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懷想窗外的逝影
《有情天地》葡譯本序

高戈

《有情天地》是凌稜的首本散文自選集,1991年8月由澳門文化司署贊助於澳門星光出版社出版。凌稜是李艷芳女士的筆名。她早年從事教育工作,後來受聘於澳門華僑報社先後任採訪記者和副刊編輯,迄今仍在那裡埋頭苦幹,早就是一位很受澳門街讀者尊重的資深新聞從業人員。

凌稜這一個筆名幾乎每天都在華僑報文藝副刊《華座》版的一個專欄<北窗內外>上出現。該專欄通常被框定於版面右下角的固定位置,字數亦多半限定千字之內,每天皆有一個醒目的標題,題意純樸,具文學美感,往往點到即止,名副其實,不先聲奪人,不譁眾取寵。這是她與那些好為人師故作高深或把肉麻當有趣的“名牌專欄作家”(其中不乏“文棍”或“文痞”)所大相異趣者。

其實,每天對開一大版的<華座>,前十幾年都是由李姑娘擔任執行編輯的,每天約稿審稿改稿發稿甚至自己補稿以及劃版校對看大樣,趕在深夜送出上機印刷。夜夜如斯,風雨不改,而且都由她獨力完成,這需要何等的堅毅和能耐! 澳門華文報刊的副刊編輯通常都練出即興“填稿”的寫作本領,俗稱“爬格子”,每天在空格子的稿紙上硬“擠”出一篇或三數篇迎合讀者口味的東西(或可稱為“雜品文”),於是積習染上行家的小名氣,就被稱做“專欄作家”。華人歷來的“雜文大師”和“散文名家”往往即從“專欄作家”輩中脱穎而出。李姑娘的《有情天地》就是從她寫的“專欄”裡穎脱而出的。她的<北窗內外>自1986年開筆,一直寫到今天,已逾十載光陰,刊出的隨筆文字恐怕已溢三千篇計三百萬言(澳門竟有發稿數千萬言的“資深專欄作家”)。然而,《有情天地》這個散文集子祇挑選了作者前五年所發表文字總量約三十分之一的五十六篇小品,亦堪稱篇篇珠璣惜墨如金了。

這麼一説,葡語讀者興許會問: 既然澳門華人有那麼多“專欄作家”,每天寫出了那麼多可觀的文章,為甚麼結集出書那麼少之又少又那麼吝嗇紙張呢? --這麼一問,卻正好暴露了澳門街難以憑寫作謀生的“專欄作家”們(幾乎都是“業餘作者”)的窘狀。據悉,迄今澳門尚未有哪一位華人敢以“專業作家”自負;換言之,澳門這個繁華的迷你社會仍欠缺施展純文學創作抱負的客觀條件。即以澳門華文報諸多記者和編輯而言,他們的平均月薪是絕對低於當地小學教員的平均月薪的。因此,凌稜亦不諱言她也是“藉筆耕為生活添一點稻粱”(《有情天地·後記》)。我有幸認識李姑娘恰好就在她發表《有情天地》那些感人肺腑篇什的艱難時際。在那段夜以繼日勞作不息的歲月裡,我僥倖忝列澳門華僑報副刊主筆、澳門著名詩家佟立章先生麾下,與李姑娘共事,春溫秋肅,耳濡目染,從二位師友承教良多,筆耕困頓,亦感同身受。其時,佟先生每天發表一首詩(無論是絕律或者新體)的稿酬僅值兩包簡裝良友牌香煙而已,而老詩人主編桌上每晚堆積的煙灰卻必須由數十根煙蒂才能生產出來。李姑娘每天發表一篇引人入勝的隨筆,其稿酬約值當時私立大學講師一節課報酬的十分之一。因此,我作為一名見證者讀到凌稜喃喃自語地説: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愛上寫作,祇知道自己是深深地愛上寫作。”(《有情天地·後記》)--心中愀然湧起的況味實不足與外人道也。既然澳門街小報館的“專欄飯”如此難以下箸,自費出書則絕非此輩寒士所敢奢望的了。--我想,如果澳門文化司署不是在90年代開始贊助本地文化社團出版了十來本純文學作品集和三兩份純文學刊物,所謂“澳門文學形象”的樹立就更姍姍來遲了。

