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掌故

首次領聖體

飛歷奇
Henrique de Senna Fernandes

三十年代,直到太平洋戰爭(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爆發前夕,一年一度的極其隆重的首次領聖體儀式於十二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天擧行。每個敎區中初次領聖體的兒童都聚集在大堂中。男孩、女孩足足有數百人。按照規定,男孩們身着黑或白色的衣服,每人的胳膊上都必須佩帶一個花結。女孩們只能穿白顏色,戴着面罩,着連衣裙。看上去眞象一個個小新娘。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第一次領聖體,那是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當時我僅十一歲。當然,許多細節已從腦海中消失了。但還能記起來的事情也足以寫一篇文章了。

《一》

三十年代,直到太平洋戰爭(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爆發的前夕,一年一度的極其隆重的首次領聖體儀式於十二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天擧行。每個敎區中初次領聖體的兒童都聚集在大堂中。男孩、女孩足足有數百人。按照規定,男孩們身着黑或白色的衣服,每人的胳膊上都必須佩帶一個花結。女孩們只能穿白顏色,戴着面罩,着連衣裙。看上去眞象一個個小新娘。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第一次領聖體,那是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當時我僅十一歲。當然,許多細節已從腦海中消失了,但還能記起來的事情也足以寫一篇文章了。

事情還要說是從那年的九月底或十月初左右開始的。我那有伯爵夫人稱號的外祖母驚奇地發現我和我的哥哥都沒有領過聖體。我哥哥當時已經十二歲,正在上初中一年級。當時的習慣是孩子們從七歲開始就要準備領聖體了。

這在家中引起了一陣波瀾。我們這樣一個傳統的天主敎家庭居然沒有盡到對天主應盡的義務。我父親很尷尬,他們不得不承認孩子們根本就不去上敎義問答課,因此,對敎義實際上是一無所知。去聽敎義問答這在澳門來講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宗敎義務。

我父親在衆人的責備下,良心上感到很內疚,保證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問題解決起來也很快。不能再拖到下一年了。再拖下去,在孩子們中間我們兄弟倆就會成羊羣裏的駱駝,那塲面太令人難堪了。

想來想去,我父親還是很快找到了跟他一起長大的,受人尊敬的安東尼奧·瑪利亞·德·莫拉伊絲·薩爾門多神父(Antonio Maria de Morais Sarmento)。簡稱薩爾門多神父。他是當時澳門的風雲人物之一,博學多才,可惜現在已離開了人間。

當着我們的面,父親把我們的難處向薩爾門多神父講了。只見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腋下夾着一把從不離身的雨傘和一份報紙。雙眼望着天空,兩個紅紅的腮帮子在顫動,這是他特有的姿勢。

我想不起來了他是否對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感到非常的生氣。有一點我仍記憶猶新,他以沉悶的聲音,一字一板地把我父親讓兩個小孩子墮入罪惡淵藪的這種漠不關心的做法數落了半天。我父親是個十分喜歡聽勸告的人,他恭恭敬敬地聽着神父在用聖經開導他,懇求神父行行好,想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

薩爾門多神父皺了皺眉頭,起初是借口說讓我們去聽敎義問答課爲時太晚了,然後望着我們。無論如何,他要找到一條使我和我的兄弟重歸正途的道路。他是我父親的摯友,可從來就沒有原諒過他的過失。

他說:「明天下午三點鐘,讓孩子們到我這裏來一趟。我來看看有什麼辦法可想」。

《二》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第二天下午三點,我們準時穿過了小花園,按照給我們的地址按响了荷蘭園正街一所宅邸的門鈴。說心裏話,我去的時候憂心,可以說是心驚膽顫的。就我當時的身材來講,薩爾門多神父可謂龐然大物了,面孔老是板着,一絲笑容都沒有。到了家裏,無論是父母還是外祖母還肯定要問我們,只得硬着頭皮去,有什麼辦法呢?

