張毛絨絨的小地毯。一張黑木桌子,大理石桌面有灰色斑紋,擺著一隻乳白間藍綠色的玻璃花瓶,裡面放著三枝紅艷欲滴的雞冠花,真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境。

阿爾費雷斯注意到這些細節,細細觀看這一家人的畫像,兩幅繪製在咖啡色襯底的玻璃上的黑色側影畫像懸掛在牆上,這時伊爾莫蓮達走了進來。

要敍述伊爾莫蓮達(Hermelinda),必須回溯到上個世紀,這樣就勾劃出一幅富有的貴婦的肖像,她珍愛自已的教育、珍愛家族的姓氏、珍愛父親的職業、珍愛丈夫、更珍愛她那雙生來為著配戴珠寶、拈繡花針的潔白的雙手。

她身裁高大,出身於澳門上流社會,是年老的貴婦人,一身寬大長可及腳的黑色錦緞衣飾更顯出她的高不可攀,前襟綴有上十隻扣子,將衣服扣得密密實實,領口戴一條綴有寶石的昂貴金頸鏈,領子觸到她的短腮上。

一雙土生特有的杏仁眼。頭髮光潔如絲,在脖子上束起,雖年屆七旬,卻依然滿頭黑髮,嚴峻的象牙色臉上幾乎沒有皺紋。伊爾莫蓮達給人的第一眼印象,真是叫人肅然起敬,甚至於畏怯。她那鋼鐵一般凌厲的灰眼睛盯住阿爾費雷斯的雙眼,請他坐到身邊緊靠桌子的椅子上。見她進來,他畢恭畢敬彎了一下身子,重新打起精神。

“Sinhor,faz favô sentá;faz favoorr…”

(先生,請坐;請……)

伊爾莫蓮達同葡國人講話,總是努力説純正的葡萄牙語,對這個追求著她女兒利達(Lita)的年輕人,更是如此。

阿爾費雷斯坐下了,撞到了一條桌腿,弄得花瓶一陣亂搖,差點跌倒,幸好很快就沒事兒了。

“Sinhor,faz favô num incomodá. ”(“先生,請不要拘束。”),女主人揮手作出名門貴婦的恢宏手勢,纖長美麗的手指上,鑽石閃閃發光。

阿爾費雷斯找不到合適的話説。他猜想利達一定在旁邊的房子裡聽著,雙手焦躁不安,玩弄著鑲金邊的貝雷帽。阿爾費雷斯不像那種唐璜式的青年能在里斯本上流社會做得揮灑自如。然而他的族徽指環成為他輕而易舉進入那個古老頑固堡壘的鑰匙,在那個堡壘之中,葡國人並不總是受到歡迎。

葡萄牙來的葡國人

吃得好掙錢少……

這是伊爾莫蓮達夫人永誌不忘的一句古話。

況且,那些牛叔淨愛搬弄是非,野蠻無禮!

可是,這個阿爾費雷斯,卻敢獨自來訪,獨自商談,伊爾莫蓮達夫人帶著一種感情,希望事情不要説得太露,希望這個牛叔,不要説他的來意,儘管她心知肚明。

阿爾費雷斯最後下定決心,理了一下鬍鬚,把貝雷帽擱在膝頭,族徽指環放到顯眼的位置,開始講話,顯示出他是不大聰明的男人,平庸無奇。

“伊爾莫蓮達夫人,我來此打擾請多多包涵……多謝你見我。”

“沒甚麼,沒甚麼,伊爾莫蓮達夫人微笑著説,這是她進門之後第一次笑。”

“夫人,你應該知道,你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兒……”

伊爾莫蓮達打斷他的話説:

“所有的人,所有的葡國男人都不要妄想我的利達。利達有教養,有很好的天賦,在聖母學堂讀書,從沒談過戀愛……她要同好人家結婚……”

對話繼續了一段時間,依舊平庸無奇,以至阿爾費雷斯祇好請利達幫忙解圍了。傭人捧著茶點過來,利達微笑著,身穿白色的印花衣裙,花朵光鮮欲滴,兩片偌大的皺折飄飄舞舞,一邊肩上有一朵紅艷的玫瑰,出現在大廳裡。

“好漂亮呀! ”

