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訪雕塑家潘鶴

徐新

遠在四十年之前(1944),本報(澳門華僑報)登載一篇文章,題為<嶺南藝界一奇才--最近來澳之潘思偉為藝壇後起之雕塑家>,作者署名紫光,內容是介紹一位年輕的雕塑家--潘思偉。原文如下:

談雕塑藝術之在中國,聞在唐朝始最盛。降至今日,西歐藝術日漸輸入,於是乃有西洋雕塑藝術之倡。然人材缺乏,懷此技以著譽於國中者寥寥無幾人,因而國家各大銅像之工程,每每委諸外人之人。由此可見藝壇之寥落,能不慨然? 在嶺南方面,除李金發、鄭可而外,近者又有一天才之塑像家崛起於南國藝壇,即潘思偉氏也。彼以天才超逸造詣之深,至足稱道。以一青年,而能以雕塑著譽,堪足為嶺南藝壇生色。彼挾其藝術,孤身遠遊曾遠歷京滬,時而亂髮萎形,時而容裝楚楚,翩翩然若濁世公子,從行止間,想其胸懷磊落,而有藝術家風度也。聞潘氏性具怪癖,達官貴人,多有請之塑像,但每不惹起其興趣,雖予重金,亦每每之不顧。然遇胸懷灑落者,雖貧彼亦自動為之留肖像,弗計心血也。故其所交之友多慷慨悲歌之士。昔曾為已故畫家黃少強塑像,淚眼盈盈,仰天長嘯,形神畢肖,見者稱其作風個性之表現,亦可謂淋漓盡致,一望而知其為天才卓絕之藝術家。邇近潘氏以事羈澳,聞將有長時間之逗留,以與澳中藝術家結緣云。

<珠海漁女>是廣東第一座海上雕像,8.69米高,由32塊花崗岩石和1噸多鋼材建造。

當年的潘思偉,就是今日的潘鶴。

四十年過去了,這份剪報已經發黃變脆,風度翩翩的青年雕塑家,今日也已兩鬢斑白,年屆花甲的人了。如本報文章四十年前預言的,潘鶴先生已成為譽滿國內外的著名雕塑家。本月初潘鶴教授應本報社長趙汝能的邀請,再次來澳門訪問。筆者陪同潘教授重訪大三巴牌坊、媽閣廟、主教山、南灣、西環、氹仔島,我覺得潘先生對澳門的一草一木保持着一種“初戀”的感情,保持着四十年前本報文章中對他所作的描繪:“一望而知其為天才卓絕之藝術家”的翩翩風度、旺盛的精力以及對雕塑藝術事業執着的追求。

潘鶴教授訪澳期間,颱風“黛絲”侵襲,潘教授不得已在下榻的酒店休息。幾年來潘教授為振興中國的雕塑事業,到處奔波,颱風“黛絲”使他得到一次充份的休息,也使我得到多次長時間的探訪和深入的請教。

潘鶴作品:<高劍父>(1992) 石 高60cm 廣州高劍父紀念館

潘鶴作品:<趙少昂> 銅 高60cm 1947

開荒牛精神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吧,潘教授在“文化大革命”中和中國的知識份子一起受到了迫害,曾經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挨批闘,也曾被流放到山區放牛。於是我們的話題就從“文化文革命”和潘教授的作品<開荒牛>開始。中國經歷了十年“文革”史無前例的浩劫,百廢待興,神州大地一片荒蕪,需要重新開發。潘教授強烈地意識到:要振興中華必須要進行一場觀念的改革。封建殘餘、小農經濟、官僚積習都是阻礙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障礙,歷史證明這些是中國貧困落後的根源。於是現代中國的拓荒者在潘教授的腦海裡變成一頭健壯的牛牯形象,那些根深蒂固的舊觀念似一堆盤根錯節的樹頭,必須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它徹底拔除。這就是雕塑<開荒牛>主題和構思的形成過程。潘教授雖然塑的是牛,意在寫人,<開荒牛>表現了包括潘教授在內的中國一代精英披荊斬棘、埋頭苦幹的孺子牛形象,寓意十分深刻。雕塑<開荒牛>落成後,獲得了全國人民的一致好評,在1984年榮獲第六屆全國美術展覽的金牌。<開荒牛>以它鮮明的輪廓、強烈有力的線條展現了潘教授嫻熟的雕塑技巧。牛的肌肉誇張變形恰到好處,造型言簡意賅。潘教授用特殊的雕塑語言,以象徵的手法,熱情歌頌了拓荒精神,<開荒牛>是難苦耕耘的當代中國人民的化身,也是潘教授為振興中國雕塑事業而奮鬥不息的內心世界寫照。