我記不起來是誰給我開的門了。我們被帶進了底層的一間屋子裏。那兒肯定是神父的書房兼辦公室。我們在那兒等着神父睡醒他的午覺。

看上去,我們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到處都雜亂無章地堆滿了書,寫字台上,書柜裏、椅子上,就連地下也是書。大部份都已蒙上了一層灰塵。屋裏彌漫着一股發霉,陳舊的氣味。窗戶關閉着,百葉窗稍微開着一點,儘管如此、屋裏仍然黑洞洞的,陰森森的。那亂七八糟,無人問津、已被虫蛀蝕的書籍難道就是智慧的源泉?!薩爾門多神父是遠近聞名的智者。現在我就站在他的智慧的源泉面前。那一本本厚厚的,花梢的、雄辯的書的標題是用斜體字寫的。其中許多是拉丁語,法語和其它文字的。

我哥哥和我很少講話,在這種環境中好象我們的話也少了許多。越是等待,對神父就越加敬畏。

他睡醒出來時,眼裏還流露着睏意。他又矮又胖,身體很結實。他的身上散發着一股蒜味。。他那長衫也是長久沒有洗過了,味道很大。每晃動一次他那滿頭的銀髮,肩膀上就落滿了一層薄薄的頭皮。

我們互相寒暄之後,他把寫字台上和椅子上的一叠書移開了,然後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讓我們也坐下我們先把那兩張破舊,散了架的椅子上的書拿開以後,也坐了下來。

他又打了最後一個哈欠,把昨天晚上數落我們的話又重覆了一遍,還說我們有些姍姍來遲了。他表示要盡量幫助我們解決問題。我們不能一下子把什麼都學會,但他把主要的敎義講解給我們聽,以便我們能夠得到天主的保佑。他漫不經心地翻閱着我們的敎義問答手册,嶄新嶄新的,沒有任何用過的痕迹。他好象對此並不感到大驚小怪。然後他開口說到:

「敎義不是讓人死记硬背的,要去體會理解。」

接着他便開始講解敎義。那間大屋子很不舒服,自然很不適合做敎室。老師那瓮聲瓮氣的長篇大論,開始時,對於我們來講是一耳朶進,另一耳朶出,頭腦裏什麼也沒有記住。幸好,薩爾門多神父講起課來頭頭是道,語言藝術很高。

時隔半個世紀之久,我說不出來他當時採用的是什麼方法了。但我淸楚地記得,他的語氣和善,潛詞造句對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講是通俗易懂的。在後來的幾天課上,我們總是聚精會神地聽講。他看到學生們的興趣很大,他講起課來也越發起勁了。我敢說,給我們上課一開始只是朋友之間的互相幫助,但到後來却成了一件樂意幹的事情。受益的是我們兄弟倆。他每做一個解釋性的手勢表情就落下白白的一層頭皮,椅子被他那巨大的軀體壓得吱吱作响,書上揚起一陣輕輕的塵土。

有些內容我還記得很淸楚呢。他給我們講了十誡、三位一體的含義,一念起祈禱來就沒完沒了,給我們解釋每個句子的意思,例如,他給我們把天主經好好講了一遍。也談到了那些十惡不赦的大罪,並附帶擧了些例子。但講到淫蕩罪時,只是一帶而過,沒有細講。

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淸楚,正是因爲我說不出也不理解這個詞的眞正含意。我以爲這個詞是奢侈一詞的同義詞。我的無知導致犯了這樣的一個錯誤。

在給我們上課的同時,還送給我們每人一本少年兒童版的聖經。裏面有許多木刻插圖,文字通俗易懂。我覺得這是爲少年兒童發行的最好的葡萄牙語版本,好就好在書不豪華。可惜現在找不到了。

在書裏,我熟悉了聖經中的地名和人名。雖然我從未去過杰里科和太巴列,撒馬利亞和加利利,但對它們却有一種思念之情。我爲大衞和歌利亞,以斯帖和路德,參孫和大利拉的故事的悲而悲,喜而喜。我進一步明白了所羅門那公正的裁決。我象但以理被獅羣圍困時那樣發過抖。我親身體會了巴比倫七十年淪陷的痛苦。然後,在新約全書中又知道了耶穌的故事,神迹,耶穌受難。一讀起這些故事來,我如同看小說一樣愛不釋手。

薩爾門多神父講起耶穌的故事來沒有人能比過他,因爲他講這些故事時總是智育和德育兼施。聽了好心的小偷的故事後,我非常的感動。我記得他講到激動的時候,音調就變得抑揚頓挫,不再是那樣的枯躁無味了。他有時握着拳頭,伸着食指,有時張開了手指,有時在空中胡亂比劃着。

