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澳門弘仁閣探討三題

蔣維錟

 

澳門媽閣廟

 

(油畫90x60cm)趙紹之繪·1997

去年秋,承蒙澳門海事博物館和澳門文化研究會寄贈《澳門媽祖論文集》一書,拜讀之後,獲教良多。尋又有幸隨莆田市代表團赴澳門參加玉雕媽祖聖像開光慶典,使我有機會到媽閣山等地作了考察。在書面學習和實地調研結合的基礎上,我對代表澳門媽祖信仰起源的弘仁閣有了一些想法,現在不妨整理出來就正於方家。

弘仁閣的創建年代

我所看到的澳門出版的相關資料,大多認定弘仁閣創建於明弘治元年(1488)。但細查其史料證據,僅是民國初期汪兆鏞《澳門雜詩》的一條附記: “媽祖廟楹額刻‘弘仁門”三字,上款弘光元年。辛亥余初到尚見,今已毀。”案: 弘光“為南明福王在南京所立年號,建年於甲申鼎革的1644年,翌年即亡。由於人們早已認定澳門媽祖信仰發端於16世紀中葉葡萄牙人抵澳之前,故又推斷“弘光”當為“弘治”之誤。所謂弘仁閣創建於弘治元年就這麼被推斷出來。顯然,從學術論證的規範要求來説,這樣推論未免失之於簡單化。因此,近有學者提出以明永樂七年(1409)敕封護國庇民妙靈昭應弘仁普濟天妃”作為弘仁閣肇建年代的上限,但仍然同意以“成化年間或弘治元年”作為“大概的年代”。(1)也就是説,見解不同,結論相似。對此,筆者也持有不同看法。即: “弘仁閣”之額是後人安上的,上款的“弘光元年”也不可能是筆誤或記錯,所以它跟弘仁閣的創建年代沒有必然的聯繫。我的理由是: 在一個偏僻的地方鑿那麼一個小神窟,不一定有廟額,更不可能特地請一位文人給予題額。如湄洲祖廟就是肇建一百三十多年之後才有廟額。而在弘光元年題書“弘仁閣”之額,則正好反映逃來澳門的明遺民的民族意念。因為明朝自成祖朱棣敕封弘仁普濟天妃之後就再也沒有有加封過,直到清康熙十九年(1680)重賜封號仍是沿襲明成祖之封,其間所謂崇禎時嘗封“碧霞元君”之説,祇是杭州道士玩的把戲,並無史實依據。(2)明乎此,則可知“弘仁”和“弘光”這兩個詞聯在一起,乃遺民眷戀故主心態的典型反映。所以,我認為依目前僅有的史料,很難給弘仁閣的創建時間定個具體的上限。倘若一定要劃上限,任你劃到南宋亦不為過。因為據澳門學者考證,南宋時澳門已有不少漢族居民。(3)況且,澳門附近的廣州、番禺、東莞、香港等也早在宋代就有了媽祖廟(4),莆田人劉克莊因有“廣人祀妃,無異於莆”之説(5)

海內外學者對弘仁閣肇始下限的認識比較一致,籠統地説,就是在葡萄牙人抵澳之前。然而若要具體界定年間,則仍有歧見。即有的學者據《明史》論證作明嘉靖十四年(1535),有的學者則依《萬曆廣東通誌》斷定為嘉靖三十二年(1553)(6)。而筆者細閲了《利瑪竇中國札記》的記載後,覺得《廣東通誌》之説更可靠,而且實際定居時間還要再拖後數年。據利瑪竇神父説,葡萄牙人抵澳之前,主要是利用“一個離中國海岸約三十海里的荒蕪島嶼”作為“葡萄牙人和中國人貿易的所在”。而在這個名叫“上川”的荒島上,“中國官方禁止葡萄人建造任何種類的堅實房屋”,島上“祇有一片用樹枝和稻草胡亂搭成的茅屋”,這些簡陋的建築“都要在他們離開時任其荒廢”。1552年7月,第一個想進入中國傳教的耶穌會士方濟各沙勿略,從馬六甲乘船抵上川島,當他向葡商和中國商人打聽用甚麼法子可以進入中國陸地時卻被告知: “通往大陸的每條道路都被警衛封鎖和防守著,外國人要登陸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已有極嚴厲的佈告禁止外國人入境,也禁止當地人協助他們這樣做。”沙勿略為實現他的志願,不惜用“價值超過兩百金幣的胡椒”賄賂一位船長,計劃“在一個風雨的夜晚偷渡”。然而葡萄牙商人怕沙勿略被中國當局抓捕而影響他們在上川島的貿易利益,竟威脅那位船長不得幫助沙勿略偷渡。因此,一直待至冬天,“葡萄牙船隻差不多都走光了”,沙勿略實際被拋棄在上川島上。11月2日,他再次得了熱病,由於島上缺醫少藥,拖到12月2日便死去了。以上事實過程有力地證明: 在1553年之前連葡萄牙人在上川島的停舶都是春來冬去的,那就絕不可能允許他們在澳門定居。那麼中國方面又怎麼從禁止轉為默許,再由默許到劃定澳門給葡商做貿易點的呢? 對於這個轉變過程及其因由,利瑪竇作了以下的記敘:

他們〔案: 指中國官員〕已經聽説,歐洲人以貿易為藉口,征服了馬六甲和印度。他們的猜疑並非全無道理,因此一當接到葡萄牙使節的申請時,他們馬上禁止葡萄牙使節入境;

但他們本身對財富是那樣盼望,以致他們不能完全約束自己對貿易的渴求。國家資金的歲入和貿易中私人企業所得的利益,大到連地方官也都很快把猜疑心撇到一邊。他們從未完全禁止貿易,事實上他們允許貿易,但不能太快,而且始終附有這樣的條件: 即貿易時期結束後,葡萄牙人就要帶著他們全部的財物立即返回印度。這種交往持續了好幾年,直到中國人的疑懼逐漸消失,於是他們把鄰近島嶼的一塊地方劃給來訪的商人作為貿易點。那裡有一尊叫做阿媽(Ama)的偶像。今天還可以看見它,而這個地方就叫做澳門,在阿媽灣內。與其説它是個半島,還不如説它是塊突出的巖石;但它很快不僅有葡萄牙人居住,而且還有來自附近海岸的各種人聚集,都忙於從歐洲、印度和摩鹿加群島運來的各色商品進行交易。(7)

以上這段記錄清楚地告訴我們: 中國方面允許葡萄牙商人進入澳門,既有受國家和地方利益驅動的因素,又有中國地方官員納賄的原因。前者還可從前此廣東巡撫林富所上“今許佛郎機互市有四利”的奏議得到印證。(8)此其一。其二,從葡商在上川島從事季節性貿易到中國當局允許他們進澳門定居,這當中有個不短的時間差,我想這或許就是1535年和1553年的差距所在吧: 是則《明史》可能把上川島的歷史套到澳門的歷史上。其三,在葡萄牙人到達澳門之前,那裡確實已有“阿媽偶像”和“阿媽灣”名稱的存在,這就比單純憑Amacuao或Macau等葡文音譯來推論更為直接可靠。總之,我認為把1553年作為葡萄牙人到澳門的上限和弘仁閣創建的下限是比較恰當的。

弘仁閣的原來名稱

上面説過,“弘仁閣”一額是後人安上的。那麼原來的廟名叫甚麼呢? 現在山門上書作“媽祖閣”,學者論文中也都這麼寫。可我訪問了幾位澳門同胞,他(她)都説叫阿媽閣、媽閣廟,簡稱媽閣。再看澳門學者黃曉峰先生在論文中披露他與澳門媽祖廟值理會主持人林先生伉儷的一次交談中,發現他們用廣州話交談,卻一直把“媽祖誕”稱為“娘媽誕”,言談中祇稱“媽閣廟”而沒有稱“媽祖廟”。(9)我認為民間的傳統稱呼更符合歷史事實。印光任、張汝霖《澳門紀略》謂: “娘媽者,閩語天妃也。”故弘仁閣本來就叫娘媽閣,我想“娘媽角”之名亦當由娘媽閣而來。在《澳門紀略》附圖中,也是稱媽閣山之廟日“娘媽廟”,而把蓮峰山之廟稱“娘媽新廟”。1838-1839年法國青年畫家博爾傑給友人的信中更明確指稱: “它的中國名字是娘媽閣(Neang Ma-Ko),意思是夫人的古廟。”(10)

