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現代詩選萃

高戈*

小引

我1991年初着手選編一套《澳門文化叢書》,接到一册從里斯本寄來的詩稿《葡萄牙現代詩人二十家》(姚京明譯),有點喜出望外。澳門的華人都熟悉葡萄牙大詩人賈梅士的名字,但賈梅士的《葡國魂》到底寫了些甚麼,知道的人恐怕極少。至於說葡萄牙的現代詩人是甚麼樣子,葡萄牙現代詩人的面目如何,澳門的華人就更加惘然了。我自己也在拚命打聽葡萄牙現代詩壇的消息,然而碍於語言的隔閡,尤其是現代詩多半令譯者搖頭,想窺探個一半爪亦困難得很。澳門文化司署曾經出版過葡萄牙現代大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1935)的詩集(中葡文對照本),看來並沒有引起澳門華人社會的注意,甚至連澳門華人詩壇也反應闕如,似乎沒有人對葡萄牙的現代詩感興趣。我想,這種情况並非全由文學冷感症所致,而是在澳門向來缺乏葡人和華人之間的文學交往,儘管有些葡人知道李白和艾靑卻不曉得澳門平均每平方公里有兩位華人現代詩人,而澳門華人即使懂點葡語的也不會想到葡萄牙詩人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於是就各奔前程,甚至世世代代老死不相往來。

其實,葡萄牙跟中國一樣,向來就是一個“詩國”。當然,葡萄牙沒有中國那麼悠久的歷史,但它在中國宋代的時候才“立國”,差不多到了元末明初就出了一位大詩人賈梅士跑來澳門,這確實是了不起的事兒。據說,葡萄牙人作爲一個“詩的民族”擁有大批詩人站在不同時代的頂峯,而在現代詩壇更是精彩迭出名家紛呈。我初讀《葡萄牙現代詩人二十家》即有很深的感受,覺得葡萄牙現代詩人跟我們一樣充滿了對於人生處境困窘的反思和對人類生存的終極關懷。除了詩歌語言的組合符碼不一樣之外,葡萄牙現代詩人與澳門現代詩人的脈搏和呼吸是頻率相同共鳴共通的。因此,我想借此機會向澳門詩友和文學愛好者介紹幾位葡萄牙現代詩人的出色作品,可能是一件很値得做的事兒。但有一點必須先此交代的是,本文主要引用了姚京明先生的譯詩,某些地方則根據幾位葡語專家朋友的意見酌情加以修飾。倘出現歧義或不當之處,文責應由我負,謹此尚祈讀者不吝賜敎。

約瑟·高美士·費雷拉:

夢想是我們的武器

有人以爲戰勝了我們

祇因爲我們老呆在這裏

饑腸辘辘衣不蔽體

重新失去蒼穹和土地

祇能偸偸乘着月亮

撿拾掉在地上的爛菓子療饑

然而錯了

我們還有一種閃亮的

戰鬥武器--

夢想

……就是那幫沒有傷疤的

遠離鬥爭的傢伙

把土地圈給公羊踐踏

還使用鵪鶉蛋

爲老爺們的眼珠鍍金

千眞萬確我們在夢想

即使面臨火山爆發的塵雨

我們的船沒有舵

因此迷失了航向

但誰能擊破我們的夢想呢

對啊伙伴們

我們的夢想

我們夢想

而夢想就算行動

約瑟·高美士·費雷拉(José Gomes Ferreira,1900-)十八歲就出版第一本詩集《山中百合》。早期追求形式主義的唯美詩風,後來變爲超現實主義詩人,但不拘一格,也汲取新現實主義的養料。他不僅是個著名詩人,也是個知名度很高的小說家。其作品傾向於表現人類的痛苦和揭露社會的不公正現象。

《夢想是我們的武器》一詩用反諷的筆法鞭笞了沉溺於夢想的葡萄牙人由此失去了戰鬥力而一蹶不振的可悲處境。詩人在另一首題爲《葡萄牙,恐懼之洞》裏發出了同樣的警報,他把祖國形容爲“恐懼的洞穴”,那裏“蝙蝠們懸於壁龕”於睡眠狀態中吞嚥“孤獨的秘密”,“是恐懼使動物們結成一體/特别是在愛與棄的生網中/假寐裝死的/時候”。詩人對於自己民族積弱不返的反思,可謂痛苦不堪,發人深省。

阿明多·羅德里格斯:

馬隊

我沒停歇

發狂一連騎了七匹馬

第一匹是灰色的

具有深不可測的夢幻

第二匹是黑夜的顏色

四隻銀蹄閃爍發光

第三匹祇是一個謎

第四匹有痛苦的色澤

第五匹雙目燃燒

祇留下蹄響和驚嘆

第六匹我不明白

是馬 還是風

第七匹疾馳若飛

顏色莫辨

路途越遠我越能把握

自己奔向前程的距離

每一個希望都是結束

每一次結束又是開始

阿明多·羅德里格斯(Armindo Rodrigues,1904-)曾參加新現實主義運動,曾經出版過八卷本的《詩集》(1970-1976)和《探詢的詩人》(1979)。他的詩觸及人類荒誕的處境,但認爲“荒誕是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旣不屬於癲狂,也不屬於石頭”(《在希望微渺的地方》)。儘管人類生活孤獨,然而未來尚存;因此他的詩歌多半表現回首過去的苦悶和面對未來的嚮往,永遠懷着一種“無望之希望”的矛盾心情。但詩人勇於進取的探索精神爲其作品透露了若干亮色,詩行裏處處有渴望生活的夢幻和熾熱的追求。

