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不期而遇

飛歷奇
Henrique de Senna Fernandes

故事發生在我去首都的日子裏。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我十分嫻熟地駕駛着汽車,奔馳在卡斯卡伊斯——里斯本之間的高速公路上,準備像享樂主義者那樣,好好過幾天假期生活。我遨遊了辛特拉、金肖和“地獄口”。辛特拉山郁郁葱葱和置身佩納城堡高處極目遠眺看到的壯麗景色使我陶醉。

許久許久沒有與大西洋相親了。“地獄口”那拍岸的巨浪令我心曠神怡。綠樹成蔭,熙熙攘攘的“愛都”到了。聞名遐爾的愛都賭塲就在眼前。我走了進去,在設置在那兒的老虎機上試了幾次運氣,一無所獲。過後我又去了塔馬里茲。在那兒一邊慢呷着一杯“威士忌”,一邊欣賞那些身着“三點式”比基尼泳衣,皮膚曬得黑紅黑紅的“美人兒”在海水中嬉戲。那時的海水一定很凉了。凉風習習,這時我的同伴們才決定驅車返回里斯本。

整個下午晴空萬里。赤日炎炎,熱得人的皮膚直難受。這是秋天即將來臨的徵兆。樹葉在陽光下熠熠發亮,房屋在天鵝絨般的碧空下鱗次櫛比,尤如一幅素描。整潔、漂亮的别墅一座又一座,一排又一排,敞開着好客的大門。公路上的交通十分繁忙。特茹河在奔流,展開着熱情的臂膀迎接着一艘緩緩進港的巨大郵船。

坐在汽車中,在那懶散的時刻,交談時常中止。觸景生情,往事歷歷在目。車駛過了聖·若昂車站,當我們的西姆卡牌轎車與火車並駕齊驅時,一件往事在我的腦海浮現。時隔二十四載,我從未忘懷。

親愛的讀者們,請讓我來叙說吧:

在小小的聖·若昂車站等火車沒有躭誤多少時間。掏錢買票時,我才發覺只剩下一堆硬幣了,一張面値爲一百個士古度的票子祇化剩了四十士古度。候車的人不多。大家默不作語,在耐心等待。站內一片靜悄悄,每個人在思考着各自的問題。幾分鐘以後,鐵路上傳來了火車頭行駛的聲音。在閘瓦發出的刺耳聲中火車停在了我們的面前。上上下下的人井然有序,不見擠擁,不聞穢語。

天氣很冷。煩人的毛毛細雨冰冷徹骨。我從一位朋友家赴晚宴歸來。溫暖的家,孩子們的叫喊使它充滿了生機。我眞不願意離開那可愛的家,獨自一人返回里斯本。

徐新 作

當時我是科英布拉大學畢業班的學生,到首都來玩幾天。聖誕節臨近了。此時此刻,我們這些遠離故土,親人的人,遙念澳門。自然在這種時刻,我們更加容易郁郁寡歡,思緒萬千。

在那些歲月中,去宗主國攻讀的澳門學生,祇有在學成之後決定返回故土時,才有可能同父母、家人聚首。當年那種惜别的塲景催人淚下。人們在內港的棧橋上珍别。當時還沒有現在這種轉瞬即逝能一下切斷人們惜别之情的飛翼船。在那些漫長的歲月中,人們乘坐下午二點半或是晚上的駛往香港的客輪别離故園。全家人團聚在遊子的周圍,暗中飲泣,這塲景在大學生那憧憬着未來的心靈中永不冺滅。那激動人心的擁抱常常是同某人的訣别,它意味着友誼的結束,人遠情疏。

現在的澳門學生是多麼的幸福啊。他們每年可以回故里同家人歡聚,或至少在一個較短的時間可以這樣做。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縮短了距離。可他們不會知道往昔的大學生們渡過的那些歲月,孤獨,苦悶。聖誕節前後那是最難過的一段日子。