我們強調“娘媽”與“媽祖”的區別,并非要吹毛求疪,或小題大作,而是由於這兩種稱謂代表兩個不同的歷史時代,即前者是明代的稱謂,後者是清代的稱謂,而且適用範圍也完全不同。“娘媽”一名是否源自她的故鄉福建莆田因缺乏史料證明而不敢妄斷,但在莆田民間,自古以來一直是這麼稱呼的,祇是這幾年受臺灣影響,才被傳媒不斷炒作而改稱“媽祖”。而據現有史料,至遲在明中葉,“娘媽”這一稱謂已普及到國內,乃至外國。如嘉靖四十年(1561)郭汝霖在《使琉球略》中寫到使船遇風險時,找一位船工扶乩,倒書曰: “有命之人,可施拯救,欽差心好,娘媽保船都平安也。”(11)另外如: 明萬曆間吳還初所著章回小説書名就叫《天妃娘媽傳》(12);福建澎湖、平潭和廣東潮陽等地都有用“娘媽宮”命名的澳名、巷名(13)。日本薩南片浦地方野間岳權現社頒發的鎮撫牌,上面直書漢字作“娘媽山大權現”。據國分直一教授説: “野間兩字的‘和訓’並不是老媽的唐(中國)韻諧音,也就是説野間岳的諧音是娘媽而不是老媽。娘這個字福建音Niang,娘媽讀成Niang Ma,它確巧與日本漢字野間兩字諧音。所以後人就這樣推測: 正因為奉祀娘媽,而後方有野間其名。”(14)復據泉州海交史博物館楊章欽先生惠信告: “關於娘媽這一稱法,的確是明代沿用的稱謂,即使在西班牙文、葡萄牙文、英文裡諸記載,仍然是根據方言裡的讀音用西文記錄起來。在英文的寫法為Neoma。”在他介紹的西班牙傳教士德·拉達《大明中國的事物》、西班牙人岡薩里斯·德·門多薩《中華大帝國史》中,都有關於娘媽的故事。(15)至於法國人裴化行所著《天主教十六世紀在華傳教記》中譯本為何會出現“媽祖”一詞,楊先生告訴我這是翻譯的原因,因譯者是本世紀40年代教會中的中國人,他怕把Neoma直譯為“娘媽”會使讀者生疏,故採用當時流行的稱謂。

至於“媽祖”一名的起源,則是從清初開始,原來一直局限在臺灣本島,清乾隆以後才逐漸傳至大陸閩南。現所見最早的史料出處在第一任臺灣知府蔣毓英主纂的第一部《臺灣府誌》中。該書卷一<風信>:“三月二十三日,名媽祖颶,真人颶多風,媽祖颶多雨。”(16)《康熙福建通誌》即採此説。案: “真人”即由閩南傳到臺灣的醫藥神,本名吳本,漳廈白礁人。又康熙間任台灣府同知的孫元衡所作<颶風歌>中“天妃神仗驅老蛟”句下亦有註云: “名媽祖棍,可驅水怪。”(17)最有趣的是郁永和把“媽祖”寫成“馬祖”,謂“土人稱天妃曰馬祖,稱廟曰宮”;“海神惟馬祖最靈,即古天妃也”(18)。案: 郁氏浙江仁和人,康熙三十六年(1697)奉派到臺灣開採硫磺礦,著有《採硫日記》,由於他不懂閩南話中“媽”和“馬”同聲調之奧妙,故鬧出以“馬”作“媽”之誚。由上可證,“媽祖”一名乃清初臺灣閩南移民所發明。而在廣東,則未見過記載。至於正覺禪林殿內那兩件19世紀勒碑作“媽祖閣”,乃因碑文作者皆為晉江人而沿用家鄉習稱,故不能代表廣東的實際情況。

弘仁閣創建者之謎

關於弘仁閣的創建,有現代碑誌作如下記述: “相傳明朝時候,福建人乘船來澳,有一位聖母化身為老嫗,登舟隨行,一夜之間,疾駛數千里,抵達澳門,到今日建殿所在,即失去蹤影,於是居澳的福建人與當地人籌商,在這裡塑像立廟奉祀。”但這段記述有脱框自《澳門紀略》以下文字之嫌:

相傳明萬曆時,閩賈巨舶被颶殆甚,俄見神女立於山側,一舟遂安,立廟祠天妃,名其地曰娘媽角。(……)於廟前石上鐫舟形及“利涉大川”四字,以昭神異。

由於今存“第一神山”石殿橫樑有“萬歷乙巳德字街眾商建,崇禎己巳懷德二街重修”的牌記,其年代恰同《澳門紀略》記載對榫,且石殿旁之海舟圖和“利涉大川”崖刻猶存原貌,故一般認為《澳門紀略》以上記載專指“第一神山”石殿,不能包括弘仁閣,因為若按弘仁閣肇建於弘治元年的説法,它比石殿早建一個多世紀。為此,人們不得不為弘仁閣另立一種“傳説”。實際情況是不是如此,我不知道,反正澳門人心中有數。其實,即使是古籍記載的傳説,也並非完全可信。如《澳門紀略》説的“閩賈”,就與石殿横樑牌記中的“德字街眾商”有矛盾,因為一條街上的“眾商”不可能都是福建人。大概有鑒於此,新的“傳説”才改為“福建人與當地人”。總之,直到現在,有關弘仁閣的創建者的史料一條也沒有,所見文字記載,都是無稽之推測。

對弘仁閣的創建者之謎,尚有一種猜説,就是香山沿海一帶的蜑戶所建。(19)案: 蜑戶又稱蛋民,長年生活在水上,以船為家,在廣東珠江口和福建閩江口,直到本世紀50年代尚有這樣的水上人家。在封建時代,蜑戶被視為賤民,不得登岸營建居屋,頂多祇能在淺水灘立柱搭蓋簡陋的棚屋而居。因此,説蜑戶亦崇拜天妃為其保護神也許可信,但如果進而推論弘仁閣的創建者就是蜑戶,顯然缺乏證據。就事論事來説,似亦不大可能,因為蜑戶既是以水為陸,以船為屋,要崇拜天妃,在船上安個神龕就夠了。

關於弘仁閣的創建者除以上兩種猜測外,我認為還可以有一種解説,即澳門半島的原住民。有史料可證,早於南宋,就有漢族移民來到澳門半島定居,至“元末明初,在望廈、沙梨頭、龍田、龍環、媽閣等處已有安定〔家〕形成的村落”(20)。從弘仁閣起初不過是在山崖上的一座小石窟來看,它的肇造者更可能是古代生活簡樸的農人漁民,而不像是後來比較富裕的商人們。當然,猜測畢竟祇是猜測,它不能代替科學論證。欲求更可靠的結論,就有待於歷史資料的新發現。

一九九九年澳門媽閣廟娘媽誕景觀

(1)媽祖閣前地(2)正覺禪林外觀(3)媽祖閣石牌坊門(4)石牌坊門背面題額“詹頊亭”(5)(6)(7)“正覺禪林”天后神壇分鏡頭(8)從“正覺禪林”神殿內之圓窗外望(9)天后神壇上方香塔

一九九九年澳門媽閣廟娘媽誕景觀

(10)戲棚外景(11)戲會棚架(12)戲台與座位(13)戲棚入口(14)名流花牌(15)(16)媽閣水陸演戲會義捐紅貼(部份)

【註】

(1)《澳門媽祖論文集》頁187-188,1995。

(2)詳見清汪輯《使琉球雜錄》卷五<神異>。

(3)(20)《澳門手冊·澳門歷史概況》,1998。

(4)《後村居士集》卷三十六<到任謁諸廟>。

(5)宋《夷堅支景》、《後村居士集》、香港北佛堂崖刻,明《廣東通誌》、清《東莞縣誌》等。

(6)《澳門歷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頁166-167,1994。

(7)《利瑪竇中國札記》上冊頁134-141,中華書局,1983。

(8)詳《明史》卷二百十三<列傳·外國六·佛郎機>。

(9)(10)《澳門媽祖論文集》頁221、209。

(11)詳拙編《媽祖文獻資料》頁98,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

(12)《天妃娘媽傳》明刻本原藏日本雙紅堂,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據以點校出版。

(13)明《熹宗天啟實錄》卷四十七,清乾隆《福清縣誌》,明隆慶《潮陽縣誌》。

(14)〔日〕國分直一<關於薩南片浦林家媽祖>(朱啟宇譯)《媽祖研究資料匯編》,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

(15)詳楊章欽<海神天妃的故事在明代西傳>,《海交史研究》1987年第一期。

(16)《臺灣府誌三種》頁18,中華書局影印,1985。

(17)范咸《乾隆臺灣府誌》卷三十四<藝文五>。

(18)《采硫日記》又名《稗海紀遊》。

(19)《澳門媽祖論文集》頁187及頁214註(23)。

*蔣維錟,福建莆田媽祖研究會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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