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爾·托爾加短篇小說精選

麻瘋病

道洛河畔,人們正在挖酒窖。中午,瑪加麗達送飯來了。雖然腌沙丁魚和菜豆湯就連最善於逢迎的人也不敢開口,但姑娘那張臉卻能驅散天邊的雲霧。

她年輕、健壯,性格開朗,說話爽快。正因爲如此,人們都喜歡在她身上擰一把,冷不防摟住她的腰,然後聽她銀鈴似的、無拘無束的駡聲。

“這個鬼東西,你以爲我送來的是狗食嗎? ”

大家都笑起來。姑娘接着把碗遞給下一個人。一時間,饑餓、勞累、人間的不平和大自然以及人類的苛刻都被忘到九宵雲外。

“接呀,說你呢,我的好小伙子! ”

他叫儒利奧。你看,他正用半死不活的綿羊眼睛盯着瑪加麗達,並且忍不住用手背拍了拍她的乳房。

“嘿,你這個該死的麻瘋病鬼,小心我把籃子扔到你的狗鼻子上? ”

很久以來心中的不安和狐疑頭一次得到了答案,像判處死刑一樣悲慘的答案: 麻瘋病!

是啊,很久以來,有什麼東西如同靑靑的稻穗上的痈疽一樣在他身上生長。臉上不知不覺長出了紅色的硬疙瘩。這種病的厲害,他本人不瞭解,別人也不忍心點明。他痛苦,焦急,常常像個硏究人員一樣對着鏡子仔細觀察微妙的變化,發現臉部逐漸走了形。但病的名稱仍然是個謎。理智已經淸楚地發現,但心靈卻不敢承認。現在,事實殘酷而又無可救藥地擺在眼前: 麻瘋病!

他沒有再吱聲,勉强吃了兩口,把湯原封不動放回籃子裏,然後坐到樹蔭下,拿起一塊小石頭,呆呆地敲打搭葡萄架的樹枝。

“喂,儒利奧,看樣子沒有想到她這樣回答你吧? ”一個伙伴笑嘻嘻地說。

“沒有……”

這裏,所有的人都是朋友。不過,受苦受難的粗俗人之間不可能心心相印,互相理解。在這塊可惡的土地上,在這個可惡的社會裏,他們祇不過是生活那雙不公正的手中的生產工具而已,怎能指望他們內心深處有細膩無私的情感呢? 人人都喜歡他,把他當成在一起靠汗水謀生的伙伴。當然,爲了爭奪一個水龍頭或者一塊歇息的樹蔭,會立即拋棄他。

“伙計,别把她的話當回事! ”

然而,他們也聽到了那句點明眞相的話,並且也都明白那個詞的確切含意。晚上分手的時候,人人都謹愼小心,嚴加提防,像躱避什麼骯髒物件或瘟疫似地盡量遠離他。

“今天在葡萄園吃午飯的時候,瑪加麗達說儒利奧得了麻瘋病。看樣子是眞的,他臉上長的那些……”

人們在燒着乾葡萄蔓的火堆邊、在搖曳不不定的油燈下小聲議論着。這些話本身包含着殺機,包含着巨大的感染力。第二天,通過卡里索妻子的嘴,麻瘋病的消息飛遍了全村的家家戶戶。

“麻瘋病? 我的上帝! 咱們和他用一個盆子吃過飯呀! ”

這傳聞猶如一陣警鐘,全村都下意識地齊心協力準備自衛。

“耶穌啊! 聖母馬利亞啊! 麻瘋病來了! ”

一夜之間,儒利奧成了個無人理睬的異敎徒,成了個人人唾棄的仇敵。

“你家用人打塲嗎? ”

“不用,已經找到人了。”

“不用人砍樹嗎? ”

“也不用,今年我決定自己幹。”

說完,“嘭”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多麼冷酷無情。

“給我滾開! ”在市塲上,他剛剛要買一袋麵包,特拉維索就當着衆人大聲喝斥。

一道帶血的閃電在眼前掠過,他最終不得不承認可悲的現實;對方完全有理由大喊大叫。他患的是傳染病,而且是人人談虎色變的傳染病。所以,他沒有抗爭,一股無可奈何的悲哀開始摧毁他的意志,使他完全諒解對方。後來,也許因爲感到渾身乏力,也許因爲疾病作怪,或者由於命運捉弄,他整日裏躺在地上晒太陽,默認了對他的判決。

“難道你就這樣等死,不找個醫生看看嗎? ”

說話的是雅努亞里奧老人,祇有他有點人情味。大槪生命對他來說已經無足輕重,開始以超脫的目光看待每個生靈的命運,所以才打破全村人在可憐蟲四周築起的壁壘,走到他身邊勸慰幾句。

“伙計,找個醫生看看吧! 或許不是他們說的那種病……即使是的話也可以治療嘛,現在好多病都能治了。去醫院看看吧……”

儒利奧靜靜地聽着,彷彿這些話裏有敲擊黃金發出的聲響,彷彿來自充滿和平與仁愛的別的世界。他早已忘記了很久以前聽慣了的那種熱情、親切、自然的語調,祇記得周圍的人利刄般的咒駡。

“啊,雅努亞里奧大叔,謝謝你,謝謝你啦! ”

老人走了,他久久回味剛才甜蜜的忠告,全身潰爛的痛苦也因爲老人的親切話語而減輕了。

“對,去醫院! ”他終於下定決心,彷彿勇敢地砸碎了身上無形的鎖鏈。

他衣衫襤褸,拖着虚弱的身體,來到了桑芬斯,敲響了醫生家的大門。醫生從窗戶裏探出頭。

“我想請先生看看……”

“好,我馬上去。”

他還沒有張口訴說病情,就從醫生瞪得大大的驚恐的眼睛裏得到了答案。

“你是哪裏人? ”

“洛依沃斯。”

“奇怪,我從來沒有發現那裏有這種病例……從發病到現在多少時間了? ”

“眞的是麻瘋嗎? ”

醫生打量了他一番,撓了撓頭,開始擺弄桌子上的紙,最後說出了令人痛心的眞相。

“嗯,是……非常不幸,是麻瘋病。”

兩個人誰也沒有提到吃藥或住院,什麼也沒有說。告别的時候更加凄凉,病人沒有問要付多少錢診費,醫生也沒有說該怎麼辦才好。他們都毫不反抗,向致命的病魔俯首稱臣。醫生不顧手到病除的名聲,甘認他的醫術無濟於事;麻瘋病人則不得不伸手乞討,讓世人都知道他患了人人掩鼻的絕症。

洛依沃斯本地很少有人向他施舍。他是當地人,所以也是當地產生這種可惡的傳染病的活證據,再加上一種難以理解的自衛的本能,鄉親們絕不可能對他慷慨大方。出於截然相反的原因,附近村莊的人非常慈悲,對他表示同情--因爲他沒有給他們的家鄉抹黑,並且深爲感動,雖然僅僅在祈禱“聖母馬利亞”的幾秒鐘之內。

儒利奧心靈中進行着奇特的變化。隨着時間的流逝,隨着病狀日益明顯,他越來越當戀人生,胸中對洛依沃斯的仇恨越來越深。一開始,他默默地、幾乎是低三下四地忍受了鄉親們殘無人道的態度,後來卻淸楚地意識到他們那種做法不公正得近乎卑鄙,令人痛心。得這種病並非他的罪過,任何力量都無法抗拒。厄運選中了他,他無力自衛,祇好充當犧牲品。而和他一起出生,在一起長大,從早到晚在一起幹活的朋友、鄰居們卻把他當成一條癩皮狗,毫無情義地把他拒之門外。

仇恨。仇恨每時每刻向他的心呼喚。這顆心當初多麼純潔,多麼慷慨,如今卻推動着骯髒、腐敗的血液流遍全身。對從前愛過的一切,他都咬牙切齒。同時,他又在不停地尋求能把他從沉重的十字架下解救出來的藥方。就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了。

