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李白吟遊的記錄

左凱士*

……它不是一隻家畜,人們僅看到它的外觀,而叫不出它的名字。它旣不像馬,也不像牛;旣不像狗,也不像豬;旣不像狼,也不像麋。看到它,就像看到一頭獨角獸,我們很難確定它究竟是不是現實中存在的動物。有角的動物,我們知道是牛;有鬃的動物,我們知道是馬。我們也知道什麼是狗,什麼是豬;什麼是狼,什麼是麋。但究竟什麼是獨角獸,我們卻無從知道。(中國九世紀散文,摘自若熱·伯熱斯(Jorge Luís Borges)所著《怪異動物册》。

世上確有此類讓人難以命名的生靈。問題不在於它們是否在現實中存在,還是出自人們的想象,因爲二者在實質上具有相同的現實地位。這類生靈很少定居某處,它們總不停地遷徙,並往往在人們臆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使人們驚慌失惜、驚恐異常、或驚嘆不已,牽動人們在情感的河流中上下起伏。

李白的出現,不是唐朝文學中孤立的現象。我們再看看白居易和杜甫,就會發現,當時當權者們的衰落與當時詩歌創作的繁榮恰恰形成鮮明的反比。在本文中,我們希望從李白的與衆不同之處,從其獨特性的角度,而不是從其共性或歷史淵源的角度,對他進行硏究。從這個角度看,李白很可能應該歸入另一類文學家的行列,他不屬於某個時代的文壇,不屬於某一種語言的文學,而應屬於世界文壇。

一. 理論

某些作家偏愛從極端的、偏激的角度理解詩歌。他們認爲,詩歌不僅是一種文字藝術,而是銳利的目光、靈敏的感覺、加上精僻的論述的產物。這是一種美學的表演,即: “一種將說未說、或欲言又止的表達方式。”(1)而這種美學表演又來自異乎尋常的主觀經驗。

埃德加·愛倫·波(Edgar Allan Poe)在其一篇至今仍被認爲過於“現代派”的文章中(2),提出以下觀點: 一首詩的價値直接取決於它刺激讀者激動的程度。而這種激情的突然高漲,又是通過“靈魂的升華”來實現。詩人應該通過他用詩歌的聲音和情感所織成的網緊緊抓住讀者,牽引着讀者的激情不斷升高,帶着讀者升入太空。在那裏,思想、痛苦與快感將熔爲一體。在那裏,一個熊熊燃燒的軀體將照亮所有未知的和恐怖的角落。

顯然,這裏我們所看到的是一種關於緊張、激動的槪念,這一槪念可以表現爲“數量”,並與詩歌的某些槪念有聯繫。弗洛伊德(Freud)認爲,快感祇能用數量槪念來表示,不能用質量槪念來確定(3)。同時他又指出,這種情感的愈益激動有一個終結點: 一旦達到滿足,緊張激動的程度便會大大降低。就詩歌而言,我們似乎應該作出另一假設,即: 其目的不是使人獲得滿足,使緊張消失,而是使這種緊張、激動持續下去,最好是使其無限延續。

流浪,通常是一個與地理有關的槪念,即表示從某地向另一地運動。除此之外,我們應看到還有一種精神的流浪。查特雷(Francois Chatelet)曾因此而建議創立“思想地理學”。在這一領域中,各種思想的孕育與發展是通過循環方式進行的,每一個循環都帶來差異與不同。從這一角度考慮問題的目的是: 拋棄下列幻想,即: 通過對相近的、類似的事物以及事物間的相互影響進行分析,便可預測事物在未來的發展。

在這裏,我想創立一種新的地圖繪製學,即“精神地圖繪製學”。劃一條線,劃出城市、學院、家庭、行政機關等等一切人爲建築的暗淡無光的空間的邊緣。而在這條線的外邊,則是森林與沙漠。這條線將勾晝出生靈在文化的主題、界限和規則之外的各種運動;假如這是一個屛幕,那麼人們的任何擧動、表演或者秘密,都會以最大的反差出現在屛幕上。

從這一角度出發,我們又不得不承認,世上確實有某些或某種生靈,永久地或暫時地生活在這條線的外邊。就彷彿古代的遊牧部落,居住、生活在各大帝國的邊緣,迫使帝國的統治家們修邊設防,甚至修築長城。