快結束的時候,在講到懺悔的關鍵時刻,他反復强調省察的意義和重要性。反省後再領聖體才受之無愧。於是,我戰戰兢兢地向他提了個問題:

「我要是忘記了書上的痛悔經的原文了,那怎麼辦? 」

「那你就用你自己的話祈禱,請求天主寬恕你的罪過,表示眞心悔改。最重要的是你禱告和懺悔時的眞心」。

最後一天,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不再象平常那樣緊板面孔。他已想出了辦法讓我們去參加首次領聖體儀式。他費了半天勁給我們做參加首次領聖體儀式的準備工作。他對我們的課很滿意。他跟我們講了一大串注意事項,什麼善惡之路啦,最後祝我們萬事如意。然後,又恢復到了原來的態度,不再對我們有任何親切的表示。

薩爾門多神父的課我都牢牢銘記在心中。可惜的是跟他上課的時間太短了,最長不會超過兩個月。後來,再也沒有機會做他的學生,否則我會學到更多的東西。

從那以後,他好象把我給完全遺忘了。這件事使我非常的難過。在路上,我們碰面時,他只是跟我打個招呼,從來不停下來跟我多談些什麼。我很腼腆,對他又很敬畏,不敢問他有什麼想法。

我還在望着他那短粗的身影,邁着間歇、緩慢的步伐在行走,頭上戴着一頂黑色的呢帽,腋下夾着那把形影不離的雨傘,還有那張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總是打開的報紙。這是他的一個特殊的習慣,人們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他。奇怪的是,在黑暗中他怎麼也能閱讀呢。

《三》

根據古老的傳統,首次領聖體儀式之前必須避靜三天。這三天要呆在位於白鴿巢前地的修女會中。這是一座巨大的建築物,旣是學校又是修道院。在時代潮流的衝擊下,修道院消失了。對此,住在那個區裏的居民和澳門的葡萄牙人社團感到非常的吃驚

我的兩個妹妹也同我們一起參加首次領聖體儀式。淸晨,聽完父母的最後叮嚀後,我們的心裏很激動,坐上了汽車去迎接那莊嚴的時刻。

一到修女會後,妹妹就立即與我們分開了。她們跟其它的小姑娘們在另外的一間房子裏。直到去修院的小敎堂時,我們才碰面,但男女還是分開的,各人站在各自的隊列中。

那三天中前後幹了些什麼,我記叙不起來了。時光無情,記憶消散。但有些事情仍歷歷在目,値得回憶。

在三天的避靜中,指導我們的敎師是若望·克力馬克神父,他是一位著名的土生人,還有弗雷依索·德·伊斯巴達·阿·辛塔地方的人氏若瑟·安東尼奧、蒙特伊羅神父。他長着一臉大胡子,看上去就令人生畏,但他是個善良,純潔的人——這是給我的印象,他對待我們這些大孩子們就象對待小孩子一樣。

在孩子們中間,我們兄弟倆年紀最大。參加避靜的孩子們大多數是小學一年級至三年級的學生。有些還很小很小,可能都不完全淸楚在那裏幹什麼呢。試想,我們在一年前懂些什麼呢? 開始,我們對這種環境感到不習慣,後來就開始找年紀較大的孩子爲伴。他們也象我們一樣感到難爲情。在這兒可跟在薩爾門多神父那裏大不相同。

我們在那兒避靜的大廳又大又黑,四壁空空,凉氣襲人。那長長的走廊是什麼樣子我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戴着頭巾的修女們的身影從外面回來時,靜靜地從那裏走過。走東走西,我們從裏面的窗戶裏看到修女會中的女學生們在迴廊和院子裏玩耍。這些可憐的姑娘都是棄兒,大部分都是孤兒院中的修女們從馬路撿拾,救來的。只見她們都穿着一點也不好看的灰色制服。但許多女孩顯得很幸福,有的在跑,有的在玩載荷飛機或其它同類的遊戲。這些澳門少年兒童特有的遊戲現在蕩然無存了。

