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藝術

我的創作生涯

艾青

1929年艾靑在巴黎 馬若龍作

我誕生於一九一○年三月二十七日。是滿淸王朝末年,辛亥革命前一年。

我念小學的時候,爆發了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由愛國主義開始,到科學與民主的啟蒙運動。馬克思主義傳播到中國。

我少年時酷愛繪畫。

我念初級中學時,受民主思想的衝擊,和同學一起上街遊行,喊口號,砸爛賣仇貨的商店,搗毁「禁烟督察署」——公開賣鴉片烟的地方。

一九二八年中學畢業那一年,北伐軍路過金華縣城,我們到郊外去迎接,在操塲上擧行軍民聯歡會。不久,革命被出賣了,學生領袖被砍頭,轟轟烈烈的運動被鎭壓下去了。

一九二八年夏天,我考入杭州的國立西湖藝術院繪畫系,唸了不滿一個學期,院長看了我的畫,說了兩句關鍵的話:「你在這裏學不到什麼,到外國去吧。」

一九二九年春天,我就隨同幾個同學懷着浪漫主義的思想,象從家裏逃跑似的,到法國巴黎去了。

最初家裏還可以接濟,不久就斷了支援。我在一家中國漆的作坊找到工作。有時工作半天,就到蒙巴納斯一家畫室畫素描,而我早已愛上後期印象派的畫家們了,看不起「學院派」的繪畫。

我曾經說:「我在巴黎渡過了精神上自由,物質上貧困的三年」;但是我亦沒有餓過肚子。我閱讀了一些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也讀了些哲學書籍,文學讀得比較多的是詩,我就象水上漂浮的草隨波逐流。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侵略軍輕而易擧地佔領我國東北的土地——民族危機一天天地深重了。

在巴黎,我參加了反帝大同盟的一次集會,我的第一首詩《會合》就是這次集會的記錄。

一天,我在巴黎近郊寫生,一個喝醉了的法國人走過來,向我大聲嚷嚷:「中國人! 國家快亡了,你還在這兒畫畫! 」一句話,好像在我的臉上打了一個耳光。

一九三二年初,我因家裏幾乎斷了接濟,準備回國,而日本侵略軍進攻上海,激起我國軍民的抵抗,一月二十八日正是上海爆發戰爭的日子,也是我從馬賽上船的日子,經過一個月零四天的時間,到上海,戰爭已經結束。國民黨和日本簽訂了「淞滬停戰協定. 」——妥協投降了。當我看到閘北一帶的斷牆殘壁時,我幾乎要哭了。

我沮喪地回到家鄉,住不到一個月就出來,在杭州遇到一個同學,他說上海有一個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五月到上海我就參加了,和幾個美術靑年辦了一個「春地畫會」,六月在八仙橋擧行一次展覽會;七月十二日晚上,正在樓上唸世界語的時候,突然上來幾個法租界巡捕房的密探,把我和十二個美術靑年一同逮捕,經過審訊,十一個都釋放,我和那個同學關起來。從此,我與繪畫絕了緣,就在獄中寫詩。

我寫了一首《蘆笛》,前面引了現代派詩人阿波里內爾的話:

當年我有一支蘆笛

拿法國大元帥的節杖我也不換。

我把蘆笛象徵藝術,把元帥節杖象征不正的權力;詩裏罵了法國的白里安、罵了德國俾斯麥;而且說我將象一七八九年似的向巴士底獄伸進我的手去,而這個巴士底獄不是巴黎的巴士底獄。

這樣的一首詩,不知道是監獄方面看不懂,還是他們根本不看詩,就寄出去發表在《現代》上。

每當不眠之夜,借鐵栅外的燈光,我在拍紙簿上寫詩,有時把兩句叠在一起了,等天亮把它們拆開重抄。這些詩,署上莪伽的筆名,通過探監的人帶出去發表。

一九三三年初,一個下雪的日子,我從碗口大的窗戶看着雪,想起了我的褓姆,我寫了《大堰河——我的褓姆》。爲了避免監獄方面的注意,我改用了一筆名,由律師帶給一個朋友,由那個朋友轉給《春光》發表。