利達的哥哥傑西科(Jozico)先生獨自居住在大屋中。

從小他就愛上了貝蒂(Betty)。他在學校裡認識了她。貝蒂是一個容貌出眾的土生姑娘,媽媽很窮,爸爸是一個過境軍人,將她留給了未婚的媽媽。

貝蒂確實是一個美人兒,符合所有土生男人的品味,對她的欣賞大大超過那些金髮碧眼的女子。

很久前傑西科就同貝蒂同居了,住一間簡樸的房子,卻裝飾得很現代,很有品味,地址在美麗街邊上。

他們生了一個孩子,取名狄娜(Tina)。也很美,不過像爸爸一樣皮膚有些黑,有著伊爾莫蓮達的灰色透明的眼睛。可是,傑西科每天都必須回媽媽家吃晚飯或過夜。

可是伊爾莫蓮達十分專橫: “祇要我活著,你就休想同這樣一個女人結婚! 貧民窟趿拖鞋的! 賤民! 休想! ”

傑西科屈從於家族的傳統,懾於母親的外表的神奇威力,撫養女兒成人,卻一直未婚。

有一天,傑西科病得很重。是貝蒂悉心照料他,救了他一命。傑西科久久期待著結婚,他幾乎絕望地懇求著,請求母親准許他結婚。可是,伊爾莫蓮達再次反對:

“休想! ”伊爾莫蓮達大叫著: “休想! ”

連孫女她也不讓帶進家門。

“你可以跟她同居,可要結婚,休想! 同中國人結婚一樣休想! ”

僕役們私下評論: 太野蠻了……太野蠻了……

傑西科的女兒長大了,結婚後去加拿大定居了。

傑西科和貝蒂兩人孤零零留在小屋裡,這裡可以看到加思欄花園圓型平台。

跛著腳拄著拐杖,或由貝蒂攙扶,傑西科出外散步。而貝蒂上班時,他就連續幾個小時站在窗前看著海灣裡的帆船進進出出。

時光就這樣流逝著。貝蒂的頭髮已經白了,而一張臉依舊年輕好看。

為了陪伴傑西科,她退休了。女兒來自遠方的信件許諾明年帶著外孫來探望他們,給這對“生死鴛鴦”的生活帶來春光。

一天夜裡,傑西科又病倒了。趕忙喚來醫生,又是腫瘤。情況危殆。傑西科科依然清醒,不想去醫院。讓人通知母親並叫來神父。神父來了。他請求做聖禮並同貝蒂結婚,與那為他生了女兒,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忠誠伴侶結婚。

傑西科終於如願以償,在六十歲上結了婚。他是澳門土生富有的世家最後一個兒子。

翡翠姑娘

曼努埃爾(Manuel)是一個精壯的小伙子。他在後山省偏遠的鄉村成天赤身露體,辛勤荷鋤種地,曬慣了頭頂的烈日,聞慣了泥土的氣息。他去遠方,當了兵,成為駐守萊利亞(Leiria)的一名士兵。一個陽光普照的早上,他滿臉鄭重,出現在村子裡。他被調防,要去非洲。

我的天,媽媽呻吟著: “我的兒子要去非洲? ”我的天呀!

曼努埃爾與翡翠姑娘(Esmeralda)見面相聚,海誓山盟訂下婚姻之約,恨不能立即回復平民之身,依依眷戀,潛然淚下。

“噢,曼努埃爾,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她高聲地哭泣著。

第二天,她就同他一道去教堂,將她青春少女那烏黑閃亮的粗大髮辮奉獻給聖母,求她保佑曼努埃爾平安和健康。

一個月後,曼努埃爾從一個灰黯空曠的碼頭,登上一條灰黯的船,過上了搖蕩不寧的生活。原來,他所説的“非洲”並不是非洲而是澳門,路途更長,離開家鄉更遠。可是怎麼都一樣。近還是遠,曼努埃爾都要走,都要將故鄉、朋友、媽媽和他的翡翠姑娘這個村裡最美的女子拋在身後。他抓著船舷,看到碼頭上的人群揮動白手帕,看到他的戰友們一個個淚流滿面,戀戀不捨致意告別。