主人也是澳門人。女主人特意爲我準備了幾樣澳門的菜餚。

許久許久沒有品嚐到這些家鄉菜了,饞得我直嚥口水。

晚飯中,我們回憶着戰前澳門的聖誕節,談論着濟濟一堂的午時彌撒,人們冒着寒冷離開敎堂回家時互相祝願的吉利話,合家團圓共進宵夜,我家的聖誕晚餐總是有熱噴噴的鷄粥、包子、牛油糕和薄餅。然後大家互贈些意想不到的禮物。孩子們睜開眼睛看着聖誕老人給他們送來些甚麼東西。

那天晚上,對幸福時光的回憶使得晚餐快樂無比,再加上佳釀紅葡萄酒,氣氛就更加熱鬧了。有時回憶着生活中的小片斷,人們笑得前仰後翻。歡宴之餘,我們之間籠罩着一片對往日無限思念的愁雲,交談常常中止。我們每個人都有難於向他人啓齒,却又難以忘懷的往事。大廳裡也籠罩這種氣氛。過了一會兒,我們就到那裡去了。廳內播放着托斯卡在電台上指揮演奏的一組勃拉姆斯的交響樂。一小杯特製的白蘭地酒,再來一杯咖啡,喝起來别有風味。小口小口地慢飲細品。

可想而知,分手時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我多麼想有這樣的一個家啊,此時此刻一股凄楚的孤獨感佔據了我的心胸。我躊躇於行人稀少的街頭,聆聽着樹葉的沙沙,一條找尋主人的棄犬的吠聲,雨點落在一個被人遺棄的小桶中發出的滴嗒聲。燈火輝煌的窗戶裡面是多麼溫暖啊,而我却緊裹着風雨衣一人獨行。到達車站時,我產生了一種在這茫然的大千世界中若有所失的感覺。

我坐的那節車廂,一半的位置空着。夜裡不宜在外邊走動,還是坐在車廂中爲好。氣溫那樣低,濛濛細雨下個不停,呆在家裡喝上一杯熱噴噴的咖啡那該多好。我抖了抖落在風雨衣上的雨珠,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一聲習已爲常的尖厲汽笛聲劃破了淒慘的夜空,火車啓動了。

坐在我後面的幾個人正在談論足球。那個球員有失誤,那些球該進那些球不該進,就像敎練似地在爲運動員制定戰術,其實運動員都早已採用了這些戰術。也許他們早就評論過卡斯卡伊斯那塲球賽,那熱鬧勁使人感到下個星期的足球賽似乎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我前面的位置上,兩位婦女正在竊竊私語。聽不淸楚她們在講些甚麼,但夾着S S的顫音r r却淸晣可聞。我琢磨着,她們大槪是在數道自己的丈夫或是在講兒媳的壞話。一上車我就在她們的身上,臉上看出了一付婆婆相。

這一切對我沒有絲毫的打擾。我在獨自沉思。晚飯有點吃多了,我望着外面的夜色出神。窗外,一切在列車的高速中消失,雨點濺落在玻璃上,淌流下去。車廂的溫度還可以,可我的脚一直冰凉冰凉的。

火車緩緩停了下來,旅客們上上下下。旅行依然十分單調。車廂內的人個個面有倦色,着急早些到家。我也想早些到家,雖然是寄人籬下,可却也是我的家。至少,在家中我不會有坐在車廂中的那種孤獨感,舒適的床可以使我忘却塵世間的一切煩惱。

我記不起來是在哪一站,好像是在奧埃伊拉斯站上,有一件小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心情如綿綿不斷的絲那樣惆悵,仍在回想着那頓豐富的晚飯,那熱情的家庭,從維吉爾的酒窖弄來的紅葡萄酒和特製的佳釀“白蘭地”勾起了人們的想象萬千。我想猜猜同車廂中前後旅客的情况,可他們之中任何人都引不起我的興趣。有的人一副闊佬的派頭,另外一些人看上去手頭拮据,月底還有期票要付,談着四隣之間的爾虞我詐,抱怨着專横獨斷的上司。