午飯是從家裏帶來的。我忘不了我們家那厨娘巧手烹制的薑黃腰子。一到吃飯和中間休息的時候便亂成了一團。顯而易見,要讓這羣調皮的孩子,好動的學生坐下來是很難的。負責看管我們的修女們都喊累了。只有神父們來了,尤其是克力馬克神父來了,我們才會安靜下來·他不象蒙特伊羅神父那樣身寬體胖,但從不苟言笑,一見到他,我們就變得乖乖的。

他那近視鏡片後的雙眼目光如劍,一佈起道來,手象穿梭似地不停比劃。每當講到罪惡,通向罪孽之路,及其可怕的後果時,講得人們連氣都不敢出。每談到地獄時,繪聲繪色地嚇得人們直發抖。我們在想象着:大鍋裏面的瀝靑滾燙滾燙的,在翻着泡沬,作了孽的靈魂在裏面亂喊亂叫,疼得直抽搐。他在修院小敎堂的祭壇上滔滔不絕地在演講,不時憤怒地用食指在指點着什麼,有些話我永遠不會忘記。

「在地獄中燃燒着黑色的火苗,其顏色比我身上穿的法衣還要黑。」

我在想比他的法衣的黑色還要黑的是什麼顏色。薩爾門多神父可從來沒有對我們講過這些事情。歸根到底,我也沒有想出這到底是一種什麼顏色。克力馬克神父所使用的敎學法與薩爾門多神父所采用的截然不同。他的本意是好的,想把我們變成一些敬畏天主的年輕人,變成一羣人間天使。的確,那時候我們都是人間小天使。

蒙特伊羅神父的敎法又不一樣。他象給小孩講故事一樣講我早已熟知的聖經中的故事和聖徒們的神迹。又把在中學五年級裏當德育課敎員那套老生常談又重覆了一遍,他沒有覺察到我們已經是大人了。

避靜的第二天下午,我們開始學習領聖餅。因爲那聖餅沒有祝聖,不過是在練習,我們就很輕鬆。後來又給我們講了許許多多可怕的規矩。

那聖餅一旦祝聖後,我們就不能用牙咬了,因爲它代表基督的身體。如果我們不注意,咬了的話,那麼就會流出鮮血。這話深深地印在了我們的腦海中。還擧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例子。

在練習的時候,很痛快地我就吞下了兩片聖餅,什麼問題也沒有發生。我眞想再多吃幾片聖餅,可我沒有勇氣向分發聖餅的修女開口要。聖餅在減少。另外一雙雙大膽,不太客氣的手把聖餅當作餅乾一樣往嘴裏送。

避靜的最後一天要做懺悔,要虔誠地跪在懺悔神父的面前。在省察的時候,我列擧着已經犯下的罪孽,足足有一大串,一個都沒有拉下。但是,當我跪在我所認識的拉米羅·勃朗克神父面前時(他也是我父親的朋友),混身直發抖。勃朗克神父面色蒼白,個子很高。他的雙眼中充滿了鼓勵的目光,這使我心裏踏實多了。一切都按照我所學的正常進行了。

我十分虔誠地把我到十一歲以前所犯的過錯都列數了一遍。我承認所有被列爲十惡不赦的罪孽我都犯過,就是淫蕩這一項沒有沾過邊兒。我在前面已經講過了,因爲薩爾門多神父沒有給我講明白,淫蕩和奢侈這兩個詞我總是搞不淸楚。

我從來就沒有過過奢侈的生活,因此也就無法談這方面的事情。我的同窗學友中學習成績最好的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我不會對一件虚假的東西進行懺悔,但我想拉米羅神父是絕不不會相信的。開始列數罪行後,我等着念些詞句虚浮的日課經第三時。懺悔時、我就念了幾遍萬福瑪利亞和天主經。我心裏非常的恐慌。慌張中,在念痛悔經時,原來記住的話都忘了。於是,我就按照薩爾門多神父敎我的話去做了,用自己的話虔誠,痛悔地請求天主原諒。

但我自己還是感到不滿意。總有那種拉米羅神父不相信我的感覺。頭天晚上已經敎過我了,如果遺忘了什麼的話,還可以進行第二次。我站了起來,重新向懺悔室走去。拉米羅神父皺起了眉頭,可我看見他的嘴唇上仍然掛着和藹,疑問的微笑。我跪了下來,口中趕緊禱告:

「我沒有犯過淫蕩罪,這是實話。我從來就沒有過過花天酒地的生活。」

「我知道你沒有犯過這樣的罪。你連這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他笑着回答說。

我非常高興地回到了我的位置上。令我驚奇的是,拉米羅神父怎麼會這麼了解我的事情。我又虔誠地做了一遍懺悔。以後,當我發現這兩個詞不是同意詞時,我的臉都羞赧了:

「我眞是個大笨蛋! 」

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碰到拉米羅神父我是又難過又難堪。自然,他早就把這件事情忘得一乾二凈了,可我永遠不會忘記!

