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

葡國人和中國人

潘日明
B. Videira Pires, S. J.

與其它歐洲人相比,葡萄牙較少形而上學,更多抒情成份,因此更接近中國人。唯美主義的表現手法,對大自然的傾心,喜好歷史,具有生活節奏的藝術(意在逃避嚴厲家規),以田園生活作爲理想,酷愛和平,對政治冷漠(由缺乏法律保護及當權者自私所引起的處世態度),生活方式簡單、節儉、修身養性,對偏激、狂熱及幼稚的革命者持懷疑態度……這些都是中國人和葡國人的相似之處,擧不勝擧。

葡國傳敎士路易士·弗洛艾士(Luis Frois)神父曾於1585年6月14日在日本撰寫了題爲「歐洲人與日本人之間的習俗差異」一文,若瑟夫·法蘭士·修特(Josef Franz Schuhe)發現此作,將之再版,並於一九五五年譯成德文。(1)

筆者却想在本文尋找葡國和中國之間的共同點和相似之處,而不是刻意找尋將我們分開,甚至相對之點。

只有持這種開誠佈公和善意的態度,方能達至和諧、諒解、尊重和共處,造就眞正的人類文化。

首先需要澄淸的是何謂「黃種」? 在官方的認別證、護照和歷史、地理敎科書上常常給中國人下此定義。

首批見到中國人的葡國人稱之爲「白人」膚色與我們相同,或甚至更白。(2)讓我們繼續探討這個問題。

摘星羅漢 (石灣陶塑)
三隻公鷄 (乾隆時期的瓷盤)

黃帝建都於河南,地處黃土,帝名因此而得。這塊地區被視爲黃族之發源地。

傳說遠古時代的中國被劃分成三個政治勢力範圍:泰族統治東方,炎族稱霸南方,黃族割雄西北。由於黃族在軍事和文化上的成就(其中最突出的是文字發明)將其它各族和部落統一爲華夏民族。因此,所謂「黃種」一詞來源並非出自於當地人的膚色,而是因土地顏色命名。這塊土地流經黃河,是中華文明的搖籃,因此,白種人不能以膚色而稱中國人爲「黃種」。(3)

再者,「種族」一詞缺乏嚴格的定義,只能作非常籠統的分類,諸如「黑種」、「白種」、「黃種」或「紅種」。所謂「純種」一說早被淘汰。

除了北歐人以外,中國人、日本人和朝鮮人的皮膚甚至比一些所謂「白種人」更白,毫無疑問,比葡萄牙人白。因此,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區別。蒙古種比南歐和北歐人種更黃,或者更褐。但是,佔中國絕大多數的漢族人種是白膚色。

我們再作進一步探討,「種族之槪念僅指身體而言,代表自然的特征,不能混同人民、民族、語言、習俗等槪念。因此,不存在英國種、不列顛種,而是不列顛人民;不存在法國種,而是法國民族;不存在亞利安種,而是亞利安語言;不存在拉丁種,而是拉丁文明。」我們可以再補充一句:不存在中國種,而是中國文明。(4)我們不能以物質換取精神,以生理因素消極地影響心理狀態,以動物現象貶低人類所獨有的文化。歷史是文明之本。

民間格言最能反映一個民族的智慧和道德。已故的澳門主敎大堂本堂神父顏儼若曾編寫了一本有關葡中成語對照册子,其中不少葡中成語意念一致,甚至隱喩也相似。這個發現很重要,應予以高度評價。(5)

「智慧是認識的頂峯,在於領悟神聖的眞諦及其從屬知識。」(聖托馬斯·德·阿其諾語)換言之,智慧乃自覺實踐精神和道德之精華,並悟徹生活之完整涵義。人,如同一切生靈,只有在與主宰接觸之中有所自我認識。日本人稱之爲「愛母」(Amaeru),即與他人的根本聯繫,爲人所愛,樂於生活在母愛、家庭愛和社會愛之中,總而言之,天父之愛,「萬有眞緣」,天主是永生永王的。