大地漸漸被湛藍的海水隔開,越退越遠;海水藍藍的,藍得發綠甚至發黑,捲起潔白泡沫的漩渦,曼努埃爾坐在船尾,後來竟迷上那白色的泡沫,以此為樂了。窄窄的船上呈現出一派耳目一新的景象,儘管日日重複,對於看慣了巉岩山嶺的山裡人曼努埃爾來説,確實有無窮妙趣。觀賞群魚嬉游,有些竟然會飛,簡直擦身而過,那是他最喜歡的娛樂了。可是,船隻孤零零地行駛在天水之間日復一日,曼努埃爾的心頭漸漸湧起了鄉愁和悲哀。媽媽現在正做甚麼呢? 翡翠姑娘呢? 去化妝舞會還是去參加村上的聯歡會? 他深知不會。翡翠姑娘是他的知音;美麗而自重,無人可相比。而弟弟若阿金(Joaquim)呢? 剪好了葡萄籐了嗎?

他沒有嘔吐。他很勇敢,他的許多戰友在航行中痛苦不堪。這一切他全寫到寄給家鄉的第一封信裡了。信雖寫得很短,卻描繪了漫長航程的經歷和他在旅途中印象最深的事情。每個段落都寫滿思鄉的話語,立誓要盡快返回故土。

埃及、蘇伊士運河、亞丁灣、莫爾穆港(Mormugão)、新加坡、香港,都過去了,最後,當人們開始習慣那永恆搖蕩的生活,可以吃,可以睡,並可以玩31點,打牌或投幣作戲了,曼努埃爾抵達了澳門。

“這是甚麼鬼地方! ”他的第一印象作出如此評價。

剛剛吹過颱風,60年代美麗的城市滿目瘡痍。牆壁傾頹,死豬隨波逐流,岸邊的公路大樹被連根拔起……

“真是個鬼地方! ”

他走到營地。真是酷熱難捱,成群的蚊蟲令他整夜不能入睡。

“這個鬼地方! ”他又咒罵了一次。

他隨著已經熟悉了城市環境的老兵頭一道逛街,去奧斯卡酒館小飲,到南灣和“中國區”轉了一圈,並未覺得不好。他祇是難於習慣那用中文和自己的母語兩種文字書寫的的霓虹燈招牌,他覺得好不舒服。他不可能同那些永遠微笑著的人們交談,而他想説葡語,卻無人能懂。然而他開始喜歡上了。以至喜歡的程度之深,最後竟申請退役後留在澳門。他轉入警司工作。

留在澳門了! 難道不能同長著杏仁眼穿著開衩旗袍的中國小姑娘結婚嗎? 不,那個嬌小的女人,雖特別沉靜和謙恭,不會成為他兒子的母親。她們沒人能比得上他的翡翠姑娘。結婚,祇同那在故鄉的教堂訂立莊嚴誓約的姑娘結婚,他出發之際,她斷髮訂約。這可憐的小姑娘為她的曼努埃爾作出了多大的犧牲呀! 她會辦到的。他心知肚明。祇能娶她! 祇會娶她!

他讓她來澳門。然後,在澳門辦理結婚手續,那是在聖安東尼奧教堂舉行的宗教婚禮,其它葡國警官也來參加,幾乎個個帶著他們的中國夫人;證婚人是警隊裡的一位警官,在服務的管區任副長官,他的夫人是一個明艷的土生葡裔女子。

安置一個家一開始就成了頭疼的問題。他收入微薄,而缺少金錢是很難在澳門安居的。他的妻子翡翠則要求很低,像他一樣慣於勤儉度日。他知道,在新填海區,從毛澤東治下的中國逃來的中國人,非法佔據了大片土地,搭建棚屋,墾地謀生。已開墾出無數的菜地種菜,而且種得非常出色。

他就在那裡選了一塊地,在被稱作“豬窩”的下區。同一些同事,有的是葡國人有的是中國人,清一色的警員,幾乎不費分文建起了他的宮殿,帶有菜園,以便週末種菜取樂,甚至還在門口種了兩株玫瑰色的菖蒲。

曼努埃爾和翡翠姑娘在澳門的日子幸福美滿,雖然他們沒甚麼錢。孩子們在那裡出世了。唯一的問題還是沒錢。錢總是不夠用。而一切剛剛似乎有些好轉,又一個孩子出世了。里卡爾多(Ricardo),五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已經上學了,最大的孩子則在讀中學,他是父親的驕傲,父親不厭其煩地誇讚兒子的聰明:

“考試從沒考差過! ”

留在澳門是做對了,曼努埃爾想道。在家鄉如此有天賦的孩子是從不會有機會成為博士的。做對了……他沒反悔,跟其它留下的人一樣沒有反悔。

他的妻子,這個村子上最為心靈手巧體態健美的姑娘,不久就開始在屋邊的地上養雞養豬了,像那些中國人一樣。有一天,她也想養狗,因她瞭解到,像豬肉和雞肉一樣,狗隻在中餐廳和街邊大排擋非常受歡迎。香肉(即狗肉)是價錢很高的享有盛譽的美味佳肴。

想得到,就做得到。可是糟糕的是小兒子里卡爾多喜歡這些狗崽,尤其是小狗“多利”。這隻小狗全身烏黑,舌頭、尾巴、爪子,整個是一座烏亮的小山,眼睛亮閃閃的,鼻子細若綢緞,真像一隻黑色的小球在鼻子的部位閃著光芒。

“多利”是里卡爾多最心愛狗。是他的狗,他的朋友。“多利”明白這一點,更愛自己的主人。里卡爾多放學,它會站在路邊等他。見到主人,它跳呀,叫呀不停,里卡爾多則在它鬆軟發亮的毛皮上摸搓,真是莫大的享受,將它抱在懷裡走回家。

一天晚上,曼努埃爾回來得很晚,孩子們早已入睡。他和妻子作了一次長談。他們需要錢,要同一個中國人和另一個同事做一筆收益頗豐的生意,但是急需一筆錢。翡翠把她的金製心形飾物送到中國當鋪去估價。賣掉了雞和豬,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賣了,換成美元寄到美國,這樣,用不了多久全家就會富裕起來。最後,祇差很少一點了。但是必須要加上這筆錢才行。

幾天後,里卡爾多放學回家,“多利”沒有像往常那樣等他。庭院裡聽不到一聲狗叫。家裡異常寂靜。媽媽來到門口,也是一言不發。

“媽,多利在哪兒? ”

里卡爾多跑向庭院,花園裡是多利住的地方。

“媽,多利呢? ”他再次問道。

“誰知道! 跑了,失蹤了,我不知道……”

里卡爾多聽出媽媽的話音中的窘迫和焦躁。

“媽媽,多利呀? ”他帶著哭腔問道。“其它的狗呢? ……”

翡翠答不上來了。

里卡爾多把書包扔到地上,手扶著木製門框,門半開著,他把臉埋在雙手裡開始哭了起來。

這時,很快適應了本地生活的翡翠姑娘,才又重新感到一顆後山人的心在卜卜地跳動。

“我在這裡再養狗,就一定要天打雷劈! ”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進廚房,整理著和濕漉漉的臉龐粘到一起的一縷亂蓬蓬的頭髮。

琵琶悠揚

很久很久以前,漢朝的王昭君在春天的一個日子裡出生了,她是極其顯貴的王氏家族的長女。她的父親是個文士,四川富豪,從父親那裡,昭君輕而易舉地學會了當時各門藝術。她感情投入喜愛的娛樂則是唱歌。在開滿鮮花的青籐的涼蔭下唱歡快的抒情曲,用嫻熟的技法彈奏悠揚的琵琶伴唱。

她那纖長白晢的手指靈巧地在密密的絲弦上撥動,彈奏出寫意的啁啾,春天的溪水流動,秋風的吹拂,冬天的雪花飛舞。在她雙手撫弄下,精雕細琢的栗木琵琶,奏出了堪與天才音樂家相媲美的音樂。美麗的頭部精心妝扮,兩朵烏黑的雲鬟散發出花香,王昭君的額頭溫柔深情地俯向正在彈奏著的琵琶。口中吟唱出的歌曲同琴音混成一體。聽美人兒王昭君歌唱真是莫大享受。

在那古老的封建時代,所有富有的擁有漂亮女兒的父親們都希望送她們去皇宮,做皇帝的妃子。那是家族和女子的至高榮耀,是一種閑暇、豪奢而豐盛的愜意生活,是那個時代公認的最高幸福。