“你試過用油治療嗎? ”一天,聖西布朗的一位老太太問他,“據說一次就能根除。應當用油洗一次澡。”

儒利奧用行乞積攢下的錢試過不少成藥和偏方,甚至求過諾盖雷多聖母,祇是病情不見絲毫好轉。越是末日將近,就更加愛惜生命。不久前,右手的食指掉下來了。臉呢,又紅又腫,滿是疙瘩,完全不成人形,可怕極了,倒像個不倫不類的妖怪。身體已經支離破碎,沒有一塊完好。但是,他愛這個世界,希望能有個兒子。在死亡之井裏陷得越深,他越是希望看到明媚的陽光。

“用什麼油呀? ”他焦急地問道。每逢有新的希望出現,他總是急不可耐。

“普通的食用油,比方說橄欖油。”

當年收成不好,再說這一帶也不盛產橄欖。但是,儒利奧用花言巧語、痛哭流涕和一點點錢在帕臘德拉弄到了一罐油。下個星期就可以試試這個偏方了。

山崗上的“痛苦女神”廟前有個石頭水槽。他先把水放乾,把口堵死,再把有神效的油倒進槽裏,然後脫去衣服。他知道,不會有人冒冒失失闖過來,因爲在這個精心挑選的大家都午睡的時間,廟裏空蕩蕩的,祇有他和女神能看見他全身腐爛不堪,肉一塊一塊往下掉,祇有他和女神能看見一個個裂開的疙瘩胡亂在身上蔓延。

不久前還是個壯實小伙子,現在卻祇剩下個潰爛的軀殼,皮膚折皺、突起,從頭到腳沒有一塊好地方。兩隻腳成了兩個怪模怪樣的蹄子,旣沒有指甲也不見筋脈。兩條潰瘍的腿粗糙得像老柏樹的樹干,到處滲出血絲。胸脯上盡是膿包,彷彿蟲蛀過的樹墩上長出了一堆堆蘑菇。腐爛得最厲害的要數臉部了,如同爲了故意扮作魔鬼嚇人的模樣而胡亂塗抹了一層紅土。不論人類的想象力多麼豐富,也難以把一張臉醜化得如此離奇古怪。

儘管如此,儒利奧仍然滿懷信心。他深情地看了看千瘡百孔的身體,兩滴淚水湧出嵌在臉上鼓出的濃包之中的眼睛。隨後,他走進了水槽。

帕臘德拉的精橄欖油像溶化了的蜂蜜,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澆在腐爛的軀殼上,猶如奇特的泉水一樣分成股股細流,像小瀑布似地輕輕淌下,形成一種神話裏才有的怪誕景象。

可惜,用油洗澡對麻瘋病的潰爛和膿包毫無效果。儒利奧經過幾天的希望、懷疑和幻想之後,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的悲劇,轉而考慮另一件事: 收回買這騙人的藥花去的五萬瑞斯。

從帕臘德拉盛油來的罐子還在,油也還在,祇是比原先少了一點兒,但仍然透明,仍然香氣撲鼻。可誰肯買呢?

他左思右想。對洛依沃斯越來越强烈的仇恨向他指出了解決辦法: 努內斯。對,除了努內斯還能有誰呢?

夜色沉沉,他扛起油罐上路了。天剛破曉,空氣淸新,他來到商人門前,拿出了貨物。

“偸來的東西我可不買。”努內斯嘴裏這樣說,可心裏在以小販特有的精明估算能獲得多少利潤。

“以上帝起誓,絕不是偸來的。人們一滴一滴地施舍給我,積攢了一罐。你看! 這不是一罐嗎? 當然,不太滿……”

“讓我看看……”

“我說過了,是精製油……”

“倒是橄欖油,成色也不錯,但分量不夠……如果三萬瑞斯肯賣……並且保證……”

“你想想,要是偸來的,我還偸一整罐嗎? 上帝保佑……”

三萬瑞斯裝進了儒利奧骯髒的口袋,油倒進了大油桶裏。

生活依然如故。

然而,過了一個星期,這罐油全都隨着綠色的菜湯鑽進洛依沃斯人們的肚子裏以後,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也不知道誰透露的一個嚇人的消息飛快地流傳開了。

“儒利奧用油洗了澡,然後把油賣給努內斯……”

“喂,女人! 不能拿這種話開玩笑! ”

“眞的! ”

大家都驚呆了,頓時感到惡心,手足無措,趕緊估量最後一次買的油吃下去了多少。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之後,每個人都想掏出五臟六俯,洗去毒汁,或者立刻嘔吐肚子裏的麻瘋病--因爲分明感到染上了這種萬惡的疾病。

“把這個異敎徒打進地獄的最底層吧! 讓他的骨頭在墳墓裏也不得安寧吧! 讓他的屍體無處可埋吧! ”

從每個人心裏、嘴裏發出同樣惡狠狠但又無能爲力的詛咒。誰也顧不上捫心自問,是否有什麼理由可以減輕不幸的麻瘋病患者的罪責。他們都氣瘋了,氣瞎了眼,祇知道咬牙切齒,祇知道下意識地向他發泄胸中的怒火。

恐懼的時刻過後,開始仔細統計喝過毒汁的人數。當地人個個小心謹愼,想確切知道誰個乾凈,誰個不乾凈。

爲了討好有權有勢的人--他們能保護他不受其他憤怒已極的人的報復--,努內斯陸續悄悄地透露出了幾個買了麻瘋病食油的顧客的姓名。每次透露之後,必死無疑的人數都有增加。沒過多久,不在其中的人就屈指可數了。也許是努內斯說了 一段惡夢般的日子過後,沒有發現任何人出現病狀。况且,耕地,澆水,鋤草和參加節日慶祝要比吃下並消化區區一公升油重要得多。所以,這一案件的光輝開始暗淡了。

不過,對儒利奧的怒火越燒越旺。一則因爲他得了使當地人臉面喪盡的病,更重要的是他犯了企圖毒死全體鄉親的滔天大罪。整個村莊義無反顧地決定,永遠不准不肖子孫返回家園。

麻瘋病患者越來越慘不忍睹,但仍然在附近行乞。一開始,祇是孩子們見了他那副模樣嚇得屎滾尿流,後來連成人也倉惶逃竄了。即使有人施舍,也是用手指尖揑着遞給他,或者裹在破草帽裏從陽台上扔下來。不過,他眷戀故鄉的山川河流,熱愛故鄉的白雪綠樹,依然想活下去。想到因遭不幸被衆人唾棄之後對他們進行的報復,他又心驚胆顫,不敢返回故鄉,只好從遠處望望自己的村莊。他恨那裏的人們,但對村莊簡陋的房舍充滿拳拳深情。是啊,時間賦予故鄉的獨特的美是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無法找到的。

他仍然像逃避毁滅一樣躱開故鄉。

“你是那裏人? ”

“洛依沃斯。”

說完,就朝與洛依沃斯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還不老。如果厄運的手指沒有敲打他的頭,他現在正當靑春年華,充滿生命的活力,懷着美好的希望。可惜患了不治之症,全身皮肉壞死,腐爛不堪,人人厭惡,祇得眼睜睜地看着死神一分鐘一分鐘地走來。

八月,天氣乾燥,炎熱。他感到最後的時刻來到了。在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的驅使下,他一腐一拐地朝故鄉走着。

“你最近怎麼樣呀? ”在費達爾村,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問。

舌頭已經殘缺不全,他咕哩咕嚕地回答說:

“不好,快完蛋了。”

你看,他正拖着兩條樹樁似的腿往前走。沉重的腦袋如同貧瘠的土地上長出的倭瓜一樣七扭八歪,怪模怪樣。

他走進村莊正値午飯以後,人們都在地裏澆水,祇有祖爾米拉在小廣塲的水池邊洗衣服。看到他,姑娘慘叫一聲,飛也似地跑了。不一會兒,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了。讓水隨便流吧,讓玉米被太陽晒枯吧,他們爬過圍牆,跳過籬笆,不顧一切地向麻瘋病人衝去。