在這次上車的旅客中有一位十八、二十歲左右的姑娘。我喜歡看年靑美貌的姑娘,她們那輕盈的步履,在男人的目光注視下鎭定自若的神情。越是靑春煥發越是魅力無窮。我正了正眼鏡,目不轉睛地望着她。

她環視了一下四週,在尋找合適的就座處。眞凑巧,她坐在了通道另側靠窗口的一排椅子上,正好與我的位子斜對。我可以盡情地欣賞她的側影。祇要那姑娘稍微向後側一下頭,我們就可以四目相視。她那尖尖的下巴微微前翹,她無需與人交談,一道道放肆或貪婪的目光正在審視她。

的確,她的側影十分優美,寒冷在那白淨淨的臉龐染上了一片紅暈,鼻梁高高的很秀氣,雙唇上塗了一層淡淡的玫瑰色口紅,與那容光煥發的臉蛋兒相映生輝。她一脫下手套,露出了一雙保養得很好的玉手,指甲也塗上了淺玫瑰色,閃閃發亮。搯腰的白色風雨衣更給她增加了幾分素雅,看上去她不象一個商店收款員或售貨員,相反却有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

我仔細看了一下她左手的無名指。她仍待嫁閨中。她的神情是那樣的貞潔,不像是有夫妻生活經驗的人。我敢說她肯定有男朋友了。像她那樣漂亮的姑娘,肯定不會沒有戀人的。突然,我心中泛起一股對那不知名的戀人的嫉妒。那個男人會把她領到祭壇,結爲百年之好。

我猜測着她是個甚麼樣的女人。很快我就看出溫順是她的美德之一。從她那貞潔的外貌上就可以看出。我不懷疑,她肯定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心地坦蕩。但她會諒解丈夫的缺點的,用柔言蜜語來激勵丈夫在混濁的生活激流中勇進。這樣麗質,出類拔翠的女人將是家中的保護神,主心骨。

我的思緒如同海外發現時代的大帆船一樣漲滿了風帆,在疾駛,爲眼前這位陌生的姑娘創造着新的天地。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不時頻頻回首,甩動着那披到腰間的“馬尾巴”。她的頭髮是棕色的。那傳情的秋波使我如痴如醉。如一個在恒河的水中沐浴的虔誠的婆羅門一樣快樂。

火車在繼續行駛,一會兒停一站,一會兒又停一站。我們的那節車廂仍然空蕩蕩。關於足球的談論還在熱火朝天。現在談到了某個運動員,還有他同一個近親的私生活。兩個“婆婆”的頭挨得更近了,嘰嘰喳喳,說三道四。

中途上來了一個禿頂的男人。寬寬的額頭,禿頂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如同那墮落的農牧神浮努斯,兩眼色迷迷地死盯着那漂亮的姑娘。

我憤怒了。一個人怎樣能這樣呢,嘴角露出充滿淫慾的口水,短粗的脖子上面爆起的靑筋說明他處於亢奮之中。

這樣的男人祇把女人看作淫樂的對象,他不可能發現女人身上的美德。

她給了他應得的敎訓。理都不理睬他。埋頭閱讀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民衆日報。使我欣慰的是她根本就不理睬的那秃頂老色鬼,却對我嫣然一笑。我感到出了口氣,我眞想把那個傢伙臭駡一頓,讓他知道用那副沒有敎養的樣子是不能征服女人的。那特製的“白蘭地”酒使我周身發熱,眞想幹它一塲。如果那傢伙敢先動手,我會像堂吉柯德保衛他的杜爾西內亞那樣挺身而出。

查票員過來檢查她的車票。她淡淡一笑出示了車票。她那皓齒閃閃亮,秀美的嘴在向那滿臉倦容,雙手骯髒的檢票員道謝,可這傢伙根本就沒有理睬那姑娘。又一個沒敎養的傢伙! 道一聲“不謝”有何難? 說一聲“不謝”在他那碌碌無爲的檢票生涯中不是甚麼負擔,相反他可以得益,帶着對靑春煥發的年靑的人美好回憶回到家中。可每天從早到晚他要同車廂中成千上萬的旅客打交道,他不把他們當作人看待,對他們的悲歡毫不在意,祇是把他們當作向他出示車票的匿名者,因此,像他這樣一個沒文化的人祇能這樣,他不管旅客的臉長得甚麼模樣,祇看你有沒有車票。