這是我第一次用了新的筆名:艾靑。

我在獄中關了三年零三個月,出獄回家。

有一次,在趕集的路上,我的父親說:「你寫的那也是詩嗎? ——聽說你寫詩還出了名。」他不以爲我寫的是詩,他認爲詩只能是五個字一句或七個字一句的。但他也知道他已不能干預我寫詩了。

一九三六年上半年,我在常州武進女子師範敎了一個學期的書,又失業了。

我在上海的亭子間裏繼續寫詩。

一首《春》,寫的是一九三一年國民黨在龍華槍殺五個革命作家的——記憶。最後問:

人問:春從何處來?

我說:來自郊外的墓窟。

另一首《煤的對話》,最後問:

你已死在過深的怨憤裏了麼?

死? 不,不,我還活着——

請給我以火,給我以火!

我把從三二年開始到三六年寫的詩,選了九首,自費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大堰河》,想不到引起評論界的注意,後來終於由巴金收進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抗日戰爭爆發。前一天,七月六日,我在滬杭路上寫了一首《復活的土地》。詩的第四段裏,我寫:

就在此刻,

你——悲哀的詩人呀,

也應該拂去往日的憂郁,

讓希望甦醒在你自己的

久久負傷着的心裏……

渴望已久的抗日戰爭眞的來了。十月,我從杭州到金華,由金華滿懐興奮地到武漢。

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我寫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這首詩,我是以悲哀的心情寫的,因爲在戰爭到了危險的時候,國民黨內投降派又主張和談了。

在這首詩中我寫了我自己:

——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捲起——

流浪與監禁

已失去了我的靑春的

最可貴的日子……

從我十九歲到二十五歲,是在流浪與監禁中渡過的。這個年齡正是最可貴的。

詩的最後,我寫:

中國,

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

所寫的無力的詩句

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麼?

艾靑在北大荒農塲

第二天,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我對一個朋友說:「今天這塲雪是爲我下的。」這個朋友說:「你這個人自我中心太厲害了,連天都聽你指揮的。」他不知道,人是有預感的。 一九三八年,我從武漢到山西臨汾,一路上寫了《手推車》、《乞丐》、《補衣婦》等短詩和長詩《北方》。臨汾吃緊,我從山西到武漢,寫了長詩《向太陽》;我又從武漢到桂林,寫了一些短詩和長詩《吹號者》、《他死在第二次》。 從三八年到三九年,我寫了一些論文:《詩與宣傳》、《詩與時代》、《詩的散文美》以及《詩論》和《詩人論》。 一九四○年初,我在湖南新寧衡山鄉村師範敎了半年書;寫了些短詩和長詩《火把》。下半年,從湖南到重慶,認識了周恩來同志。記得第一次是在北碚會面的。 一九四一年初,發生「皖南事變」——新四軍往北撤移的時候,受到國民黨部隊突然襲擊。往重慶籠罩着恐怖,我的身後有特務盯梢。 我由周恩來同志幫助,和幾個人化粧爲國民黨的官僚,一路上經過四十七次的崗哨檢查,終於安然到達延安。 七月的一個晚上會見了毛澤東同志。 我根據一個年輕記者的叙述,寫了一匹馬的故事《雪裏鑽》。 一九四二年三月我爲《解放日報》的《文藝》百期紀念寫了《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一文。 五月,我參加以毛澤東同志的名義召開的「延安交藝座談會」。從此,我寫了一些比較大衆化的作品,歌頌了工農勞動模範。我也寫了長詩《我的父親》,這是作爲刻畫一個典型寫的。這時,聽說我的父親已去世,隨之不久,母親也去世了。我寫了《獻給鄉村的詩》。 我曾隨一個運鹽隊到三邊——靖邊、安邊、定邊。收集了定邊的一個土地革命的材料,想寫長詩《白家寨子》,但是,等我從三邊回來,延安開始了「一塲不流血的戰爭」——接連三年的整風運動,爲打敗日本侵略者和國民黨反動派打下了思想基礎。 一九四五年八月,經過了八年的浴血抗戰,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中國人民勝利了。 九月我隨同一個文藝工作團到張家口,這是在關內解放的第一個大城市,我寫了《人民的城》。 我當了華北聯合大學文藝學院副院長。這是我作行政工作最長的時間,除了組詩《布谷鳥集》之外,我很少寫詩。由此可見,寫詩與行政工作是有抵觸的。 一九四九年一月北京解放,我又一度回到美術工作上來——作爲軍代表,接管中央美術學院。但是,爲時不久,我又回到文藝界工作。