儒利奧事先已經料到將陷入危險的境地,但瀕於死亡的人也有保全生命的本能。他使盡僅有的氣力,朝巴烏薩山崗跑去,消失在灌木叢中。

“他朝哪邊跑了? ”

“沿着街道往北去了。”姑娘還在渾身哆嗦。

人們氣急敗壞地搜索,穿過栗樹林,越過葡萄園,彷彿在追捕一隻十惡不赦的狼。有的手持鐵鍬,有的高擧三齒耙,有的查看山包,有的跳下河溝,像一羣氣勢汹汹的獵狗在追尋獵物。

“他在那兒! ”卡爾瓦略薩突然大聲喊。他很早就和儒利奧一起在道洛河畔幹活,肯定也吃了那要命的橄欖油。

“在哪兒? ”

“那邊! ”

看不到人影,祇有烏爾盖拉灌木枝微微晃動,形成一條直線,向山包上延伸,似乎是個人在緩緩移動。

“快! 一部分人往上衝,别的人沿河岸包抄! ……”指揮搜索的盧西奧大聲喊。

“用不着費那麼大勁。”安普洛西奧陰險地笑着說,“我的辦法易如反掌。誰有火柴? ”

“我有。”阿里皮奧不假思索。

“拿來! ”

這時候人們才明白了安普洛西奧的用意。他們並不曾想到如此狠毒的懲罰,但誰也不願意表現出軟弱或者對洛依沃斯的利益缺乏熱情。况且,第一墩灌木已經點着了。

人們沉醉在獸性的報復之中。頭一堆火點燃以後,大家都被輕狂的情緒衝昏了頭腦,馬上要求一堆堆點下去。火苗張開血紅的大口吞噬着一叢叢灌木,一團團黑烟冲向空中。人們殘忍地叫着,吼着,咒駡着。

“快,把這兒也點着! ”

大火如同山崩一樣朝儒利奧背後卷去。爲了逃避可怕的懲罰,麻瘋病人不顧赤腳下滿地蒺藜,舍死忘生朝前跑。

人們揀來乾樹枝,圍山包放了一圈。火苗一開始很小,搖搖曳曳,但很快便形成熊熊列焰。

“你被包圍了! ”安普洛西奧看到火圈步步朝山包頂緊逼,料定人功必成,便高聲嘶叫,“你跑吧,跳吧,但絕逃不出去! ”

村子裏,不知道誰未經敎堂執事允許便敲起警鐘。大火映紅了天空,山色四周一片節日般歡樂的氣氛。

“你不得不把靈魂交到上帝手裏了……”

儒利奧精疲力盡,氣喘吁吁,失去了最後一絲希望,但仍在掙扎。壞死的細胞甦醒過來,失去作用的神經恢復了機能,幾乎瞎了的眼睛最後一次睜開來尋找求生的道路。但是,火海已經把他團團圍住。火的絞索越收越緊,他倒下了。

雖然聽過不少惡言惡語,但從來不曾想過會死得這樣悲慘。奇怪的是,此刻他心地坦然,因爲他用毫不妥協的苦鬥爲死神戴上了花環。

“好啦! ”安普洛西奧一聲吼叫道出了人家輕鬆的心情,“他完蛋了! ”

火海中最後一個灌木綠州也燃着了,人羣不顧地上還在冒煙,就亂哄哄地跑過去。

然而,儒利奧的軀殼並沒有像人們希望的那樣燒光燒盡,而是像一截黑乎乎的樹樁,人們很難把他與一棵燒焦的栓皮樁區分開來。

大善人

里巴達爾是猶太人的土地。年復一年,神父若奧爲人們祝福,寬恕人們的罪孽,爲務子們洗禮,一間一答地講授天主敎敎義。

“上帝是誰? ”

“上帝是萬能的造物主,他創造了天和地。”

看他那對答如流的樣子,誰也不會懷疑,在這本活聖經背後,竟然是個站在血污之中的五肢妖魔。確實如此。人在臨死之前--不論篤信福音還是崇拜雷電女神--,等不到神父安撫靈魂,等不到說最後一句話,就能發現他是個殺人兇手。

摩西的奴僕們專門縮短人世間的痛苦,衛護修道院的名聲。就人們記憶所及,他們當中最偉大的要數大善人若奧神父了。

他身材高大,鷹鈎鼻子,其貌不揚,住在德斯達略街。一年四季,從西班牙吹來的風總是在這條街上呼嘯。所有來請這位死神之父的人都知道,必須像波濤汹湧的大海裏的船一樣晃晃悠悠地沿着山坡爬上去才能到他們家。

“該死的風! ”

風算得了甚麼? 你看,善人就坐在位於十字路口的家裏,緊挨着壁爐,就像該死的風必然瘋狂地在山坡上呼嘯一樣。

到了他家門口,祇消喊上一聲:

“善人大叔! 善人大叔……”

“好,來啦! ……”

過了不久,他那鐵鉗般的大手和重重的膝蓋便可以把垂死的人送上天堂。

你看,他邁進大門,不言不語,雄糾糾地穿過三天來一直耐着性子在客廳裏等待垂死的人嚥氣的人羣,徑直鑽進臥室,隨手把門關上。一會兒之後,他出來了,臉上的表情至少和屋裏的死者同樣安詳。外邊的人望着他,心裏旣恐懼又感激。惡夢過後,偶爾有人心靈深處掠過一絲不滿,但第二天又同樣有人到德斯達略街用壓過風聲的嗓門喊叫:

“善人大叔! 善人大叔……”

“好,來啦! ……”

話剛說完,立刻就在門口出現了。

伊薩克的時刻到來的時候,他的兒子阿貝爾爬上了山坡。由於母親打發他頂着大風去叫善人大叔時表情反常,並且家裏人來人往,氣氛異樣,所以孩子格外緊張。

“小伙子,你爸爸怎麼啦? ”

孩子死死盯着對方那乾巴巴的臉:

“發燒……”

“好,我去看看……”

“可是,善人大叔,你怎樣給他治呀? ”

“先看看再說……”

沿着街道上山坡的時候,祇聽見風吼個不停,聲音沙啞而單調,似乎在描述兩個人的內心活動: 孩子惴惴不安,趕不走,驅不散某種模糊的不祥預感;老人則認爲讓死神提前到來是天經地義的使命,就像河床認爲河水流動是順理成章一樣。

剛一邁進門檻,就看到人們面帶淚痕。善人的出現止住了衆人啼哭。他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過後,人們都低頭不語,幾乎屛住呼吸。

“善人大叔怎麼給他治呀? ”臥室的門剛剛關上,阿貝爾又問道--這次是問他母親。

臥室裏,伊薩克大汗淋漓,身體和濕漉漉的床單黏在一起,面色煞白,兩眼深陷,呼吸急促,看樣子是到了生命的盡頭,單等鳴呼哀哉了。他已經病了十五天,高燒不退。薩姆埃爾大夫來看過幾次,最後垂頭喪氣地勸家裏人爲病人準備後事。然而,伊薩克是棵黎巴嫩白松,樹心裏藏着勃勃生機。醫生作出了“不治之症”的錯誤判斷之後,病魔又噬了六天,但還沒有把他吞下去,而且他的兩隻小眼睛一直炯炯有神。他呻吟着,奄奄一息,祇是那兩隻墨玉似的眼睛還閃着光輝。最後,他的臉上出現了奇怪的陰影,妻子麗婭失去了指望。又過了兩天,羅莎太太在客廳裏提到應當讓病人懺悔,伊薩克的弟弟丹尼埃爾走到嫂子身邊說了幾句勸慰的話,故意從嘴裏漏出了“善人”這個稱呼。一開始,麗婭着實反感了一陣,但想到神父能讓事情一了百了,也就同意了。天剛亮,她就打發兒子去請“專門憋死人”的“善人”。