智慧循序漸進而得,始於直覺,歸納爲理論。升華爲道德,發展頂峯是宗敎。

成語、諺語和寓言以通俗文學的形式譬解人類智慧,葡國和中國的成語、民間諺語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成語、諺語和寓言以通俗文學形式譬解人類智慧,葡國和中國的成語和民間諺語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唯一不同的是我們沒有佛敎的「來世和投胎」一說。

凱瑟林(Keyserling)企圖協調東西方傳統智慧槪念,批評西方誇張的學究文化,其結果是幾乎喪失生活的完整涵義。然而他却陷入另外一種錯誤,將智慧混於魔術和通神論,只能是墮落和退化的表現。

根據現代心理學,東方的思維和生活方式基於靈性,行爲之準則不來自於哲學推理,而維繫於心理和氣質,這是內向性。實際上,內向和外向是氣質和個人性情所致,一般來說毋需刻意表露。

弗洛伊德認爲「內向屬於東方型」,與共產思想和國家社會主義背道而馳,因此斥之。衆所周知,所謂高等亞利安-日耳曼民族-說完全是由神話演變而來,純屬繆論。叔本華之悲觀主義基於對佛敎學說之曲解,是這種心理學之變形,所謂內向性心理學以「陰」爲主。

然而,內向性具有强大的自我超脫能力,不易記怨,沮喪時一睡了之。

精神狀態可以超越意識,然而,意識狀態却總是聯繫主觀。只有通過間接的方式(夢,催眠等)主觀才注意到無意識運動。這種無意識超出人類一般控制能力以外。

東方人的心態沒有西方人如此以自我爲中心。

東方的文化具有客觀傾向,沒有人爲的和抽象的劃定。東方的詩、畫、茶道、插花、盆景、太極拳、功夫等注重垂直心神(深入客觀自然,與之渾然一體,達至忘我之境,注意力全部集中於此時此刻)。西方的思想,包括存在主義,總的來說,着重於人之本及其邏輯演繹而輕視直覺與玄學。

以上兩種觀念,儘管相反,均有道理,各不容納難圓其說之論點。東方貶低主觀理性世界,西方貶低客觀靈性世界,結果雙方(東方和西方)各失一半世界和人類。

東方貶低主觀理性世界,西方貶低客觀靈性世界,結果雙方(東方和西方)各失一半世界和人類。

無意識亦屬於人類,它組成了生活令人難以置信的一面。

在西方,存在客觀癖(所謂「淸皙意念」,希臘的兩極分化主義(材料和形式,身體和精神,自然和超自然,本質和存在等等)以及科學家和股票經紀人的苦行主義,其表現爲盲目熱衷理想或第六感覺而抛却或忽視生活之美。

東方忌涇渭分明,不造就所謂「理性人」。

在東方存在智慧,和平,淸心寡慾和無爲(6),回到混沌自然之本。

兩類思想(自然的和推理的)均爲重要,縱橫相匯,將成爲明天世界的文化。無論是西方文化還是東方文化有一個共同的可貴之處:都以各種途徑不遺餘力地爲尋求生活之眞諦而頑强地探索。

一言以蔽之,中國更屬陰,皈依自然,而歐洲更屬陽,以理推論,倘若兩者結合,相輔相成。

兩類思想(自然的和推理的)均爲重要,縱橫相匯,將成爲明天世界的文化。……一言以蔽之,中國更屬陰,皈依自然,而歐洲更屬陽。以理推論,倘若兩者結合,相輔相成。

「東方以無爲達至無限,西方則有爲,熱衷細瑣,個人虛榮和片面。……基督敎爲我們的文化引進了東方的思想,以彌補西方之欠缺……」(7)