我發覺她的右手上戴着一隻藍寶石的戒指。我立刻想到她可能是大學生,文學系的大學生。那寶石的藍色正是文學系慣用的那種藍色。當然了,她肯定是大學生,我爲甚麼沒有早些猜到這一點呢? 她身上諸美德中又增添了一種。她還眞有些知識分子的派頭。她常常用食指托起下巴,這種姿勢說明她常常思考,審慎,聚精會神,一心想着講義上的內容,在文化知識的征途上不懈努力,肯定,同她探討藝術和超現實主義是一種享受。

她父母是誰? 直到今天,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後,不知怎麼的,也不知爲甚麼,我還認爲她的父親是位醫生,在里斯本商業區有一所收入頗豐的診所。有像那位姑娘那樣高貴的兒女的人肯定是一個很有敎養的人。我眼前的這位美人兒祇能是多少代雅士淑女的後代。她的父親會爲有這樣一位麗質,優雅的女兒感到萬分的驕傲。她那和藹的面容,天眞無邪,閃亮的雙眸就是她那心靈的鏡子。當他從醫院或診所回家時,那位善良的女兒以及其它孩子會開門迎接他。肯定也有一位賢慧的母親,她是家庭天使,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條,敎育孩子要誠實,履行自己的公民義務。一位虔誠的母親,她向孩子們敎授傳統宗敎最基本的敎義。一位還很年輕的母親,兒女酷似她。她有其它婦女所不具備的美德,她知道自己的年齡,做符合自己年齡的事情。

突然,我開始白日作夢。她和我手拉手,漫步在崎嶇的山路上,耳畔松濤陣陣,沉沒在濃郁的松香中。或者,我倆俯在一座雪白雪白的房子的陽台欄桿上,觀賞着大海,望着那濤濤巨浪逐漸消失在美妙的金色沙灘上。在這車廂的角落中,我還夢到了其他多少事情啊!

我意識到這些想入非非都是受剛剛離開的那家的影響造成的。我在多情善感。我認爲這是由於飲用了大量的特製“白蘭地”引起的,肯定是這麼回事。那酒是主人的一位朋友送給他的,地道的法國陳年佳釀。

我還是回到了現實。這樣想入非非沒有一點眞的,有點太過分了。可我當時祇有二十出頭,這種年齡的人是十分好幻想的,至少在那個時代是這樣的。

我們快到里斯本了。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是在阿爾熱斯上來了一羣鬧嚷嚷的年輕人。他們在談論着某個聚會,興高采烈。他們的高談闊論打破了車廂中沉睡般的寧靜。這使我非常生氣。當時我正沉浸在遨遊的思緒中。那伙年輕人的歡聲笑語在我聽來眞有些褻凟神明的味道。那些前言不搭後語,傻乎乎的話祇有他們那羣人才聽得懂,但却引起陣陣哄堂的傻笑。

其中有一個經過刻意修飾的金髮姑娘,笑起來甕聲甕氣的,像個男人。聽得我的神經都受不了。那禿頂男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這金髮女郎身上。他盯着她,目光不像剛才那樣的放肆,顯示他看到她不是獨自一人。可是從他舔嘴唇的神情中流露出了墮落的浮奴斯那種色慾,就好像在事先品嚐一個肯定可以到手的獵物那樣。金髮女郎對此感到滿足,更加搔首弄姿。不斷地用手理理頭髮,換着姿勢把頭歪向左側,我不禁將二人進行比較。

“醫生之女”坐在那裡的端庄神態比起那個笑聲粗曠習慣賣弄把頭側向左邊的金髮女郎得分要高得多。那伙人中的其它姑娘,其中有一個膚色黝黑黝黑的姑娘挺着異常豐滿的胸脯,跟那位金髮女郎半斤八両。

