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澳門當代華語詩人與葡語詩人文化心態比較

李淑儀*

歷史背景

澳門是一個中西文化共存的地方,自1557年開埠以來,外國人(葡萄牙人、荷蘭人、法國人、意大利人等)先後來到澳門,有的為傳敎,有的為營商,有的則是為了認識東方慕名而來。

澳門原本是一個小漁村,後來怎樣變成一個移民社會? 根據澳門人口增長的資料,我們可以看到澳門在廿世紀之中經歷了多次移民潮的衝擊。

以東南亞湧來的移民潮而言,大致可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1)從1920-1930年,由於當時的中國政府不能控制全國秩序,導致大批華裔人士遷入澳門。(1)

2)在1939-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中日戰爭延及華南,逃難到澳門的人主要來自香港和中國大陸。據澳門政府的不完全統計,1937年人口調查祇是164,528人,而在1939年的人口增加到245,194人。(2)

3)在50年代初期,中國大陸政權易幟,出現大批大陸同胞移居澳門。(3)

4)在70年代初期,柬埔寨、寮國和越南陷入內戰,加上印尼、緬甸實施排華政策,致使大量華僑也從東南亞遷入澳門。(4)

5)1980-1990年,澳門經濟已見成效,加上中國實行開放政策,放鬆移民限制,澳門人口再次遽升,整個80年代,合法和非法遷入澳門的中國大陸移民估計總共超過100,000人。

至於葡裔人士來澳工作或定居也有一段悠長歷史。在16世紀就有葡國人來澳,大部份是商人和傳敎士。在15-16世紀航海大發現時期,葡萄牙人先後到過多個東方國家(日本、印度等),1882年非洲的幾內亞、安哥拉、莫桑比給等地成為葡萄牙的殖民地。直至1974-1976年,葡國撤回其非洲殖民地,有些在非洲生活的葡國人選擇直接移居澳門而不回葡國,有些則是回葡國後再來澳門定居。

葡國是向外移民較多的國家之一:1960年以前移民往巴西,60-70年代主要移民往西歐工業發達國家,1974年後移居美國和加拿大的人數也不少。(5)據澳門政府統計廳的資料顯示,由1985-1995年由葡國來澳的人數如下:

年份

人數

年份

人數

1985

1986

1987

1988

1989

1990

23,186

26,148

24,266

32,172

29,455

26,722

1991

1992

1993

1994

1995

 

22,767

23,943

24,700

21,214

22,399

 

 

從以上數字可以看到,在1988年即中葡聯合聲明簽署的那一年,來澳葡人最多,這是因為澳門前途問題已經解決,前景比以前明朗,經濟也開始向好。葡國人對澳門的認識多了,加上歐洲經濟漸形衰退,導致來澳工作的葡人就明顯地增加了。

來自東南亞的華僑詩人

雖然他們都來自東南亞,但出於各人詩歌作品之不同風格,似可以分為兩類:

1)較常發表舊體詩者如來自印尼的胡曉風,70年代末移居澳門。

2)現代詩作者有來自越南的陶里及其公子凌鈍,來自新加坡的雲惟利,來自印尼的玉文等。

胡曉風在澳門從事報刊工作,常以“東方一羽”為筆名,有時也寫新詩。黃曉峰曾對胡曉風的新詩如此評述:胡曉風的詩具有“婉約、渾圓、深厚的特色。”(6)雲惟利也對胡曉風作出這樣的評述:“……他有報人的正義,名士的不羈,已年逾古稀而豪情仍不滅當年。平日多作古詩,偶爾也作白話詩,而不脱古詩之氣。”(7)

陶里在澳門一直從事敎育工作,原名危亦健。詩集有《紫風書》、《蹣跚》。陶里身居澳門,內心深處卻不忘故國之情。他的作品也不時反映對越南的留戀以及對殖民主義的抨擊。他原居越南,那裡曾經是法國的殖民地。詩人後來移居澳門。這塊小地方由葡萄牙人管治,因此在他的詩裡時不時有一種對殖民者不滿的憤懣。

在陶里的詩中,以澳門地方名勝為題材的詩有<過澳門歷史檔案館>、<水漬集·媽閣廟>、<水漬集·普濟禪院>、<馬交譜>等。

對澳門四百年來的歷史,陶里有以下描寫:

    過澳門歷史檔案館(8)
    我背手走過
    澳門的歷史檔案館門外
    中國的古代滾滾而來
    穿黑衣的老祖母坐上
    愛新覺羅的轎子遠去
    回歸原始  而燧人氏
    正在苦苦尋找一點火

    來自大西洋的海風
    吹醒這一城文明
    在它的歷史檔案裡
    有我族人的名字  光沒有
    我的卷宗    因為
    我慣於長夜煮鶴焚琴
    從未留下
    我的名字於萍踪所過的城鎮

    其實  自從林則徐被鴉片煙
    燻黑之後  我的先人便遠適
    金山
    老祖母把柔腸掛在
    荊林裡懷念他鄉遊子
    而浪子被賣豬仔的名字
    又記於
    甚麼歷史檔案? 