善人進屋裏的時候,躺在床上的伊薩克激戰正酣。交戰的一方是身體內存心讓他完蛋的那部份。而另一方--高尚的生命加上勃勃生機--正在英勇地捍衛殘存的城垣。太陽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和急促的呼吸表達這塲戰爭進行得何等激烈。祇要用治人明亮的眼睛看上一眼就能感到,這是個偉大而莊嚴的時刻。

可惜,善人對生命的奧秘一無所知,看不到這一點。他身上沒有一根神經顫抖,而是像往常一樣機械地衝過去。他扮演的角色不是因眼睛看,而是靠全身的力氣撲上去,用雙手掐住脖子,用膝蓋壓住胸部,幾分鐘以後便完成使命,退出臥室。

伊薩克一直在城堡中抵抗,胸腔急促地起伏,像個風箱往火爐中送氣。汗水如同火山熾熱的岩漿一樣不停地湧出來。

整個家成了一座墳墓,活人都像石頭一樣紋絲不動,一言不發,僅僅臥室裏有人在活動,有心臟在跳動。

善人雙唇緊閉,衝了上去。但是,他剛剛張開雙手,蜷起腿準備往伊薩克身上壓的時候,突然有個與他經歷過的同樣時刻聽到的完全不同的聲音傳進耳朶,使他停止了行動:

“不! ……還不到……還不到”

善人眼上捂着的那塊裏布漸漸從上到下撕開了。掐人的魔爪在黑暗與正在出現的光亮之間顯得手足無措,像一股突然無處可流的泉水。

“不! ……還不到……還不到……”

當時的塲面實在陰森可怖。本來伊薩克正在與他不知底細的力量搏鬥,現在又平添了兩個男子漢的較量: 其中一個明明知道意慾殺人,另一個則淸楚即將被對方殺死。

就這樣,兩個人互相死死盯着對方,相持了一會兒。冷汗在伊薩克臉上流淌,熱血敲打着善人的太陽穴。

門突然咣噹咣噹地響起來,打破了僵持的局面。聽到響動,善人像懸在空中的重物猛然掉下來一樣朝奄奄一息的病人壓下去。誰也沒有說一句話,祇聽見撲通一聲。接着,善人的兩隻手開始胡亂摸索着尋找伊薩克的脖子。

門吱吜一聲打開了,似乎有誰走了進來。。善人覺得有個臉色煞白、急於想弄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的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背後。

伊薩克拼命在掐住他脖子的魔爪中掙扎,再加上阿貝爾迷惑不解地站在背後,善人不得不鬆開雙手和膝蓋。雖然他軀殼裏那個殺人兇手、那個在路上見了生命也想隨口吞食的野獸已經急紅了眼,儘管心靈中那個以殺人爲己任的念頭越來越强烈,但他的本能卻沒有勇氣當着另一個人的而再次掐住病人的脖子、用膝蓋壓住他的胸脯。

他站起來,轉過身,臉色和垂危的病人同樣慘白,不敢正視孩子那雙瞪得圓圓的眼睛,慢慢走出臥室,一反往常略帶悲傷的莊嚴神情,低着頭穿過客廳,把一條性命留在了背後--這性命絕不會給他任何榮耀。

一秒鐘以後,麗婭像個負罪的蛆蟲似地走進臥室,發現兒子坐在床邊,正用小手摸着父親的額頭。孩子猶如在波濤汹湧、浪花四濺的人海裏掙扎,但他的心告訴他應當把手放在造就其生命的人的前額上,正像剛才指使他走進臥室一樣。

也許正是兒子純眞的擧動使伊薩克的血液重新滿懷信心地在血管裏流動起來,二十天以後,他已經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似地坐在壁爐傍邊吃飯了,並且對經歷的可怕塲而沒有張揚。的確,除了他、兒子和善人以外,當地人都蒙在鼓裡,僅僅知道他從病危到死亡,從死亡到復生的過程,完全沒有意識到伊薩克經歷了從溫暖到寒冷、從寒冷到溫暖的另一個過程。祇有三個人心里明白,但這齣戲太深奧,太可怕,所以每個人的理解各不相同。伊薩克親眼看見了活人伸出的死神的魔爪;善人頭一次發現自己陷入黑咕隆咚的罪惡之井;小男孩呢,祇預感到有甚麼事情將要發生,究竟是甚麼事情,他一時還弄不明白。

時間緩緩流逝,當地人也漸漸把伊薩克的事忘到了腦後。做彌撒的照樣做彌撒,過安息的依然過安息日。

從此以後,三個人就如同對着平靜的湖面,看着裏邊映出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伊薩克看呀,看呀,最後看到了報仇雪恨;善人越來越感到罪孽深重,他看呀,看呀,最後看到了內心的恐懼;天眞無邪的小男孩祇看到了因爲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產生的痛苦。在他們所在的村莊這片平靜的海上,三個人形成了一個絕望的孤島。除了兒子請父親祝福、父親向兒子祝福、善人碰到伊薩克時含含糊糊問候一聲之外,他們互相之間無話可說。但是,每個人都提防善另外兩個人,看樣子誰都不肯放棄一勞永逸地驅散心靈的天空那片濃重的烏雲的時樣。

這個時機終於來到了。

善人去波巴德看望女兒和外孫。回來的路上,一直像影子似地跟踪的伊薩克突然猛撲過去。目擊這一塲面的祇有上帝和阿貝爾--阿貝爾也在跟踪父親,並沒有被父親發現。現在,他正躱在一塊大石頭後面窺視這塲爭鬥。

“不要殺……”

這是福音書裏的話。在福音書之外,還有另一部法典規定道德可以尋求别的途經實現,這一點善人自己知道得一淸二楚。

“不要殺……”

但是,伊薩克用善人在掐住他時同樣無情的目光望着對方。

“不……不……”

伊薩克比神父年輕、强壯。善人知道末日到了。現在,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脖子被兩隻鉗子似的人手緊緊掐住,胸脯上壓着的膝蓋有如一座人山。他拼命掙扎: 搖頭,伸胳膊,蹬腿:

“不……不……”

小男孩從人石頭後面看見神父的臉縮成一團,聽見他企圖掙脫絞索的短促的呼吸聲。

“不……”

兩把鐵鉗毫不放鬆,而且越夾越緊。最後一聲哀鳴之後,三個人都心安理得了: 伊薩克報了仇,雪了恨;善人不用再擔驚受怕;小男孩呢,終於明白了。

洛勃

“你輸了。”洛勃剛剛要進門,卡納瓦羅博士就直接了當地說。

“哎呀,博土先生,不是在開玩笑吧? ”

“輸了。”律師加强了語氣,用手一按,吸墨器擺動起來,“我是昨天下午得到消息的。我打電話到里斯本詢問,法庭說已經判決。”

聽到頭幾個字,洛勃就在律師門口停住腳,咬着濃密的唇髭下的上唇,手裏擺弄着帽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這麼說,我輸了? ”

“我剛才說過了。”

“連訴訟費在內,全輸了? ”

“全輸了。”

“好,不用管它。非常感謝。對方已經知道了? ”

“還沒有。那裏大槪兩三天以後才能得到消息。我是通過私人瞭解的。”

“那麼,我去告訴他……”

老律師卡納瓦羅停止整理手裏的卷宗,望着洛勃,過了一會兒才心平氣和地問道:

“你不是跟他不和嗎? ”

“是啊,可是有甚麼關係? 很快就會和好的。他贏了,我還有甚麼辦法? 去告訴他……”

“好吧,那是你們之間的事了。下星期三或者星期四你來一趟,算一算你欠多少錢。你知道,法律從來不肯原諒……”

“有的是時間……”

“喂,他們可以不太喜歡等待……”

“讓他們等嘛……”

