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吳漁山的澳門詩

章文欽*

吳漁山(1632--1718),明朝遺民、淸初名畫家,信奉天主敎。隨西方傳敎士柏應理(Philippus Couplet)到澳門,學道三巴,入耶穌會,並留下一批詩作。離澳後晉升司鐸,在江南傳敎十三年。這在中西文化交流史和澳門文化史上都是値得大書一筆的。可惜其詩名爲畫名和敎業所掩,在淸代較少受人注意。

近六十年來,著名中國學者陳垣、方豪、汪宗衍、朱傑勤等對吳漁山進行系統的硏究。本文試圖在他們硏究的基礎上,對吳漁山的澳門詩的內容和藝術特色、學術價値作初步的探討。

吳漁山在澳門所作的詩集《三巴集》,包括前帙《中雜詠》的三十首七絕,和後帙的八十二首聖學詩。聖學詩大部分爲闡揚天主敎義,讚美敎會人物之作。(1)甚少以澳門爲歌詠對象,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中雜詠》則具備了這兩方面的內容。因此,本文主要探討《中雜詠》諸詩。

中雜詠》是吳漁山於康熙十九年十一月(1680年12月至1681年1月)隨柏應理至澳門,到二十一年(1682年)春離澳返回江南這一時期的作品。(2)刊刻諸本有若干錯誤,方豪敎授於1967年在香港獲見吳漁山手寫的《墨井道人詩稿》,取與李杕刻本對校,得以糾正。(3)下文方括號〔〕內即詩稿原文。

中雜詠》第一首:“關頭閱〔粤〕盡下平沙,濠境山形可類花。居客不驚非誤入,遠從學道到三巴”。(4)詩人通過澳口的關閘,踏上蓮花莖平坦的沙路,越過狀如蓮花的蓮峯,便來到學道之地三巴寺。這時的三巴寺,是天主敎在遠東的傳敎中心,耶穌會的主要敎堂,敎務十分興盛。自康熙十年(1671年)淸政府重新允許傳敎士進入內地以後,不斷有精通天文曆法的傳敎士,由三巴寺送往淸廷效力,或到各地傳敎。在寺中學道的耶穌會士,“衣服翩翩,吟哦不輟。從天主堂而出入,讀書談道,習格物、窮理而學超性”。(5)三巴寺的僧侶們充斥澳門街頭,使另一明朝遺民跡删和尚不勝感慨,其《三巴寺》詩稱:“相逢十字街頭客,儘是三巴寺裏人。……年來吾道荒凉甚,翻羡侏禮拜頻”。(6)

吳漁山名歷,號墨井道人,江蘇常熟人。自幼領洗入敎。靑壯年時頗與僧道往還,四十五歲以後逐漸專注於天主敎。至澳門學道時年垂五十,住宿於三巴寺第二層樓上。《中雜詠》第十七、十九、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各首都是描寫詩人在三巴寺的學道生活。當時耶穌會在澳門開設的學院,設有神學、哲學和自然科學等課程。學生多爲靑少年敎徒或修士,如第二十五首前二句稱:“性學難逢海外師,遠來從者盡兒童”。年已半百的吳漁山,學習這些與中國傳統文化不同的西方學問,絕大多數是深奧難懂的西文典籍,感到十分喫力。第二十六首稱:“門〔燈〕前鄉語各西東,未解還敎〔將〕筆可通。我寫蠅頭君鳥〔寫〕爪,橫看直視更難窮”。讀慣了用蠅頭小楷書寫的直排漢字,初接觸蟹爪橫行的拉丁文,其困難不問可知。學道生活十分枯燥,每天卯時和酉時(上午和晚上六至七時)搖銅鈴上課。(第二十五首後兩句:“何當日課分卯酉,靜聽搖鈴讀二時”。)夜間燈前苦讀,聽到的是自鳴鐘聲而不是雞啼聲。(第十九首:“燈前此地非書舘,但聽鐘聲不聽雞”。)整個澳門也是靠敎堂的鐘聲來報曉。(第二十首:“前山後嶺一聲鐘,醒却道人閒夢斷”。原註:“前山聖母堂小鐘打起,各堂大鐘即應”。)除了銅鈴聲、自鳴鐘聲和敎堂的銅鐘聲之外,整天陪伴着詩人的還有十字門外的海潮聲。(第十七首:“第二層樓三面聽,無風海浪似雷霆”。)