    歷史  永遠是單程路  兩邊是
    浮屍的江水
    有太多的典故為它
    詮釋
    每當我用古典的眼睛看雨
    朦朧裡有獨夫
    從金鑾殿推歷史出午門
    斬首

    歷史的宿疾迸發於
    我的現代血液
    須要注下大量愛因斯坦的抗生素
    升旗頑抗的城堡
    終歸是蘆溝橋戰役
    我遠走
    焚燒的印度支那熱帶森林
    感染盛暑難治的瘴癘

    我歸來於寂寞歲月
    有固體支持的脊椎作起
    傲慢的線條
    風追隨我的跫音
    我聽到呻吟
    自遠古  自現代

這首詩表面上描寫中國領土因鴉片戰爭而斷送給帝國主義列強,字裡行間流露其對被賣“豬仔”的異鄉華人的同情。當我們從歷史角度來看,可以知道有不少華人被以“賣豬仔”的形式賣到南洋。陶里既來自南洋,他對東南亞華人以及澳門華人的處境極表同情是毋庸置疑的。“兩邊是浮屍的江水”,湄江流域、珠江河畔都佈滿為歷史而犧牲的浮屍。兩地華人為歷史付出何等慘重的代價。

陶里對殖民主義非常憤恨,我們可從他的另一首詩中窺見一斑:

    馬交石上的一九八五年除夕(9)
    寒流從馬交石與公文夾之間漏出來
    冷皺了一九八五年的除夕
    沒有荷蘭人的荷闌園懸掛着
    葡萄牙人的燈飾  發泡膠造的
        大蝙蝠和大銅錢
    是舊年的歡樂殘餘    或是
    古老的又是現代的華夏文化
    寂寞得未能為這城市
    增添一絲兒繁華

    我們愛坐在蛇王食家的鋪子裡
    胡説八道  聽説
    賣鴉片的東印度公司舊址之前
    那個花王堂門外的流浪漢  是
    來自里斯本的哲學家他打算
    永不回地中海  要在這塊土地上
    種一種叫做荷蘭薯的土豆
    而我們  不喜歡片皮鴨
    獨欣賞馬交食譜地羊煲姜芽

    三兩雙蒸落肚  管他
    什麼文化  子夜裡有爆竹除舊聲
    陽曆陰曆一樣過
    但吃狗肉文化  從亞馬喇將軍駿馬巡察
    直至被刺殺  從他被刺到一九八五
    都被禁止
    我們曾經坐在冷皺了的馬交石上
    焚燒馬介休魚  企圖阻止
    達伽馬的後人再闖太平洋

    我們終於醉醺醺走出新口岸
    送走那個十六歲女孩
    上噴射船去香港會愛人
    她從草堆街買來的廉價裙子
    跟英國旗一道被晚風吹起
        拜拜  女孩
    我們沿着長命橋走向海
    釣一顆除夕明星  或繼續
    我們的胡説八道

陶里用反諷手法描寫在異國人管治下華人社區過大年的景象。荷蘭園本來就是澳門一條大街,當年的荷蘭人曾三次攻打澳門而被葡人擊退,不少荷蘭人被俘,他們被安置於一個收容所,即以後名為“荷蘭園”的街區。對詩人來説,葡萄牙人也好,荷蘭人也好,他們的野心同樣是饞涎侵佔澳門。自1922-1985年,澳門的發展不過如斯。用發泡膠造的“大”蝙蝠,和“大”銅錢怎麼會為華埠帶來實際的“繁華”和“喜悦”呢?

至於對於澳門的明天,陶里用了另一首很耐人尋味的詩去描寫它:

    亞美打利卑盧大馬路向晚(10)
    亞美打利卑盧大馬路向晚
    它的西端港口碼頭  停留在
    一九四八年十二點
    黃大仙始終沒有渡過海來
    新建的高樓舊去
    朝朝暮暮有人祈求保佑
    舊樓正如新樓  常有人
    自高處躍下
    用模糊血肉描寫繁華裡的悲劇
    老大的碼頭屬於一九四八
    噎氣的時間永遠是十二點
    不分白天黑夜
    太陽常常迷失於那一撮
    山羊的胡子裡  自從海軍少將的
    離別淚灑落於噴射船的甲板
    商人們忙於高利合同的追逐
    那是一種興奮的遊戲
    春霧橫過議事亭  它門外的
    觀賞植物格外青葱  可愛地
    點綴亞美打利卑盧大馬路
                    向晚華燈
                    分外妖嬈

    總是有人打着菜籃走向
    橫巷的青板石作骰子遊戲
    福隆新街的冷枕寒衾門外
    有人細訴粵語殘片的風塵
    半斤豬肉乾  幾盒老婆餅
    吸引興致的遊客  紅裙業中
    可沒有村女娥眉? 其實

    土生的葡國人不吃葡國鷄
    而濠江舊侶從不相信
    豪乳可以擠出古劍或玫瑰
    當人們把自己的肖像貼上街頭
    向晚的亞美打利卑盧大馬路已經
    從斜坡滑向明天

亞美打利卑盧大馬路(即新馬路),是當年澳門最繁盛的一條街道。詩人用“亞美打利卑盧”暗示澳門將脱離殖民地的陰影而邁向光明的新世紀。

隨後,陶里對“澳門街”的感觸愈加深刻,其詩作發掘的主題交織着多維度的現代意識和愈加深沉的歷史感,令人讀了有扼腕之慨,如:

    風在澳氹大橋上,風從哪裡來呢? (11)
    每當暮靄襯托  大橋
    高豎的白色燈柱變成
    存在價值的連串問號
    情人的橋邊諾言隨風消失
    傷感的又是急躁而憔悴的詩人
    時間跟隨七個太陽一組組逝去
    下環已經風燭殘年
    西環正在歷史的斑馬線上
    應該大踏步走過去
    卻又悄悄收回自己
    老漁家依照風的日程出海
    祇懊惱不能把海岸一起帶走

    高樓的窗子都保留著地方歷史
    情人們憑窗細語  把它交給風
    每一張臉都期望從保險公司的櫥窗
    領回自己往日的容顏  又把
    命運輸入了電腦  祈求吉祥
    升降機上下  開關按鈕又失業
    粗暴的風從蒼茫的郊原回來
    隆隆然從橋拱之下擊浪而過
    砸爛了古老的窗子和進口的電子琴
    碎片飛散  落在葡萄牙人的酒杯裡
    而我們  向天花板苦尋先人的遺囑