透過眼鏡片,卡納瓦羅博士一直從洛勃那棱角分明的臉上揣摩他所說的每個字的含義。

“星期三或者星期四。”他又叮囑了一遍。

“可以吧。”洛勃答應着,半個身子已經到了門外。

時値一月,早晨的天氣卻像五月一樣,太陽昏暗,慘白,小鎭的一個個天窗都蒙上了一層薄霜,銀光閃閃。街道上,身穿大衣的人們匆匆走過。

“去吃點東西? ”等在卡斯特羅雜貨店的馬臘烏對他說。

“好吧。”

從洛勃的表情和擧止上,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焦躁。

“在阿雷亞斯飯店? ”

“好。”

“要是有燉肥腸就好了! ”饞嘴的馬臘烏提醒說。

“也許有吧。”

然而,沒有燉肥腸。

“這兒有魚。”飯店女老板在圍裙上擦擦兩隻肥胖的手,殷勤地說。

“熏魟魚? ”

“哎呀,我可是熏魟魚的行家……”老太太微微一笑,笑得讓人流口水。

“好,來一盤! ”

他們坐在一張舖着花格洲布的桌子上,像兩位親王似的美美吃了一頓。

“抽枝煙吧。”付賬以後,馬臘烏遞上一枝煙。

“好,來一枝。”洛勃憨厚地一笑,接過煙,又說,“我要先走一步。”

“怎麼? 我以爲你和我一起走呢,怎麼馬上就……”

“該做的事情都做了,現在就走。”

“我也不會躭擱太久,到財政局去一趟就……”

“財政局兩點才開門,那我就晚了。”

走出飯店,兩人在門口道了再見,馬臘烏神情有些茫然,徑直朝鎭中心去了;洛勃沿着小道直奔小橋,小道的盡頭便是通行卡爾瓦斯的公路了。

足有兩里路遠的山路兩旁盡是紅木樹,山上淸新的空氣和萬物的寂靜都難以平定洛勃的心潮起伏。他腳步輕快,彷彿騰雲駕霧,甚至聽不見染上紅木油的皮靴的鐵釘踏在石子路上發出的聲響。表面上,他像往常一樣回答遇到的所有人的問候。在羅布里戈斯,吃過熏魟魚後的乾渴使他走進一家酒館喝了半公升,酒館老板也沒有發覺他神情有甚麼異樣。

“再見,若奧大叔! ”

“再見,馬努埃爾。甚麼事走得這樣急? ”

“沒辦法……”他話還沒有說完,腿已經來到街上。

一直到卡爾瓦斯,他總是心事重重。一座座山丘向山後移去,維爾德羅河在耳邊汨汨有聲,幾隻石鷄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呼”的一聲飛起來。洛勃仍然默默地走着,表情嚴峻。

在卡萊倫,他離開公路,鑽進叢林,隨後往左拐,穿過一片栗樹林,便到了被奪走的礦井的入口。

他用尖頭鍬在懸崖上開出了這口礦井,祇有上帝知道流了多少汗水。黑咕隆咚的井口湧出的氣體和他呼出的氣一樣,熱乎乎的。他從大山的肚子裏掏出來的礦石和碎石跟刴碎的肉一樣顏色。一泓涓涓細水從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流出來,汨汨流下山坡,像是他身上的動脈被割破,流出了殷紅的鮮血。

任敎他虔誠地伏下身子,把兩隻滿是老繭的手伸進水裏,捧起滿滿一捧水,然後讓三個月辛勞得來的淸凉的液體從縫間流下去。

“你就留在這裏啦……”他自言自語地說,聲音很低。

接着,他站起身。如果說上次秘密探望礦井曾使他激動萬分,那麼現在已經平靜下來,頭腦淸醒了。至少回到家裏以後妻子和其他人都沒有發現他有甚麼變化。

“已經回來了?!”丈夫回來得這麼早,她有些詫異。

“回來了……”他坦然地回答道,“一到那裏就把該做的事都辦了,還留着幹甚麼? ”

“怎麼樣? 律師怎無說? ”

“他還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暮色降臨,天漸漸冷了。安詳的暮靄中蘊着深沉而又五味俱全的奧秘。

“晚安! ”

“晚安,羅莎太太。”

她是吉安斯的老師,剛從阿馬蘭特來此地任敎不久。跟她寒喧幾句之後。洛勃就到後院去看剛剛出土的豌豆。

“馬努埃爾,我可以端上湯了嗎? ”

“端吧。”

他走進屋裏,坐下來,捧起湯碗美美喝了幾口,而心裏卻仍然七上八下。妻子對他默然沉思的表情已經習以爲常,沒有發現任何絲蛛馬跡。

“你還要躭擱很長時間嗎? ”晚飯後,看到妻子還在燒火,他問了一句。

“還得洗餐具呢。”

“我有點睏了……”

“那就上床睡覺吧。”

麗達把屋子淸掃乾淨,看見丈夫一動不動,睡得正香,就連她上床睡覺也沒有發覺。

第二天一早,他像往常一樣頭一個起床,洗瀨完畢,從籃子里抓了塊硬麵包就着白酒吃下去,就到客廳取槍。

“我出去轉一圈。”

“今天? 我以爲你要給葡萄園鋤草呢……”

“我走了……好像阿爾卡里亞那邊有兔子……”

看到丈夫穿過塲院朝街上走去,沒有吹口哨叫狗跟着,麗達感到有點奇怪,但沒有在意。

儘管天剛蒙蒙亮,天氣已初見端倪: 比頭一天更晴朗,更寒冷。翻地和培土的好時機。水窪裏結上了一柞長的冰塊。

洛勃腳下的小路像水晶一樣淸澈。走過的地方,被冰掛壓得低頭彎腰的小草挺起了胸膛。他全神貫注,腳步輕盈,肩上背着火槍,槍口對着地面。卡爾瓦斯一帶人們起得早,他不想被人看見。還好,等天已大亮,人們像扇面一樣在田野上鋪散開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危險區了。

巴勞斯家族的莊園在村莊一邊。有圍牆圈得嚴嚴實實,在法庭上奪走了他那口礦井所有權的卡濟米羅先生整日在那裏勞作。現在,他正在路邊修剪葡萄藤,淸一色的莫斯卡特爾良種葡萄。到了九月份,從這裏會運出一桶一桶的又甜又香的葡萄。從日出到日落,這位腰纏萬貫、詭計多端的人總是在地裏勞作。誰也不明白,旣然不離開土地一步,他怎麼竟能把整個葡萄牙弄到手。

爬上席爾維里尼亞山丘,洛勃隱隱約約望見了他躬着身子的敦實的身影。洛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朝前走去。

過了弗爾門藤斯十字路口,小路鑽進山包之中,一百米以外才重新看到地平線。但祇能從一面看到,另一面是莊園的圍牆。圍牆裏面,奪走礦井的竊賊正埋頭修剪葡萄藤。

洛勃又朝大門口方向走了幾步,透過栅欄往裏窺視,精確估計從哪兒向那傢伙瞄准射擊,隨後不慌不忙地走到那里,爬上圍塲。

卡濟米羅先生蹲在葡萄畦裏,正以將來的名義犠牲眼下的舒適,一心想早早喚醒沉睡的葡萄藤,以獲得更豐厚的收成。他太專心致去了,竟然對周圍的一切全無覺察,直到洛勃大喊一聲,他才站起身來。

“我來了! ”洛勃直挺挺地站在牆上,瞄准了對方,“鎭上給你帶來了這個口信……”

槍響了,卡濟米羅先生應聲撲倒在葡萄藤上。太陽從山脊後面浮出來,給寒冷的冬天抹上一層春天才有的金黃色。

洛勃跳下牆,繞道倫泰羅返回家裏,把獵槍扔進一口井裏,對妻子說:

“我們的官司打輸了,那騙子已經到上帝那兒報賬去了。現在我到弗爾門特羅斯去,看格里洛能不能給我弄點錢。今天晚上我就越過邊境。從維科走,甚麼也不帶,走快點,誰也不會懷疑。你留在家里,在得到我的消息以前甚麼也不要說。再見吧,不要哭。”

節目

埃費米亞女神節快到了,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美夢。

諾布雷想跟馬科里諾淸算一筆老賬,出出積年的怒氣;他的妻子打算還鬧牛瘟時許下的願;女兒呢,則是在露天小廣塲讓戀人摟着通宵達旦地跳“靑甘蔗舞”。

儘管農活繁重--漚肥、施肥、培土、收馬鈴薯--,但每想到那個遙遠的日子就把一身的勞累忘到九宵雲外。諾布雷覺得已經洗凈了馬科里諾給他留下的“胆小鬼”的惡名;露西婭似乎正在女神廟裏祈禱,得到了女神的祝福和保佑;奧蒂麗婭想到在托洛澤羅樂隊的伴奏下緊緊挨着情人溫暖的胸脯,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

“什麼時候去鎭上呀? ”兩個月前姑娘問道。她想的是買條新毛料裙子。

“早着呢……”父親回答說。其實,他想買一條帶五個金屬飾環的腰帶,祇是不肯說出口罷了。

一年以來,三個人都偸偸爲這一天攢下了點兒錢,但各自保守秘密,心裏樂滋滋的,表面上不動聲色。諾布雷賣牛得了十八張鈔票,悄悄藏起一張;妻子從粮囤裏拿出了兩袋燕麥,私下賣給了麵飽店;奧蒂麗婭跟收購葡萄酒的商人約好,稱量的時候少算一桶。

各自的心事都需要一筆額外花銷,而這筆錢又絕不能列入家庭的正式開支。諾布雷想請朋友們大吃大喝一頓--必須讓他們知道,他諾布雷是個有臉面的男子漢--,但又不願意向妻子要錢。妻子呢,除了還願以外,還想向女神廟施舍一些錢,並且覺得這種純屬對神明虔誠的些須小事沒有必要告訴丈夫;姑娘對各種可能出現的情况早有準備: 如果小伙子請她喝杯檸檬汁,那麼她至少該回贈一杯啤酒。有來有往,投桃報李嘛……

每個人心裏都明白,其他兩人的口袋都不是空的,一旦有什麼事情他們絕不會受窘。可是,爲了保守自己的隱私,情願對他們那些錢的可疑來源佯裝不知。全家三口人玩的是孩子們捉迷藏的遊戲,並且玩得非常協調。

就這樣,三個人各自帶上錢,穿上新買的或者剛剛漿洗過的衣服,在節日的頭一天上路了。

埃費米亞女神廟落坐在山崗上頭。山頂上有片空塲,節日慶祝活動就在幾棵千年栗子樹下擧行。看吧,各地來的人都集在這裏,各村莊都支起爐灶烤羊,還有吉昂埃斯和阿巴薩的葡萄酒,法瓦略斯的小麥,馬卡良和薩布羅薩的甜食。各敎區的人都挑來了貨擔,兩個樂隊來助興,七位神父當塲布道。總之,聖者和凡夫俗子握手言歡,人人都友好相處。天似乎低了一點,山好像高了一些,誰也弄不淸自己究竟屬於哪個階層。酒足飯飽,把帶有女神像的布條往帽子上一纏,任何男子漢都會覺得無所不能: 殺死他人或者虔誠地吃聖餐。同時可以聽見兩種截然相反的聲音: ““我主萬歲”的祈禱和粗卑的詈駡。現實的世界和虛幻的天堂之間的界碑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不論是誰,也不管他懷着什麼目的而來,祇要誠心實意,在這個亂亂哄哄、充滿矛盾的海洋裏都能如願以償。

諾布雷、他的妻子和女兒正是這樣。他們各自的頭腦中都有個明確的打算,任何別的建議--不論是多麼吸引人的建議--都不能讓他們改變初衷。

“好吧,我去干我的事了……”剛吃過午飯,露西婭就想脫身。

她篤信埃費米亞女神,喜歡獨自一人跪在女神腳下,敞開胸懷,慢條斯理地訴說心事。

“我也想到那邊跟幾個熟人談談……”丈夫說。當然,他不肯透露要去找仇人尋釁。

“剩下我一個……”姑娘裝出一副忍受不了孤獨的樣子,”不過,總能碰到村裏的人……”

“去吧,好好玩,但不要胡鬧……”母親警告說。

“別擔心,誰也吃不了我! ”

三個人各奔東西: 諾布雷朝堆放着酒桶的地方走;妻子像一顆出膛的子彈似地向小廟飛去;女兒也轉身就走,但方向與父親滋事和母親行善的地方不同。

“哎呀! ”姑娘還沒有看見萊昂內爾,就聽見他大聲歡迎。

“嗯? 是你! ……我還怕……”

兩個人早已約好要跳個痛快。不等互相問候完畢,已經摟着團團轉起來。

“你來得好啊! ”見諾布雷走過來,馬科里諾就趾高氣揚地喊了一聲。諾布雷精神抖擻,腰上繫着新皮帶,胸前掛着銀表鏈,腳上蹬着喇叭口皮靴。

“噢……”

祇有女神默口緘言,用玻璃球眼睛從神龕裏望着跪在腳下的虔誠的女信徒,聽她不停地禱告。

天黑下來,慶祝節日的塲地成了嵌在黛色的山崗上一盞充滿生命活力和熱烈激情的明燈。音樂拚命地響着,炮竹像梯恩梯炸彈一樣在空中開花,舞伴們掀起團團灰塵,偶爾發生一兩起爭吵。棚子下面,人們大吃大喝,打牌賭博。

“咱們到那邊……”萊昂內爾神魄顚倒,對情人說。

“那邊……哪裏? ”姑娘問了一聲,但已經無力抵御“那邊”的誘惑。

“往前走……那邊。”

“混賬東西,今天非跟你算賬不可! ”諾布雷擧起拳頭,大聲吼叫。

“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爲我們這些罪孽深重的人……”

每個人都忙於自己的事--自己的愛情、仇恨或者虔誠--,全然無暇顧及別人幹什麼。

夜深了,逐漸有人受不了一天的勞累和睏倦,隨便找個地方睡着了。敎堂裏頭和前面的小廣塲上,人們橫七豎八席地而卧,像一羣混雜的牲畜。孩子們張着嘴打鼾;老太太們腰酥骨軟,四肢叉開,露出乾癟、靑筋暴突的大腿;姑娘們圓圓的胳膊一動不動,在爆竹響起的瞬間閃閃發光。人們身邊放着盛食品的籃子或者走路拄着的棍子,有的人身邊還躺着放焰火用的銃炮,活像一件件戰利品。

“哎呀,我的上帝! 我的靈魂之主! 今後我可怎麼辦呀? ……”奧蒂麗婭呻吟着。

“好啦,現在總算讓你明白誰是胆小鬼了! ……”諾布雷粗聲野氣地喊。

“拯救我們吧,女神,慈善的生命之母……”露西婭低聲祈禱。

被毒辣辣的太陽晒了整整一天的石頭和土地仍然燙人,像是炙熱的土星。有人在怨嘆錯走了一步,有人在大吹大擂,得意洋洋地誇耀自己的豐功偉績,個個都同樣興致勃勃、忘乎形骸,但似乎有什麼東西--也許是隨着夜幕降下的黑暗--使他們的擧止和心靈不像原先那樣平靜。

“我發誓……”萊昂內爾有氣無力,欲言又止。他指的是答應跟奧蒂麗婭結婚。

“毫無疑問,你不亞於他……”. 諾布雷與對手較量之後,朋友們說。雖然這種說法未免有點含糊其詞,但畢竟承認了他的驍勇。

“阿門……”露西婭聽見了自己雙唇間發出的聲音,感到靈魂像還淸了一筆債一樣輕鬆坦然。

一家三口人約好,凌晨時分,節日慶祝活動結束之後,在一起吃點東西,喝點酒。果然,最後一輪爆竹剛剛在空中響過,化作一團煙雲,三個人都來到了約定地點,個個筋疲力盡,由於睏倦和飛揚的塵土而眼睛通紅,口袋裏的私房錢花了個凈光。