《四》

有些場景會永遠銘刻在腦海中。與避靜中耐心地管理了我們三天的修女們告別時,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心裏暖烘烘的,有種難以言喩的東西。不知爲什麼,汽車和妹妹們沒有等我們,哥哥和我一言不發地步行往家走去。

我們穿過了白鴿巢前地。在那裏早到的小販已經在吆喝叫賣貨物。我們沿着大三巴街走着。街兩旁的高大建築物在落日餘輝中靜悄悄的,庭院中的果樹在風中沙沙作响。在天際的西邊,夕陽染紅了灣仔的山脊。我們穿過了位於市場邊上的賣草地街。在這晚飯時刻那裏的人不是很多。我們向左一拐走進了板樟堂街,然後就到了國華電影院的門前。這是當時澳門最好和最時髦的電影院。

因爲人們常常告誡我們說,電影是萬惡之源,我們連正眼看一下電影院的正面都不敢看。但我知道當時正在上演《情人二千萬》,主角是迪克·鮑威爾和南希·卡羅爾。這是一部音樂片。裏面的樂曲美極了,風靡一時,直到第二年的各種「聚會」和狂歡節的舞會上還有人在唱。這部電影要是這回看不上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但這種時候,我只得放棄對電影的嗜好,敬仰天主,避免作孽。

穿過國華電影院,我們拐進了天神巷,來到了靜悄悄的家辣堂街。那條街上,女僕帶着主人家的孩子散完步後,正往家走。天氣不冷,聖馬丁節的小陽春持續了很長時間。接着,我們沿着加思欄花園的山坡往下走,繞過加思欄兵營,我們就到家了。我們家在加思欄大馬路。

一進家門,一陣小吃,糕點和布丁的香味襲來,肚裏直叫,嘴裏直流口水。到處彌漫着香噴噴的氣味。當時,我覺得是得到了天主的恩賜,成了天使,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到厨房去東偷吃一口、西偷吃一口。

我一直走到了自己的房間裏,躺了下來。我現在的小心靈是那樣的純潔,決不能再墮入美食的誘惑,何况首次領聖體儀式馬上就要到了,而且我已經對所有做過的錯事都進行過懺悔了。

厨房裏正在烹調的美味佳餚饞得我直難受。那噴香的氣味沿着樓梯,順着牆壁往上升騰。衣服上、鼻子眼裏都彌漫着香氣。我決定躱到屋頂的凉台上去。水池邊上那是我最喜歡呆的地方。

另外使我難過的事情是不能唱歌。人們說在領聖體的頭一天,要做一個文靜的孩子,多想想領聖體的儀式。不能夠從事平常的娛樂活動。不這樣做,天主會不高興的。我可不想讓天主不高興。

在凉爽的微風中,我這樣靜靜地呆着。夜幕低垂。我還在忍着饑腸轆轆,壓抑着歡歌一曲的欲望,不敢同我的兄弟跳呀鬧呀。

《五》

我不知道領聖體儀式幾時在大堂開始。我記得敎堂裏全是人,父母、家裏人,來賓。初次領聖體的男孩和女孩們坐在前排的座位上。

儀式是由當時的敎區主敎唐·若瑟·達·高士達·努內斯(D. Jose da Costa Nunes)主持的。他顯得那樣的莊嚴和肅穆。許多神父在給他當助手,風琴在奏鳴,聖約瑟修院家辣堂的唱詩班在伴唱。整個環境五顏六色,充滿了激動人心的宗敎氣氛。在佈道時,口才雄辯超羣的唐·若瑟勸導領聖體的人要走好路,一再强調這一時刻的意義。最後,領聖體的莊嚴時刻終於到了。

