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藝術

中國畫的美學特徵(上)

李觀鼎

﹝明﹞ 徐渭 靑天歌(行草 局部)

討論中國畫的美學特徵,須從形與神、法與意這兩對矛盾或兩種關系入手。因爲這是問题的關鍵所在。

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美學思想。就是說,都有自己的美的標準、美的追求、美的原則和美的方法。而藝術,作爲一種美的創造,必然是一定的美學思想的體現。一方面,藝術在美學思想的指導下成長、發展;一方面,藝術的成長、發展,又豐富、完善了美學思想。這是人類藝術發展史反復証明了的事實。

中國畫這門藝術,具有極其豐富、深刻的美學思想。早在先秦時代,諸子百家的著作中,就有了關於繪畫的直接或間接的論述。雖然它們還是一些不成系統的片斷,但作爲古代學術思想,像孔子提出的「繪事後素」說(意即:在布帛上施加彩繪,須在布帛織成之後),韓非子提出的「畫狗馬難於畫鬼魅」說,莊子提出的「解衣槃礴」說(脫衣張腿而坐,不受拘束),分別强調了重質(內容)、重寫實、重抒情的觀點,影響深遠,可以說是中國繪畫美學之先導。

經過秦漢魏晋而至唐代,文物鼎盛,藝壇繁榮,畫史的編纂,畫理的硏討,盛極一時。中國繪畫美學始作湧泉,便於大量散論之外,出現了東晋顧愷之所作《論畫》、《魏晋勝流畫讚》、《畫雲臺山記》,南朝宋王微所作《叙畫》,南齊謝赫所作《古畫品錄》,初唐彥悰所作《後畫錄》,裴孝源所作《貞觀公私畫錄》,中唐朱景玄所作《唐朝名畫錄》,晚唐張彥遠所作《歷代名畫記》等成篇成集的論著。

到了宋代,文人畫日漸興起。它崇尚筆情墨韵,從人物形神的探索,伸向自然的奧秘,而使花鳥,山水畫昌盛起來。文人畫與「院體畫」並駕齊驅,兩宋畫苑呈現一派風光旖旎的景象,不僅出現了大量高水平的繪畫作品,而且在此基礎上產生了一些令人感到無法逾越的典範作品。繪畫藝術的繁榮,帶來了繪畫美學的發展,像董羽的《畫龍輯議》、黃休復的《益州名畫錄》、郭若虚的《圖畫見聞志》、米芾的《畫史》、郭熙、郭思父子的《林泉高致》、趙佶做皇帝時宮廷編撰的《宣和畫譜》、韓拙的《山水純全集》那樣的重要論著,即達二十餘種之多。至此,中國繪畫美學思想業已滙爲江河。

這條繪畫美學的江河,奔涌至元、明、淸,更加波瀾壯闊。其間,形成自成系統的專門理論,闡述精微,著作宏豐,不勝枚擧。它們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畫藝術走向更爲高深的發展階段。歷經數千年的演化、積累,中國畫有了成熟完善的美學思想,同時也鑄就了戛戛獨具的美學特徵。

討論中國畫的美學特徵,須從形與神、法與意這兩對矛盾或兩種關係入手。因爲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元〕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卷

形與神。本來,優秀的繪畫應該是形似與神似的統一。從創作角度看,中國早就出現了形神俱佳的繪畫作品;但從審美角度看,對於形與神,何者爲重,看法相去甚遠。例如,韓非子强調形似,他在一篇文章中,通過齊王與畫者的問答,講述了畫「犬馬最難」,畫「鬼魅最易」的觀點,因爲「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於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外儲說》)顧愷之則主張「傳神」。他在根據嵇康所作「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的詩句作畫時,深有感慨地說:「手揮五弦易,目送飛鴻難」。韓非子與顧愷之的難易觀的對立,反映了藝術上的不同見解。又如,繼承了五代西蜀黃筌畫風的宋代宮廷畫院,十分重視形似。一次,趙佶召衆畫史作孔雀圖,所畫孔雀升藤墩都是先擧右足。趙佶批評道:「未也。」衆人驚訝,不解何故。趙佶說:「孔雀升高,必先擧左。」(《畫繼》)可見畫院評畫的標準在於形似與否。但是文人畫興起後,神似則成爲評畫的主要標準,正像蘇軾詩中所寫:「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

藝術發展史告訴我們,人類的繪畫藝術,其原始階段,大多是用「勾綫塡色」的技法,從摹擬物像開始的。旣要摹擬,自然就要追求形似。唐以前的中國畫,基本上沉浸在這種追求之中。即如所謂「吳帶當風」表現的人物衣服波紋、綫條的飄洒、自然,主要目的還是離不開對物像某種質感的忠實摹擬。而傳神寫情,畢竟比狀物繪形更難,因而也是更高級的。到了唐宋,當書家們向藝術縱深進取時,追求神似便成爲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這種趨勢在元代蔚爲個個畫家鮮明的個性的筆墨,從而擺脫了摹擬的羁縛。像號稱「元四家」的黃公望、五蒙、倪瓚、吳鎭,或豪放,或離奇,或淸秀,或沈郁,以不同的個性化筆墨,繪出山水畫的新高潮。明淸兩代是中國繪畫史上的高峰。幾百年間,「綫」、「點」這些筆墨形式,已成爲日臻完善的藝術「符號」,可以不再依靠摹擬,而獨立地發揮傳達審美感情的作用。這一點,只需讀一讀徐渭那表現狂放奇峭個性的水墨花卉,讀一讀八大山人那反映高傲、冷漠的精神狀態的荒嶺怪石、無名魚鳥,便會了解。