山巒在靜靜的晨曦中醒來,顯露出寬闊的輪廓,熄滅了人們頭一天晚上心中燃起的紛亂的激情之火。空中瘋狂旋轉的焰火曾使人們歡欣雀躍,現在卻成了模糊的記憶,像一個個沒有軸的車輪。一片片酒後嘔吐的污穢、到處可見的骨頭、西瓜皮和人糞屎表明他們豬狗般的生活。衣衫襤褸、缺胳膊少腿的乞丐又開始苦苦哀求,一羣羣蒼蠅遮住了他們化膿的傷口。疲勞和庸懶摧毁了人們的身體、意志、虔誠的信念乃至希望。長途跋涉來歡度節日時那一張張紅樸樸的臉都變得蒼白,顯出失望、痛苦和難以啓齒的懊悔。

“這個節日過得痛快……”姑娘盡量掩飾心中的沮喪。

“是啊! ”父親乾巴巴地回答說。

“可是,我覺得去年過得更好些……”母親膝蓋上出了血,壯壯胆子提出異議,“等一會兒看看聖像遊行怎麼樣……”

人人迴避殘酷的現實,心中都失去了希望的支柱。不錯,諾布雷打了對方,但也挨了打,馬科里諾那幾拳使他直至現在還不能爲發泄了胸中的悶氣而高興,要麼打斷了一根肋骨,要麼胸腔某個部位受了傷。露西婭還了願,膝蓋上還沾着地上的粗沙粒,現在感到像個壓癟了的皮風箱一樣喘不過氣來。姑娘呢,祇想着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失去了貞操--至於那塊石頭在那兒,她自己也弄不淸了。

儘管如此,三個人還是塡飽了肚子,睡着了,以便積蓄精力,在第二天繼續享受盼望了整整一年的埃費米亞女神節。

邊界小村

夜幕降臨,富恩特斯(1)鎭城堡那冷峻的輪廓隱沒在黑暗之中。

邊界小村醒來了。

首先,瓦萊蒂姆家的門“吱吜”一響,從裏邊溜出一個穿黑色仿天鵝絨外衣的瘦小的人影。他剛剛走了五六步,就消失在夜色裏。

接着,薩比諾那尖尖的鼻子出現了。他活像個剛剛鑽出洞的老鼠,左邊聞聞,右邊聞聞,猶豫片刻,眼睛眨了六七次,等適應了黑洞洞的夜晚,才輕輕邁出了門檻。

臘拉的一隻胳膊在洛依沃斯冷不防挨了若澤一刀,至今不能動彈,像什麼物件掛在肩上。他走到院子裏,聽過母親在屋裏囑咐什麼,便胡亂回答了一句,悄悄出了門。

薩爾塔長得像個侏儒。他偷偸從家裏跑出來,走到街頭的十字架前,在胸前劃個十字。後來他到哪裏去了,誰也看不淸楚。

伊莎貝爾這姑娘呢,總是帶着一副要去給兒子洗尿布的那種神氣。夜裏十一點,富恩特斯隱隱傳來沉悶的鐘聲,她就出發了。先是若無其事地在台階上站一會兒,彷彿躋身於羣星之中,然後和其他人一樣消失在漫漫的黑夜裏。

儒利奧·莫依南特掀開門帘,坐到台階上,盡量把那條半截腿安放得舒適一些,然後一連幾小時在黑暗中朝一個讓他牽腸掛肚的人張望。自從法烏斯蒂諾在尼亞斯山飲彈身亡後,他成了當地的旗手。不料有一天禍從天降。他正得手,一條叫奔卡的狗衝過去,咬得他腸子都流了出來,還叼住他的一條腿硬是不肯鬆口。兩個人--不,一個人和一條狗! --這樣拉着扯着回到邊界小村的時候,好像這世界就此完結了。但是,天無絕人之路,他還有個兒子,名叫若奧。現在,每當小伙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路上,他就坐在門口朝兒子去的方向張望。

一連幾小時,不斷有人出村。那些似乎被人遺忘了的人也陸續溜出貧寒的小屋。直到再沒有一個動得了的成年人,邊界小村才安靜下來。

怪事一莊: 村裏人煙稀少了,但並不因此而空虛,反而更充實了。整個村莊沉浸在緊張的盼望氣氛之中。村莊小得可憐,房屋簡陋,而且千篇一律,隱沒在花崗石山巒的褶皺之中,自然不爲世人所知。但是,小村與富恩特斯之間那幾小時的路程卻深深牽動着人們的心。究竟誰先回來呢?

在每一百次當中,有九十次是伊莎貝爾頭一個回村。她的腳輕捷得像天鵝絨! 可有的時候薩比諾也能佔先。他總是用鼻子在空中聞着,對着油燈燈光眨眨眼睛,才走進屋裏。全身都濕透了,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像烈酒一樣能讓人醉倒。

“快! ”

妻子屛住呼吸,接過口袋,塞到床底下,忙着去做飯。過了一會兒,夫妻之間開始一問一答:

“瓦萊蒂姆呢? ”

“獵槍鉛彈。已經過來了。”

“臘拉呢? ”

“一箱香檳酒,繞到弗爾諾斯回來。”

“薩爾塔呢? ”

“到托爾內羅斯去了,明天才能回來。”

“伊莎貝爾呢? ”

“綢緞。離開帕迪里亞的時候,她圓墩墩的像個孕婦似的。”

隨着薩比諾長長的脖子上喉結上上下下,隨着碗裏的湯漸漸喝完,隨着夫妻間的問答,還沒有回來的幾個人陸續鑽出神秘的黑夜,在若安娜和邊界小村焦慮的目光下出現: 若奧·費利克斯和馬克西米諾。

如果有誰沒有回來,由於邊界小村所不理解的法律被槍彈擊中,永遠留在那邊,那麼小村的心會顫抖,但決不會猶豫。打從開天闢地以來,人們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儘管心頭帶着悲傷,外衣上掛着重孝,但祇要天一黑下來,他們又繼續幹同樣的活計。謀生在一切不幸和法律之上。况且,由於當地人命運祇能如此,邊防警察最後也覺得一連幾小時在黑暗中履行冷酷的職責與情理相悖。偶爾雙方--警察和走私者們--在伊納西奧的小酒館碰面,這時他們都一板正經地談論哪種謀生手段更好;是警戒邊界小河領國家的薪俸呢,還是越過邊界小河賺錢糊口。

然而,時間一長,總會有人員調動或者換防。新來的人面目不同,想法各異,兩股力量之間達成如此完美的和諧與默契總需要一些時日。要是新來的人非常固執,那麼讓他暫時固執吧,無非是像點着火藥槍的引信一樣,轟然響上一聲,最終無一例外地要平靜下來。

人員調動在邊界小村產生的不和諧的音符當中,洛巴羅的情况最爲糟糕。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小伙子是米尼奧地區人,習慣於家鄉的實證主義心理: 一塊水田、幾頭牛、幾株葡萄,面色紅潤的敎區長在陽台上布道,復活節向上帝祈禱。另外,他還是個新手,由於富有當地色彩的現實才當了警察: 固定的收入,退役後仍領全薪。所以,他認爲邊界小村並非久留之地。剛在哨所報到完畢,他就在村裏轉了一圈。這裏極其簡陋的房舍和當地人忘記了生活似的躺在地上晒太陽的景象使他大感不解。

“這些人都以什麼爲生呀? ”他問一個老警察。

“走私。”

“走私?!全都幹這個? 那麼,土地呢? 莊稼呢? ”

“土地?!在石頭上種莊稼? ”

