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葡萄牙與近代太平洋貿易網的形成

何芳川

太平洋貿易網,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海洋貿易體系,已有五百年的歷史。在人類有史以來所建立的各個海洋貿易體系中,它可以説是最年輕的一個。在古典古代,以希臘、羅馬文明為中心,曾形成過興盛一時的地中海貿易網。中古時期,以穆斯林世界為中心,又形成了印度洋貿易網。近代資本主義所促成的一體化的世界歷史進程,推動了大西洋和太平洋兩大海洋貿易體系的形成和發展。由於地處近代資本主義中心區——西歐和北美地區的外緣,太平洋貿易網的形成和發展歷程,比大西洋貿易網還要遲緩、落後。

近代太平洋貿易體系,并不是在茫茫海濤上憑空生成的。在它之前,古代東亞地區的眾多民族,曾經在太平洋西緣,編織了一個古代西太平洋半環貿易網。這個古代海洋貿易體系,北起日本、朝鮮,中經中國,南達東南亞地區。由於疆土遼闊、國力雄強和文明領先等優勢,古代中華帝國自然成為這一半球海洋貿易網的中心。

中華文明數千年一以貫之的特徵,使古代太平洋西半球貿易體系不僅可以溯源久遠,而且依中華帝國的興衰大波,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它週期性興衰的波段來。大體而言,西太平洋半環型古代貿易網開端於公元前後,即中國歷史上的兩漢時期。除了向北方經海路交通朝鮮半島與日本列島外,中國海船在公元前就已將其航線擴展到馬來半島南端,到公元後更西出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不過,當時中國的航海、造船業尚處在幼弱階段,遠航東南亞及其以遠地區,還需“蠻夷賈船,轉送致之”(1),即轉乘別的國家的海船。當時東南亞許多瀕海而居的人民,都是優秀的航海民族。如古代東南亞大國扶南的人民就善造“扶南大舶”,“頭尾似魚”,“大者載百人”。(2)古代東南亞人民就乘著這類海舶,來華貿易。

古代西太平洋貿易網,并不是一個封閉性的海洋貿易體系。它的形成與發展,同古代亞非歐之間的海上絲綢之路的形成與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繫。由於自然條件的惡劣與社會條件的困難,古代陸上絲綢之路常難暢達,因而開闢一條海上絲路,就成為一種巨大的國際性社會需求。由中國各港口西去印度洋的海上絲路,就成為古代西太洋半環貿易網的一條主線。

古代西太平洋半環貿易網長期、一貫的發展和多次週期性的繁榮,促進了東亞各國之間、以及東亞各國與印度洋以遠諸民族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積極推動了古代世界諸多民族的進步。然而,由於包括中國在內的古代東亞諸國前資本主義社會條件的限制,古代西太平洋半環貿易網未能向環太平洋全洋性質的海洋貿易體系方向上展開。

這一編織全洋性太平洋貿易網的歷史任務,祇能留待近代西方各民族去完成了。

葡萄牙人,可以説是構築全洋意義上的近代太平洋貿易網的第一個西方民族。

太平洋貿易網,首先要由外太平洋民族來勾勒與編織,這在人類海洋貿易體系的發展史上,不能不説是一個罕見的例外。葡萄牙和伊比利亞半島上的另一個國家西班牙共同承當了近代世界新航路的主要開闢者和近代太平洋貿易網最早編織者的歷史角色,不是偶然的。

從外部條件看,中世紀晚期西歐一些國家開始了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當時,城市與王權攜手使一些新興民族國家國力增強,要求向海外發展。馬可·波羅筆下富庶的東方,成為驅動在王權大旗下的歐洲貴族、商人、海員和其他冒險家遠航東方的根本力量。恰當此時,奧斯曼帝國崛起使陸上商道再次受到影響,歐洲人更加急於尋找通往東方的新航路。這樣,地處歐洲西南端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就自然成為這一新的冒險和航海事業歷史選擇。

從內部條件看,葡萄牙人也具備了完成這一事業的比較成熟的條件。在“列康吉斯塔”運動中形成的葡萄牙王國,是近代歐洲較早形成的民族國家。單一民族國家的建立,對於葡萄牙的進步與發展,無疑是一個有力的推動。由於歐洲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聯繫密切的淵源,歐洲對開闢新航路的渴望也成為葡萄牙人的渴望。葡萄牙人遂成為當時歐洲海外擴張的前驅。1415年葡萄牙人佔領了非洲北端的休達。自此,在“航海者”亨利王子領導下,葡萄牙人開始了建立海上帝國的霸業。經過近一個世紀的奮鬥,瓦斯科·達·伽馬成功地繞航好望角,到達了印度西海岸的卡利庫特。