應該指出,中國畫講求傳神,並不忽略審物。即如重神似的蘇軾亦是如此。蘇軾在畫跋中曾說:「黃筌畫飛鳥,頸足皆伸。或曰:「飛鳥縮頸而展足,縮足而展頸,無兩展者。」驗之信然,乃知觀物不審者,雖畫師且不能,况其大者乎? 君子是以務學而好問也。」這種嚴格精細的審物態度,與「傳神」的主張結合起來,既强調神似,又要求形似,注重傳神,形神兼備,這才是中國畫的優良傳統。

法與意。中國畫,取像、構圖、着色,處處有「法」。例如:「將無項,女無肩。」講的是造型;「丈山、尺樹、寸馬、分人。」講的是比例;「紅間黃,秋葉墮。紅間綠,花簇簇。靑間紫,不如死。粉籠黃,勝增光。」說的是色彩;「主峰最宜高聳,客山須是奔趨。遠山須要低排,近樹唯宜拔逬。山頭不得一樣,樹頭不得一般。」說的是布局;等等。

臨到具體用筆,還應注意筆墨之道,特別是筆法與墨法的互濟,須做到筆中有墨,墨見筆踪;筆墨統一,而筆爲先導。例如;取韵,多用濕筆;取氣,多用枯筆。但枯中也有韵,濕中又有氣,這就要注意枯中之韵,濕中之氣。

但是,優秀藝術家沒有一個是囿於成法的。中國畫講求的是「意在筆先,筆盡意在。」(唐張彦遠)所謂「意」即思想、情感、精神、感受。它支配着「法」,支配着如何用筆。繪畫之先,要全局在胸,旣畫之時,須精神集中,一氣呵成,以「全神氣」。否則,精神空虛,意念不定,定然難以取得好的藝術效果。

〔淸〕道濟 黃山册頁(局部)

有人說,中國畫對「意」的强調,是其繪畫工具的特殊决定的。這當然是有道理的。因爲中國畫不同於油畫,畫壞了可以刮掉重畫;它的用筆一定要肯定,不能考慮還有什麼修改餘地。但是,最重要的,還是藝術傳統上的原因。所謂「詩言志」、「詩根情」,偏重抒情是中國藝術的古老傳統。中國畫也是這樣,非常重視思想感情的作用。可以說,無情無「意」,便無足以感動人心的中國畫。

以上所論,已經涉及中國畫美學思想的核心,這就是:注重傳神,形神兼備;以意爲主,意法結合。旣傳藝術客體之「神」,又達藝術主體之「意」,旣求描寫對象之「形」,又講運用筆墨之「法」,四者的統一,其實就是情與景的交融,主、客觀的統一,由此引出中國畫之一系列美學特徵,諸如:獨具的透視美,誇張的造型美,靈動的綫條美,鮮明的墨彩美,難能的含蓄美,等等。篇幅所限,這些只得在下一部分論及了。

〔淸〕八大山人 水木淸華圖

注釋

黃公望 (1269-1358) 元朝

本姓陸,名堅。後繼永嘉黃氏,黃九十始得之,日:“黃公望子久矣! ”因而名字焉。名公望,字子久,號大癡道人。常熟人。

工書法,通音律。晚隱於富春,畫入逸品。往返於抗州、松江間,賣卜雲游。

畫作淺絳者,筆勢雄偉;作水墨者,筆意簡遠。所作以富春山居圖爲最著。

徐渭 (1521-1593) 明朝

字文長,號天池、靑籐道人。山陰人。現紹興城內存靑籐書屋。

山水花卉,縱橫不拘繩墨,行草筆意,奔放蒼勁。無論書畫,小塗大抹,俱高古也。後精神失常,卒年七十三。八大山人(1626?-1705?) 淸朝

姓朱名耷,江西南昌人。

明寧王朱權後裔,明亡,出家爲僧,後返俗,作道士,於南昌建靑雲譜道院。八大山人爲其號。

工書,行楷圓潤,狂草奇偉,自成一家。繪畫尤以花鳥最爲人稱道,單純中有含蓄,用極少筆墨表現其內心感受,以寓不平之氣。

道濟 (1630-?) 淸朝

姓朱,名若極。爲明靖江王後人,1445年父爲唐王所殺,乃薙髪爲僧,更名原濟。字石濤,號大滌子、淸湘老人苦瓜和尚。

工畫,筆意縱態,脫盡窠臼。

擅分隸、詩文,每畫必题。著有畫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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