艾靑和他的詩作手稿

一九五○年秋天,我到蘇聯訪問了四個月,寫了組詩《寶石的紅星》,居多的是浮泛的頌詞。

這一年由開明書店出版了我的第一個選集《艾靑選集》。

一九五三年回到離別了十六年的家鄉,住了一個星期,我家的舊房子被日本人燒了,現在的房子是新蓋的。寫了長詩《雙尖山》和另一首浙東游擊戰爭的叙事長詩《藏槍記》。這首詩我以不很熟練的民歌體寫成,是我寫作中的一次失敗。

一九五四年七月,受智利衆議院議長的邀請,經歐洲到南美洲。在巴西寫了《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在智利寫了《礁石》、《在智利的紙盒烟上》,又寫了長詩《大西洋》、《智利的海岬上》。

從南美洲回來,訪問了舟山羣島,根據民間故事寫了叙事長詩《黑鰻》。

一九五七年四月,我到上海收集大量材料,想寫帝國主義對中國的經濟侵略,未成,五月返回北京,因接智利聶魯達、巴西亞馬多到昆明,由昆明飛往重慶,由重慶坐輪船順流而下。寫了《長江行》。

不久,一次大規模的運動開始了。

在衆所周知的情况下,我被劃爲「右派」。我成了痰盂。一切謾罵都是判決。

我必須到新的環境裏接受改造。我得到一個將軍的幫助,到東北黑龍江的北大荒國營農場生活了一年半,又調到西北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鍛煉。

我沉默了二十一年之久,最初的一段時間,我生活得還很平靜。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中,我家首先被衝擊,許多稿件被抄走,其中有《長江行》以及寫上海的《外灘》、寫北大荒的《踏破荒原千里雪》、《蛤蟆通河上的朝霞》以及在新疆寫的大量的詩。許多重要的信件、資料也遺失了。從「低頭認罪,打翻在地,踩上一隻脚,永世不得翻身」,「三忠於」、「四無限」,游鬥,示衆,一直鬧到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叛國潛逃喪命之後,我才算鬆了口氣。我被允許到師醫院看病,才知道我的右眼已經完全失明了。

一九七三年我被批准到北京治眼疾。

一九七五年,我再次到北京治眼疾。七六年十月,作惡多端的江靑反革命集團垮台了,萬民同慶。

又經過約兩年的時間,有人鼓勵我重操舊業——寫詩。

上海《文匯報》終於發表了我的一首詩《紅旗》;隨之又發表了《魚化石》。讀者才知道我依然還活着。

1960年艾靑與夫人高瑛在新疆合影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我寫了長詩《在浪尖上》。

同年十二月,我完成了長詩《光的贊歌》。

一九七九年二月至三月,我隨一個訪問團到海南島、湛江、廣州、上海。

我在政治上得到平反,恢復名譽,恢復黨籍。我隨中國人民對外友協代表團,訪問歐洲三國。

在西德,我訪問了法蘭克福、漢堡、特里爾、哥廷根、慕尼黑、波恩……在訪問西柏林時,我寫了一首《牆》——柏林牆。

奧地利維也納是我在一九五四年到南美洲時曾經路過,而且住過幾天的地方,那時我把它形容爲患了風濕症的婦人;而現在,經過了二十六年之後,她變得象歡樂的少女,容光煥發了。我還訪問了林茨、薩爾斯堡、巴登。

