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
給我出了幾個題目，我想幾個題目其實可以合起來講。如果我講得籠統，大家還可以提問。
很遺憾，雖然身為女人，但我和中國的婦女組織也就是婦女聯合會從來沒有聯繫，中國婦女聯合會對我也沒有興趣。十多年前這些婦女組織的領導人，大多是中國高層領導人的太太。地方婦女組織的領導人，也常常是當地政府最高領導人的妻子。全國的婦女組織差不多都是如此，在省、縣、農村更是如此。
那時，由於她們的文化教育程度比較低；由於她們的價值又常常是依附於丈夫的地位而存在的現實，她們對婦女運動的理解、觀念也較落後，難免有時從消極意義上去從事婦女工作。
比如在離婚案中，她們不是教育婦女保持自已的尊嚴，幫助婦女如何戰勝面臨的困難和痛苦、建立新生活，而是幫助婦女糾纏住丈夫，甚至干涉法院對離婚案的判決。
婦女組織認為祇有這樣做才是對婦女儿童的保護，使他們不致失去丈夫和父親，有一個完整的家。
她們認為婦女在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哭鬧，以及找丈夫所在單位黨的組織，用尋死上吊的辦法來威脅他們。因為那時中國的法院判案，要聽取單位黨的組織的意見。越是這樣，男人對女人越是蔑視，他們説，婦女沒有任何本領，祇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在中國，男人説到女人時，這是常用的一句名言。
事實上這樣的婚姻維持下去，表面上看來是婦女組織勝利了，保持了一個完整的家庭，可是這個家庭的生活像地獄一樣，妻子為了保持這個婚姻，不得不忍受丈夫的打罵、虐待，過著非人的生活。丈夫的心情也很壞，在外面酗酒，回家打孩子。孩子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很不正常的家庭裡，精神上遭受很大的折磨，對他們的心理產生很不好的影響，是他們未來生活不幸的、重要的潛在因素。
自然中國婦女聯合會也從來沒有邀請我參加過她們的會議，因此我對她們所做的事情很少瞭解。
但從材料上得知，比起十年前，她們的工作有了比較大的改變。我想歸根到底是因為改革開放，促使社會生活也隨之發生了重大的變革。
首先，那些婦女聯合會的官員，大多不再是中共高層領導人的太太。
組織的成員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很多在各個行業中成續卓著的婦女，成為這個組織的成員。
除了婦女聯合會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在政府的高級官員中，現在也有了很多不是靠裙帶關係升遷上去的女性。
據説現在中國有三百多個女市長，還有很多女廠長、女經理，而且政績不凡。
我想這是因為女人比男人敏銳，感情細膩，能夠體察下級的情緒，善於協調各方面的關係，她們又具有更多的同情心，所以她們比之男人有較強的號召力。而天生的母性又使她們有無私的奉獻精神，她們的溫馨也給下級較好的心理影響。
比如你們可能相當熟悉的中國對外經濟貿易部部長吳儀，就是這樣的例子。
她在中國對外經濟中擔任這樣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完全沒有背景，靠的是個人卓越的聰明才智。在經濟談判中，她是個既有原則又有靈活策略的決策人。可以説，中國和各國之間的貿易取得這樣大的、對彼此都有利益的發展，沒有她的努力是不可能的。西方很多國家的領導人對此可能都有深刻的印象。
此外她還是個很全面的女人，對古典音樂有很深的愛好，常常幫助那些困難的音樂團體尋找經濟贊助人，愛唱歌，而且唱得不錯。會打高爾夫球，大學生時代還是女子壘球隊的隊長。
她是我的朋友，我們常常一起聽音樂會、郊遊，其實我從來不和那種有裙帶關係、掌握權力的人物來往。但她不是，她是我尊敬的一個女性，也是女性的一種典範。
我的另一位朋友徐泓，是個非常漂亮、文雅的女人，擔任著中國新聞社北京站的站長，對重要新聞常常提出不同凡響的見解，切入生活的角度敏銳獨特，如果不是某些新聞環境的限制，我想她一定是世界聞名的記者了。
近些年來，中國婦聯按照《內羅畢戰略》做了很多工作。有很多數字可以説明這個問題。
此外，我認為中國婦女聯合會最大的變化和成績，表現在對婦女的人格教育方面。這就是她們對中國婦女提出了一個“自尊、自信、自強、自立”的奮鬥目標。
我想這個目標不但比十幾年前的辦法科學，可能在世界婦女運動中也是一項有遠大眼光的措施。
我很贊成這一個目標。對於婦女來説，這是一項具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根本性質的目標。如果每一個婦女能夠真正地做到這一點，我想世界上的婦女問題就解決了一半。
我對西方婦女運動沒有瞭解，我不知道有過甚麼樣的目標和口號。
但我很想知道的是: 世界上還有廣大貧困的地區和國家，《內羅畢戰略》對婦女在這些地區或國家生存包括她們地位的根本改善有甚麼具體的意見?