王大人是極忠心的,慷慨無私地將自己美麗的女兒貢獻給了皇帝。

進入皇宮,所有的姑娘都要由宮廷畫師毛延壽畫象,這是傑出的畫家,畫筆能忠實地重現模特兒的形像,但他卻貪圖受賄。索賄者就是這樣,他慣於向未來皇妃的有錢的父母索取數額龐大的錢財,將他們的女兒畫得更美一些,這樣,天子就會注意她們,或許會對她們加以寵幸之榮。

王大人帶著隨從來到皇宮,向畫師毛延壽介紹王昭君,畫師按照慣例向他索要一筆高額賄賂,不為了畫得更美,祇為了忠實地為姑娘造像。王大人氣壞了。為甚麼要收買毛畫師,他的女兒不是一個美艷照人的姑娘嗎?

“不! 我不會因畫像給你一分一毫的補償。毛畫師,請你履行自己的職責,照她本來的樣子畫出我女兒的美貌,這就足夠了。不須加以任何人為的修飾,她表現在畫像上的美不須你用技巧去複製。”

他拂袖而去,對貪婪的畫師連聲招呼都不打。

“吝嗇鬼,自大狂”,毛畫師自言自語著。“你就知道不會再嘲笑我……王老大人……”

於是他將美人兒王昭君畫成一個容貌平庸的女子,他以嫻熟的技法把美畫成了明顯的丑。

日復一日,內宮宦官統領向皇帝呈交上千妃嬪的畫像,選取夜寢寵幸的妃子,天子從不會選王昭君,她的面容如此平庸。

因此,王昭君過上了備受宮中女伴排擠的生活,她們嫉妒她的美貌,對皇帝從未寵幸她而得意洋洋,當然,她們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王昭君寄情於琵琶中。在皇宮巨大廳堂的最孤獨的角落,在皇家花園香氣襲人的樹蔭下,美麗的姑娘王昭君唱著思念四川的歌曲,歌詞充滿對故鄉的懷戀,充滿了家園的眷念,她離開家庭企盼幸福,得到的不過是漫漫無期的企盼而已。王姑娘被家庭的驕傲犧牲掉了,全家人現在更加顯貴更受尊敬,因為他們美貌的女兒是皇妃了。但是王昭君的歌曲已不再春意盎然的了,那是一個炎熱而沉重的夏季之歌。

夏末的一天,蓮花開始凋謝,湖面上滿是嫣紅的花瓣,一個韃靼王從遙遠的蒙古草原來到京城,和中國皇帝商議和平與聯盟的事宜。作為中華帝國的習俗,來自草原的國王住到皇宮裡,給他安排了一處美麗的大殿,帶有高大的大理石欄杆,有一條寬闊的路通向花園。

韃靼王習慣了他的氈房和內陸荒涼草原的遼闊,對皇宮的優裕條件頗感不適。沒有獸皮和羊毛坐墊,在如此美侖美奐,如此清涼的環境中,他竟然不能入睡。

花園舖滿銀色的月光,處處是彎曲的拱橋,充滿奇異花香的亭閣,一片碧綠的海洋中點綴著清涼的湖泊,這一切引起了久居戈壁輾轉不能成眠的男子的好奇。他走下花園,在蜿蜒曲折的小徑上前行,一陣琵琶的柔婉曲調和清朗的歌聲傳到他的耳中,依稀縹渺幾不可聞,歌聲充滿幽怨。他躡手躡腳朝聲音傳來的地方靠近,歌聲透過密林傳來。

在一個孤獨的角落,祇有月色明朗地照耀著,他看到一個小樓亭的石階上坐著一個天仙般的女子正在歌唱,指法極其高超,彈奏著琵琶,簡直出神入化美妙絕倫。

韃靼王徹夜未眠,不是因為無法忍受寢宮的豪華精美,而是因為在花園裡看到的景象。第二天,在和中國皇帝訂立友好條約的儀式上,韃靼王請求皇帝將住在花園最西邊皇宮裡最孤寂的殿堂中的妃子送給他,作為簽訂條約的條件。

皇帝雖然吃驚,但他從未注意過王昭君,品行不端的畫師毛延壽將她畫得毛病多多,於是就爽快地答應了,命人將年輕的妃子昭君叫來;昭君態度謙和卻明艷照人地出現了,那是絕代佳人,如穿得更漂亮,梳妝更精美,不知還要艷麗多少。