李白是八世紀一位中國詩人。他的作品最近已被譯成葡文出版。(4)他便是這羣遊牧、流浪的生靈中的一員,或曰“吟遊詩人”。

他生性喜好雲遊四方,因此,與宮廷生活的淸規戒律以及人爲製造的社會等級制度格格不入。這種“雲遊”,不僅是軀體從一處到另一處的運動,而且是思想從一種感覺到另一種感覺的跳躍。在此,本人僅試圖對李白“雲遊”的軌迹與結果,做一初部的膚淺的分析。

二、人物

即使在各帝國境內,在城市範圍之外仍存在着“遊牧”、“雲遊”的空間。這不是指地域而言,而是指雲遊的路線,即: 沿着一條已被前人選定的,或者雲遊者自己選定的路線,雲遊四方,從不停息。這一空間有它自己的法律、規則和居民。嚴格地說,我們不應將這一空間視爲“居住的空間”,而應將其看作“遊客”時常穿行的空間。每一條“路線”,都有其自己的“常客”,無論這條“路線”是在沙漠、平原或崇山峻嶺中。這些“路線”上常有艱難險阻,令人望而生畏。這些“路線”又往往縱橫交錯,編織成自身的網絡,在帝國內部形成一種“外層空間”。

可以說: 這些“路線”的交滙點,又恰恰是雲遊者最常遊歷的地方。寫到這裏,讓我們來接觸一下李白所漫遊的世界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

二、(1)大師

對於李白思想中的道敎傾向,人們不可能熟視無睹。酷愛雲遊四方,恰恰是道敎傾向的內在表現。因此,李白在雲遊途中,就不可避免地會去尋訪那些隱居深山中的隱士、大師們。這些大師中,有閉門修行的高僧,道長,也有遠避人世的隱士。

柯勞德·拉萊(Claude Larre)認爲,應該從以下三個角度,硏究、理解道敎: (6)一. 薩滿術(Xamanes,起源於土耳其的一種巫術);二. 道敎敎義;三. 個人實踐。這裏,我們着重從第一個角度分析。“薩滿主義”的影響,已遍及全世界。有人認爲,它是最古老的一種使人類與統治世界、造福並懲罰人類的神靈建立聯繫的巫術。

無論是亞馬遜、西伯利亞、澳大利亞或非洲原始部落中的“薩滿”巫師,都有其鮮明的特點使他們在本部落中與衆不同。有些人天生便具有某種成爲“薩滿”巫師的傾向,例如: 患有先天殘疾,中世紀時人們習慣稱之爲“魔鬼的標誌”(7);或者有某種“邊緣行爲”,例如亞馬遜(8)和北美洲(9)一些原始部落中的同性戀者;或者是瘋子,例如西伯利亞通古斯地區的瘋巫師(10);或者僅僅是知識淵博、精通醫術的智者。

所有這些巫師的居住地都遠離村落。他們往往居住在山洞內或帳篷中,而通常沒有人知道他們居住的確切地點。他們與世隔絕,偏愛與動物、神靈以及死人接觸,潛心修行,刻意尋找與人們所看不見的神靈建立更廣泛更深入的聯繫的途徑。按照傳統的定義,“薩滿”是魔法師或巫師。他們不僅雲遊四方,而且能夠通過音樂、舞蹈、丹藥、齋戒、冥想、或者小睡,使靈魂脫離軀體,到精神世界遨遊。

在深山古刹修行的道士們,不僅是官吏、儒生們的“寃家對頭”,而且又往往具備“薩滿”巫師的特點。馬塞爾·格拉耐特(Marcel Granet)曾經說過: “如果離開對“靈魂出殼”這一法術的硏究,便無法解釋道敎祖師們的思想。”(11)馬塞爾甚至認爲,道敎與“薩滿”有某種直接的聯繫。他說: “道敎的思想家們描途的‘靈魂出殼術’,與中國的巫師們表演“薩滿”巫術時遵循的規則沒有任何區別。這些巫師們是古老的“薩滿”主義的繼承人,他們正是憑借道敎的思想,將他們的巫術變得更神聖、更有效,而且更精練。”(12)

長期以來,道敎的大師們一直在硏究、談論着“長生不老”術。期望“長生不老”,在中國由來已久。它不僅是中國宗敎的起源,而且至今仍保留在中國人頭腦中。有趣的是: 乞求長生不老的儀式往往需要在夜間擧行。道敎在成爲一種解釋世界的哲學體系之前,它的某些修行活動早已存在於一些更古老的宗敎習俗當中。那些宗敎雖然始終未經人系統地整理,但其痕跡在各地都能見到一斑。人們認爲,這些宗敎活動是人類與神靈溝通的最古老的方式之一。