1511年,葡人佔領了太平洋西端的馬六甲,既意味著葡萄牙在印度洋海上殖民帝國的輪廓勾勒完畢,也標誌著它插手太平洋海上貿易的肇始。

佔據了馬六甲,葡萄牙人可以自西向東,眺望太平洋了。

佔據馬六甲之後,葡人馬不停蹄,船不落帆,立即向東亞滲透。他們首先遣使暹羅(今泰國),與暹羅建立了穩定的友好關係,獲准在當地建立商站。葡人商站組織之嚴密,運作之有效,不僅令暹羅商人望洋興嘆,就連在當地經營多年、實力雄厚的華商也漸漸不是對手。與此同時,葡人在馬來半島東岸的巴達泥也獲得了立足點。

馬六甲、暹羅、巴達泥,不過是跳板,葡萄牙人進入太平洋後的首選目標,當然還是中國。

還在佔領馬六甲以前,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於1508年寫給迪亞哥·洛佩斯的敕令中,就一口氣提出了十幾個有關中國的問題要他調查。敕令説:“你應瞭解有關中國人的情況:他們何處到來? 他們來自多遠的地方? 他們甚麼時候前來馬六甲或其他地方貿易? 他們帶來甚麼商品? 他們每年駛來多少艘船? 他們船隻的形狀和大小如何? 他們是否當年返航回國? 他們在馬六甲或任何其他國家是否沒有商棧? 他們是否富裕的商人? 他們生性懦弱還是尚勇好戰? 他們有無武器或火炮? ……”(3)無疑,這是一份關於中國的詳盡的調查提綱。葡萄牙人前來中國,顯然是有備而來的。據西文資料,1514年和1515年,葡萄牙人曾兩次訪華,但中國史籍上并無記載。雙方正式交往,在1517年。這一年,葡萄牙人在費爾南多·佩雷斯·安德拉德艦長和使臣托馬斯·佩雷斯率領下來到中國。

在廣東沿海,葡萄牙人開始以屯門島為基地,并漸次向東莞南頭、香山澳、浪白澳等地活動。他們還“越境商於福建,往來不絕”(4)。葡萄牙人又進入浙江海域,并一度佔據雙嶼。

對於這個突然而來的西方海上殖民集團,當時的中國人毫無精神準備。大明帝國的統治者,抱殘守闕,孤陋寡聞。起初,他們將葡人看作一個新“夷”,企圖將他們納入“萬邦來朝”的隊列。但他們很快發現這個新“夷”乃“最凶狡,兵械較諸蕃獨精”,動不動就“炮聲殷地”,“剽劫商旅”,“掠賣子女”,無所不為。因而對葡人採取一條拒使絕交,武力驅逐的路線。這條路線雖然在軍事上收到一時之效,卻使葡人轉而經營走私貿易。於是,在這種走私貿易中獲利的廣東、福建沿海的海商、豪門集團轉而要求與葡萄牙貿易合法化。

主張禁絕葡萄牙者,站在已經落伍的立場上,盲目維護“華夷秩序”、維護古代以中國帝國為中心的西太平洋半環貿易網。主張交通葡萄牙者,站在集團和個人一己之私的立場上,盲目追求同葡萄牙貿易,以牟取暴利,結果是跌入葡人正在構築的新的近代太平洋貿易體系之中。當時封建的中國祇可能出現這樣兩種雖則尖銳對立實則同樣顢頇的立場和路線,兩者都拿不出真正有遠見的對策來。

正是在上述情勢下,1553年,葡萄牙人入據澳門。在抵達中國四十年後,他們終於選定了這個地方作為自己在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的新的活動中心。

中國官吏顢頇的顢頇,納賄的納賄,葡萄牙人卻毫不懈怠地經營著澳門這個新據點。澳門很快就“築室建城,雄踞海畔,若一國然”(5)。這樣,自16世紀50-60年代始,葡人即以澳門為中心,編織近代太平洋貿易網了。

澳門在葡人建立遠東太平洋貿易體系中的中心地位,首先是靠對華貿易而確立的。早期來華的葡萄牙人,是凶暴的海盗,也是聰明的商人。他們運到中國的船貨之中,真正直接來自葡萄牙本土的商品數量甚少,主要是若干紡織品和金鏈之類。他們想了一個既省時又省力的辦法,即在來華途中裝載印度各地的土特產,行銷中華。例如,一昆脱的胡椒在馬來亞市場上價值4杜卡特,而在中國則可賣到15杜卡特。因此,葡人運來中國的船貨主要是來自其印度洋各據點的香料、胡椒、象牙、犀角,等等。而他們從中國運出的絲貨、瓷器等,由於印度洋各地需求量極大,不用運回歐洲即可賣上好價錢。