    有人在街頭叫賣自己撕裂傷口的痛苦
    導遊車上的觀光客欣賞揚起垃圾的風
    澳門的大腦血管栓塞於街頭的汽車
         痙攣於繁忙  瘋狂於周末
    翻開斑斕的歷史文化他就要失憶
    裸露豐滿的乳房讓蒼蠅吸吮
    惡毒地詛咒葡萄牙吧  干他底事? 
    且反鎖自己於密室  讓孩子們出海去
    風起船翻時候  他們可憑著
        “炎黃子孫”的牌子保護自己

    風總要起的  在橋上

此詩同樣以澳門風景為題材反諷澳門歷史。看來這種筆法已成了陶里詩作品的主調。

相反,我們在凌鈍(原名危令敦)的作品裡面,可以看到與他父親完全相反的主題。凌鈍雖出生於印支,但少年時代已隨父遷居港澳,其基礎敎育也是在港澳接受的。或許因此,他對民族的使命感沒有陶里那麼強烈,他的詩集《下午》之中以澳門為題的作品不多,就算有,也祇是借以抒情而已。這從他的<父親>一詩可以清楚看到,他父親是多麼熱愛越南:“你將半個世紀的戀愛,深情地送給了那片土地”,但對澳門這小城卻是既愛之又恨之--

    父親(12)
    你將半個世紀的戀愛
    深情地送給了那片土地
    於是她用帶血的刺刀
    在你臉上刻個畢生的紀念
    性感的尖沙嘴認得這傷疤

    携愛恨一箱,你來小城
    想起繞樹三匝的烏鵲
    想阿瞞想起<龜雖壽>的名句
    且拿起語文敎科書
    讓黑板上紛紛的雪化
    壓白,壓白
    不曾向歲月昇白旗的黑髮

對於自己,他愛自稱為流浪者,難道他這一代已經切切實實成為忘了故土的流浪者?

    流浪者之歌(13)
    既然我們已經出發
    大家請不必回頭
    既然歷史健忘
    讓我們也學會遣忘
    輕裝上路
    什麼都不帶
    即使是地埋
    讓我們為了上路
    而出發
    方向留給自然宇宙決定
    讓我們分頭出發

    這是一次沒有終止的開始
    因為在開始之前
    一切已經結束
    一切已經結束

澳門對於凌鈍這個第二代移民詩人來講,當然不是他的故地,澳門顯然也不是可以讓這一代人扎根的家園,所以他就寧願自稱為“流浪者”。

雲惟利,曾任敎於澳門大學十多年,現已離開澳門。雲惟利跟前面的移民詩人不同。首先,他來澳門的目的是暫時性的。再者,他來澳門時已經很清楚自己將是要面對的生存困境。黃曉峰先生曾對他的詩作以下評述:“雲(惟利)的詩表現力強,他注重於表現對生活的感受,詩風顯得清新而洗煉,有豐富的思想感性內涵。”(14)雲惟利的詩風很委婉動情,其一如下:

    無題其十一(15)
    一萬種牽掛的情
    都在相思樹上
    夏夜
    給雨後野外的蛙聲驚醒
    拾回孩提時鄉下的夜晚
    一點涼意
    一點憂傷
    那些恍惚而過的日子
    竟是春天嗎? 

相反,在玉文的詩裡,我們可以找到許多不同題材的作品。玉文原名吳珍妮,生長於印尼,70年代末移居澳門,其作品帶有許多她早先僑居地的色彩,如“紗籠”,“椰樹”,以寫情為多,有不少對歲月消逝追憶往事的佳作。

    (16)
    紗籠
    演變為布料
    不再留有蠟油的香
    但  仍保有
    椰樹搧起的清涼
    披  一襲
    南洋的魚蟲花草
    在小城度夏
    如  一尾熱帶魚
    錯游温帶海域

來自中國大陸的詩人

澳門詩人群體之中移民自中國大陸的詩人很多,本人就此暫不一一討論,僅選取高戈、流星子、淘空了及雲獨鶴這幾位作點簡單介紹。

高戈,原名黃曉峰,70年代來自嶺南,現任職澳門文化司署《文化雜誌》編輯,創作風格以反諷及抒情為主要手法,在遣辭造句上夾有典型的港澳俗語方言。他的詩收錄在《夢回情天》詩集裡面。在這兒先舉其一首為例:

    豬在澳門偷笑(17)
    在摩登時代的陰影下
    幸福的含義就是豬玀
    難道還有甚麼雜牌貨
    比得上豬們那麼好運

    祇須灌以臊水糟粕
    任其在圈泥裡打滾
    腦滿腸肥呼嚕呼嚕
    現實就在鼾聲中長膘

    因為有了現代化屠宰場
    就使豬的身價即時增值
    每斤加價壹元多乎哉
    想吃豬肉就掏出錢來

    百分之十的通貨膨脹
    並沒有增加勞工的收入
    於是祇好少吃一口
    鬼叫你窮頂硬上啦

    或者跟大隊跑去做水客
    把豬肉藏進老婆的褲頭
    許多人就是這樣蒙混過關
    都堅信豬肉總會偷渡成功

流星子來自閩南,其作品帶有很重的傷感味兒,我們可以從他的字裡行間感受到某種受盡苦難的徬徨和絕望的情緒,以及新移民初到澳門,實無法一下子適應本澳生活方式的矛盾心態。他的詩集《落葉的季節》充滿對生活的憂傷及對故鄉之懷念,是典型的遊子悲歌:

    八九年除夕獻詩--給媽媽(18)
    這杯黃酒當然是故鄉雲霞釀造的
    不要給我悲傷  我的杯子
    讓我坐在杯中漂泊像坐着冰心的<紙船>
    當思念的潮水遠遠地去了又滾滾狂奔而來
    我隱隱地看見酒杯的對岸那一扇窗還亮着
    媽媽此刻站在窗前
    傷心地企望着那隻漂泊的鵝子還未回家
    是呀媽媽
    所有美好的歲月都要回來呵
    當您聽到有人敲響門環
    就是我撲去的小花貓半蹲在您的面前
    聲聲地叫着媽  媽媽  媽媽媽

    每一個浪子都會歌唱故鄉歌唱媽媽
    每一首歌都用赤子之心枇歌唱
    聽説漂泊的鵝子享受着冰冷的漂泊
    聽説紅眼睛的鴿子不會迷失遙遠的家
    如果這是真的媽媽
    我的眼睛已醉成兩顆火紅的星星
    閃閃像煙花在夜空繽紛着思念呀思念
    (思念棟子思念辛勤在故鄉田野裹那些戴黃
    斗笠包花頭巾美麗如山花的「惠東女」)
    媽媽
    我的思念是風箏追趕一片故鄉的雲呵

    黃酒在心裹鄉情沒有忘記
    媽媽在混血兒的世界裏
    我沒有跌進黑夜的深淵
    我要喝紅我失去的彩霞般的臉
    一旦我的歌聲從杯中爬起來猶如火山的噴泉
    媽媽啊
    一旦我激揚的手掌舉起一片白帆劃到您島形的心上
    當你看見屋前那棵返青節小柬樹
    就是我又穿起的新衣裳正在
    時刻接受着風風雨雨的檢閲

淘空了也來自閩南鄉村,1981年移居澳門,他的詩風和流星子接近,因為命運多舛,故在詩中太息喟嘆,作品反映了來自大陸旅澳詩人真實的心聲。他先後出版了《我的黃昏》和《黃昏的解答》兩本個人詩集。在《黃昏的解答》後記裡他解釋了出版新詩集的理由:“時近黃昏,這顆孤寂的心,總祈盼一次心緒的噴發,即使用沉渣,噴出來可證明心靈還執着了人生的追求,不讓其囚禁在夢谷之底而積成哀怨的頁巖。”(19)現試在<躲在口唇裡>組詩當中的<忐忑>一詩,讓我們感受一下作者的心聲。

    忐忑(20)
    不陰不晴
    日子朦朦朧朧
    小城的人流縱橫交插
    蔚為颶風眼的紊亂漩渦
    彩萍浮起了自詡
    淤積包藏着惶恐

    心被橫流碰撞
    隱隱作痛
    忐上橋巔散開淚花
    忑落泥潭又成皺紋

    靜得黯淡
    理智的呼吸已知是冬季
    違背時令的薄霧扯亂經緯
    猛悟自己不帶把形象傘
    也許灘上有人聽到
    我憂慮眼光墮地巨響

    岸頭有排流動新牆
    那竭力吶喊皂臉龐
    無疑是可托負的千個太陽

雲獨鶴,原名馮剛毅,來自廣東開平,現任職華僑報副刊編輯,創作題材以抒情為主,多用古詩體抒寫,傳統詩的文人色彩頗重,亦讓人生出“遊子天涯”的同感。莊文永對其詩有以下的看法:“他的詩樸實無華,沒有五光十色的奇花異草,但有一顆真誠的詩心展現給讀者。”馮剛毅詩集有《天涯詩草》、《鏡海吟》等。

 

蝶分飛四首之三(21)

身外虛華念早休,

營營役役復何求?

青春碎了終生夢,

老大空懷永夜愁。

卿是名花原有主,

我為浪客每知秋。

心湖疊疊波紋在,

惟恨時光不倒流。

 

註:一九八二年,余移居濠上已數年。炎月,忽接故人自京華寄家鄉復由家鄉轉來之函,語多凄婉。憶昔天涯訣別,倏經十四寒署。今一箋在手,恍同隔世,故為是詠。《蝶分飛》四首,原編入余之第三部詩集《鏡海吟》中。

對於內地移民來的詩人的文化心態,莊文永在《澳門文學評論集》作了詳細的分析:“(他們)初臨貴境,來不及對澳門文化作歷史思考,他們面臨着自身生存的困境,如何活下去成為他們的命題。”(22)

來澳的內地移民詩人,在來澳之前都把理想寄予澳門,但在來澳之後,就發覺社會真實的一面,產生了“理想與現實的衝突”,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因此產生一種“身處異鄉”失去家國溫暖的落寞情緒。

80年代的澳門社會處於變革時期,經濟起飛,新舊文人相碰撞,由於對現代意識的嚮往,內地移民詩人開始以反叛傳統意識作為創作主題,表現的是一種對社會進步的渴求。但是,凡是走在時代前端與傳統大多數人歷來所認同的觀念對抗的人都會面臨與社會脱節和被孤立被排斥的逆境。因此也使他們產生了一種進退維谷無所適從的感覺。

內地來澳的移民詩人剛到澳門的時候,已對它有一種陌生感,再加上在生活上遇到種種困境,所以就無法融入這個都市,因而產生一種“主客有別”的心理,既是異鄉人就“不如歸去來兮”,萌生重返故鄉的夢境,但從現實角度去想,城市的生活總比鄉村的好,所以又祇好回心轉意,再次留下來,因此移民詩人懷鄉之情只可寄於詩詞當中。

來自葡萄牙的葡語詩人

前面已略談到澳門華語詩人的文化心態及寫作題材。現在讓我們來看看澳門葡語詩歌的特色。在澳門出版的葡語詩集比華語詩集多,但我們不可以出版數量多寡而認為定居澳葡語詩人比華語詩人多。事實上,居住在澳門的葡人不一定是長期從事純文學創作的詩人,他們祇不過將在澳門生活的點滴感觸有意或無意地寫成詩,纍積成冊而出版詩集。所以,在澳門不難找到較大量的葡語詩集,但並不一定就能找到其作者。本人在此亦祇選取現時較活躍於詩壇的幾位葡語詩人的詩集稍作介紹。