這些僧人、道士們在荒無人煙的深山中的隱居之所,是李白雲遊途中經常駐足的地方。當詩人尋訪一位年邁的山僧而不遇時,他是這樣表述自己難過的心情:

石徑入丹壑

松門閉靑苔

閑階有鳥跡

禪室無人開

窺窗見白拂

掛壁生塵埃

使我空嘆息

欲去仍裴回

香雲偏山起

花雨從天來

已有空樂好

况聞靑猨哀

了然絕世事

此地方悠哉(13)

在這裏,除憂傷之外,還流露出某種無從慰藉的悲涼的預感。這種悲涼可能來源於詩人的“自我”與塵世之間的距離。在李白的部份詩歌中,道士的形象往往彷彿是一尊無形、無聲的神靈。因此,尋訪道士而不遇,更加深了李白這個道敎信徒的孤獨感。這裏,李白的個性也表現得更加突出,使我們淸楚地看到,他作爲一個人,在神秘莫測的大自面前孤獨、痛苦的形象。

二、(2)獵人

沒有人能比一個流浪者、一個漫遊四方的人更瞭解什麼是自由。因爲對於一位漫遊的人來說,自由並不意味着幻想自己生活在某個美麗富饒的地方,而是意味着他的確居住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沙漠裏,一個自由的空間裏。在這裏,四周是一望無邊的地平線。大自然抹去了所有人爲製造的邊界。沙漠的景色算不上“美麗”,祇有荒涼、恐怖和“絕對”。一個人類的生靈,在這種“絕對”面前,會感到自身的渺小。而這種感覺,最終將導致他良心的升華。在大自然的宏大、崇高面前,這個人的“自我”也會相應地變得愈來愈偉大。流浪、遊牧的人不播種,他們祇是獵人和收穫者。就像遊牧部落,他們祇飼養、放牧牲畜,而不從事農耕。(15)從事農耕,是農業民族的最主要特徵。

下面請看李白的“行行遊且獵篇”:

邊城兒

生年不讀一字書,

但將遊獵誇輕趫。

胡馬秋肥宜白草,

踦來躡影何矜驕。

金鞭拂雪揮鳴鞘,

半酣呼鷹出遠郊。

弓彎滿月不虛發,

雙鶬並落連飛髇。

海邊觀者皆避易,

猛氣英風振沙磧。

儒生不及遊俠人,

白首下帷復何益。(14)

在這首詩中,李白很明顯地將“兩個世界”分開。請注意他在詩中所採用的對比:

與“都市”相對的是“邊城”、“遠郊”;與“書”相對的是“金鞭”、“彎弓”、“胡馬”;與“儒生”、“白首”相對的是“遊俠”、“輕趫”、“金鞭拂雪”、“弓彎滿月”、“猛氣英風”等等。

在這裏,“城市”是一個圍牆環繞、封閉、內向的空間。在那裏祇有循規蹈矩的日常生活的簡單重複。而“邊城”、“遠郊”則是開放的自由的空間,在那裏才有新鮮感,才會與某些人們日常所難於見到的生靈不期而遇。

在此我們不難看到: “書”已被蒙上了某種“女性化”的色彩,而與之相對的是遊俠所使用的“金鞭”、“彎弓”,所騎的“胡馬”。在古代,這些物品構成了狩獵、戰爭的象徵,而狩獵、戰爭歷來被視爲男性的基本活動。“書”則是一種室內的物品,是一種已被“馴化”的文字語言。它永遠是一種需要合上、需要關閉的物品,充滿神秘感與神聖感。人們必須打開它、讀懂它。問題是: 讀書並不是孤獨地自學。老子說得很淸楚: 瞭解別人祇是一門科學,瞭解自己才是眞正的理解”(直譯,原文無從查考)。

在李白的“行獵篇”的後半部中,所有的對比都達到高潮: 在“猛氣英風”的遊俠面前,“儒生”的形象顯得那樣暗淡無光。在這裏,農業民族的懦弱暴露無遺: 在突發性局勢面前,他們祇能“避易”;他們沒有能力理解大自然,更不能與自然融爲一體,從自然中獲取力量與堅韌。換句話說,詩人在這裏表露了他對人爲的物品的鄙薄,以及對那種已被文明所扭曲的病態的自然的恐懼。