在這擧步維艱,枯燥的學道生活中,詩人感到光陰茬苒,時不我待,應該急起直追,“老去誰能補壯時? 工夫日用恐遲遲。思將舊習先焚硯,且斷塗鴉並廢詩”。(第二十八首)爲了全力以赴,焚脩學道,詩人下決心焚棄心愛的筆硯,停止作畫,不再吟詩。

然而,詩人僅僅是表示他學道的決心。學道之餘,仍然不能忘情於詩畫。“經過庾嶺無梅樹,半載幽懷托筆端。昨寫今將寄隴客,暗牕〔晴窻〕且復展來看”。(第二十三首)在南國的夏天,畫一幅北國的寒梅,寄給遠方的友人,是何等的高雅情趣! 詩興來時,亦不妨吟哦。儻若漁山先生眞的“廢詩”,《三巴集》諸詩俱屬烏有,本文也就不必寫了。

學道之餘,詩人也不能忘情於自己的親人。第二十四首:“每嘆秋風别釣磯,兩兒如燕各飛飛。料應此際俱相憶,江浙鱸魚先後肥”。(原註:“是時稚兒在武陵〔浙杭〕”。)詩人大約於康熙十九年秋在浙江桐盧東漢隱士嚴子陵的釣臺與兩個兒子作别。兒子們已經長大,如謀食的燕子各飛東西,一在江蘇,一在浙江。嶺外秋風又起,遙憶去秋别離的情景,念及父子三人天各一方。詩人幾乎欲學東晋的張翰,返回故鄉,與兒輩共享天倫之樂。

吳漁山的書法作品。

詩人從已經長大的兒子,又想起含辛茹苦撫育孩兒的亡妻。聖學詩《澳中有感》第三首:“牛衣臥聽小兒啼,未得無情亦自迷。天地由來終寂寞,霑巾何事爲亡妻”。漁山自幼家貧,學畫成名後以藝養母。娶妻生兒時,竟如西漢的王章那樣牛衣夜泣,窮愁潦倒。如今孩兒已經長成,在艱難困苦中撫育孩兒的妻子却早赴黃泉,使詩人不禁涕淚交流。(7)聖學詩中表達這種感情的還有《讚聖若瑟》第二首。詩中有如下數句:“茹苦勤勞三十年,家寒擔荷謝無愆。……淨配瞻依慰自信,慈君呵護寵難言”。此詩與其說是讚美聖若瑟,不如說是讚美詩人的亡妻,一位勤勞刻苦,甘於貧賤,尊老愛幼,扶助丈夫的中國式賢妻良母的典型。詩人對她的懷念正在情理之中。然而,耶穌會士在入會之前必須發三絕之願:絕財、絕色、絕意。不婚不官,服從長上。漁山財色雖絕,但時時思念亡妻,從敎會的觀點來看,“妄念”未除,不無微瑕。因此,司鐸李杕於二百餘年後刊刻聖學詩時,仍然將這兩首詩删去。(8)

吳漁山雖然仍有思命亡妻的“妄念”,但他這時的思想中,對天主敎的信仰已居主要地位,《三巴集》中大部分爲聖學詩就是證明。吳漁山對開敎中國,歿於上川島的耶穌會士沙勿略(Franciscus Xaverius)極爲崇拜,其西文敎名就稱爲西蒙·沙勿略(Simon Xavier a Cunha)。在聖學詩《沙勿略讚》中稱他“非止本會之棟樑,實乃亞細亞之慈父”。又有《詠沙勿略》絕句云:“聖會光埋利藪中,可憐前聖創基功。三洲舊穴今猶在,望里悲天午夜風”。《中雜詠》第四首更描寫在宗敎節日中抬着沙勿略的塑像遊行的盛况。

中雜詠》也抒寫了對耶穌會師友的懷念。比利時籍會士柏應理是吳漁山的天學老師。柏氏於1681年(康熙二十年)12月5日離開澳門前往羅馬,漁山留在澳門學道。他在第十首中表達了對柏氏的懷念:“風舶奔流日夜狂,誰能穩臥夢家鄉? 計程前度太〔犬〕西去,今日應過赤道旁〔傍〕”。第十六首則懷念先於柏氏起程赴歐洲的一位姓羅的敎士:“虹見來潮狂颶起,吞舟魚勢又縱橫。不知幾〔九〕萬風濤去,歸向何人說死生? ”原註:“謂羅先生到大西矣”。)在木帆船時代,從澳門到歐洲,經印度洋越過好望角進入大西洋,數萬里風濤險惡。詩人不能不念及師友的安全,祈望他們一路順風。