李姑娘生性有股豪爽仗義的女俠氣息,是一位巾幗不讓鬚眉從髮型到衣裝都酷似體魄健碩的美男士似的奇女子,氣度恢宏,抱負清高。然而她也完全是一位情滿於山意溢於海的性情中人。她生於澳門街,長於澳門街。澳門街醞釀她的愛心,賦予她無窮盡的創作靈感。美麗富庶的珠江三角洲是她祖輩的故鄉,澳門街緊緊與珠江所在的大地母親相偎相依,因此這位澳門街女作家的筆觸充滿了如此貞潔的愛戀和如此醇厚的詩性。

我説的是“澳門街”,而不是“澳門”。每當聆聽李姑娘訴説“澳門街的故事”之後,我就會靜靜地在心裡延續着阿婆井和蜑家妹的年代,勾起一群群類似澳門土生葡人作家飛歷奇小説中的人物形象,神往不已。“澳門街”曾搬演飛歷奇和凌稜們那一串串令人懷念和傷感的纏綿往事,充滿了南國小城人情味;而“澳門”卻瞎長乾巴巴的石屎森林,冒出了噁心的銅臭和一方方陌生的臉孔。我敢説,真正的澳門文學形象即存在於像凌稜們和飛歷奇們互相媲美的不論是用漢字還是葡文所描摹的“澳門街”去尋找。阿婆井的泥流水在他們的作品裡化成了一道道涓涓逝水,永遠在言説澳門街閃光的故事。遺憾的是,用漢字寫作的李姑娘遠遠比不上用葡文寫作的飛歷奇大律師所富有的“自由”創作環境,雖然兩者都祇能算是澳門街的“業餘作家”。奇妙的是,兩者的作品異曲同工,一塊兒靜靜地照出了“澳門街”的文學底色。

《有情天地》裡的隨筆式抒情小品因篇幅短小而益顯稀罕,一篇篇文字像撒落於記憶流沙裡的夜明珠,冷冷地在妙思靈動的月色裡閃爍著光芒。凌稜帶我們到氹仔海邊公園榕蔭如傘的濱海石欄前看海: “眼前通向海灘的石級,原是供人們到海灘游泳的,現在,緊接著石級最下一級的是密密麻麻的灌木,與昔日踏足到此可以讓雙腳浸在漫捲過來的海浪中已是完全兩回事了。”(<海灘的綠叢>)而隨此段描寫十年之後的那一片鷗鶴翔聚的紅樹林,眼看被正在填土的“現代化工程”吞噬掉了。作者居屋北牆原來有一窗松山,翠竹、鳥叫、蛙鳴、蟲聲唧唧、秋風颯颯,“雨天,小雨微風,翠竹叢輕輕呀搖,搖起一曲沙啦啦沙啦啦;豪雨如注風怒吼,蕭疏翠綠迸出的是呼嘯澎湃的交響樂,每一根翠竹的搖動,都有撼山的氣勢。”(<懷念那窗外的美>)然而作者在寫這一段如詩如畫情思流溢的文字時,情難禁時抬頭一瞥祇看到“窗外不到五尺,卻是一幢高層大廈的後牆”。從此,澳門街的美好景象在她的隨筆裡就成為揪心的回憶。

此輯所選的<老妓>、<瑪利亞>、<“好運氣”的羅莎>、<要報仇的花地瑪>、<愛蓮娜拜冬去>、<孤寂的伊藹妮婆婆>、<珍妮的平安夜>、<賈華魯的歡樂聖誕>等篇什,主要描寫澳門土生葡人婦女在無奈的生活狀態中凋零失落的故事,字裡行間沾滿了惆悵的傷感和同情的淚花。那一幕幕噩夢似的暗淡情景,聚成了一道冷冷閃光的銀河,烘托著澳門街故事的幽昧和詭秘。這些超短篇迷你故事因此而顯得分外珍貴,它們絕不是作者杜撰的小説,而是作為澳門街一名忠實記者親身在咖啡室捕捉的真實場景和真人真事。因此,它們毋疑已成為20世紀澳門華人文學極為稀罕的珍品,而我説這番話時卻絕對沒有一丁半點説張的意味。

誰有本事去訴説比它們更繾綣更折磨人的正在如煙消雲散而逝去的澳門街故事呢?

 

(1997年6月30日於工作室)

 

*高戈,澳門五月詩社第二屆理事長,曾任澳門華僑報副刊編輯。本文是為《有情天地》葡譯本(澳門文化司署出版)的讀者所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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