皇帝驚奇得張開了口。怎麼可能在宮殿裡住著這麼一個美人兒,而他卻一次也未見過呢? 他後悔答應將這個如此美貌的女子送給蠻族客人。然而承諾已經作出,和平條約因這項不可收回成命的餽贈而簽訂並具有約束力。

王昭君嫁給了韃靼王,在大批隨從的陪同下,跟他一同去蒙古草原那荒涼之地了。

皇宮裡,暴怒的中國皇帝下令嚴懲毛延壽,他嚇得逃跑了,再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去那遙遠草原的道路對於王昭君來説簡直太漫長,離得越遠,她心頭那份對家鄉的思念也就越重。

渡過黑河時,昭君回望中原;中華大地已在河的對岸。有些作家説,悲痛欲絕的昭君投河而死了。另一些作家説,她跟隨瘋狂地愛著她的新丈夫,在內蒙古草原遊牧民族的王國中生活了幾年。她死後,丈夫給她建造了一座精美的石墓。

還有人説,她到遙遠目的地已臨近冬天,而遠方的中國境內,金秋的菊花在皇宮中開得正盛。昭君滿懷思鄉之情,想念故鄉那碧綠而愉快的景色。

遼闊的大草原,呼嘯寒冷的北風預示著暴風雪的臨近。稀稀落落的樹木,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向天空舉起了乾枯而黯淡的枝條。

在色彩絢爛的圓形蒙古包外,王昭君披著她鑲裘皮的猩紅大氅,滿懷思鄉之情,彈奏著琵琶。

雨點滴落在琴上的聲響成為音樂的節奏。那到底是雨點還是她思念遙遠故國的眼淚呢?

聽到美妙的琴音和王昭君優雅的歌聲,鳥兒成群結隊從灰藍色的天空飛落下來,它們大概是來自遙遠的西伯利亞森林吧。站在光禿禿的樹枝上,鳥兒們彷彿給樹木添上了一層新葉,跳上跳下,啼轉啁叫,成為伴唱的合奏,同王昭君優美的歌聲,同悠揚悅耳的琵琶聲一道,在空中迴旋飄蕩。

未婚老婦

唐·尼娜(D. Nina)向我敍説童年: 那時她穿著端莊、考究、“印有圖案”的服裝上學。是花兒嗎? 她記不清。“印花布”來自印度或馬尼拉。

在學校,同齡小姑娘們不能用漢語交談。唐·馬麗吉塔(D. Mariquita)老師不准。“Çã justo. China nunca çã nosso nação. Qui cusa no sotro falá? Mac' ista…Na escola torrá português…Mas só na escola…”(“這是公平的。中國人從來不是我們的族類。那我們講甚麼話呢? 澳門話……在學校裡我們講純正的葡萄牙語……但祇在學校裡講……”)

我在她那雙綠色的大杏仁眼裡看到了對另一些年代的懷戀。頭髮白了,梳成精緻的髮髻盤在腦後,使唐·尼娜變成一個來自舊時代的澳門土生葡人的聖母,對60年代末期的現代化大潮無動於衷。唐·尼娜那隻漂亮的象牙色的手拿著一塊微型黑色方巾(dó)(1),是給一個洋娃娃用的。不錯,給一個洋娃娃用,她穿的服飾跟母親一模一樣,她的青春歲月就是如此穿戴著去做彌撒,或去偷看人家的婚禮,婚禮的消息早已傳遍全城,喚起了所有少女的好奇心。因為有的時候,人們一大早就偷偷地舉辦了婚禮……

“Assim com dó, lôgo ôlá. Quim sabê? Nos outro podi olá, rezá. Tudo genti nunca sabêqui cusa çã bicho-nune……”(“那時帶黑方巾,是一種風氣。誰知道呢? 人們可以披戴,祈禱。所有的人永不會知道甚麼是蜻蜓……”)

她笑呀,笑,但是在她的雙眼中可以看出對往昔的依戀之情,昔日的最後一絲痕跡在澳門開始一去不復返地消逝了。

她從未結過婚。她不想。她經常出入於女伴家參加舞會。她唱得好。她有一副美妙的歌喉,母親“深情地”彈鋼琴伴奏。父親以船為生,很早就死於“中國海盜”手上……因此她唱的充滿懷戀之情的歌曲,在晚上總是受到富裕的有閑階層的大大讚賞。