珠海漁女

在<開荒牛>矗立在深圳之前,1981年潘鶴教授另一佳作是高9公尺的大型石雕珠海市城徽--<珠海漁女>。珠海是澳門的近鄰,三年來我因工作的關係,專程或路過珠海少說也有幾十次。珠海市日新月異的變化,平地而起的高樓,富於民族風格的九洲城,西班牙式的渡假村,都給我留下美好的印象。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矗立在香爐灣畔的<珠海漁女>,將它與別的作品放在一起相比較,其他的就顯得稍遜魅力。渡假村的西班牙式的別墅固然華麗,但是從整體來看,由於它“百幢一律”因而變得單調而無變化。九洲城的“城門”遠眺十分古典雅致,但是走上去一看,某些局部結構如圓柱和欄杆,使遊客感到失望,簡直就像拙劣的香港電影佈景,虛假而單薄。凡是到過北京紫禁城的遊客,再到九洲城都產生這樣“美中不足”的感受。然而潘鶴教授塑造的那位亭亭玉立的珠海漁女,以她完美的造型打動了我的心。她仿佛剛從海底冉冉昇起,雙手高高托起一顆晶瑩的珍珠,虔誠地將它奉獻給祖國母親。她婀娜多姿的體態,使人們聯想起敦煌寶窟裡聞歌起舞的仙女和流傳在民間的無數神話傳説:她腰繫漁網,捲起的褲腳不時被海水打濕,顯得既高貴又平凡,她是千萬南海漁家姑娘的典型形象。成群的海鷗在珠海漁女的身邊自由地翺翔,飛濺的浪花和藍天白雲襯托着她那健美、碩長的身材,增添了生機和青春的活力。<珠海漁女>以她動人的風韵感染着每一位遊客,給人們帶來美的享受。她是珠海市的驕傲,當之無愧地成為珠海城徽。

石雕<珠海漁女>在造型處理上獨具匠心,潘鶴教授吸取了中國古代石雕的裝飾風格,無論臉型、線條、體態都具有強烈的民族風格和東方色彩,但又充滿著時代氣息。潘教授反對盲目的“復古”和“洋化”。他認為不能把民族化視作簡單的“復古”,也不能用“洋化”來冒充時代感,要將西方和中國古代的雕塑藝術精髓,吸收到創作中,為現代中國雕塑開創新路。潘教授在<珠海漁女>創作構思之前,提出了“先有雕塑,後有城市”和“先有雕塑、後有傳説”的大膽構思,在石雕<珠海漁女>的創作實踐中取得了成功。<珠海漁女>代表珠海市吸引了無數海內外遊客和投資人士,也誘發了文人雅士的想象力,從而圍繞這位美麗漁女,產生了許多精彩的詩歌、舞蹈、戲劇和各種民間傳說,充份發揮了藝術作品的感染力和巨大社會作用。

1983年潘鶴(左一)與黃篤維(左二)作品聯展在澳門華僑報趙斑斕館揭幕時澳督高斯達蒞臨觀賞

和平少女

今年七月在日本長崎市隆重揭幕的<和平少女>是潘鶴教授藝術道路上一個新的高峰。她不僅顯示了潘教授雕塑技巧臻於完美的境界,也標誌着現代中國雕塑藝術達到世界水平的一座里程碑。這座雕塑安放在綠草如茵、松柏長青的長崎和平公園,距當年原子彈爆炸的靶心不過數百公尺。為了永不忘記侵略戰爭給日本人民帶來的災難,1983年日本政府邀請世界各國給這個公園贈送以和平為主題的雕塑,各國相繼答應了這個邀請。1984年初,中國政府成立了由潘鶴、王克慶、郭其祥、程允賢組成的雕塑創作組。潘鶴教授以滿腔的激情在幾天內就創作了二十多個草圖,結果在四十多個草圖方案中,選定了潘鶴教授創作的草圖,由這四位雕塑家一起放大、製作。從泥塑到翻石膏,直至石雕完成,藝術家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和平少女>雕像高3米20公分。它塑造了一個天真純潔的中國少女,背倚岩石,一條雪百長裙和衣領襯扣的細節刻畫,使石雕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她不僅線條活潑,形象優美,而且賦有中華民族宏大的氣魄。雕塑家吸收了中國龍門、雲崗、大足石窟雕刻的真諦,把古代碑碣和人物雕塑結合起來,把民族風格與時代精神熔於一體,使冰冷的大理石變得有血有肉有生命。通過這位“真、善、美”的形象,創造了寧靜、和平、友愛的意境,她使人們在藝術享受中更深切的感到“美”不能玷污,“和平”需要全世界人民維護!