在意大利我訪問了都靈、熱那亞、米蘭、威尼斯、羅馬。我寫了長詩《古羅馬的大鬥技塲》

我在新疆農塲時,曾讀了一點歷史,對古羅馬多少有一點了解。在《古羅馬的大鬥技塲》裏有一段寫蒙面鬥士的,影射「文化大革命」中互相衝殺着的人被蒙上眼睛,勝利是盲目的,失敗也是盲目的。

一九八○年六月,我受法國波里尼亞克基金會和巴黎第四大學的邀請、參加「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文學」國際會議。我寫了《中國新詩六十年》。

我和巴黎已闊別四十八年之久,我曾住過的玫瑰村已經不見了,經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連街道也改變了,都是新蓋的房子;我到拉丁區去找我住過的旅館,旅館還在,但門面煥然一新了。

有人問我:「你離開巴黎這末久了,你看它有什麼變化? 」我說:「凱旋門,巴黎聖母院,鐵塔依然如故;但是,十三區蓋了許多高層建築;還有戴高樂國際機塲,蓬皮杜文化中心,高速公路,汽車也增多了;街上有很多穿喇叭褲、戴黑眼鏡、騎摩托車的靑年男女。巴黎大變了。」

訪問了尼斯、戛納、蒙地卡羅;寫了《巴黎及其它》組詩。

從尼斯飛羅馬,我第二次到意大利。

同年九月,受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主持人聶華苓的邀請,在美國四個月。到得梅因、芝加哥、費城、纽約、華盛頓、波士頓、印地安那、舊金山、洛杉磯等地訪問,我也寫了一些詩。回來路經香港寫了《香港、香港》。

一九八一年,我寫了長詩《面向海洋》和紀念周總理的長詩《淸明時節雨紛紛》。

一九八二年四月,應邀參加在日本擧行的聯合國文敎科主持的亞洲作家會議。討論「民族文化與民族特性」。我在會上發了言,中心思想是:「茶葉和咖啡當然可以並存;鴉片與大麻則必須禁止;科學與迷信應該區別。」

1954年在智利

靑年記者

會議在東京、京都擧行;還訪問了奈良。

五月,杭州爲紀念我創作五十週年擧辦學術討論會,我趁此機會回到家鄉去,見了我的褓姆大堰河的第二個兒子蔣正銀——大堰河有五個兒女,死了四個,正銀是篾工,比我大五、六歲。

一九八三年一月,我被邀請參加新加坡的「國際華文文學營」會議。

一九八三年一月號的《十月》雜誌上發表了我的長詩《四海之內皆兄弟》。

老實說,經過了多少年的動蕩不安之後,我的心情是極平靜的。正如我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寫的《虎斑貝》裏寫的:

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捲帶到沙灘上

我從來沒有想到能看見這麼美好的陽光

我是樂觀的,也是達觀的。

一輩子不知道摔過多少跤。

摔倒了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就完了。

我即使一邊流血,一邊也還笑着——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五日,我在智利海邊看着礁石,我寫了:

一個浪,一個浪

無休止地撲過來

每一個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開……

它的臉上和身上

象刀砍過的一樣

但它依然站在那裏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許多比我年輕的死在我前面,我却還活着。要是在七、八年前死了和死了一條狗沒有什麼兩樣。

從一九三二年發表《會合》開始,到今天已渡過半個多世紀了。這就是我的創作生涯。有時,眞象穿過一條漫長、黑暗而又潮濕的隧道,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過來,現在總算過來了。

 

寫於一九八三年初夏

艾 靑

 

1982年艾靑回故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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