這些聚會總少不了一些來自歐洲的夫婦、守備軍和戰艦上的軍官。他們是當時所有的女孩子的夢想;看那些穿著軍服的葡萄牙人,尤其是那些海軍! 多麼光鮮,多麼優雅,制服是多麼地合襯……他們似乎給澳門土生葡人的大戶人家帶來了船和海的鹹腥味,帶來了對自己的祖先: 那些來自歐洲的船長的輪船的思念。唐·尼娜珍藏著一份那些軍官的迷戀。

8月的一個夜晚,在一個富有的女伴家舉行了一次晚會,她唱了一首悲歌。她的綠紗衣在裙子上有一條銀色花邊,腰帶上繡著一朵紫丁香花。漆黑光潔的頭髮上也戴著新鮮的玫瑰花。唐·尼娜很美。媽媽一邊幫她穿衣,一邊不厭其煩地説她美。這夜裡她表演非常成功。是嗓音嗎? 是衣服嗎? 是唐·尼娜那雙綠瑩瑩的眼睛嗎?

在另一些聚會上,唱完歌她就同母親一道坐在大廳的角落裡。在一般情況下她不跳舞。

她不唱歌的時候就像一盞燈熄滅了。

經常有另外一些唱歌好的姑娘,男人同樣唱歌彈奏樂器,澳門豪宅裡的晚會熱鬧非凡。還有一些上流社會的姑娘穿得比唐·尼娜好得多,她們在舞會上常常要換兩三次衣服……

一頓“大餐”或一頓“肥茶”總是歡樂聚會的原因。有人打撲克玩牌,而“bafá”(2)總是女士們的保留節目。大家吃呀、玩呀、跳呀、聊呀,評論本地的大事。歐洲人和一些土生葡人喜歡談論政治。對此唐·尼娜一竅不通。她敬畏上帝。而政治則是男人的事情。

那種時光的晚會愉快極了……快樂的圖景在唐·尼娜的眼中閃現,如同電視屏幕一般。

那天晚上,噢,那天晚上呀,第一次有一個海軍軍官邀請她跳舞。

是蘭塞羅舞? 是一支華爾茲舞? 是一支華爾茲舞、蘭塞羅舞和波爾卡舞,唐·尼娜無法跟上舞伴。她會跳“叔蒂斯舞”(Chotiz)(3),可他肯定不會跳。

她低眉下眼,斜視著舞伴,好像是讓他放尊重點兒。

他身體健碩、金髮、濃髭,很年輕,舞跳得出色……

他再次邀請她,尼娜接受了。於是,踏著一支又一支舞曲跳下去……

裡面太熱了,這牛臊(ngau)(4)幾乎在她耳邊粗魯地低語著。他不等任何回答,就攜手帶她到了陽台上,那裡放著幾張石凳和綠色陶柱。整個環境充滿夜來香花(damas-da-noite)剛剛開放散發出來的香氣。牛臊向她傾訴愛情: 在澳門結婚……帶她去葡萄牙;聽她為他一個人唱歌,用她美妙嗓音歌唱……

唐·尼娜飄飄如夢。雙眼望著天空,月亮灑下銀輝,在海灣的如鏡水面反照著倒影。而她彷彿在月亮上看到了一個頑皮的微笑,大概是嘲弄的微笑。她的手感覺到牛叔的手……

當時,她找不到正確的葡語,找不到唐·馬麗吉塔在學校裡教給她的葡語詞匯。她想説純正的葡語,卻祇能冒出澳門語的詞匯: 平庸無奇的話語。

“Sium capitã;faz favorr voltá dentro,cavá dançã……”(“長官先生,請進去,継續跳舞……”)並對他更加迷人地微笑了。

牛叔微笑了; 並且大聲地笑了起來。月亮對尼娜微笑的時候是有道理的……

很長時間過去了。尼娜不能忘記巴洛納薩·多·謝爾蓋(Baronesa do Cercal)家的那個夜晚。這在另一個競爭異常激烈的晚會一開始她就唱:

   被迷惑的小舟
   將漂向狂怒的大海
   海灘上的潮水
   帶給我
   一個心上人的思念
   呵! 