<和平少女>是第一座安放在國外的中國雕塑,她以形象完整、構思巧妙、製作精細而達到世界第一流的水平。筆者認為:拿她與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優秀作品放在一起也毫不遜色。

六宮粉黛無顏色

潘鶴教授五年前到歐洲考察,曾經駐足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家、畫家米開蘭琪羅(Michelangelo)、貝尼尼(Bernin)和18世紀的雕塑大師羅丹(Rodin)遺留下來的藝術瑰寶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贊嘆雕塑藝術永久的魅力。潘教授發自內心地説:“雕塑有巨大的作用。成功的城市雕塑,是時代的印記,是文明的標誌,是城市上空的光環。時間的腳步已跨越了不同的朝代,皇權的尊嚴可以蕩然無存,宗教的權威可以泯滅,產業主的財富可以消失,然而用石頭和青銅寫成的人類文明史卻仍放射着藝術的光芒! ”潘教授對西方雕塑藝術進行深入的考察之後,他認為隨着中國的進一步繁榮富強,物質經濟基礎的不斷鞏固和發展以及國際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加,現代中國的雕塑藝術一定會立足於世界藝術之林而光彩奪目。潘教授風趣的引用了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名作<長恨歌>裡的兩句詩,來比喻目前中國雕塑作品是“養在深閨人未識”,一旦被介紹到國際上,必然使“六宮粉黛無顏色”。他對中國雕塑進入世界,充滿了信心和勇氣。

情繫澳門

潘鶴教授對澳門有特殊的感情,當年他的初戀情人就在澳門居住,數十年後由廣東新世紀出版社出版的《潘鶴少年日記》這本文獻中記載了潘鶴對這位少女刻骨銘心的愛情。

1943年8月28日

我要去澳門見一見她才對。我本身命定受愛情磨難,但我不能連累她也同樣遭受各在天涯思念的痛苦,我應該在她面前使她快樂,使她享受到愛情的滋味。我應該衝破一切阻礙去見她! 雖然我年紀還輕,不懂世情,沒有金錢,受家庭監視,又不被她的家庭所瞭解,但是為了神聖的愛,我不能不鼓起勇氣去和環境對抗。怎麼辦呢? ……

青年人熾熱的愛情烈火像火山噴發熔岩那樣不可壓抑。潘鶴自1944年底隻身從日冠統治的淪陷區偷渡到了澳門,直至太平洋戰爭結束後才回到廣州。

在澳門的這段歲月裡,潘鶴作了不少描繪澳門風景的水彩畫,在這些畫中觀眾仿佛聽到了潘鶴如訴似泣的戀歌;感觸到了青年畫家滿腔的激情。潘鶴以強烈的色彩、明媚的陽光、豪放的筆觸,為澳門美術史上寫下了重要的一頁。潘鶴教授在澳門時期的水彩畫汲取了印象派繪畫的觀察方法和表現技巧,強化色彩的冷暖對比,重視色調的變化,熟練地運用線條、光色、水份和筆觸等各種水彩畫語言塑造形象,使他的作品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濃鬱的澳門地域特色,其藝術成就大大超過了同時期居澳的俄國畫家史密羅夫(George Smirnoff)。

今天我們回顧潘鶴教授的藝術道路和作品,可以作出這樣的評價:他不僅是一位譽滿海內外的雕塑家,也是一位傑出的水彩畫家。他的水彩畫不僅洋溢着他的初戀情感,而且為澳門同胞留下了半世紀前澳門的風韻,那幅從南灣遠眺松山燈塔的水彩畫,使我們回到1945年充滿希望的春天,透過抒情的畫面,觀眾感到東風拂面,大地復甦,萬象更新,畫家和所有澳門人一樣,滿懷着憧憬和期待。

潘鶴教授為澳門留下的水彩畫不僅是藝術珍品,也是澳門歷史和城市發展的重要形象資料,更是潘教授情繫澳門的見證。

潘教授在結束對澳門訪問的前夜,在總統酒店十七樓的窗前,深清地俯瞰這座曾經渡過他青年時代的城市。他對筆者語重心長的説,澳門是座美麗的小城,但她有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年代,培育了無數革命家、藝術家和仁人志士,澳門有許多地方可以樹立塑像和紀念碑,這樣不但可以美化城市,促進旅遊事業,而且可以推動文化藝術的發展,對澳門的安定繁榮起積極作用。

當我和潘教授告別走出總統酒店大門時,已經是凌晨。澳門經過颱風“黛絲”的風雨洗禮,空氣變得格外清新,景色顯得更加綺麗。新口岸水面的海鷗,南灣燈火的倒影,西環榕樹的濃蔭,所有這些都充滿了詩情畫意。我在海邊漫步,回味着潘鶴教授的一席話,不禁浮想聯翩:媽閣女神、賈梅士、利馬竇、錢納利、林則徐、孫中山、楊鶴齡、高劍父、張大千、冼星海的形象以及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美麗少女和善良老翁……這些人物塑像將在藝術家的腦海中溶滙,又將通過藝術家的雙手鑄成澳門的城徽,一座不朽的紀念碑。

北京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展出一幅鄧小平、陳毅等中國國家領導人觀賞潘鶴創作的<艱苦歲月>雕塑作品的油畫

*徐新,澳門文化司署出版部編審,藝術史學者。本文原載澳門《華僑報》(1995年9月),現經作者補訂特予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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