葡萄牙佔領澳門後,逐漸在對華貿易上站穩了腳根,同時注意調整與中國的關係。作為一個遠在大西洋的小國,葡人為營造起一個線型海上殖民商貿帝國,已耗盡了它的能量。對於龐大的中華帝國,它已經難以在強硬路線方面有甚麼作為了。因此,在經濟上,他們開始向中國當局繳納税金和地租,逐漸使自己入據澳門合法化。在政治上,葡萄牙澳門當局甚至出兵幫助中國平定士兵叛亂。中葡雙方的關係,進入一個混沌的和平友善時期。此時的澳門,已是匯聚了歐洲許多國家商人的大埠。大約從16世紀下半葉開始,每年在廣州舉行兩次商品博覽會。在各國來華的商人當中,葡人受到中國當局特別的優待,享有許多獨有的特權。例如,同樣噸位的來華商船,首次報關所需的噸位税,葡萄牙船隻就比別的國家優惠2/3;此後每次更祇須繳納他國商船噸位税的1/9。不僅如此,葡商在廣州購物所納商品税也總是要比其他國家的商人要少納2/3(6)

雙方這種混沌相安狀態,一直維持到鴉片戰爭前夜。

佔有澳門這個同中國大陸貿易的鞏固基地,葡人由此北上南下加緊編織太平洋地區的貿易網絡。

向北方,葡萄牙人到達閩浙海域之後,就不可避免地捲入同日本的交往。應該説,葡日早期交往的時機,對葡萄牙人十分有利。這是因為,正是在葡萄牙人來到中國沿海活動的明朝中葉,由於倭患極烈,中日之間的一切交往,均陷於停頓。葡萄牙人的介入,正好填補了中日斷交所造成的空白。

1542年,葡人在加入中日之間走私貿易活動中到達日本。不久,以澳門為中心的葡日貿易,便順利開展起來。早期澳門與長崎(1573年以後成為葡萄牙在日本的基地)為軸心的葡日貿易結構,同前此古代中日貿易的結構有相同的方面。日本從葡商那裡獲得的商品,有許多正是葡萄牙人在廣州所購買的,如絲貨等紡織品、瓷器、藥材,等等。然而,早期葡日貿易結構仍有自己的特色。葡商運往日本的船貨中,有相當部份是他們從印度洋地區乃至東南亞販運而來的,如印度棉織品和各種香料。還有一些則直接來自歐洲,如毛織品、水晶、玻璃製品、葡萄酒,等等。這些貨物在日本同樣大受歡迎,獲利可達100%以上。葡萄牙人從日本運出的船貨,則以漆器、紙屏風、和服以及刀矛等為大宗。

在16世紀葡日貿易中葡人最獲利的是從日本輸出貴金屬。原來,在近代之前,世界各地區的金銀比價是不相同的。以16世紀為例,金銀比價在日本為1:12/13(即一兩黃金兑換12或13兩白銀),而在廣州和果阿,則分別是1:5.5/7和1:9(7)。這就是説,不用做別的交易,葡人祇要將運進日本的黃金在當地換成白銀,再將白銀從日本出口,到中國和印度市場上兑回黃金,轉手之間即可牟取一倍之利。從日本輸出的貴金屬數量可觀,其中白銀自然是主要的。據葡萄牙史學家迪奧哥·庫托在17世紀初的估計數字:“我們的大商帆每年從日本輸出的白銀,其價值超過100萬金幣”(8)。中國學者全漢昇、李龍華也估計説,16世紀最後廿五年間,日本生產的白銀有半數外流,大部份是由澳門葡商運走的,每年數量達50-60萬兩。到17世紀前三十年每年運出額達到100多萬兩,有時甚至高達200-300萬兩。(9)

由於雙方均可獲益,因此葡日貿易在16世紀中葉至17世紀初發展迅速。澳門-長崎航線的貿易,頗具規模。據記載,1636年,有兩艘葡萄牙大商帆自日本返航,船貨價值高達6,697,500荷盾(10)