我們在引言中已提到葡國人來澳的情形,他們因為不會長期居留澳門所以沒有華語詩人的困惑、焦慮及恐懼感。

葡語詩人多以寫景形式,將澳門的大街小巷,名勝古跡,一一以攝影機手法藝術地記錄到詩中。在艾祖安(João Rui Azeredo)的詩集《澳門詩》(Poemacau)前言中冼麗莎(Tereza Sena)曾這樣説:此作品揭示了葡萄牙人來澳後要經過四個時期:1)吸引或發現期;2)觀察期或適應期;3)融合期;4)認同期。葡國人來澳時都會發現很多具有東方色彩的事物,但同時又有一種親密感覺,因為去過葡國的人都會發覺到澳門的建築物、街道的規劃、街名及連垃圾桶都跟葡國的相似,因此他們沒有華語移民詩人來澳時那種人地生疏的感覺。來澳門的葡國人多為外聘工務員,所以在生活上也沒有中國移民詩人的徬徨及對未來恐懼的感覺。如果他們不在澳門生活可以隨時回國,沒有東南亞詩人和內地詩人那種有家歸不得的困境。在此種心情下,他們就可以放懷去欣賞澳門。

在艾祖安詩集中我們光從其詩作的題目中便可以知道,他們在澳門寫了甚麼類形的詩:1)福隆新街;2)媽閣廟;3)澳門大橋;4)東北區小路;5)巴掌圍斜巷;6)福安街;7)阿婆井;8)大三巴;9)港口;10)路環;1 1)黑沙;12)算命佬;13)澳門大橋二;14)舊樹斜巷;15)海;16)七月的雷雨。這本詩集一共有35首詩,其中超過一半描寫澳門風情和名勝古跡。

在歐卓志(Jorge Arimar)《阿婆井詩集》(Fonte de Lilau)當中,我們也可以找到相同的題材1)澳門;2)蛋白早上;3)十二月的晚上及阿婆井;4)澳門土生人;5)三桅帆船;6)盧九花園;7)松山燈塔;8)福隆新街一;9)觀音堂;10)舊澳門;11)福隆新街二;12)龍舟;13)賭場;14)垃圾;15)棄廟;16)鳳凰。此詩集共有34首詩,其中接近過半數描寫中國或澳門的景色。詩人曾在非洲馬六甲、果亞住過,詩集中有兩首詩就是取材於該地。

晴蘭(Fernanda Dias)的詩集《寫在紙上的歲月》(Horas de Papel)分為四部份:第一章是“第一瞥”;第二章是“贈與回憶的人”;第三章是“再見城市”;第四章是“流浪者的腳步”;第五章“時刻”。在其詩集中充滿詩情畫意,做到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一體。從本詩集的開始我們可以看到,詩人或許因為不熟悉澳門,所以這一章主題才多以大自然事物為主;接著在第二章有人物出現,跟著就是自己的感受,如在<流浪者之步>,詩人開始對自己的存在有所思索。

葡語詩作的共同的特徵可以概括為:1)主題多以描寫澳門名勝為主。至於為何要選擇風景為主題而放棄人物,是因為他們在語言上無法與當地人溝通,所以選擇了自然景物為主題。2)在寫景之餘,他們多以東方色彩融入於詩作品中。我們可以想象,一個中國攝影家和一個外國攝影師來澳們同時拍攝,兩者取景必有很大區別。中國攝影師因為對本身具東方色彩的東西不感覺稀奇,而西方攝影師就會對某些東方人看起來是一般的東西產生新鮮的感覺,所以會對此尤加以注意,因此在大部份葡人詩中東方意象出現不少,如龍鳳、蓮花、中國帆船、玉石、茶、書法、麻雀、菊花等。我們可以説,葡人作品是用葡文描述的澳門風景畫。3)詩中用詞不時用葡文拼音來寫成廣東音的澳門街名、人名、物名,想必這是用方言音韻來表達那份異國情調的方法。San Ma Lou(新馬路),此街名原名是Almeida Ribeiro(亞美打利庇盧大馬路);MáKok-Miu(媽閣廟),原名葡文文是Templo de Barra;Chou-fân(抄飯);Siu-ié(燒夜)4)寫詩的手法多採用抒情手法。如果比照賈梅士的史詩,我們可以説,這些旅澳葡人詩歌都是溫情式的小品,沒有了大發現時期的那份氣派。

中葡詩作的異同

前面僅簡略介紹現代澳門中葡語詩人之幾位代表。現就其異同略作分析。

先試分析二者相異之處:

1)題材之不同

華語詩作多以生活感受為題材。來澳居住的華人多以澳門為永久居留地,所以他們要盡快投入本地社會謀生,但因為來自不同地方,價值觀早已定型,一時無法適應澳門社會,所以寫詩來發洩一下個人不滿,故多抒情。

葡語詩人則不一樣,他們來澳門暫住,並且來澳前已在里斯本找到澳門最好的工作--公務員,基本生活已有保障,所以對澳門就有截然不同旳感受。對他們來説,澳門一草一木都帶有東方色彩,異國情調,所以題材多以寫景為主,尤其以澳門名勝為主,如新馬路,福隆新街(當年紅燈區),媽閣廟,阿婆井等。