當我走進領聖體的隊列時,緊張極了。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緊緊盯着排在我前面那個人的後頸和滿頭濃密的頭髮,這樣我就不用左顧右盼也能準確地知道我兄弟在什麼地方。四周全是臉,在不停地移動,在注視着我們,而我們一張熟悉的臉也認不出來。

經過敎區主敎的手,基督的聖體將進入我的體內。我擔心的是能否可以平穩地領到聖體還是丢人地失敗。不知是什麼原因我很膽怯。不知道是因爲緊張呢還是因爲昨天的齋戒,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弄淸楚。我離最尊敬的大主敎越來越近。

我會不會順利地將聖體吞下去,會不會由於疏忽或魔鬼作怪的緣故把聖體咬破? 似乎我已經在家裏人和其它人的衆目睽睽之下,渾身血淋淋地躺在敎堂冰冷的地面上。無可救藥,注定要下地獄了。

但是要退縮已經不可能了。我身後的孩子在繼續往前走,我前面的孩子已經伸長了脖子,準備從主敎那裏領聖體。很快就輪到我了。我沒有獻丑。我用人們敎我的那種謙恭領完了聖體後,低着頭,雙目視地,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回到了我的位置。一坐穩,我便開始做領完聖體後應該做的禱告。

我仍在思緒萬千。使我感到驚奇的是,聖體竟然牢牢地貼在了口中的硬上,根本就不可能順利嚥下去。我靜靜地在使勁活動舌頭,試圖把它從硬上頂下來。七窺出血的場景不時地在我的腦海中萦回。我用舌頭舔動了半天,聖體終於化了,但還是有一塊粘到了臼齒中間。

我又害怕了起來。這回我可是在劫難逃了。窮途末路,求救無人,這個問題只能由我本人來解決。也許是第一次我嘗到了孤獨的凄楚。看見我的人,都會說我已經虔誠得出神入化了。他們要是知道實情就不會這樣講了。口腔中的戰爭似乎沒完沒了,一方面,舌尖在不停地攻擊,另一方面,跟它作對的牙齒在保護着那小小的聖體殘片。

最後,大慈大悲的天主顯靈了。而且我是個好孩子,應該做的我都做了,一定會成功的,是不是? 聖體松動了,沿着嗓子滑了下去。企圖搞罪惡陰謀的魔鬼永遠地被驅除了。當時我心裏喜洋洋的。天主,謝謝您,我沒有血流如注!

這塲風波過去後,我的周圍全是人,他們不斷地向我和我的兄妹表示祝賀,這時我感到有種出人頭地的喜悅感。我們正要出去的時候,有人道知我們說,大堂在旁邊的一個大廳裏請所有參加領聖體儀式的孩子們和他們的父母「小用茶點」。我們去了。自然,三十年代澳門的「小用茶點」可不是一般的茶點。茶點十分豐富,有各種糕點,豬肉小餡餅,丸子,包子。許許多多的美味佳餚饞得我們這些正在齋戒的孩子們直流口水。

一說可以開始吃了,孩子也不顧什麼規矩不規矩了,把那些盤子一掃而光。我也盯着一堆咖喱餡的酥皮點心猛吃一頓。那點心做得很可口。我母親用目光盯着我的擧動。要不是剛剛領完聖體,她早就責備我了。半個小時以後,我們離開了那裏。

《六》

按照三十年代的習慣,在家裏稍事休息後,馬上要去接受祖父母們的祝福。先是到祖母那裏去。多虧了她,我才領了聖體,然後再到外祖父母那裏去。

每到一處,人們都熱情款待我們,說些應時的話,希望我們做好孩子。現在,我還常常追想那些話呢,因爲當時對於我來講做個好孩子簡直太容易了。

當我們回到家裏時,人們正忙着做「茶點」的準備工作。只聽見我母親的聲音,一會在厨房裏,一會又在大廳裏。男女僕人們忙得團團轉。餐具和瓷器發出一片叮噹聲。地板蠟和其它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我的兄弟姊妹接到命令說不許到下面,以免妨碍大人們的工作。

