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1985“地平線國際藝術節”，有人提問: “中國是否有婦女文學? ”張抗抗代表女作家回答: “婦女文學這個游泳池對於中國女作家來説，太小了。”她聰明地迴避了這個問題對於我們的迷惑和生疏，説實在的，還有點“文不對題”。
80年代中期，創作自由一直是男女作家共同鬥爭的主題之一。當時我已逃遁這個熱門怪圈，僅是非常直覺地意識到: 創作自由並不是人家褲兜裡的小費説給就能給的；重要的是寫作狀態中的心靈，是否敢於張開飛越藩籬的翅膀。其實，創作自由不如出版自由來得重要。
好些年過去了，中國在經濟改革開放中，文化藝術也有了巨大的發展。婦女文學和女作家的生命意識得到深入的爭論和探索，逐漸成熟。1989年在印度波巴爾(BHOPAL)國際詩歌節上，有位阿根廷女詩人再次發問。不幸的是，我的翻譯是個年輕的印度漢學家，他的中文程度祇能指點我“那塊餡餅很糖”，又怎能流暢地譯出我胸中和舌尖的滔滔? 最後我祇好簡潔回答: “女作家面臨的陷阱乃是她自身。”
作為一個女人，尤其一個中國女人的我，當我選擇了一個男人做我的丈夫，我自然同時必須接受他的家庭，與他的父母共同生活十多年。公公沉默寡言，通情達理，和我的父親一般無二。今年他病重住院，從日夜看護到喪事忙亂，心力交瘁自不待言。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我若能橫下心來和八十四歲的婆婆鬧崩一次，或許就能免去每日裡不計其數的關心與侵擾。然而由於傳統家教，由於知識份子的良知與人道主義，我雖然頭痛欲裂，卻也不能撇下老人另住。
上午是家務勞動最繁忙的時間，祇能在飯廳的小桌上瀏覽報刊雜誌，幸運的話還能抽空答覆部份信件。下午孩子上學後，我提前把陽台上的衣服收好，萬事俱備，掩上房門舖開稿紙。剛剛入定，房門被推開，婆婆探進頭: “瑜兒，陽台上還有一件衣服你忘了。”半天我才回過神來: “還沒有乾嘛。”15分鐘後，一隻手團著毛衣伸進門縫期待著: “我看已經乾了，就幫你收來了。”我嘆口氣，從椅子上拔身接過毛衣，它的領口與下襬還是濕的，祇好再走向陽台重新晾好。回房之前，我第一千次請婆婆不要干擾我。這次我拴上房門，仍然聽見她大聲嘮叨: “我這是怎麼啦，也沒有甚麼歹心，想幫人卻招人怨，難道在家裡連話也不能多説一句! ”我心裡塞滿亂糟糟的荊棘，恨不得把筆杆咬斷。拂袖而去的婆婆轉身就忘了剛才的不快，又來敲門，這次是抖著一張兒子揉皺了的算術草稿: “這張紙扔在地上，到底還有沒有用? ”
整個下午終於一事無成。腕錶提醒我快做晚飯了，我去郵箱取郵件，郵箱空空，已被我勤快的婆婆取走了，花壇邊撿到一張稿費單，樓梯口又撿到一封信，這都是粗心的老人一路掉落的。洗手間濕漉漉，廚房的白磁磚上滴滿黃色的茶漬。老人正把洗假牙的穢水倒在洗碗盆裡。絕望和焦躁幾乎令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兩聲。
戴鳳紋回鶻冠女仕
敦煌榆林窟16窟壁畫·張大千摹
然後是兒子蹦跳的足音，剛推開鐵門就大叫大喊，媽媽快倒一大杯鮮檸檬茶來! 他考試得96分，老師要求家長簽名，給他聽寫生字詞。他興高采烈炫耀四百米新成績，又沮喪萬分抗議我給他買的拳擊沙袋是最便宜因此也是最沒有面子的那種，全不管世界上還有三份之二的人處在水深火熱中之革命學説，還不忘了審查今晚菜譜，合胃口則狼吞虎咽，看得我雙頰生甘；不滿意則噘嘴翹鼻，筷子東撥一口西扒一口，吃了個把鐘頭還剩下半碗飯。明天要去郊遊，立刻出門給他買水果、泡泡糖、牛肉乾。若他正咳嗽，正消化不良，要帶他去打針，量好藥水監督他喝下。謝天謝地，今晚不必背他上醫院急診。
我曾經響應英國女作家伍爾芙女人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之號召，在福州爭取到一小套居室做寫字間。但每當我下決心自我禁閉不到兩週，就被丈夫長途電話十二道金牌召回，總是一路含著眼淚直奔醫院，兒子正輸液哩。外出公差回家，兒子不是扁桃體發炎，就是胃腸炎，臉色蒼白，訴説三餐伙食如何難以入口。並非丈夫對兒子不夠盡心，他自己的高血壓又竄了一截。我深知孩子上學時，如果沒有母親柔和的目光追隨，回家沒有母親的聲音和笑容安撫，他的心是慌的。因此食慾不振，夜間轉側，因此生病，直到那隻渴望中的溫暖的手撫摸他高燒的前額。
有人説，母親的眼淚是珍珠的鎖鏈。我想，孩子的笑聲卻是母親的陽光，永遠祇有付出，不求回報。是孩子，令我在家庭沉重且瑣碎的負荷下堅持下來，永不氣餒。
我的丈夫迷戀過新詩寫作；迷戀後現代主義理論；迷廣告，從周林頻譜儀到腦黃金: 迷氣功。他嘲笑我缺乏宗教信仰。我小聲小氣駁他: “從前，文學是我的信仰，成家之後，丈夫孩子變成我的宗教了。”有位廈門女同行恨鐵不成鋼，痛心嫉首: “舒婷從根本上就是一個家庭婦女! ”旁人傳話，我反而欣然承認，大有知己難逢之感。
不過，桌上堆積的約稿信，了無爪痕的稿紙，深夜催稿的電話，都觸痛著作為女作家那部份的我。
(1995.4.12.)
*舒婷，廈門人，女詩人，大陸朦朧詩代表之一，主要作品有詩集《雙桅船》(獲首屆中國新詩優秀詩集獎)、《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舒婷的詩》和散文集《心煙》、《硬骨凌霄》、《秋天的情緒》，作品被翻譯成20多國文字:現任中國作家協會理事、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