2)相同題材,不同觀點。

我們可以看到就算中葡詩人縱使取材一致,然而觀點亦皆不同:例如高戈的<春意闌珊入夢時>和Isaura Lopes Matos的<澳門>就有天淵之別。高戈用寫詩的手法去批評這個隱藏著黃、賭、毒的“東方蒙地卡羅”。對高戈來説,澳門這塊“過氣”殖民地依舊存在著很多荒誕的場景,所以意象的使用就有“怪默、老虎、黃腳雞、大閘蟹”等負面的形象載體,借以描畫澳門燈紅酒綠社會的光怪陸離。至於東西文化共存的信息,詩人則用冷嘲熱諷手法去諷喻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異化關係。此外對於澳門常常引以為榮的國際形象,詩人更以反諷手法去描寫所謂的“文化交融”不外是“食色性也”二種物質文化商品而已。高戈的諷喻詩即以這一首最具代表性--

    春意闌珊入夢時
    一匹怪獸蹲伏在城堡陰影裡
    眼窩迸出全方位搜索的光柱
    倒懸如風車構成發亮的十字架
    那十九世紀拋給東方的飛旋鏢
    交叉的劍鋒閃爍著聖城的光芒

    長命橋萎縮於潑墨山水畫裡
    今宵如膠似漆--一個浪蕩女人
    海的風韻是黑瑪瑙裡的鑽石幻彩
    飄旋的光暈裡有一堆晃動的影子
    彼此祇保持一種最短射程的距離

    歷史逐漸進入一個最銷魂季節
    電動圓床狠狠磨掉分類學的界限
    銅馬廣場的守護神走出備忘錄
    仍然保持一種唐·吉訶德姿勢
    皮條客將英雄神話編成色情故事

    那是每個夜晚必須複述的情節
    珠光寶氣的雀籠裡有春宮情調
    虎口餘生卻令人感受温情脈脈
    問題在於如何保持永遠亢奮狀態
    用印度神油去詮釋代議制功能

    娛樂大眾有法可循小賭可怡情
    角子機鈴聲大作製造轟動效應
    牌九大小輸盤百家樂變化無窮
    從賊船搏殺到里斯本同賭王較量
    西方文明與東方智慧水乳交融
    如今新儒學食色性也領導潮流
    有人退蝦籠也有人扮豬食老虎
    有人捉黃腳鷄也有人變大閘蟹
    上海小籠包本地鹹肉粽一應俱全
    泰國風情加呂宋風味更令人口饞

    管他是台灣同胞還是日本嫖客
    應召女郎祇關心各種外幣兑換率
    望鄉情結裡有港幣與美元掛鈎
    北地胭脂已不會唱何日君再來
    旗袍佳麗也不知道還有望廈條約

    滿足七情六慾需要歷史想象力
    輪回的夢裡花花世界妙趣橫生
    四百年的亡魂聚首東西望洋山
    城堡褪色為犬牙交錯的剪影
    護衛著不設防的東方蒙地卡羅

馬多士的詩<澳門>,將澳門描寫成一個美麗的公主,既有外在美也有內在美:“胸懷寬廣,將整個世界擁抱,用真誠的愛心把我們聚攏在這小小的空間”。在詩的結尾,詩人甚至期望公主不要背叛他,不跟他説永別,而是與他同步遠行--

    澳門
    迷人的公主
    被一艘小船發現
    助她解除咒語
    並受洗後命名為“澳門”
    塑成瓷像
    脆薄卻永遠年輕
    沐浴在珠江
    不再渺小
    身影映在水裡
    彈奏翡翠豎琴
    髮如絲
    緞子那樣閃光
    絕美的一雙手
    散發茉莉清香
    眼睛細長黑亮
    眼線描繪得如此漂亮
    臉如潔白的象牙
    遮掩水底的泥沙
    胸懷寬廣
    將整個世界擁抱
    用真誠的愛心
    把我們聚攏在這小小的空間
    在命運的輕風擺動
    使她上下沉浮
    那真愛是她的支柱
    使她不會窒息
    聖名之城
    在歷史的轉捩點
    請不要變節
    是我深深的願望
    在記憶深處
    牢記你可愛的公主
    分手時不説永別
    要與我同步遠行

*Isaura Matos,出生於莫桑比克,曾修藥物學,1980年旅居澳門,1995年出版詩集《甜與苦》此詩漢譯者為平易。)

    ·葡詩原文·
    MACAU
    Princesa enfeitiçada
    descoberta por uma Nau, 
    foi ela desencantada
    e com nome de MACAU, 
    para sempre baptizada. 
    Moldada em porcelana
    frágil, sempre menina, 
    no Rio das Pérolas se banha
    deixou de ser pequenina. 
    Na água seu corpo se espelha
    movendo-se em harpas de jade. 
    Cabelos, fios de sêda
    brilhando como setim,
    mão de rara beleza
    Lançam cheiros de jasmim. 
    Aveludados e negros seus olhos
    dois traços bem desenhados
    na face cor de marfim, 
    escondendo seus escolhos. 
    Na dimensão dos seus braços, 
    abertos ao MUNDO inteiro, 
    acolhe-nos em poucos espaços
    com seu AMOR verdadeiro. 
    Baloiça na aragem da sorte
    que a põe a flutuar, 
    servindo-lhe também de suporte
    para não se afogar. 
    Cidade do Nome de Deus, 
    que nesta viragem da História
    não sejas atraiçoada, 
    são profundos votos meus. 
    Guardo na minha memória
    a Princesa mais amada
    e ao partir não digo ADEUS
    Vai comigo acorrentada. 