下午六點鐘,來賓開始到了。最先到的是家裏的一大堆親戚,然後是家裏的親朋好友,最後是那些只出席大塲面的知名人士。一件又一件的禮品不斷地送到我們的手中。我們都乖乖地把禮物放到一張桌子上。看着禮品在不斷地增加,我們心中暗暗地高興,急切地想知道那些五顏六色的神秘小包中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我還記得我家那張斜放在餐室中的大桌子。上面擺滿了各種美味佳餚,還有許多我母親和她的女友們製做的澳門菜。其中,濃汁豬雜是我母親的拿手菜。還有許許多多在香港牛奶公司預定的珍饈。那香氣至今仍瀰漫在我的鼻中,我是多麼的想嚐嚐啊。

光是餡餅、糕點、甜點心和布丁就佔去了桌子的一大片。自然還有好幾種我母親最拿手的點心。「薄面油煎餅」,外面蘸着糖的「金梅」、「奶油餡餅」,等等,還有路易莎外祖母製做的「馬蹄糕」都是最受歡迎的點心。我偷偷地藏起了兩種以便到凉台上我最喜歡去的那個角落裹好好受用。

對於十二月份來講,當時的氣溫算是溫和的了。可是進餐時還要喝些烈性酒。酒有的是,都倒好了。佐餐酒、威士忌、啤酒是最受歡迎的。還有混合甜酒。這酒放在一個巨大的酒鉢中。只有在極其特别的場合才使用這個酒具。

穿着長袍的男僕,身穿白旗袍、黑褲,辮子梳得整整齊齊的女僕默默地和藹地在上菜爲大家服務。孩子們的笑聲,成年人的低沉聲音混雜在一起。孩子們在院子裏玩耍,時不時地跑到桌子上來重新拿一份東西吃。來賓們進進出出。因爲那天整個澳門不知道要有多少這樣的茶點會呢。每個都不能拉下,否則主人會不高興的。到塲應酬一下這是每個知名人士必盡的義務。因此,來的來,走的走,熱鬧非凡,吃的喝的應有盡有。那眞是好日子啊!

在茶點會最熱鬧的時候,我和兄弟姊妹們在銀盤裏托着我們首次領聖體儀式的紀念照片分贈給各位來賓。這也是澳門當時一個傳統。女士們吻我們,男士們也吻我的妹妹們。男士們不吻我們,他們跟我們握手。我們第一次感到已經長大成人了,童年突然成爲了遙遠的過去。

我仍記憶猶新的一件小事是當我走近一羣上了年紀的女士們身邊發生的一件事情。她們都說了些應酬的話,但都帶着慈母般的微笑,毫無做作。其中的一位女士在我向她行禮時,叫到:

「Qui boniteza! 眞漂亮啊! 」

這句話在當地的語言中意爲:「多麼的英俊,多麼有禮貌。」

我的母親在來賓中穿來穿去,招待着他們,問他們是否還喝點什麼東西,缺什麼東西不缺,要不要再來一份杏仁糖。我父親的興致也很好,不斷微笑着,招呼客人。那天雖然延續了很長時間,可他幸福極了,這樣高興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來賓走了一些後,留下的在父親的辦公室中圍成一桌打撲克牌。我還小,沒有資格進去,只能在門口張望。母親最後終於坐在客廳裏吃了點東西。女士們圍成一大圈在交談。年輕人在家裏的一架笨重的老式唱機上放起了當時最流行的音樂。這架唱機我父親引爲殊榮。幾對大膽的男女正在翩翩起舞。

最後一位來賓走時,已經很晚了。我們一個個都精疲力盡,却很高興,因爲這一天萬事如意。這個晚會辦得很好。

回到房間後,我兄弟和我打開了一件件的禮品,妹妹們在隔壁的房間裏也在幹同樣的事情。我最喜歡的禮品是一架照像機。也有書、凡爾納、賽古爾伯爵夫人、維爾吉尼亞·德·卡斯特羅·奧索里奧的作品。還有一本精裝的曼努埃爾·貝爾納爾德斯的著作《光與熱》。這本書幾年後竟然神秘地消失了。

整整累了一天,激動了一天,我鑽進了被窩。在進入夢鄉之前,我把當天的事情又重新回想了一遍,把它存入最美好的記憶之中,永遠銘記。

我首次領聖體的那天……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選自正在撰寫的《望厦》一書)

金國平 譯

馬若龍作

本冊第 85 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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