林語堂寫道:「中國人的頭腦多女性之天資和邏輯,表現爲良知,本能以及忌諱抽象用語。中國人的寫作和思想簡明、實際並富有具體形象,常常運用比喩和成語。一般來說,這是婦女常有的談話習慣。中國人將邏輯和科學擬人化,把法律變爲藝術,不鑽硏高等數學,從不將邏輯作爲一門科學加以發展,也不發展語法,大部分的數學和天文學於中世紀從阿拉伯傳入中國,於十七世紀由歐洲人帶進中國」(8)

中國人津津樂道倫理槪念和智慧,似給人以扯談和淺薄印象。他們的爭辯自然是含糊莫測,泛泛而談。

中國人討厭科學定律,他們從未眞正創造科學,而是順自然之道及其因果關係。中國人由直覺認識到:自然法則是亘古不變之眞理,然而並不是絕對的,如今西方也承認偶然性和不測而避免敎條主義。

一女像

中國人儘量不給事物下定義,原因之一是中文最初沒有「是」動詞,他們認爲客觀的存在不可能加以證實,而憑先覺(庄子)。無疑,我們認識宇宙之眞理從來都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

讓我們言歸正題。中國人從不在乎確定「這是甚麼? 」至多問「何也? 」沒有名詞和修飾語之間的明確界綫。這個語言上的革命還是由佛敎通過爭議傳入中國,在中國沒有認識上的批評,他們將認識的能力(常識和直覺佔主要成份)集中於事物和行爲,而不是自然和宇宙的問題。他們對於邏輯推理論證顯然沒有興趣。

在我們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中國人和西方人時,將會注意到與其它歐洲人相比,葡國人較少形而上學,更多抒情成份,因此更接近中國人。唯美主義的表現手法,對大自然的傾心,喜好歷史,具有生活節奏的藝術(意在逃避嚴厲家規),以田園生活作爲理想,酷愛和平,對政治的冷漠,由缺乏法律保護以及當權者自私所引起的處世態度,生活方式簡單,節儉、修身養性,對偏激狂熱及幼稚的革命者持懷疑態度……這些都是中國人和葡國人的相似之處,擧不勝擧。

孔子曾對弟子說過:「吾道一以貫之」。意思是所有的人可以同享一種洞悉萬物的心智,如同血液滋養體內的所有細胞。西方人和中國人面臨相同的問題,即協調內我和非我(社會與傳統)之間的關係,在人類本性這個問題上,我們和中國人亦沒有區別,實際上,我們的奮鬥同樣是他們的奮鬥;我們的追求和征服也是他們的追求和征服。很容易誇張和縮小這些區別,因此,「中庸之道」是孔敎和基督敎之倫理道德。「中庸之道」是中國經典著作,也是打開神秘世界的金鑰匙。(9)

「想入非非」和「虎頭蛇尾」是葡國人和中國人所共有的兩個特徵,這種閑散傾向部份來自缺乏科學方法和無計劃性,經常心血來潮或臨時抱佛脚。

希臘人打下了科學基礎,因爲,從根本上來說他們的智慧具有分析性,分析就必須深入細節,需要恒心和大量的工作。中國人却相反,沒有發展抽象思維和宏觀意識,他們更重視對具體事物,客觀現實和萬物之本悟性,並熱衷於複雜多樣化的實際形式,由此產生他們對自然的愛,引向我們稱之爲「泛神論」。也從此產生對等級的敬重,對歷史的尊崇以及一種似非而是的方式調和各種矛盾。

一個轉性的人像

遠東實際上是一個更多社會制約和各種宗敎匯集之地。中國人缺乏民族感和愛國主義,反之,個人主義極盛。僅僅在八十年前,「社會」這個槪念被介紹入中國。(10)

最後,讓我們談談中葡民間文化中的雄雞及其象徵。

「想入非非」和「虎頭蛇尾」是葡國人和中國人所共有的另外兩個特徵,這種閑散傾向部份來自缺乏科學方法和無計劃性,經常心血來潮或臨時抱佛脚。

雄雞已成爲葡國的象征,雄鷄一唱天下白,鷄冠象朝霞一般火紅,雄雞的啼叫將黑夜中徘徊的幽靈嚇跑。在敎堂的頌詞裏談到鷄叫三聲喚醒了伯多祿宗徒的良心以及我們對背棄耶穌罪孼的認識。(11)葡萄牙的一些敎堂上的風信鷄常常提醒神父和敎徒以防誤入歧途。許多民間詩歌稱雄鷄爲衛士和先知,希臘人和羅馬人用雄鷄來看預兆。雄鷄也是法國的民族象徵。