他再次出現了。舞廳內擠滿了人。

在大廳旁邊有人用力擠了進來。正是他。唐·尼娜看到他就向他投以微笑。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唐·尼娜突然忘記了下面的歌詞。

    我全身冰冷……
    我全身冰冷……

她羞得滿臉通紅,請求原諒,開始唱另一支歌。媽媽坐在鋼琴旁,不知女兒發生了甚麼事。尼娜唱過無數遍<被迷惑的小舟>,沒有一次出錯。

唱完歌,尼娜去找大廳裡較暗的角落藏身。她未出席晚宴,推説“頭痛”。她的女伴送給她清涼葯,讓她偷偷地嗅著“中國薄荷油”。

可是尼娜感到難受。心臟劇烈地跳著。做成小圓卷用紅綠絲線紮住的檳榔蒟醬,放在一個銀盤裡四下分派。男人和女士嚼完之後大口大口抽起煙斗或香煙,滿堂煙氣嗆得尼娜胸中憋悶。

有人走近了,身未至而影先到。

沒錯,正是他,再一次來邀她共舞。

上一次晚會的情景再次出現; 但這次牛臊水手夠膽走得更遠,更加放肆; 很對,簡直膽大包天。他想知道她住在甚麼地方;想要一次約會;想和她單獨在一起對她説她有多麼美麗,可以不緊不慢地談論婚禮和兩個人的未來。

尼娜動心了。和軍官結婚是澳門所有的年輕姑娘的幸福理想;是最高希望。如果媽媽知道了該多開心。

牛叔水手為那質樸嬌羞的18歲少女的笑納而喜出望外。他從口袋裡取出綴有玻璃珠的皮革襯裡的銀包,給她寫一個訪問卡,上面寫明地點和相見的時間,以免她忘了。可是,他從口袋裡,拿出卡片和所用的小鉛筆時,一些紙片掉了出來,他急急忙忙收拾好重新塞進了制服的大口袋裡。

這次沒有圓月,祇有昏暗的下弦月使夜色不再愉快,更加漆黑了。這次,在月面上看不到那個夜晚的譏諷了。

男人寫卡,尼娜低下頭,看到腳邊有一張方形的紙片,一張小小的卡片,月光很難使它從寬敞露台的石板上分辨出來。

她拾起紙片。是一張女人的相片。

她故作靜定地將相片放進她的絲製口袋裡,像後來放牛叔水手遞給她的卡片一樣,卡片上的名字是埃德蒙多·阿伊雷斯中校(capitão-tenente Edmundo Aires),並附有澳門地址和兩三句熾熱的情話。

回到家裡,睡覺前重讀了一遍心上人的卡片,然後,尼娜從自己的小口袋裡拿出了從地上拾起的那張照片。

是還很年輕的女人的樣貌,歐洲人,姿態嫻雅,坐在一張天鵝絨的大椅子上,旁邊有一個幾歲的小孩子。

相片背後,寫著一段贈言:

“給埃德蒙多,你的小兒子和永遠愛你的路易莎(Luísa)”。

唐·尼娜大叫著清醒過來,她的青春就立即消磨在以古老方式的一塊絲綢製成的小黑方巾上了,方巾祇是給躺在她懷裡的洋娃娃披戴。

這時,我明白了為甚麼唐·尼娜不結婚。她以全部“未嫁之身”的生命夢想著澳門土生葡人的上流社會的晚會,她再沒有出入其間同牛叔水手們共舞了,他們身上帶著大海鹹腥氣息的陰晴不定和背信棄義的味,帶著那股氣味,踱進了舞廳。

呂平義譯

【註】

(1)dó,一種黑方巾,源於古代禮俗,澳門土生婦女在20世紀初還在使用,作為喪服或作彌撒之用。她們在死者穿好冥服後戴這種方巾。

(2)Bafá,在土生葡人圈子裡常玩的一種中國紙牌遊戲,它比“打麻將”還要早流行。

(3)Chotiz,源於Chotiça。澳門一種古老的葡萄牙舞,跳時擺幅很大,類似果阿的曼多(mandó)舞。

(4)Ngau,為Ngau(牛)Sôk(臊)的簡化,牛身上散發的味道,澳門人對歐洲人的貶稱。

*Ana Maria Amaro,里斯本新大學社會歷史學系博士,社會政治學院教授(人類學系),多個國際機構成員,國際人類學聯合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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