1979年12月18號聯合國通過的《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第一部份的第六條規定，締約各國應採取一切措施，包括製訂法律，以禁止一切形式販賣婦女和強迫婦女賣淫。《內羅畢戰略》在應特別關注的領域那一部份，第290和291段也提到了婦女被販賣和被迫賣淫的問題，指出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
1989年中國政府也據此制訂了有關的法律和措施，但在很多貧窮的國家和地區拐賣婦女的案件時有發生，難道那些婦女真不懂得她是被出賣了嗎? 她們知道。祇是因為她們生活太貧困，她們想用出賣自己的辦法來改善生存的環境而已。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 即婦女自身的教育問題。這裡指的不是文化教育，而是人格方面的教育。
由於外部世界對婦女的不公正，婦女組織為婦女爭得平等、公正的努力都是非常必要的，也是有成效的。但是婦女自身的人格教育也是極端重要的，人們卻往往忽略了這一點。
聯合國通過的《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和《內羅畢戰略》規定了許多保證婦女權益的條款，作為一種國際公約，由參與國家在它的監督下執行，對提高婦女地位、保證婦女權益做了很有意義、很重要的貢獻。但是它們也都沒有提到這個重要的方面。
事實上，婦女地位的根本改變，不僅僅是外部條件的改善。
很多年前，我在西方演講時已經提請人們注意，如果我們只注意解決社會和男人對婦女的不公正，而不注意婦女自身的人格教育，問題祇解決了一半。
例如賣淫的問題，不論《公約》或是《內羅畢戰略》都祗提到外部世界的強迫性，好像賣淫這個現象僅僅是外部世界對婦女的強迫造成的。
但是，不知大家想過沒有，現在很多女人賣淫既不是由於窮困，也不是由於外部世界對她的強迫。
拼貼作品 馬蒂斯
比如，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感受到改革開放對國家對個人的好處，很多婦女走出家庭，尤其是沿海地區的農村婦女，在這個開放的時機，表現出臆想不到的才能，成了鄉鎮企業的出色領導人。但也有人從此得出不同的經驗，有些婦女，甚至是受過高等教育、讀過碩士學位的婦女，她們不是抓住這個時機，創造新的生活、展現她們的才智，而是甘願做高等妓女。如果到高級飯店，不難可以看到這種有文化、英語很好、周旋在外國商人身邊的高等妓女。
對這種現象，你能説是社會或是男人對她們不公正嗎? 你不能。這完全是一種個人的選擇。因為這種生活不用花力氣、不用奮鬥就能輕鬆地享受富有的日子。
我也在美國報紙上看到，有記者採訪美國一所名牌大學的女大學生，“如果每夜給你一千美金，你會不會和一個陌生的男人過夜? ”回答是“如果有那麼多錢，為甚麼不? ”
還有記者採訪一家名牌大學的女大學生: “願意為《花花公子》雜誌封面做模特嗎? ”回答也是肯定的。因為報酬很好。
這種問題十幾年前我在小説《方舟》裡已經説過。有些婦女自己就不把自己當成和男人一樣的人，而是把自己當做供男人把玩的“性”，並以此做為謀生的手段。如果用過去的老眼光來解釋，就會解釋不通，她們並不是因為生活貧困活不下去，像維克多·雨果在《悲慘世界》那個故事裡説的那樣，貧困逼得一個純潔善良的女孩子不得不靠賣淫來維持生活，而是要輕鬆地享受富裕的生活。
看看你的周圍，就是在很高級的公司，女僱員自己願意當“花瓶”的有多少? 從前我在澳地利薩爾茨堡的一家銀行，看到過一個“花瓶”，人們告訴我，別看她甚麼也不會，可是她對銀行業務的發展作用很大。
女人究竟是“人”還是“性”的問題，是兩性關係不平等的一個古老的、重要的、幾乎像歷史一樣長的原因。
如果我們婦女自己對此沒有覺悟，還能要求社會和男人對我們怎樣呢?
你要是勸説她、教育她，不要自輕自賤地把自己當成供男人玩弄的“性”，她可能還覺得你是傻瓜，那樣簡捷快當的辦法你不用，非要自已去奮鬥，多麼的辛苦。
還有些婦女，就是不願意獨立，總是以男人為她們世界的核心、她們生存價值的體現，離開男人就覺得無法生存下去。雖然這和她們經濟不能獨立有很大的關係，但和她們不夠健康的心理狀態也有關係。
不論《公約》或是《內羅畢戰略》為提高婦女的地位、保障婦女的權利做了多少的努力，但，不改變婦女貧困的現狀，不注重婦女自身的教育，恐怕也是事倍功半的。
這就是我非常贊成中國婦聯對中國婦女提出“自尊、自信、自立、自強”這一奮鬥目標的原因。
謝謝!
*張潔(1937-)中國大陸著名女作家，1960年中國人民大學畢業，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出版小説散文集《愛，是不能忘記的》、《木舟》，中短篇小説集《祖母綠》、長篇小説《兒童的翅膀》、散文集《在那錄草地上》等，其作品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説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茅盾文學獎等殊榮。本文為作者於1995年3-4月應荷蘭RACA和COS兩組織之邀請所做的《關於婦女問题的報告>節錄，由作者逕寄本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