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繆鵬飛的藝術探索

黃曉峯*

《貼》

壓克力(一四六公分×一一四公分)——繆鵬飛作

想對繆鵬飛的藝術實踐作出全面評價,似乎尚爲時過早,看來也不必對他的創作風格籠統地冠以「現代主義」的標籤。我們從他所認同的澳門現代畫會的藝術宣言中可以探到其藝術觀念的若干消息。這個標榜「文化體」的藝術家團體宣稱,鑒於目前的環境,他們現時的藝術「並非太具前衞性」,「聲音還不夠響亮」,但他們深感到「現代文化與社會之間的矛盾」,以及「人的價値所受到的嚴重挑戰」,因此並不留戀於一種陷於「現象」的創作行爲,而想藉畫家內在的「心眼」來發現自我,去表現隱藏在「人類外貌」之下的「眞我」(文化體、現代畫會擧辦的「九位藝術家畫展」前言)。

《冥想》——混合材料(146cm×114cm)繆鵬飛作

然而,繆鵬飛畢竟是一位根深蒂固的在中國本土出生長大的畫家,他受過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即使在他痛苦地突破自己固有的美學觀念的時候,他的藝術世界觀仍然是深深植根於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厚土壤中,哪怕是在他向現代藝術切入而超越自我的時候,他那沉思和疑惑的眼光仍然不斷地投向由歷史的深層積澱而形成的民族精神之中,從那兒吸取滋潤靈感的養份,來激發藝術良知的反省和憧憬。也正因爲如此,繆鵬飛的藝術探索在開闢未來的時刻能夠大胆地回顧過去,而在發掘傳統文化遺產的時候又能夠果斷地面向未來。這可以從他創作衝動表現力的多向性看出來。他在嘗試新形式的時候往往對巨大的歷史內容作抽象的藝術處理,用理性主義的陽光去照亮感性體驗的絢爛色彩,使其作品的畫面顯得旣朦朧又淸,靜態中蘊含着動態,將對存在的審美思考寓於有意味的形式之中,直接對歷史和傳統進行嚴肅的對話。

也許,繆鵬飛已經意識到,對於中國畫家來說,追求純形式的現代主義時代還爲期甚遠。八十年代的中國繪畫還沒有進入現代藝術期,他必須與當代已在中國崛起的新的美學原則的年輕捍衛者們一道去經歷和體驗極其苦痛的「前現代藝術期」的漫長過程,在新生與死亡的搏鬥中殺出一條生路。這是每一個前衛藝術家在拯救自己的同時也必須拯救歷史傳統的時代,因爲走向世界的藝術革命不能脫離民族性的血緣胎記,否則勢必兩敗俱傷或同歸於盡。

爲了讓讀者更明白地瞭解一下圍繞現代藝術所引起的爭論的實質性問題,我直接把繆鵬飛在這方面的見解略爲介紹一下。

他認爲,首先應該回答「什麼是現代畫」這個問題。從現象來看,二十世紀前,畫家的主要任務常放在探索物質世界的外部特徵。畫家的興趣在塑造典型環境或典型形象。這可見於古典主義繪畫,俄國的「主題性繪畫」,以及非常客觀地描繪對象的「寫實主義」和比較主觀地描繪對象的「印象主義」。廿世紀以後,藝術發掘的對象轉入畫家的內心世界。「超現實主義」、「表現主義」、「槪念藝術」就可見一斑,從本質上看,現代藝術是,從追索藝術本體的意義而產生,至批判藝術本體的意義而發展的。這可以從「後期印象派」的探索中看到,也可以從杜尚以後的新藝術活動中得到解答。

第二,他認爲必須簡略地討論一下中國繪畫的發展問題。作爲現代藝術家,肩負的責任是很重大的,並且具有歷史性的深遠意義。因爲當前的中國繪畫正處在一個歷史的變革時期,傳統的中國藝術模式,在現時,愈來愈顯示出它的局限性。審美思維的局限、技巧方法的局限,歸根結蒂,就是觀念的局限。一種規範化了的審美理想必定是一條死胡同,它使中國藝術家只習慣於向後看,而不習慣於向前看,使之迷失於因襲老路上,不由自主地失去了(或冲淡了)自我。因此,觀念的更新,材料的變革,新視覺形式的追求,是中國現代繪畫的主要特徵。

基於這兩點看法,繆鵬飛提出他自己的藝術見解。他說:

「我覺得旣要植根於民族文化的土壤中,又不局限於民族區域的經驗;旣要保留傳統,又要反對傳統。綜覽世界藝術的態勢,吸收現代藝術的新觀念,以新的視角重新評估和發掘傳統藝術,建構起新的藝術形態」。

看來,繆鵬飛的美學觀念和他的藝術實踐是互相脗合的。我們不妨再深一層探討一下所謂「現代性」這個焦點問題。所謂「現代性」,就是允許藝術家通過對技術傳播手段的探索和新題材的表現來與傳統進行對話。畫家更加注重形式和自我,使作品從主題媒介的圖象性質中抽象出來。由於現代繪畫並不借助於外部世界的印象而直接把人的內心圖象表現出來,因此就把人的創造性放在首位了,從而能更充份地發掘被傳統埋沒的繪畫元素的潛力,使藝術家能更自由地進行創造。抽象繪畫刺激人們對形式自身的表現力作理性思考。這種思考的不斷深入對於解釋審美情感等重大問題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解決了藝術現代化的迫切課題。