澳門以前房頂上的公鷄小像用來保護房子不受白蟻侵襲。

「鷄啼令人聯想一個甜美,夢幻一般的世界,充滿樂趣的村庄,恬靜的田園生活,溫暖的家庭,妻兒繞膝……。我的祖上一定有人從未見過大海,也從未游歷他鄉,心滿意足地生活在自己的村莊,享受天倫之樂、耕作之趣。不時傳來牛哞、狗吠和鷄啼。也許是這種簡樸生活的自然交響樂和一個祖先的快樂使我對雄鷄報曉產生由衷親切之感。」(12)

老子的《道德經》有這麼一段描述:「小國寡民……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鷄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13)我們似乎在欣賞一段描繪,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的澳門,之後,大批難民湧入澳門。

四十年前,當地居民稱爲澳門街的大村莊如今變成(是好是壞?)東方的小曼哈頓。沒有佈局的高樓大厦將種栽無花果村,葡萄藤和石榴樹的農場,果園和菜圃淹沒。曾幾何時,從那兒傳來雄鷄的歌唱。

王偉 譯

熱愛自然,追求田園生活是中國葡萄牙藝術經常表現的主題。這兩幅畫分別是明朝畫家仇英與葡國畫家蘇沙·平托的作品,充分反映了人與自然渾然一體。

鐘樓上的公鷄(速寫)和澳門舊房頂上的公鷄,驅趕魔鬼和蚊。

注釋

(1)Luís Fróis, S. J. KULTURGEGENSATZE EUROPA-JAPAN(1585),東京,Sophia Universitat,1955.

(2)Pe. Manuel Teixeira, S. J., 寫於1565年12月1日的信簡。摘自 Boletim Eclesiástico da Diocese de Macau, 62, 卷1964年10-11月,第787-8頁。

(3)Chang Chi-yun, Chinese History of Fifty Centuries, translated by Chu Li-hen, 台北,1962, 第1卷。

(4)M. Boule, Les hommes fossiles, 320頁 .Cfr. E. Pittard, Les Races de l'histoire. Introduction ethnologique à l'histoire, 巴黎,1924。

(5)Chantre António André Ngan; Macau,1973.

(6)Joseph Campell, The Portable Jung, Penguin Books,1977,178-269, 第 480-502頁, William Johnston, The Still Point, 探討禪與基督敎的神秘主義, Fordham Univ. Press, N. Y., 2nd printing, 1980,98-99,119, 老子,道德經, a new transl. by Gia-Fu Feng and Jane English, N. Y., 2nd ed., 1982詩歌, Nos. 8,10,16,22,37,42,43,45,56.

(7)Henri-Frédéric AMIEL, 私人日記 第1卷,Porto, 1944, Livr. Tavares Martins, 第171-3頁

(8) 林語堂,My country and my people, 10th printing, 第85-8頁。

(9) Ben-Ami Scharfstein, The Mind of China, Basic Books, N. Y., ps.4,29,138-9. 馮友蘭 中國哲學史 Derk Bodde, Princeton, 1953 (2 vols.) Hagime Nakamura, Ways of thinking of the Oriental Peoples, 檀香山,1974第380-500頁。

(10) Hajime Nakamura, obra citada, 第175-294頁。

(11) Hino do “Officium lectionis”, na sexta-feira do Tempo Cumum (Liturgia das Horas).

(12)Wenceslau de Morais, Ó-Yoné e Ko-haru, ed. de“A Renascença Portuguesa”, Porto-1923 第254頁。

(13)老子,道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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