中雜詠〕着力描寫了澳門的民情風俗。詩人首先注意到澳門中外居民的生計,他說:“〔澳門〕地土縱橫五六里,隔水濠田甚瘠,居人〔客〕不諳春耕,海上爲商”。其詩云:“一曲樓臺五里沙,鄉音幾處客爲家。海鳩獨拙催農事,拋却濠田隔浪斜”。(第二首)說明澳門的中外居民均不事耕耘,依賴海外貿易爲生。

澳門的海外貿易在明末趨於衰落,淸初海禁期間,與內地的貿易被視爲非法,祇能維持小規模的走私貿易。康熙十七年(1678年),葡王阿爾豐索六世(Alfonso Vl)派使臣白勤拉(Pinto Pereira)到淸廷交涉,要求建立正常的貿易關係。淸政府遂於十九年(1680年)開放從香山到關閘的陸路貿易。《中雜詠》第十八首寫的就是當時陸路貿易的情形:“小西船到客先聞,就買胡椒鬧夕曛。十日縱橫擁沙路,擔夫黑白一羣羣”。(原註:“小西貨物至墊,擔夫爭路縱橫”。)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粤海開關前夕,兩廣總督吳興祚巡閱澳門的詩也有如下詩句:“嶺外雲深抹翠微,翠微邨外落花飛。負販紛紛多估客,辛苦言從里歸”。(9)兩首詩同樣描寫了中國商販肩挑背負,熙熙攘攘,從事陸路貿易的情形。但吳漁山描寫的是關閘附近的沙路,吳興祚描寫的則是前山寨至香山縣城之間的翠微村。都是硏究這段歷史的珍貴資料。

吳漁山詩中有“小西船到”,“小西貨至”的說法。“小西”即“小西洋”,指當時印度西海岸的葡萄牙殖民地第烏、果阿等地,澳門的葡萄牙商船常到這一帶貿易。葡船乘冬季的東北風啓航,乘夏季的西南風返航,往返約需一年。澳門葡商家庭的少婦,常常在盼望丈夫早日平安歸來。第八首寫道:“少婦凝妝錦覆披,那知虛髻畫長眉。夫因重利常爲客,每見潮生動别離”。這裏的少婦不是梳着虛髻,畫着長眉的中國婦女,而是身着紅紫花錦,頭披紗巾的葡國少婦。這位葡國少婦也同中國古代的賈人婦一樣,在思念着遠出經商的丈夫。這樣以中國文學史上的閨怨詩的形式,來描寫葡商家庭的少婦對丈夫的思念,這是較早的一首。(10)

生活在澳門附近海域的中國南方水上居民疍戶,也引起詩人的注意:“海氣陰陰易晚天,漁舟相并起炊煙。鴈飛地遠知難到,島月來宵十二圓”。(原註:“蜒〔疍〕人放舟捕魚,以海爲家,終歲不歸”。--第五首)有時,這些疍民在黃昏將船靠岸,把漁網掛在堤邊的樹上,三五成羣,從岸上買回滿瓶的燒酒。(“晚隄收網樹頭腥,蠻蜒〔疍〕羣沽酒滿瓶”。--第七首)天主敎徒在耶穌受難節前有四十日齋期,稱四旬齋素。禁食活血動物,水族例所不禁。疍民在深夜將船停泊在爲傳敎士和葡萄牙人服役的黑人的小屋門口,將鮮魚賣給黑人,以供四旬齋素之用。(“黃沙白屋黑人居,楊〔門〕柳當門〔如菼〕秋不疏。夜半蜒〔疍〕船來泊此,齋廚午飯有鮮魚”。--第三首)(11)

澳門是當時中國對西方開放的唯一窗口,詩人也將筆觸對準生活在這裏的西洋人,描寫他們的禮俗習尚,生活情趣和宗敎節日,留下了一幅幅優美的西洋風俗畫。

大榕樹下的濃蔭裏,春鳥齊鳴。綠蔭底下的酒家,生意興隆,一片歡笑聲。顧客們“來人飲各言鄉事,禮數還同祇免冠”。(第九首)中國人與西洋人,在讓座勸酒的禮節方面,大槪沒有甚麼不同。但中國人見客必整衣冠,西洋人見客却脫帽爲禮。詩人注意到東西方禮節的這種差别。

