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草堆街和營地大街周圍的馬路縱橫交錯,如同一張複雜的蜘蛛網。節日裏熱鬧喧嘩,喜氣洋洋,而這一節日的氣氛就從那灰暗的但點綴着紅色裝飾物如同迷宮般的馬路向着整個城市散佈開去。
然而,無論是在城市的這兒或那兒,充滿喜慶的新年總是首先降臨在那節日的心臟--用金色點綴的紅色祭台上,並在這用信仰和迷信築成的祭台上停留下來。信仰和迷信非常明顯地表露在每一種顏色、每一句吉利的話語和每一束燃燒過半的供香上。那些香揷在家家戶戶的門上,伴隨着裊裊的香煙,燃後的灰燼掉向地面。
在這裏,在樓宇之間那灰暗的石子馬路上,處處可見到垃圾、水坑和爛泥,一片黯淡無光的景象。孩子們坐在簡陋的桌子旁捧着碗握住筷子將長長的黃色的冒着香味而鮮美可口的面送進口中。
再往前,就會看到金色的龍,它懸掛着如同光芒四射的太陽,它又彷彿在那些數以千計的具有各種用途的塑製裝飾物中飛翔。
附近,可以看到一個黑色的藤托盤,它如同一朶枯萎的大花;點綴着閃光的金屬片的彩色布蝴蝶一動也不動,好像集在花冠上採着能使它脆弱的身軀增添生命力的絕妙花蜜,時而祇是抖動一下它們那長長的觸鬚。
孩子們打扮得是那麼鮮艷美麗,油黑光亮的頭髮上用髮夾別着花蝴蝶。可是,那些花蝶在剛剛梳妝成的短髮中時隱時現使人不易看到。
孩子們一張張紅彤彤的臉蛋,打扮得使人們分辨不出哪些是男孩哪些是女孩。馬路的那一邊,天眞的孩子們從內心發出健康的喜悅之聲,對這些幼小的心靈,一切都是那麼眞誠那麼偉大,他們玩着,笑着,燃放着鞭炮或煙花。
在住宅門口,在內壁是紅色的神龕裏,那些已完全燃盡的供香表明這家人已經守歲了。
金色的三角支撑着緊貼地面的對聯,有些對聯上畫有兩個頭戴綠色羽毛的門神,那些玫瑰色的臉龐上現出一種不可捉摸的微笑,好像在向我們挑戰。
門半掩着,屋裏黑洞洞的。剛剛做完清潔衞生後的帶有肥皂味的空氣抵住了燃燒中的香發出的濃郁的香氣。
天花板上懸掛着用白色的皺紙做成的大蓮花彩燈,帶着綠葉的蓮花彷彿生長在水彩畫中的湖面上,它的色澤是那樣鮮艷,這與屋內的黑暗形成極爲鮮明的對比。在屋內深處一盞紅色的燈照亮了神龕和神龕裏的神。

婦女坐着,孩子們玩着;這兒,坐着一個男人,那兒還有一位老人。一束陽光從那似乎不能觸摸的暗色的瓦縫中,戰戰兢兢地透下來。那些瓦傾斜在珍珠母色的細小的玻璃窗上,窗朝着馬路開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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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苦力在他那破舊的單座的人力車上小憩。他身着一件滿是洞的舊衣服,顏色介於黑白之間,就像蠔或如同混濁的河水一般。與其說是一件衣服倒不如說是一塊又髒又賤的破布--一塊被五光十色的生活拋棄的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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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快活樓”那抹得光滑的褐色牆壁高聳入雲。灰黃色的光從那破舊的門簾的縫隙中射向馬路。有好幾層的高高的“快活樓”處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中彷彿要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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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傳入“快活樓”內,但沒有人聽得到。步入樓內的人帶着滿街上的節日的快樂。這快樂來自每一所住宅,來自每一個過路人的目光,來自每個人的微笑,來自孩子們的狂笑,也來自每一下尖銳的鞭炮聲。這一快樂隨人而入,但不隨人而出。從“快活樓”出來的人一個個垂頭喪氣,美夢破滅,失望從壓抑的內心表露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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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搪瓷燈罩集中光線照亮每張大枱,彷彿像騙人的燈塔,在指明暗礁時將脆弱的船隻引向淺水處擱淺。每張大枱周圍人山人海,他們像波浪一樣隨着希望的大小在波動。大枱上鋪着一塊褪了色的綠色方形枱布。枱布上還有其它顏色的點、骰子以及方形的具有誘惑力的數字。那些對經常不定的運氣最沒有信心的人將錢押在“大”和“小”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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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徒們的手在顫抖,港幣和澳門幣落在“大”、“小”、“12”、“9”以及其它任何數字上。贏者將感謝幸運之神的相助,輸者將歸罪於魔鬼的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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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枱上方有寬大的幾乎是橢圓形的看枱供賭徒下賭注。用細小繩子升降的小籃裝滿紙幣或硬幣。一位鐵面無私的僱員慢慢地將錢展開,然後按照賭徒所報的數字將錢放在方形的牌上。所有的目光都盯着那張長長的堆滿錢和充滿幻想的賭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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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枱中間的另一邊,一位有時穿綉花衬衣有時穿朱古力色毛衣的鐵面無私而又面帶微笑、胸前掛着閃着光的身份牌的僱員,機械不變而有節奏地搖着平底的黑色大盅。他搖動時手指套在盅上銀色的金屬環中,時而環上的光芒反射在鏡子上。賭徒們一動也不動,肌肉抽搐,雙眼模糊,兩手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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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平頭白髮的付款人,微笑着,對堆放在枱上或者放在他面前用來收款的分成格的黑色大木盒裏的錢無動於衷,他慢條斯理地啜着香噴噴黃色的不加糖的水仙花茶。茶葉放在一張桌子下的暗屜裏,桌上放有白色圓椎形繪有花紋的瓷壺保持着茶水的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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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微的煙霧和水氣主宰着賭塲的空氣,籠罩着燈光使人呼吸維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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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骰子的人用那單調的喉音喊出了押賭的第一聲,這聲劃動着空氣彷彿像兩塊鋼片在摩擦一樣。接着他喊第二次,第三次,聲音還是那樣毫無改變。隨着他的喊聲,錢被急促地押在了數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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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位要麼顯出一副泰然自若、目中無人的様子,要麼干脆將目光直直地盯着另一位與他一樣毫無表情的同行的中國人掀開那黑色光滑的盅。在這半圓的玻璃盅內出現了三顆細小的帶有紅、黑圓點的象牙骰子,它們好像譏笑那些含着攫取熱望的目光在尋找數碼的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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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骰子的人慢慢地報出數碼,當他完成這一任務後,就等待他的同行收款付款,然後再將玻璃盅盖上盖,又重新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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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寒顫侵入擠在鋪着綠色枱布寫着數碼的賭枱前的賭客身上: 他們的眼光在閃爍,臉上許多肌肉在收縮。