這種兩者迥異的感覺在澳門中葡詩人的詩作中屢見不鮮。葡國詩人對澳門感情特別深刻,而相反,華語詩人卻對之啼笑皆非誖論多多。

這也很容易理解,因為華語詩人來澳之時都希望在此大展手腳,沒想到澳門原來是個紙醉金迷與文化沒多大緣份的現代都市,更甚者這些華語詩人還要為生活而煎熬下去,既無退路也看不到前景。

相反,外來葡語詩人祇是個過客,他們以遊客的眼光,事事新鮮,物物好玩,自然對澳門產生一種美的幻覺。

3)文化認同

外來葡語詩人融入澳門社會明顯地比外來華語詩人容易。在葡語詩人中很少寫到其「被放逐」的感覺,他們來自葡語國家,到了澳門後在生活上需要用華語跟華人溝通,照理應該遇到困難,或有不適應的感覺,但直至現在,我沒有在他們的詩中找到這種感受的反應,大概是因為澳門依然是葡國人管治的地方。

他們在工作和生活各個層面反而獲得優勢,所謂「葡人本錢」(23)在葡語詩作中反而有同情華人勞苦階層而絕少有「自嘆自危」的主題,這證明了他們認同的是澳門的葡國文化而非中華文化。

相反,華語詩人則有多層的認同,他們既是某某省某某鄉的人同時也是中國人,他們對其原居地依然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深層感覺,既想在澳門發展,但又有一種強烈的思鄉之情。在陶里<候鳥>(24)的一詩中可以看到他對自身的執着的追尋:

    候鳥
    盼望著  冬冷結冰的心湖
        有候鳥倏忽飛過
    她來的時候是她去的時候
    她去的時候是她來的時候
        翠綠的羽毛是一身愛
        一雙般若波羅密瞳仁
              浸著天上人間
    當我們在海的黃昏
        在燈的朦朧
        在晨曦偷窺的高樓密帘之後
        在機場  和
        在我哭泣擁抱你的夢裡
    時間已非銀河系的長短
    我還沒有失落
    晨起的鏡子裡  有你
    當我孤單時候  有你
    由浴缸以至華清池的迢遙想象裡
    有你

    那生生死死的床  沒有你
    輕步一跨便可以產生兩極的接觸
    遙遠若天涯
    一陣霞光或一陣靈的顯現
    把我們  連體撮合
    那不逝的晨光有返祖的抑制
    永垂人生
    結冰的心湖有候鳥飛過
    我們去夜的角落
    誦念《多心經》
    側身安眠的觀音背後
    狂濤奔著狂馬

    候鳥飛來
    候鳥飛走

從此詩中我們感受到這種為「兩餐」到處飛的“候鳥”就像詩人一樣必須為謀生而禂湈奔波。像這種題材的作品在澳門華語詩中比比皆是,本人不再在此一一舉例。這種身份與葡語詩人有很大區別,澳語詩人是短暫的過客,而華語詩人是長期無“根”的中國人。

4)東方異國情調

從14世紀開始,歐洲早就有傾慕東方文化之心。有過這樣的一個傳説,話説亞當夏娃偷吃禁果之後,上帝為了懲罰他們,特此將他們逐出伊甸園,從此他們就與天堂告別。

但他們總相信這個失落的天堂可以在東方尋回,所以就舉帆出海尋覓伊甸園去,從此就展開了葡葡牙人航海大發現時期。在Álvaro Manuel Machado所著(O Mito do Oriente na Literatura Portuguesa)《葡萄牙文學中的東方神説》,我們可以看到,在文藝復興和人本主義之下東方(印度、中國、日本、中東、遠東)對他們來説是失落的天國,這時期的葡國文人有João de Barros,Diogo do Couto,Fernão Mendes Pinto等,他們雖然去的地方不同,有的去印度,有的去中東,有的去日本、中國,但對東方讚美褒多於貶,因此促使大量人往東方去,到了賈梅士的巴洛克時代,更將東方典型主題。多次用以美化他祖國的英雄形象,他不用實際地理歷史的事實而用象徵手法去描寫東方意象。到了新古典主義、前浪漫主義時期,Bocage則以自白式將個人感受細膩地描寫出來。在1 9世紀由Schelling至Baudelaire去東方尋求異國情調到達了高峰期,人們對「冒險」精神的嚮往已成為一種浪漫行為,往東方去尋找那東方情調及神秘道家佛學在Antero de Quental (1842-1891) 的《東方之夢》(Sonho Oriental)和Eça Queirós (1845-1900) Mandarim《滿清官吏》探討了一些「虛無」的哲學思想。此外要提的是António Patrício,Camilo Pessanha時期的東方形象又略有改變,他們對長久住在東方之後終於產生一種被流放的感覺。東方河山雖美但也不及祖國的壯麗。他們抱著一種極大緬懷古國之悲傷的空虛之心,去描寫這些異鄉人的思鄉之情。到了Fernando Pessoa,用希臘神話人物奧菲斯(Orfeu)遊地獄去比喻東方的神秘與虛無。

以上簡單概括地介紹了「東方」情意結,目的就是用來看一看現代葡語詩人對現在的東方-澳門有何種看法。現代葡語作品中的東方色彩,在我近期收集的大部份葡語詩歌中,可以看到具有中國特色的事物:1)動植物--龍、鳳、蟬、竹、木棉樹、蓮;2)人物--孔子、老莊、李白、杜甫、觀音、和尚、算命佬;3)東西--筷子、碗;4)顏色--中國藍、中國水黑;5)食物--飯、雲吞、芒果、木瓜、鹹肉粽這些是典型的中國傳統東西,他們雖活在現今的澳門,但也有嚮往舊有的東方形象的影子,當然這些具有異國情調的東西在運用上有時祇作為一種想象和象徵,並不完全是現實的。

反之生活在澳門的外來華語詩人,不但對這東方情調耳熟能詳(因為都是來自亞洲區的華人),所以並無這種幻想,對澳門就有不同的看法,每每覺得澳門比原居地缺失了許多東西,故此刻意去尋找昔日美麗故鄉的情懷多於欣賞澳門。

前面已説了相異之處,現就相同之處略説一二:

1)用現代詩的手法來寫詩

葡、華語詩人都以現代詩手法為多,無固定形式,不押韻,甚至有以圖象形式排列成詩的。

2)用本地詞彙

中葡語詩人大多都用了當地粵音去拼寫街名地名,如新馬路原名葡文亞美利利庇盧大馬路(Almeida Ribeiro),但葡人則寫成"San Ma Lou"。有些華語詩人更利用獨特本地語言去表達其情感。

3)主題中沒有宗敎

兩種語體詩歌裡面,很少讀到有關以宗敎為題的詩篇。葡國人當年來華是以推廣天主敎為目的,我們在澳門也禂湈可以見到敎堂、廟宇,但到現在為止,我未讀過有關於宗敎的詩,偶以葡語詩人會用廟宇作題裁,但祇是用來作背景,並無任何實際對佛道兩敎的探索。這原因又是什麼呢?