這樣,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近代早期葡萄牙人在構築太平洋貿易網中那條主航道的大致輪廓。這條主航道從馬六甲進入太平洋海域,到達中國後以澳門為基地,再到日本以長崎為基地,即:馬六甲澳門長崎。但這個貿易網并不是封閉的。它以印度洋為依托,而以大西洋為大本營。承擔這一主航道主要貨運任務的,就是葡萄牙大商帆。葡萄牙大商帆從葡萄牙的港口出發,裝載著毛織品、玻璃製品、葡萄酒等船貨,繞航好望角前往印度。每年四、五月份從果阿啟航,加載印度棉布等。大商帆停靠馬六甲港,將部份船貨換上香料、檀木、蘇木、鯊魚皮等,再駛向澳門。在澳門,大商帆裝載絲貨等中國商品,航行日本;最後,滿載金銀、漆器、和服、刀矛等船貨返航。

澳門-馬尼拉航線的開闢,可以説是葡人編織近代早期太平洋貿易網中最有意義的成果之一。

1565年,征服菲律賓群島的西班牙船隻聖巴勃羅號從菲律賓返回美洲,從而開闢了墨西哥與菲律賓(即美洲與亞洲)之間的航線。1574年,又有兩艘西班牙商船自馬尼拉駛往墨西哥,船貨主要是中國商船運到馬尼拉的絲貨與瓷器。這次航行,標誌著馬尼拉大商帆貿易的正式運行。

葡萄牙人以澳門為基地,南下馬尼拉進行貿易,大約自1580年開始。這一年,葡萄牙被西班牙所合併,時間長達60年之久。正是這一年,抵達馬尼拉港口的,有兩艘來自澳門的商船。從澳門駛往馬尼拉的葡萄牙大商帆,每年冬天啟航南下,次年夏天,再乘季風返回。葡萄牙大商帆除了中國貨外,還有若干來自日本和印度等地的產品,計有:生絲、絲貨、家具、棉花、瓷器、鐵器等。這些船貨也經馬尼拉大商帆轉運美洲。從馬尼拉運回澳門的船貨,則是白銀、蘇木、棉花、洋紅,等等。

由於增加了澳門至馬尼拉貿易航線,葡人在太平洋地區的貿易呈長崎澳門馬尼拉的三邊模式。這一海上貿易的支點就是澳門。從1580-1640年的半個多世紀中,澳門-馬尼拉航線的貿易量一般并不太大,祇有在1619-1631年間澳門曾一度獨佔了中國和馬尼拉之間的貿易,形成了一個鼎盛時期。1620年就有十艘葡萄牙大商帆自澳門駛抵馬尼拉。在這段時間裡,澳門-馬尼拉貿易對於馬尼拉大商帆貿易是如此重要,以至時人指出,“如果沒有從澳門運來這些東西,新西班牙的船隻(按,即指馬尼拉大商帆返航美洲)就無貨可運”。

從表面上看,澳門-馬尼拉航線,不過是從中國福建諸港南下馬尼拉航線的補充,澳門運往馬尼拉的船貨,是中國大陸其他港口運往馬尼拉航線的補充。澳門運往馬尼拉的船貨,同中國大陸其他港口運往馬尼拉的商品也大致相同。但是,闖入太平洋地區、以澳門為基地的葡萄牙人開展的貿易,同中華帝國的對外貿易性質迥然有異。作為一個近代殖民主義國家,葡萄牙人編織的是資本原始積累的一個新載體——近代太平洋海洋貿易體系。葡萄牙人以澳門為基地,在對華、對日貿易的基礎上,將自己在太平洋地區的海上貿易觸角,延伸到菲律賓群島,并同那裡的馬尼拉大商帆貿易接軌,從而同西班牙人一道,奠定了近代太平洋全洋性貿易網的根基,推動了人類海洋交通史和海上貿易史上的一次巨大的、質的飛躍。葡萄牙人的這一參與,是作為歷史主角的參與。它在太平洋上的貿易線的延伸,不僅是簡單的量的伸展,而且是作為主導角色,使太平洋上的貿易,性質上發生了變化。

以澳門為基地,開展對華對日貿易,并將這一貿易體系延伸到菲律賓群島,在那裡同西班牙人營造的馬尼拉大商帆貿易體系接軌,葡萄牙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構築著太平洋西側的近代海上貿易網。而他們對南洋群島方向的擴展,則是編織這一海上貿易網絡中的又一個重要步驟。

同馬來半島隔馬六甲海峽相望的蘇門答臘島,自然是葡萄牙人首先注意經略的地方。《明史·佛郎機傳》記載的葡萄牙人“橫行海上”,“擊破巴西國”中的巴西國,據攷證,即應是當的位於蘇門答臘北部沿海地區的一個小邦Pacem,或稱Pasai,Pace。葡萄牙人攻掠此地,目的是要控制這個胡椒集散地。為了同樣的目的,葡人沿蘇門答臘東海岸南下,向爪哇西部的巽他海峽地區滲透。他們在萬丹、馬塔蘭王國的港口貿易,用大米、麻布、大象等,換取胡椒、丁香、肉荳蔻等。葡萄牙人還紛紛擁向文萊,用糧食交易當地的沉香、片腦和金剛石;同時,還繼續東航太平洋深處的馬魯古群島,在那裡開展白檀木貿易。