賭塲一片沉寂,這寂靜祇是間或被贏者或輸者的呼叫聲劃破。那些贏了錢的悄悄地離開了賭枱,但是,更多的人留下來,還有許多人在尋找着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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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又一次押在數碼上,這盤似乎處於“低潮”,想贏的賭客都將錢押在“小”的數碼上。黑色而光滑的盅又搖起來了,節奏緩慢,一成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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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張賭枱,彌漫着煙霧的空氣也是一樣沉悶,地上到處是廢紙和已被人踩扁的的煙蒂,儘管在牆裙邊放着作爲臨時煙灰缸的搪瓷盆。一隻大灰鼠被人驚醒而急急逃遁,它沿牆而逃,沒有人注意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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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張大賭枱,枱的上方懸掛着幾隻大燈罩,燈光像洪水一般傾瀉在枱上。這不是一張長方形賭枱,枱上也不像“骰子”枱那樣鋪着綠色的枱布。這是“番攤”賭枱。枱上放有金屬的方形“番攤”牌,牌的兩端各刻有“一”、“二”、“三”、“四”四個數字,這就像有強力磁性的磁鐵一樣吸引着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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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處一張枱的一端放有一堆個個一樣圓的白色的子,如同腐爛老梗上的蘑菇頭一般。在它們的旁邊放着一隻沒有光澤的有脚的金屬杯,但是,杯底朝天,看起來好像是小人國敎堂裏不會發出聲響的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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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枱的周圍滿滿地站着人,他們個個都抱着同樣的幻想。疍民、苦力、藝人們穿着褪了色的布長衫,有錢人則穿着絲綢長衫或毛料西裝。大家混在一起誰也不看誰,眼睛都盯着數碼或者那些像水仙花瓣的白色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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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年老的中國人時而從綢衫袖中伸出蠟黃的手擧起杯子放在白色的小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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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小子無聲地擠在不透光的圓形金屬杯肚內。賭客們靠運氣選擇數碼,紙幣和硬幣重叠放在數碼上。他們盯着那一動不動的杯子好像面對魔術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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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靜和期望。有人抱着希望,有人擔心。最後,那杯子被取開,這使得那些子在枱上滾動。一位手法嫻熱的僱員用一細尺很快地將它們分成若干組,每組四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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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臉色如瓷製的老師,眼睛斜視,黃黃的牙齒露在厚厚的嘴唇外,颧骨奇特突出的中國人宣佈剛才很快分組後剩下的子的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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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另一位勤敏的僱員將未被命運選中的錢取走,而受到神的寵愛的數字上加上一倍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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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興正濃的客人們又騷動起來,紙幣和硬幣又回到枱上。金屬聲又一次響起,又一次發出天鵞的哀鳴,又一次唱起得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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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新的希望。賭博吸引着人們,新年使得人們在數碼面前試試自己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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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在黑色的盅內翻動,“番攤”枱上白色圓子如同充滿希望的滿月在粗糙地磨擦中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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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被新年之手牽着進入賭塲。葡幣(澳門的貨幣--譯者註)和港幣從那絲綢的衣袋中掏出,混放在數碼上,但再也不能從那裏回到自己的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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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新的希望,新的起點。新年到來了,新年公正地洗着未來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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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後,新年到來。它搖動着生活的“大盅”,將時間公平地分給人們。賭輸的人又將希望寄托在新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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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賭塲上人山人海,但充滿着希望和失望。新年,人們去賭,去品嚐期望帶給他們的甜酸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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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在賭博……生命本身就是一塲賭博,有人得勝,有人失敗,又有人行騙,爲甚麼他們不能去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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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新大學社會科學院敎授,人類學家,發表過多篇澳門社會學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