沙勿略被奉爲天主敎的聖人的澳門三巴寺的正面便有他的雕像。擡着他的塑像沿街遊行,是澳門的一種宗敎活動:“捧臘〔蠟〕高燒迎聖來,旗幢風滿砲成雷。四街鋪草靑如錦,未許遊人踏作埃”。(原註:“沙勿略聖人出會,滿街鋪花與草爲敬”。--第四首)捧着燃燒的高頭蠟燭迎接聖像,擁簇着聖像的旗幟旌幢迎風飄展,砲臺發炮以壯聲威,街上鋪滿如茵似錦的花草,向聖人致敬。這種出會(遊行)的塲面,較之中國內地的迎神賽會,别有一番情趣。

聖誕節是西洋人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其節日佈置較中國人過春節,又别有一番情趣:“百千燈耀小林崖,錦作雲巒蠟作花。粧點冬山齊慶賞,黑人舞足應琵琶”。(原註:“冬山以木爲石骨,以錦爲山巒,染蠟紅藍爲花樹,状似鼇〔鰲〕山。黑人歌唱,舞足與琵琶聲相應,在耶穌聖誕前後”。--第二十七首)人工粧點的冬山,一片火樹銀花,洋溢着新年氣氛。經過一年勞累的黑人僕役,也喚回那能歌善舞的天性,應着琵琶的曲調,翩然起舞。這大約是描寫西洋聖誕節最早的一首中國詩。

澳門的西洋人在冬天乘着轎子賞花的情景,同樣引起詩人的興緻:“臘候山花爛漫開,網羅兜子一肩來。臥看欲問名誰識,開落春風總不催”。(第十一首)其原註稱:“花卉四時俱盛。遊輿如放長扛箱,兩傍牕〔窻〕,入偃臥;尊富者雕漆巧花;居常者網羅一兜,以油布覆之,兩黑人肩走”。“遊輿”即遊玩時所乘的轎子,據《澳門紀略》卷下《澳蕃篇》附圖所載,長扛箱兩傍有窻的爲女轎,網羅一兜的爲輭轎,都是澳門西洋人常用的轎子,由黑人肩擡。

作爲一位名畫家,吳漁山對澳門及其周圍的山川景色及物候變化有着敏銳的觀察力。憑着這種觀察力和高超的詩才,詩人留下了一幅幅富有畫意的詩作。

詩人從四季分明的江南,來到四季如春的嶺南,立刻感覺到兩地物候的明顯不同。他說:“樹不著霜雪,枯株絕少。予畫寒山落木以眎人,無不咄咄稱奇”。(12)實際上,詩人對與江南大異其趣的嶺南物候,同樣是咄咄稱奇:“臘候山花爛漫開,……開落春風總不催”。(第十一首)“九月無霜黃橘柚,三冬有雨熟枇杷”。(第十四首)“九九不飛宜瑞雪,常如梅候潤衣衫。”(第二十一首)常綠不凋的澳樹,四時俱盛的花卉,四季不絕的佳果,乃至時間下得很長,宛如江南梅雨的濛濛細雨,無一不撩起墨井道人的詩情畫意。

古往今來,凡有成就的山水畫家,無不有遊山玩水的癖好。吳漁山來到澳門,如同不能忘情於詩畫一樣,不能忘情於山水。詩人在雨後新晴的時候,短衫革屐,登上三巴寺附近的炮臺山。(第六首:“短毳衣衫革屐輕,炮臺山上踏新晴”。)詩人喜歡到澳門西北面的靑洲島納凉休息,其詩稱:“一髮靑洲斷海中,四圍蒼翠有凉風。昨過休沐歸來晚,夜渡波濤似火紅”。(原註:“靑洲多翠木,爲納凉休沐之所。海濤夜激,絕如散火星流。” --第十二首)詩人喜愛靑洲環境幽靜,樹木蒼翠。也喜愛夜間驚濤拍岸,宛如散火流星的浪花。