那男人的秃頂油光光閃閃亮,聽到年靑人講的笑話後不時哈哈大笑。他想獻獻殷勤,巴結巴結姑娘們,加入到年輕人中去。自然沒人理睬他,他又討了個沒趣兒。

火車終於快到里斯本了。車廂裡的人逐漸在活動準備下車,人們紛紛向外擁擠,拿取東西的聲音,跺脚取暖的聲音。我心中感到一股凄楚。我是跟着還是不跟着那姑娘,問題就在於此。如果不尾隨她,在這偌大的里斯本市我就會永遠見不到她。跟着她呢,又是一種十分輕率的唐璜式的擧動,她沒有流露出任何友好的表示使我這樣去作。肯定會有人來接她的。我想看看這人是誰。

火車隨着一聲長鳴,在尖厲的車輪與鐵軌的碰撞聲中駛進了索得雷碼頭站。停穩後,旅客們個個爭先恐後地準備下車。我眼中目無他人,祇是盯着那姑娘。她向我投來了深情的一瞥,好像我還看到了她嫣然一笑呢。我又開始想入非非了。這時我手中的鋼筆掉了下去,滾落到了椅子底下。彎下身子尋找這該死的鋼筆,使我失去這寶貴的時刻。當我走下火車時,她那白色的風雨衣已經消失在人羣中了。原來火車並不是像看上去的那麼點人。時間很晚了,人羣在擁擠,因此我躭誤了一會兒,當我趕到站台外面的空塲上時她已經無影無踪了。她是不是去打電話了,是不是鑽進了一輛停在索得雷碼頭火車站門口的某輛小汽車裏了? 我不斷地自問,可永遠沒有得到答案。我在空塲上漫無邊際地走着,最後我似乎在一輛逐漸遠去的美國式的小轎車中發現了那件白色風雨衣。

這下完了。再也不會見到她了。我失去了一次機會,她也許就是二十歲的小伙子們所追求的理想女人,王子所尋找的中了魔的白雪公主。

雨停了,但仍寒氣襲人。爲了節省還剩下的四十士古度,我沒有坐出租汽車。儘管我自責是個大傻瓜,可我仍然萬念俱灰。

我步行着從索得雷碼頭火車站一直走到了商業廣塲。在那兒,我乘一趟電車到智利廣塲,就算到家了。我還記得當時那段路很昏暗。路燈發出的光看上去陰森森的,星星點點照射在陰暗的建築物上。路上的車輛非常稀少,電車上的玻璃蒙上了水汽,在軌道上行駛着,在昏暗的人行道上匆匆而過的行人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個酒鬼跌跌撞撞在哼着一首葡國悲歌。遠處,一個頭髮灰白的婦女,拖着一個口袋,嘴裡駡駡咧咧地在數落着她的丈夫,那男人祇是嘟嚷着說“住嘴”。我緊縮在風雨衣中,盡量抵禦着寒冷。我盼望着再下雨,到電車中去躲一躲。我沒有回一次頭。“醫生女兒”的音容笑貌依然在我的腦海中縈迴。我還在胡思亂想。

我終於登上了電車,在後面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司機抬起了表看了看運行時刻表。如同火車車廂,電車車廂也幾乎空着。窗外,各部大樓靜靜地佇立在寒夜中,拱洞上一片漆黑。唐·若澤的塑像在霧中依稀可見。我萬念俱灰,對一個個陌生的面孔熟視無睹,對時不時傳來隻言片語,有氣無力的交談充耳不聞。我的心情很壞,就像失去了一件生活中頭等重要的東西。我的心情比那窗外的黑夜還要陰沉。

徐新 作

電車按照運行時刻表正準備啓動時,我感到身旁有一件白色的風雨衣在飄動。直到如今,我還記得我的心復甦了,激動得砰砰直跳。“醫生女兒”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偌大的里斯本的夜色中,給我的心中帶來了希望的光芒。她從我面前走了過去,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明白了她是認出了我。總之我們是有緣份的,我們曾在同一車廂中旅行。