葡萄牙人在太平洋地區的活動,在17世紀上葉開始遇到嚴重挑戰。

同西班牙美洲殖民帝國不同,由於國勢相對較弱,在亞洲遇到的又多是古代文明比較發達的東方國家,因此葡萄牙人在亞太地區經營的一種線型模式的殖民體系,即祇注意在沿海各地設立殖民據點,而不注意內陸殖民地的建立,這就是葡萄牙海上殖民帝國,具有鮮明的脆弱性。

葡萄牙人在東方、特別是在太平洋地區貿易網的衰落,還有一個雖則次要,卻不可忽視的原因,這就是由於從歐洲到東亞超長的三洋航線所造成的葡萄牙船舶的驚人損壞。據估計,在1550-1650年的百年間,葡萄牙人因海上災難而損失的船舶大約有130艘。一些學者甚至傾向於相信,葡萄牙人商業活動過早衰落的主要原因即在於此。(11)

然而,促成葡萄牙人衰落的根本原因,是近代殖民主義列強的發展不平衡規律。

對葡萄牙海上帝國、特別是其編織的太平洋貿易體系威脅最早和最嚴重的,當首推荷蘭。1595年,第一支荷蘭船隊深入印度尼西亞群島,開始在葡萄牙人經營的太平洋貿易網上打開一個缺口。1602年,荷蘭人建立了東印度公司。公司董事會明令:“必須對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執行敵對戰略,展開鬥爭! ”(12)

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後,荷蘭人開始全面向葡萄牙人的海外勢力挑戰。太平洋地區,更是雙方爭奪的重點。馬六甲是通往太平洋地區的咽喉要衝,因此,從一開始就成為荷蘭人的攻擊目標。自1605年起,荷蘭人多次進攻馬六甲。同時,還多次窺伺、封鎖和攻擊澳門。此外,荷蘭船隻還多次在海上伏擊、搶劫葡萄牙大商帆。

葡萄牙海上帝國、特別是它在太平洋地區編織的貿易體系,終於在內外因素的作用下,於17世紀中葉急劇敗落。1641年初,馬六甲被荷軍攻佔;印度尼西亞地區地落入荷蘭人之手;1 7世紀30年代,德川幕府連續發佈鎖國令,葡萄牙人經營的澳門-長崎貿易遂告斷絕。而中國由於明、清王朝的轉換,同澳門的貿易也進入萎縮狀態。

葡萄牙人的歷史主角地位喪失了。但葡萄牙人開始編織的近代太平洋貿易網并沒有伴隨葡人退出歷史的中心舞台而沒落。太平洋貿易網仍在繼續發展,祇不過變換了主角。繼葡萄牙人之後,荷蘭人、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將近代太平洋貿易網編織得更加細密、發達。

1913年澳門十字門景色(攝影) (上海)范明三供稿

【註】

(1)《漢書·地理志》。

(2)《太平御覽》卷七七一,引<吳時外國傳>。

(3)Tien-Tsê Chang,Sino-Portuguese Trade,From 1514 to 1644,Leyden,1934.

(4)(5)<明史·佛朗機傳>。

(6)Tien Tsê Chang,前引書,頁102。

(7)全漢昇:<明代中葉後澳門的海外貿易>,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5卷第1期。

(8)C. R. Boxer,Fidalgos in the Far East,1550-1770,Fact and Fancy in the History of Macao,London,1948,pp.6-7.

(9)全漢昇、李龍華:《明中葉太倉歲入銀兩研究》,《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5卷第1期。

(10)Kaempfer,The History of Japan,Vol.1,London,1728,p.311.

(11)R. Ptak,Portuguese Asia,Aspects in History and Economic History(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y),Stuttgast,1987. pp.117-118.

(12)于任叔著,周南京、丘立本整理:《印度尼西亞古代史》(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頁790。

*何芳川(1939-),1962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現任北大歷史學敎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副校長、校學術委員會委員。主要專著:《崛起的太平洋》、《太平洋貿易網500年》、《澳門與葡萄牙大商帆》等,發表學術論文<太平洋時代和中國>等數十篇。曾在美國Stanford,UC Berkeley,Diekinson College,加拿大Univ.of Regina、荷蘭Univ.of Amsterdam等大學作訪問學者、客座敎授。本文係作者獲澳門文化司署1997年度獎學金研究課題之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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