詩人眺望澳門南面的十字門,直到午後還不肯離去。遠眺澳門東面的九洲列島,直到晚霞消散,景色模糊才返回。詩人興猶未盡,竟說這裏就是唐代李商隱(字義山)詩中所說的九州。(“十字門前日欲哺,九洲〔州〕霞散晚模糊。……”原註:“十字門與九州相對。李義山詩云:“海外徒聞更九州,即此也”。--第十五首)李商隱《馬嵬》詩中有“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的詩句,所說的“更九州”,是楊玉環死後,唐玄宗託方士四方求索,前往海外尋找她的魂魄所在的地方,原不必實有其地。詩人不過借此發思古之幽情罷了。

詩人還乘船到過澳門西南數十浬外的三灶山,把它稱爲三山。這裏也是一個値得發思古之幽情的地方:“浪遶三山藥草香,如何誤得幾君王? 秦時採剩今猶綠,藥自長生人自亡”。(原註:“三山,傳說秦漢〔間〕採藥之處”。--第十三首)吳漁山批判秦皇漢帝迷信神僊方士,夢想長生不老的思想,符合天主敎“嚴闢佛老”的作風,在當時也是進步的。

詩人獨自登上關閘口的高山,遙望東墺:“亂山高處獨幽尋,屐底泥腥畏虎深。何事雲遮關下路,來看恐起憶歸心”。(原註:“關口高山,登之可望東。”--第二十一首)爲了尋幽覽勝,詩人不辭跋涉之勞,不畏虎豹之險。詩人在藝術和宗敎信仰上,不也是這樣不辭艱險,孜孜不倦地追求麼!

在探討了吳漁山澳門詩的內容之後,我們再探討一下這些詩的藝術特色和學術價値。

關於吳漁山詩的風格,朱傑勤敎授稱:“其源本出陶(淵明)謝(康樂)。此等才華,同其雅調。其山水田園之作,思淸格老,命筆造微,錢牧齋稱之不絕口”。(13)誠然,陶謝之詩陶寫自然,寄情山水,充滿强烈的出世情緒。吳漁山的田園山水詩,正與他們同調。吳漁山的澳門詩大多雋永淸新,以白描爲主,正是這種風格的體現。

但是,筆者需要補充的有兩點,其一,吳漁山以畫名家,其詩才足與畫名相埒,不以詩名而留下可誦之作。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風格,又與王摩詰同調。吳漁山對澳門西洋人的禮俗習尚、生活情趣、宗敎節日,以及對澳門及其周圍的山川景色、物候變化的描寫,不僅洗盡鉛華,淸麗可誦,而且和他的許多題畫詩一樣,同時就是一幅優美生動的圖畫。

吳漁山的作品。

吳漁山師古人,亦師造化,不區區以模倣古人爲務,因而能出於自然,獨成天籟。其《中雜詠》第一首(“關頭盡下平沙”)高屋建翎,洗煉明快,令人讀來有豁然開朗之感。第十二首(“一髮靑洲斷海中”)淸靜幽冷的境界,勾得令人神往。襯以驚濤拍岸的動景,相得益彰。其它詩佳構尚多,無待贅述。

其二,吳漁山的詩也有入世的一面,讀他的詩能夠知其人而論其世,從中發現一種文化史的價値,這種價値是從專門寫山水詩和閒適詩的詩人作品中不容易找到的。

吳漁山是明朝的遺民,“國破山河在”的感慨,在他早年的作品中時時流露出來。《無端次韻》的前四句:“十年萍跡總無端,慟哭西臺淚未乾。到處荒凉新第宅,幾人惆悵舊衣冠。”《讀西臺慟哭記》又有如下詩句:“望盡厓山淚眼枯,水寒沉玉倩誰扶? ” “風煙聚散獨悲歌,到處山河絮逐波。”(14)《西臺慟哭記》是南宋遺民謝翱的散文名篇,抒寫對宋室淪亡的悲痛。作爲明朝遺民的吳漁山,捧讀斯文,其家國身世之感,不問可知。

吳漁山的澳門詩,雖不如上述詩篇那樣充滿强烈的家國身世之感,但讀之仍足以知其人而論其世。吳漁山布衣終身,沒有做過-天淸朝的官。他的畫在當時被稱爲神品,但“欲其畫者不可以利動,不可以力得,貴官人賈,求其寸楮尺幅,莫能致也”。(15)吳漁山的一生,與富貴無緣,從前引《澳中有感》“牛衣臥聽小兒啼”的詩句,可知他是過着牛衣夜泣,窮愁潦倒的生活。兩個兒子長大後,也祇好外出謀生,各奔東西。從他的遭遇,可知當時明朝遺民一般的生活是很艱苦的。在艱難困苦中能崇尚氣節,安貧樂道,更顯出其志潔行芳。