索菲婭·德·梅洛·布雷納·安德雷森:

你是誰啊

你是誰啊從夤夜裏走來

脚踏着一路銀色的月光

頭上頂起樹葉沙沙歡響

和諧的節奏來自你的足音

那萬籟俱寂的周遭

因你的蒞臨而驚醒

夜的故事是你手臂的姿勢

風的氣息是你靑春的年華

而你的步履是一條路的完美

索菲婭·德·梅洛·布雷納·安德雷森(Sophia de Mello Breyner Andresen,1919-)是一位獨具特色的抒情女詩人,在葡萄牙現代詩壇上佔有重要的地位。她異常敏感的詩歌觸角善於細膩地勾勒內心世界的顚動,因此被稱爲“表現感覺的一面魔鏡”。《你是誰啊》一詩疑幻疑眞地傳達和描畫了渴望愛情的微妙心理與一往情深的純眞境界,情景交融,沁人心脾。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這位曾入里斯本大學攻讀古典哲學的女詩人,在她沉醉於詩歌創作的時候常常引發自己對祖國命運的沉思,而使她的抒情詩染上了哲學反思的冷光。有一首描寫葡萄牙人的短詩說: “這些向着大海前進的人/在大海中埋葬了他們黑色的船/如同埋下一把利劍/然後靠少許的麵包和月光生存”(《盧西塔尼亞》)。另一首《流放》則說: “當我們的祖國被抛進死寂和冷漠/不再屬於我們的時候/甚至大海的聲音都是流放/甚至縈繞我們的光明都是栅欄”--這也顯露了憂患意識在葡萄牙現代詩人的心中佔據何等沉重的一面,似乎在直接尋覓外在世界的某個對應物;然而他捕捉意象的詩性語言卻投影於另外一個超驗的世界,用紛呈的意念去建構現代詩的神秘空靈意境,往往令人突然叫絕,回味不已。

《等待》一詩眉目淸楚,精幹、簡潔、直截了當,意象淸晰、爽朗,但全詩的隱喩特徵突出似乎全詩一丁半點的晦澀和含糊其辭的地方都沒有。我等待你們直至萬籟俱寂,直至一塊石頭碎裂開花,這祇不過是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也要等待你的意思,奇卻奇在還要等到一隻鳥飛出我的喉嚨,而且那隻鳥還要在寂寥中消失,又重新回環往復至萬籟俱寂的狀態。而那隻鳥是信念與理想的象徵,抑或愛情與靈感的借喩,或者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祇不過是一首純意念語言表現的詩,如此一目瞭然而又意蘊無窮的詩應該成爲現代詩的一種表達典範,値得澳門現代詩人虛心借鑑、認眞吃透。

約瑟·雷吉奧:

痕迹

我夢想一日之愛,

不! 我夢想一時之愛,

當我夢你的時候,

是誰把我送回去?

你有何等悲苦,

爲何至今不散?

如甜蜜冷漠之光,

於太陽熄滅之後,

尚在天外旖旎逗留!

約瑟·吉奧(José Régio,1901-1969)曾在1927年創辦《現塲》雜誌,鼓吹現代主義,成爲葡萄牙文壇的顯赫人物。他的才能是多方面的,涉及小說、戲劇以及美學和文學批評等領域,作爲一位詩人則以注重內心律動、表現情感升華爲其特色。《痕迹》一詩描摹詩人追悼愛情的悲苦,在一個凈化的神聖的境界裏追念所愛的幽魂,眞是令人神傷之餘,又爲之心動不已!

費爾南多·佩索阿:

自我剖析

詩人是一個僞裝者

裝腔作勢十分巧妙

竟至於僞裝痛苦

會使你感同身受

讀他詩篇的人們

全爲詩中的痛苦心顫

並非詩人有雙重的痛苦

而是你缺乏痛苦的體驗

就這樣在環形的索道上

纜車飛馳

愉悅着理性

這纜車被稱爲心靈

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1935)是賈梅士之後葡萄牙現代最偉大的詩人,爲葡萄牙現代主義詩歌的先驅,早在1915年即參與創辦《俄爾浦斯》雜誌,爲推動葡萄牙現代詩的發展貢獻甚大。

“我的感知就是思想。”這句詩人的名言旣是他的創作綱領又是他的風格標誌。佩索阿憎惡浪漫主義的虛情假意和空洞無物的自我誇張,强調詩歌的感性力量。他一生關注祖國和人民的命運,但自身卻終生不能擺脫悲愁絕望的折磨,在世時祇出過一本英文詩集《使命》,死後他的十多部詩稿才陸續追印。《自我剖析》一詩反映了佩索阿的創作主張,祇有出自心靈的謳歌,才能打動人心。他强調憑感覺神馳詩境,“我寫下的文字/並非俯拾於脚前/擺脫自身的羅網/橫眉冷對輕浮淺薄”(佩索阿詩句)。寫詩强調感覺是不是就是“跟着感覺走”呢? 我認爲現代詩首先必須“跟着感覺走”,但應該同時在“超越感覺之上”的地方走。這就像佩索阿描寫他鄉村鐘聲的詩句那樣: “你的每一次撞擊/整個在寥廓的天空轟鳴/我感覺過去更加遙遠/我感覺思念縈繞身邊”。

* 現任澳門五月詩社理事長,《澳門現代詩刋》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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