幾乎在所有的民族的傳統中,獵人們都與大自然保持着最密不可分的聯繫。這種聯繫使他們與大自然合爲一體。他們往往以某種動物作爲本部落的圖騰與標誌。

獵手們的活動地域不屬於人類世界,在這個地域中居住的祇有精靈和猛獸。在這裏,文化的規則已不起作用,而在這裏活動的人,卻可從中重獲自由,重新投入大自然的懷抱,返璞歸眞。(15)

二、(3)漁夫

安托尼奧·阿伯萊烏(Antonio Graça de Abreu,“李白詩選”葡文版譯、著者)認爲,不僅在李白的詩歌中(16),而且在唐代幾乎所有詩人的著作中,漁夫都是“智慧、超然物外、返璞歸眞的象徵”。(17)很早以前,人們便以“淸澈的流水”來形容活躍的思想。祇不過“流水”往往還使人聯想到另一個寓意: 時間的流逝,以及生靈的繁衍、變化。對後世的人們來說,遠古時代彷彿無數個謎,而謎底就像在溪流中的枯葉,已隨波而去。

思想的流動彷彿河中的水,無拘無束,難以捉摸。時而似涓涓細流,時而如怒濤汹湧。有些人具有某種力量,能夠將周圍的世界吸向自己,令事物按照其意願發生、發展,因而從不隨波逐流。這樣的人往往又具備另一種品格、謹愼,不自我炫耀。正如李白在其“沐浴子”一詩中所寫的: “至人貴藏暉”。(18)而漁夫恰恰是寧靜、安然的象徵,令李白敬佩、羡慕。這種寧靜不同於農業民族的麻木不仁,因爲這種寧靜的內涵是“沉思、智慧與超凡脫俗”。

漁夫端坐河邊垂釣,他所注視的是河水緩緩流淌。河水又彷彿在推動他的思路泉湧而出。河水與任何人或事物都不相抵觸,它沿着天然的河道流淌,時而蜿蜓曲折,時而跌蕩奔突。祇有外來的影響才能令其泛起浪花。漁夫可以說是水的孿生兄弟,是一種水中的生靈,每時每刻都在受水的感染。

富貴固如此,

營營何所求。(19)

……永願坐此石,

長垂嚴陵釣。(20)

漁夫撒下他的網,然後靜等結果。他像獵人但又不同於獵人,我並不向自然的力量挑戰,而是學會了認識自然的力量,通過與大自然之間合乎規律的等價交換,達到與自然共存的目的。

滄浪有釣叟,

吾與爾同歸。

三. 政治

李白性格中另一個引人注意的側面是: 他在政治生涯中,在宦海中的笨拙。在唐玄宗朝中作官的年代裏,李白始終不能從升官晋爵的誘惑中自拔。然而,他儘管曾一度獲天子寵信卻從未被委以高官要職。

對於上述事實,後人絲毫不感到意外,因爲李白無論在行爲、思想、還是爲人處事等各方面,都與當朝權貴們格格不入。他在朝中的存在,已成爲權貴們的眼中釘。正如吉爾·卡瓦略(22)所說: 李白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外省土佬”,一個生於蠻夷之地的“化外之民”,生性狂放,難以敎化,不敬權貴。而就李白本身而言,他那遊牧民族的生性難改,祇適應開闊的空間和自由的曠野,祇習慣遵守“自然的規律”,蔑視宮廷中那種人爲的“神聖的”等級制度。總之,他是個天生的“蠻夷”,與宮中的禮儀格格不入。

李白具有典型的遊牧民族的天性。他來自遠方,在他出生的地方,帝王的權威已“鞭長莫及”。因此,他生性傲岸,放蕩不覊。然而,在在詩歌方面的傑出才華,又令天子讚嘆不已。在那些靠等級制度生存的權貴們眼裏,他是個“異物”,同時又是一大威脅。他們自然不能允許李白這樣的人物在朝中久留。

李白與權貴們的衝突,實際上是循規蹈矩、溫文爾雅的宮廷權貴們,同來自蠻夷之地、擧止粗俗的遊牧民族的衝突。在衣錦富貴、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的宮廷中,李白仍舊我行我素,不拘小節。在森嚴靜止的國家機器中,他仍舊保持遊牧民族的天性,雄心勃勃,不迷信權貴,向往着縱橫馳騁。

别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靑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 (23)