但是,中國現代畫家面臨的困惑是,中國文化一旦與外來文化遭遇撞擊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複雜的糾葛。因此對中國現代畫家而言,想絕對地超越傳統,就有陷入民族虛無主義的危險。繆鵬飛正處身於這個由傳統轉向未來的座標點上。他必須克服歷史惰性形成的文化心理障碍,責無旁貸地運用現代繪畫的審美眼光去審視生活和觀照歷史;不僅僅只是追求形式的創新,還必須頑强地突入中國藝術傳統的各個文化層次,進行批判性的重新建構。我感覺到,繆鵬飛藝術探索的觸角在他展出的二十幅作品中所顯露的接觸面是頗爲深廣的。例如「銹蝕了的年代」、「史前史」、「後仰韶文化」等觀照歷史存在的作品,畫家運用現代繪畫手段剖析原始文化和積澱的歷史形態,精神把握和抽象表現皆達到理性的高度。然而,他在强調理性主義的時刻並沒有割棄傳統,而是巧妙地使作品滲透着傳統文化心理的審美趣味,使其現代繪畫的表現技法融合了諸如原始藝術、摩崖石刻、石窟壁畫、木刻年畫、水墨技法、書法藝術等極具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的藝術因素。

這使我想起黑格爾老人的一句話: 「現在包含着過去與未來」。這句話對於思考現代藝術的取向問題無疑具有極大的啓發性。眞正的超越應該成爲偉大回歸的超越,超越傳統必將出現一個新的傳統,這就是藝術的辯證法。

繆鵬飛作品的可讀性仍然是淸晰的。透過令人困惑的表層結構把握其深層結構的創作契機,並非特别艱難的事,如果鑑賞者並不太缺乏審視現代藝術的突然滲透的能力的話。這也涉及接受美學的領域,因爲現代藝術不僅是畫家的創造,同時要求觀衆面對作品的時候也參予再創造。畫家在創造現代藝術的時候也在創造現代藝術的欣賞口味,使觀衆獲得參予創作自由的動感體驗。當然,對於「本文」的解釋,可能跟創造者的意念有出現各種距離的可能性,但這却是爲現代繪畫的開放性所允許的。藝術創造原來就是極端個人的事業,畫家只好抱着「善惡由我,毀譽任人」的豁達態度。

最後,我想就繆鵬飛的若干作品談一點個人印象。「史前史」使我悟到當代西方丑學的創作原則已經滲透入現代藝術的骨髓。畫面充滿樸拙氣、表現凝重和靈動、靜態。岩層剝蝕,暗示時間變得堅硬,空間却在流動。字迹顯得多餘,不諧和的色調,是對人和存在價値的肯定與否定。「銹蝕了的年代」: 反諷意識與悲天憫人的情懷,中國仁人志士的憂患意識,皇天后土,生靈隱沒的層積,女鬼或幽靈的幽藍幻覺,天旱、地震、死亡、血和火、氧化鐵的色調焦灼着風烟似的迷惘,歷史壁畫的宏大氣魄。「魚」: 失去溫度的化石,陰陽遘合,弗洛依德的暗示,僵化的胚胎,生命黑洞裏的原始拜物敎。「婦女」: 盲點,性意識的苦悶與朦朧。「長滿靑苔的石碑」: 永恒的祭奠,靜止的中世紀殘存意識,靑苔的自生自滅。「踪跡」: 一種自由,自發的流動。傳統被淹沒了。「黃色風景」: 空靈和淡泊,女媧遺下的意象。「東方」: 游龍似的飄逸,士大夫意識。「驚蛇」: 動感的自由表現,力和速度,虛實同一,靈感的布朗運用。「漏痕」: 水墨畫的超越,流瀉與凝止,引力場與水份的感覺,藝術哲學的滲透與表現,書畫同源的美學思考。

繆鵬飛

·1936年: 出生於中國上海。

·1958年: 畢業於福建師範學院美術系。

·1964年: 上海市工藝美術家協會會員。美術設計師。

·1975年: 任上海市工藝美術學校敎師。敎授油畫及西方美術理論課。

·1980年: 論著「立體主義和畢加索」,「玩具包裝硏究」。任全國美術敎材編審、主審。

·1982年: 參加英國聯邦協會繪畫展覧。論著「實用美術的審美觀念」「時代建築」等。

·1984年: 澳門頤園書畫會會員。參加該會歷屆畫展。

·1985年: 澳門美術協會會員,參加該會歷屆畫展。

市政廳、賈梅士博物院主辦「繆鵬飛、袁之欽雙人畫展」。入選「全澳書畫聯展」作品獲「構圖褒獎」

·1986年: 澳門文化學會資助,赴葡、英、西德等國學習考察現代繪畫藝術。在葡國藝致畫廊擧行「雙人畫展」。

葡國愛都畫廊「繪畫展覽」作品「夜遊」獲獎。

·1987年: 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創辦人之一,籌備並參加現代畫會第一次畫展「九位藝術家畫展」。

·1988年: 「繆鵬飛畫展」在市政廳畫廊展出。

《銹蝕了的年代》混合材料(540cm×200cm)

*作家,澳門筆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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