與其他明朝遺民不同的,是吳漁山的安貧樂道,已經不是中國傳統的儒家之道,而是西方天主敎的天學之道。他的詩集以三巴爲名,《中雜詠》中有不少描寫其修道生活的詩篇。說明他繼承了明末徐光啓、李之藻以來的傳統,從儒家以外的學說中,尋找人生信仰的寄托。如果說,吳漁山信奉天主敎,與其他明朝遺民托跡空門,出家爲僧,同是反抗淸朝征服者的一種表示,但後者畢竟屬於逃禪的性質,難以說有眞正的宗敎信仰。吳漁山却通過孜孜不倦的追求,確立了堅定的宗敎信仰,並爲實踐這種信仰奮鬥了幾十年。這在明朝遺民中是僅見的。

吳漁山修道的地點澳門,是當時中國向西方開放的唯一窻口。吴漁山把筆觸指向他所見到的西方事物,從澳門西洋人的裝束、禮節、生計到生活情趣、宗敎節日,留下一幅幅優美的西洋風格畫。這樣以中國古詩的文學形式來描寫西方事物,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生動反映,也是澳門文化史的難得資料。

吳漁山的澳門詩,無論從其內容,還是從其藝術特色和學術價値來看,都是中西文化交流史和澳門文化史上難得的資料,也是淸代文學寶庫中的藝術珍品。本文祇是對這些詩作一個初步的探討,希望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註釋:

(1)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吳漁山弟子陸道淮《墨井詩鈔》,其《三巴集》删去聖學詩,僅留《中雜詠》。當時康熙皇帝與羅馬敎廷的衝突日益嚴重,下令禁敎已成定局。陸氏盖有不得已之苦衷。道光間小石山房叢書本一依其舊。宣統元年(1909年)司鐸李杕刊刻《墨井集》,始將聖學詩八十首補入,但删去其中懷念亡妻的二首。詳見《陳垣史學論著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21--424頁。

(2)吳漁山至澳的時間,陳垣、方豪均定爲康熙二十年(1681年),汪宗衍認爲在十九年,本文從汪說。見汪宗衍《吴漁山往澳門年份之硏究論集》,崇文書店1971年第147一149頁。

(3)方豪《吴漁山先生“三巴集”校釋》,《吳漁山硏究論集》第103--115頁。

(4)首句“粤盡”二字,諸刊本作“閱盡”,誤。“粤盡”即“東粵盡處”,與“嶺海窮處”同爲淸代對澳門的别稱。李光珠《澳門詩》(載印光任等《澳門紀略》卷上《形勢篇》,嘉慶五年刊本第5頁)有“版籍南天盡,江山五嶺餘”二句,亦是同一含義。漁山詩的第三句“居客不驚非誤入”,其時三藩初定,臺灣未平,海禁未開,中國百姓擅入屬於界外的澳門要被處死。吳漁山等來澳,必然帶有過關公文,故有此言。

(5)陸希言《墺門記》,載方豪《中國天主敎人物傳》,中華書局1988年,中册第250頁。

(6)釋跡删《威陟堂詩集》,道光二十五年刊,第14卷第7頁。

(7)邵洛羊《吳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2年第3頁稱,漁山三十一歲時,母親和妻子相繼去世。

(8)《陳垣史學論著選》第424頁。

(9)吳興祚《留村詩鈔》,轉引自鄧之誠《淸詩紀事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下册第641頁。

(10)王軫《澳門竹枝詞》:“心病懨懨體倦扶,明朝又是獨名姑(原註:華言禮拜日)。修齋欲禱龍鬆廟,夫趁哥斯得返無? ”(載印光任等《澳門紀略》卷下《澳蕃篇》第24頁)亦屬於同一類型。

(11)吳漁山《墨井題跋》,道光小石山房叢書本第9頁亦稱:“四句淸齋,海鮮蔬果供幾殆盡”。

(12)吳漁山《墨井題跋》,第9頁。

(13)朱傑勤《吳漁山評傳》,東方雜誌第39卷第3號,第57頁。

(14)吳漁山《墨井詩鈔》,道光小石山房叢書本,卷上第1--2頁。

(15)陸廷燦《南村隨筆》,轉引自《陳垣史學論著選》,第413頁。

*中國廣東中山大學歷史系講師,澳門史的硏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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