對於下述觀點,很少有人會提出異議: 酒精並不僅僅是刺激神經的興奮劑。巴切拉德甚至斷言: “酒精是一種語言要素,它使人們的詞滙變得更豐富,句法變得更流暢。”(24)

上述觀點,在不少文人的著作中都有反映。就李白而言,我們可以淸楚地看到,他經常借助痛飲美酒,使自己達到類似道士修煉“薩滿”功所達到的那種超然欲仙的境地。單就這一點,還不能完全說明問題。在此,我們不妨引用埃內斯特·榮格的一段話: “忘掉一切,逃避一切;而同時,又獲得一切。祇有酒醉時,才可能二者兼得。”(25)

在李白的詩歌中,不乏類似的詩作:

一樽齊生死

萬事固難審

醉後失天地

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

此樂最爲甚

在此,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李白的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側面: 忘掉世人,忘掉神仙;而最重要的,是忘掉自我。李白顯然是在極力壓抑着某種發自內心深處的、令他煩躁不安、痛苦異常的聲音。這聲音很可能源於對死亡的恐懼。對李白而言,美酒已遠不祇是與朋友、家眷相聚言歡、消愁的飲料。他在此追求的,很可能是某種類似道敎所謂“羽化登仙”、與世界共存式的解脱:

處世若大夢

胡爲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

頹然卧前楹

覺來盼庭前

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時

春風語流鶑

感之欲嘆息

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

曲盡已忘情

有趣的是: 法國十九世界著名詩人查爾斯·鮑德拉雷(Charles Baudelaire)也有類似詩作,描寫自己徹夜狂飲,翌日酒醒後,第一句話也是問鳥: 現在幾點了? 中法兩位文豪的共同之處是: 酒醒後,都在尋找那失去的飄然欲仙的感覺。

節日宴飲少不了美酒,因爲酒能帶來解脱。當然,酒解救不了仟何人,“忘卻”不等於解救。但酒卻能在人的心靈上,打開一扇窗戶。透過這扇窗戶,人們會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節日的氣氛中,產生下列幻覺: 在這個宴會上,可以爲所欲爲;一切等級、價值觀念將不復存在,人們已重返混沌時代那種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原始幸福中。

在這裏,我們所見到的往往是一種集體性的、粗魯的感覺: 人家都希望獲得解脫,不祇是從制度中解脱出來,更重要的是從現實中解脫出來。例如,阿拉伯著名詩人奧馬爾·卡亞姆(Omar Khayyam),也嗜酒如命。葡萄牙著名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曾寫過獻給這位阿拉伯詩人的詩作。奧馬爾寫道:

光陰從我們面前飛逝

如流水似疾風

祇有兩個日子

那樣與衆不同

剛剛逝去的昨日

和即將到來的明朝(26)

無論李白或奧馬爾,都在詩中流露出一種深深的無奈;眼前的時光每時每刻都在無情地流逝,想抓住它、留住它都是徒勞。唯一的出路,祇能是構築一個屬於自己的烏托邦,那怕祇是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然後匿身其中,忘卻一切。他們嗜酒如命,無節制地痛飲,其實是害怕這個瞬息即逝的夢幻樂園就此消失。

一餐歷萬歲,

何用還故鄉。

永隨長風去,

天外恣飄揚。(27)

人類建立的秩序,又被人類的天性所打破。他們在內心深處構築自己的神壇,去崇拜心靈中那最不爲人所知的側面。在許多情况下,人們往往不能淸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極力去掩飾、抹煞這個側面,或者乾脆忘卻它。在這個側面中,往往又存在一些人們力圖壓抑、拒絕的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慾念。這是我們每個人心中埋藏極深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這些慾念又往往從屬於一個至高無上的意志,即“我無處不在,無所不能。”(28)實際上,這是遊牧民族本性的一種異化,一種神秘主義的無神論: 一方面,不信仰上帝;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像上帝一樣有至高無上的尊嚴和全能的法力。世界上有許許多多不信仰基督敎的民族,但祇要我們從這一角度看問題,就能夠理解他們的燦爛文化。