洛巴羅還想問問這裏是否種玉米和燕麥,問問土地如何--他還沒看過當地的土地,但肯定會有,因爲在他頭腦中,沒有水田和菜園人們就不可能生存。看到洛巴羅詫異的樣子,老警察不想再跟他多費口舌:

“這裏不種莊稼,山上祇出泉水,祇出泉水。其他嘛,祇好靠他們到富恩特斯去找了。”

雖經對方解釋,洛巴羅仍然無法理解邊界小村及其命運。第二天,他就像隻狗似地沿小河執行警戒任務了。義務高於一切,在一切之上。他巡邏的這一地段倒也不難發現情况,祇要有人扛着包袱踩過,連地上的小草也會發出響動。他那警犬似的耳朶一旦聽到,要麼對方立刻站住,要麼罪有應得,連天上的上帝也救不了地上的信徒。在十五天的時間裏,法貢德斯胸部中了兩槍,阿爾比諾挨了兩槍托,加斯巴爾險些喪了命。要不是瞄準的時候腳下打了滑,非把他的腦袋穿透不可。子彈離他的太陽穴僅僅半拃遠的地方飛過去了。

然而,邊界小村終將贏得這塲戰斗。首先,人心不論多麼堅硬,總會有一處薄弱的地方讓溫情鑽進去;再者,謀事在天,成事在人嘛。

情况正是如此。

一個星期天,邊界小村擧行節日慶祝活動。洛巴羅雖然與當地人格格不入,並且情緒欠佳,但那天正値輪休,終於抵御不住誘惑,在正熱鬧的當兒來到了。你想想,是誰身披金色的陽光鑽進了他的眼帘? 伊莎貝爾! 那姑娘能讓任何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屛住呼吸。二十二歲,好像剛出生二十二天一樣嬌嫩。每隻胳膊,每條腿,每個乳房都讓人饞得忍不住舔舔嘴唇。洛巴羅也正値靑春年華,况且不是鐵石心腸,那麼愛情之火自然一點就着。於是,一天結束的時候,洛巴羅已經判若兩人。他那救世主的神氣飛到了九霄雲外,甚至對邊界小村也刮目相看了。要不是那可恨的農夫本能……一段時間以後,雖然兩個人如膠似漆,一起上了床等等,但不要臉的家伙竟然還說出這種話來:

“我非常愛你,愛得勝過一切。但是,如果碰到你帶着貨物過來而且不肯站住,我像對其他人一樣,開槍射擊。”

伊莎貝爾笑了:

“眞的? ”

“眞的。”

“打我?!”

“即便是我親生母親也……”

兩雙互相摟抱着的胳膊凄然鬆開了。第二天,洛巴羅又去那溫暖的窩,發現門緊緊關着。

小村的生活在夜間進行,洛巴羅又固執己見,所以一連幾個月小伙子都沒有見到姑娘的面。姑娘盡可能越過界河,小伙子盡可能在界河巡邏,防止有人偸越。

邊界小村拭目以待。

一直至聖誕節前,生活照舊依然。

聖誕之夜,人們久已預料的事情發生了。一部分警察請假回了家。人人都想圍着暖烘烘的壁爐和全家人安安生生、歡歡樂樂地共度節日。唯獨洛巴羅一絲不苟,堅守崗位。

飄飄揚揚下起了雪花。天氣太冷,從嘴裏呼出的氣馬上就結成了霜。從油布雨衣裏往外看去,一片銀白的世界,如夢如幻。天空靜默不語,似乎比平日高了一些。面對這神奇的景色,洛巴羅感到身體的各個部分都不由自主地鬆弛下來。要是在家鄉米尼奧,遇上這樣的夜晚……可惜伊莎貝爾成了走私犯……又是在這種地方遇到她……要麼等以後退了役……甚至現在也行……

他心情激動,在茫茫的白色靜謐中忘乎形骸。

但是,在血肉之軀內還有那警察的靈魂仍然警惕着四周。剛剛踏上那條沒有石頭的路,狗一樣靈敏的耳朶就提醒他即將傳來腳步聲。

他完全淸醒過來。

“嚓,嚓,嚓……”小河那邊有人踏着雪地走過來。

是哪個鬼東西? 卡帕里托? 不會是他。冰天雪地,卡帕里托才不肯出門呢! 薩穆埃爾? 也不會,他更粗壯。可能是格列里科……對,因爲和他身材差不多的科里斯多萬到塞卡村會戀人去了,洛巴羅親眼看見他走的……

那人沒有停下,徑直朝他的槍口走來。

“嚓……嚓……”

洛巴羅外面凍僵了,但祇要看見有人朝小河走過來就激動得渾身燥熱。他等待着。當腳步聲沉入水裏,到了這邊河岸的時候,綳緊的神經突然爆發了:

“站住! ”

但是,命令聲的刀刄連飄揚的雪花也沒有砍斷。他感到自己反而撲通一聲倒下了,似乎有人緊挨着他開了一槍。

他又喊了一聲:

“站住! ”

一個疲憊的聲音鑽進他的心窩:

“是我……

“你?!”

“是我。可是連私貨也沒有帶回來,來不及了。”

“你? ”

“眞的是我。剛才說過,沒有帶走私品,來不及了。”

假若把盲目而冷冰地履行職責的洛巴羅換成另一個人,他肯定會跑過去把桀驁不馴、渾身雪花的心上人摟在懷裏。但是,洛巴羅是警察,正在警衛着邊界,所以立刻壓滅了血管中的火焰,又大喝一聲,不許走過來的人再邁一步:

“我再說一遍,站住! ”

對方又開口了,語氣親切,句句帶着奇特的溫情飛進洛巴羅的耳朶:

“你别喊了,喊也沒有用。我腰上沒有帶什麼,是一個人;本打算,打算……可是到了富恩特斯,突然肚子痛得勵害……要不是拚命拖着兩條腿往回走,孩子就生在西班牙了。你願意嗎? ”

洛巴羅的心受不住如此强烈的冲擊。兒子! 女走私犯肚子裏有他的兒子!

但是,他重又冷靜下來:

“喂! 別想騙我! 到了警察所我不能對你說究竟是人還是綢緞。好,跟我走! ”

在洛巴羅眼裏,站在雪地上的姑娘是個難解之謎。不過,警察的職責是警衛邊界。

“你這個人哪,讓我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你看,要是肚子再像剛才似地痛起來,就會在這兒……”

洛巴羅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直到把伊莎貝爾關進簡陋的警察所的卧室,他還指望出現奇蹟,從姑娘身上發現走私的綢緞。

然而,荒唐的固執態度遠不是邊界小村的對手。卧室裏剛剛傳出一聲痛苦的呼叫,洛巴羅就一敗塗地了。

他六神無主,像個瘋子似地團團轉,偶爾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着靠近卧室門口,充滿深情而又低聲下氣地叫一聲:

“伊莎貝爾……”

突然傳出一聲尖利的呼喊,他心頭一陣緊縮,不由自主地接連後退了幾步。

心情漸漸平穩下來,隨後是沉重的寂靜。嬰兒甜蜜、純潔的哭聲飛進耳朶。他欣喜若狂,不由地流下了淚水。

他又走到門口:

“伊莎貝爾……”

女人用疲憊不堪的聲音說讓他進去。

第二天天一亮,邊界小村在這塲較量中大獲全勝。洛巴羅辭了職,和姑娘結合了。啊,邊界小村的生計原來如此,旣然無法糊口,除了按當地規矩辦事又有什麼辦法呢? 當走私者!

從此,兩人開始幹同樣的行當。洛巴羅從維科鎭販來獵槍和鉛彈,伊莎貝爾仍然把綢緞圍在腰裏,用汗衫蓋住--穿過界河的時候,誰也說不淸她是孕婦呢,還是腰裏藏着綢緞。

馮非凡 譯

【註】

(1)富恩特斯: 與葡萄牙毗連的西班牙邊界小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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