宗敎在傳統西方社會裡面扮演着很重要角色,政權和敎權幾乎可以相提並論。在古典文學中,宗敎曾被讚美成人類至高無上的情操,至於佛、道二敎,在傳統中國社會裡面也和西方社會一樣(特別是唐朝、魏晉南北朝),有很大的影響力。

在16世紀葡萄牙人來澳門時,以傳道宣揚基督精神為旗幟,來澳者多為敎士和文人(那時候人民若要接受敎育都要到“修道院”去。)

大三巴牌坊未被燒成廢墟之前就是一所學校(宗敎學院),因此當時的澳門天主敎敎會開辦了很多天主敎學校(如聖羅撒、利瑪竇、聖心等)。至於中國宗敎團體就沒有天主敎團體那樣活躍,他們辦學較少,但一般居澳的華人都有信奉佛道二敎,這祇不過是中國人的民間信仰。

天主敎堂在澳門則成為葡國社交圈中人與人交流的地方,華人如果想要打入葡國社交圈子,首要的事就是要受洗入敎。宗敎因而變得越來越平民化,通俗化,再不是當年可歌可頌的神聖不可侵犯的神秘殿堂。

茲引述飛歷奇(Henrique de Senna Fernandes)一段描寫當時在星期天,敎友們做完彌撒之後的活動看看當時的真實情景:(25)

每逢星期日十一點鐘,當那些精心打扮的女人和西裝革履的男士們在主敎大堂做完正式的彌撒後,這條街尤其顯得優雅高貴。做完彌撒的人們喜歡來到龍嵩街欣賞或者獵奇“嚤囉差”商店的最新貨品。他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邁着悠閒的步伐和觀察別人或者被別人觀察。

關於華語詩為何沒有在詩作中談及宗敎,想必是和詩人的生活背景有關。基本上來自內地的華語詩人都無宗敎信仰,來至南洋的詩人也祇是將宗敎作為一種民間風俗習慣,沒有特定的宗敎信仰,因此敎堂、廟宇也祇是一種背景,不是詩中的主角。

再者,現代人對宗敎已非常疏離冷淡,宗敎因此未被中葡人士用作題材,現代人已習慣於自己面對自己的生活,遇到困難或不如意的事很少會以宗敎作寄托,亦很少產生避世隱居的念頭。

結論

從以上的比較,我們略以知悉澳門是中西方文化接髑頻繁的彈丸之地。葡語詩人的東方意象、東方人物、東方傳統皆融入他們的作品裡。華語詩人在寫作的體裁上和寫作手法上,亦可見摹倣歐洲詩學各樣流派的探索,如: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圖象詩之類。由此可見,澳門不僅是一個多元文化的地方,同時也是個能融滙不同人種、各類見解和多種藝術風格的自由港城市。

【註】

(1)余振:《澳門華人政治文化》,澳門基金會出版,1993年,頁1。

(2)李福麟:《澳門四個半世紀》,澳門松山學會出版,1995年,頁142-143。

(3)同註2,頁179。

(4)陳欣欣:《澳門發展現況》,香港廣角鏡出版社,1993年,頁21-22。

(5)梅益編:《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1986年版第6冊,頁521-524。

(6)見陶里<追蹤澳門現代詩>一文,收錄在《逆聲擊節集》,澳門五月詩社出版,頁17-18。原載香港《詩》雙月刊第4期,流星子<詩的滙合和思考>

(7)見雲惟利<八十年來之澳門文學>一文,收錄在《澳門筆匯》第7期,1994-1995年,頁63。

(8)黃曉峰編:《神往》,花城出版社,1988年,頁19-21。

(9)同注8,頁8 10。

(10)同注8,頁57。

(11)陶里:《蹣跚》,澳門五月詩社,頁34-36。

(12)凌鈍:《下午》,澳門五月詩社出版,1990年,頁58。

(13)同註8,頁23。

(14)同注6,頁17。

(15)《澳門現代詩刊》第3期,五月詩社出版,1991年12月,頁60。

(16)《澳門筆匯》第7期,澳門筆會出版,1994-5年,頁67。

(17)高戈:《夢回情天》,澳門五月詩社出版,1992年,頁163-164。

(18)流星子:《落葉的季節》,澳門五月詩社出版,1991年,頁10-11。

(19)淘空了:《黃昏的解答》,澳門五月詩社出版,1995年,頁97。

(20)同注(16),頁15。

(21)馮剛毅:《天涯詩草》,澳門中華詩詞學會出版,1993年,頁128-129。

(22)莊文永<淺談八十年代澳門詩人的文化心態>一文,收錄在《澳門文學評論集》澳門五月詩社出版,1994年,頁97。

(23)陳潔瑩譯,賈淵、陸凌棱合著《颱風之鄉》,澳門文化司署出版,1995年,頁49。

(24)同注(11),頁78-79。

(25)引自飛歷奇執筆(李長森譯)的由澳門文化司署出版的葡語小説系列《Colecção Rua Central(龍嵩街)》前言。

*李淑儀,法國巴黎第十大學現當代法國文學碩士,廣州暨南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研究生,現任澳門文化司署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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