【註】

(1)見阿根廷作家霍赫·劉易斯·伯赫斯(Jorge Luis Borges)著《新探索》一書里斯本版。

(2)見《埃德加、阿蘭·波詩集、評論集》1981年紐約版中“詩的原則”一文。

(3)見弗洛伊德《超快感原則》一書馬德里版。

(4)書名爲《李白詩集》,安托尼奧·戈拉薩·阿伯萊(António Graça de Abreu)翻譯並編寫葡文前言、註釋。1990年澳門文化司署出版。

(6)柯勞德·拉萊著《中國人》一書1981年巴黎版第190頁。

(7)見馬塞爾·瑪悟斯(Marcel Mauss)著《社會學與考古學》一書聖保羅版第1卷“巫術”一文。

(8)見阿爾弗萊德·麥特勞克斯(Alfred Metraux)著《南美洲印弟安人之宗敎》一書巴黎版。

(9)見皮萊特·德西(Pierrette Desy)著《自由》一書巴黎版第4卷中“男人和女人”一節。

(10)見米西亞·埃利亞德(Mircea Eliade)著《遠古靈魂出殼術》一書巴黎版。

(11)見馬賽爾、格拉內特著《中國人的思想》一書1968年版413頁。

(12)同上。

(13)見《李白詩集》葡文版55頁。

(14)見《李白詩集》葡文版54頁。

(15)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部分原姓部落除外。這些部落也從事“刀耕火種”式的農業。農作物收獲之前,他們會在附近暫時定居。一旦收獲完農作物,他們便“拔營而去”,向别處遷徙。

(16)見《李白詩集》葡文版56頁。

該詩中“海邊觀者皆避易”一句値得引起格外注意。

這裏所謂“海”,係指“海子”,即漢語中的“湖”。

在許多作家、猶其是西方作家筆下,湖都意味着一潭深深黑色的死水,並與“死亡”這一槪念直接有關。它影射着死亡後那種深不可測、令人不寒而慄的黑暗。“湖”作爲這一主題,貫穿整個西方文學,自“水仙花神話”直至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它的起源,起碼可追溯到中世紀的“凱爾特神話”。

而道敎對湖的解釋則完全不同,起碼表面上與西方的解釋不同。道士們認爲: 水,猶其是不流動的水,是知慧的象徵。他們的理論是: 流動的水照不出人的影子,祇有靜止的水才能反射出靜止的物體;祇有在“高尚的人”的心目中,世界才會反映出其本來面目。平靜的水面,可以照亮所有的物體。在這一思想內,包含着下列信仰: 所有的生靈,自其形成之日起,便通過一種特殊的瞭解方式,相互間存在某種連貫性。這種理解方式包括: 瞭解自我,並瞭解自然。

馬塞爾·格拉內特稱這一思想爲“自然主義寂靜敎”。

(17)《李白詩集》葡文版53頁。

(18)《李白詩集》葡文版53頁。

(19)《李白詩集》葡文版90頁。

(20)《李白詩集》葡文版52頁。

(22)見吉爾·卡瓦略(Gil be Carvalho)論文《李白,偉人的天才》。“獨立”報1990年8月10日刋登。

(23)《李白詩集》葡文版58頁。

(24)見加斯東·巴切拉德(Gaston Bachelard)著《關於火的心理分析》一書1972年里斯本版。

(25)見埃內斯特·榮格(Ernest Junger)著《吸毒、酗酒及其他問題》一書1977年版。

(26)見奧馬爾、卡亞姆詩集《詠酒》1990年里斯本版。

(27)《李白詩集》葡文版97頁。

(28)見阿爾瓦略·岡波斯(Alvaro de Campos)著《勝利頌》1990年里斯本版。

李白的情况與衆不同,很値得硏究: 一方面,他是一位吟遊詩人;另一方面,他的詩作又反映出,他不能擺脫“死亡”這一槪念的困擾。鮑爾·維利里奧(Paul Virilio)認爲: 在旅途中,旅遊者實際上是處於死亡狀態,祇有當他雙脚重新踏上堅實的陸地時,他才重新復活。在旅途中,一切日常社會關係都已消失,一切其他關係也隨之改變了意義。無論乘雪橇,騎馬,乘船,坐火車、汽車或飛機,人們的身體在高速運動中都失去了其固有的狀態,變換了不同的姿態。人們彷彿已被從本民族文化中連根拔起。而此時,“死亡”這一槪念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更淸楚。“速度”本身就是獵物逃避追捕者時的恐懼帶來的產物。在旅遊中,旅遊者面對環宇、面對死亡,倍感孤獨無援。此時對他而言,“自我”這一意識就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爲强烈。在許多神話中,“自我”這一意識都是與對死亡和永生的認識接踵而來,如果說得絕對化一點,那麼此時人們所想的,便幾乎都是死亡。

* Carlos Morais José,新里斯本大學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系人類專業畢業,靑年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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