她坐到了通道對面與我斜對的一個座上,其位置與火車上的一樣。電車車廂比較窄,這樣我就可以更好地欣賞她那美麗的側影了。

我心中充滿了喜悅。直到如今我都無法描繪當時心中湧起的陣陣狂瀾。我不想知道她是從甚麼地方鑽出來的,也不想知道是甚麼魔法使她在那個時刻出人意料地出現在電車上。我認爲這是前世有緣。命運使我們在電車上再次相會。我得接受命運的安排,否則永遠不會有這種機會的。

我直楞楞地盯着她,完全忘記了我在扮演火車上那秃子的角色。我一時變得膽大包天,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離她較遠,這是她的運氣,因此,我那莽撞的擧止不是特别的顯露。然而,那姑娘還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回過頭來望着我。

我似乎覺得她對我的這種作法並不反感。我眞想起身坐到她的身邊去。主動提出爲她買車票。但大家閏秀對這是不屑一顧的。我稍有莽動,過於心急,一切就完了。

電車行駛在雷伊斯海軍上將大街上。我心裏琢磨着她在哪站下車? 我要不要尾隨她下車,緊跟着她? 跟她搭個話,然後恭維她幾句? 也許一開始不欣賞我的這種擧動,最好還是順其自然,逢塲作戲。無論如何要打聽出她的住址,然後開始像一條叭兒狗在她住的房子或樓周圍轉來轉去。她具有理想妻子的一切美德。決不能再讓她離去了。

我總覺得是命運把我們聯繫在了一起。命運的安排是會實現的。

每到一站,我都暗暗說道“就是這站……”我的熱血在沸騰,渴望得到幸福。然而她却一動不動。若有所思。

我想像着將會發生甚麼事情。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我就不離開里斯本了。我記得,回去的火車票已經有了,身上的四十士古度再加上家裡的錢,祇夠在首都再住上兩天的時間。錢不是甚麼大問題,我可以向在科英布拉的兄弟要。聖誕節和新年我在里斯本,在姑娘雙親的面前與她翩翩起舞。要是錢不夠的話,我會寫一封斷人心腸的信給遠在澳門的父親,編造一個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都會心軟的困境,讓他寄張高額支票來。

一方面忑忑忐忐地等待着她起身,另一方面還在異想天開。

使我們再次相會的那輛電車就要抵達終點站了。乘客再也不會多了。若是有人問我,除了那姑娘還看見了甚麼人,我回答不出來。我盯着那姑娘如花似月的面龐,它佔據了我的全部身心。

夜色也顯得不那麼陰森了,給乘客們昏暗的臉上帶來了笑容。愛之夜。我的耳畔迴響起了一種神秘的音樂,我眞想放喉高歌。身在它鄉遙念澳門的鄉愁全然消失了。

突然,我發覺我們快到智利廣塲了。電車減低了行速,哐噹一聲停了下來。

旅客沿着通道陸陸續續地向外走,而我還呆呆地坐在那裡。我的心情異常激動,現在是決定我命運的時刻了。我們兩人是同時站起來的。車廂裡最後祇剩下我們倆人了,她在前,我在後。我離她很近,聞到了她那秀髮的淸香。我欣賞着她的後影,柔細的腰部曲線,修長均勻的雙腿,脚上穿着高跟鞋。她比我矮,嬌小嫵媚。

在車門口,經過漫不經心的司機身旁時,她放慢了脚步,把頭轉向了我輕聲說道:

——一次一百士古度,

我大吃了一驚,如同被抽了一鞭,回答道:

——我祇有四十士古度……

——見你的鬼去吧……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股鄙夷的神情。她走下了電車,一脚踩進了一個水洼,我也跟着踩了進去。她又把我打量了一番,作了一個十足的下流動作。她那鞋跟在潮濕的車站地上,咯噔作響,穿過馬路,很快消失在廣塲的黑暗中。

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茫然不知向何方。這時,雨又下大了。……

金國平 譯

本冊第 45 頁開始
全文於本冊的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