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一八三九年的澳門
博爾傑的記敍和繪畫

——1839年1月3日,澳門

南灣的南側有一座很高的山丘。山丘項上的修道院,與城牆相連。城牆一直延伸到海灘,盡頭是一座炮台。晚上,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如果沒有時間在澳門半島及其鄰近的海島遊玩,我常常就到修道院附近散步,或者爬上半島西南側佈滿碎石的小山頂。在那裡,不論從那個方向,都能欣賞到悅目的景色。有時候,我從炮台的另一側下山,來到沙灘。這兒有一股泉水,中國和葡萄牙人常來這裡洗衣服。離我剛說過的地方大約一百里格(一里格約六千米)路,是半島上的一塊荒涼地帶:貧瘠的沙灘、零亂的巖岩,被海水衝刷得白骨露天的墳墓。那裡,除了幾個饑腸轆轆的窮人外,荒無人煙——此處窮人很多——常去揀食唯一可以允飢的海蚌。此外,看不到任何人跡和住宅。有時,貧苦漁民活計不好,認為是命運作祟,便來到此地搭起窩棚,祈望在遠離競爭的地方時來運轉。可憐的人們,在撒下幾網一無所獲之後,又不得不離開這個該詛咒的地方。隨後到來的人們下場完全一樣,幾天之後也兩手空空地離去。而對這凄涼的場面,我悲傷難禁,只得轉眼眺望城區。修道院,砲台,位於南灣東端的教堂和松山炮台能使我稍稍感到寬慰。

在澳門周圍巡遊的中國戰船常常在這荒涼的港灣停泊。我曾企圖登上船隻看看它的內部結構,瞭解中國官吏和海員們居住的船艙。然而,每次都一無所獲,連個肯領我上船的海員都找不到。我僅能告訴你們,每當官吏們下船或回到船上時,總要升旗、敲鑼、鳴禮炮三聲歡迎。這是最為榮耀的時刻。為了表示他們並不鬆懈,也常常無端啟錨。不過一旦有別國——無論是哪一國——的戰船在澳門港灣停泊,就會出現熱鬧的場面。為了能向上級報告,中國船隻立即出動,到達與敵艦一定距離後便圍繞它轉幾個大圈。敵船離去時,所有戰船便尾隨出海,航行三、四里路,然後發一通炮彈。三個時辰以後回到海灣,宣佈敵人已被偉大的皇帝百戰百勝的軍隊趕走。

……儘管葡萄牙城市的街道也彎彎曲曲,我們仍然無法想象中國居住的那些難以形容的迷宮式的街巷,特別是在内港一帶。我僅用了八天時間便在威尼斯自由自在地穿行,但我來過這裡多次卻還是認不得路。這裡的房舍猶如人們的生活一樣,時時變化。昨天看到的小胡同今天變成了大街;昨天你經過時還是大街,今天卻變成了胡同。於是,不知有多少幅留待第二天完成的畫稿不得不忍痛廢棄。越是走進中國居住的城區,豪華的商店越少,僅有的幾家商店充其量說還算乾淨,貨物擺放整齊。斜巷上鋪的石塊也越來越少,有時還殘缺不全,留下一個個小坑,而一頭頭豬又把小坑拱得越來越大。我的上帝,多肥的豬啊! 肥得滾圓! 肥豬數目之多說明中國人偏愛豬肉。富人們喜歡吃貓、狗,甚至老鼠。真是各有所好了! 但是,城區再貧窮也難以和水域街道及搭在水上的房舍相比。對於歐洲人來說,即使在目睹之後也難以相信這麼多的人如何生活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請你仔細聽,以便對我所講的一切有個正確的概念。首先到這裡的人們佔據了一塊地盤,把已經無法再在水上航行的木船放在上面作為住宅。後來的人們則在四周打上木樁,支起他們的木船,沒有船就搭上木板,圍上草蓆,上面再蓋一張蓆當屋頂,就算在前一家住宅一面建成了一層閣樓。再以後來到的人們沒有地盤、沒有破船、沒有木樁,只好擠在別人的棚子中間,架上吊床。當然很難保證全家人都能住下。有時候,一層台階擠著五、六個這樣住所。這裡不講究先來者有權佔領地盤,他談不上後來者從屬於前者。每家房前都有一小塊平地用來涼曬蓆子和五花八門的破衣爛衫,人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在下邊來往穿行。這樣的地方,我到過很多處。不管多麼擁擠,總還能看到花卉。在這窮鄉僻壤找到詩篇,我感到無限高興。住處的擁擠使他們難以安放在一張在中國必不可少的祭台。於是,他們以蠟或木頭製成神像,用盡可能好的布為其做成衣裳,放在兩層的小木架上,周圍再擺上一些類似廟宇裡供台上的物品,當然,數量要少得多。早晨和晚上,給神龕點上一支紅蠟燭,獻上一杯茶。親愛的朋友,不要以為貧窮會減少這可憐的人們的快樂。不! 在這些寬、高不過五、六英尺、長不過是這個數目一倍的住宅裡,人們臉上總是掛着歡樂。稍有空閑,還玩擲骰子。哪怕是再小的喊叫聲,都能引起似乎荒蕪人跡的房舍裡一陣熙攘,頃刻之間人群似螞蟻冒了出來。我不禁要問:這些人從何而來,在如此狹小的地方又如何棲身?

——1839年1月10日,澳門

……澳門半島是澳門的一部份。與之相連的是一條三四百米的堤。堤中間修有一堵不算太高的隔牆,牆中間開了扇任何歐洲人不能通過的門,門的另一側有清朝官吏的崗哨。半島那邊,離隔牆不遠,在圍牆中間有座漂亮的廟宇。進入內港那邊的廟宇正門便是一個院子,院子的漂亮半牆向兩邊延伸,人們常常在此來往穿行。儘管我對這地方很感興趣,幾次想去一飽眼福,但始終未能如願。我剛一走近,就見幾條狗隔着半牆朝我狂吠。寺廟左邊靠着一座小山,山上蒼松翠柏,枝繁葉茂,我第一次來這裡寫生,竟沒有發規掩映其間的一座小廟。破爛的台階直通廟門。拾級而上,廟門上往日的銘文依稀可辨。進到廟裡只見四根本頭柱子支撑着屋頂。裡邊連祭台都蕩然無存,更不要說甚麼裝飾了。在這一無所有的地方,只能看到一些不留辮子一貧如洗的中國人。這時,我才明白,小廟已變成了罪人的避難所。歹徒們逃到這裡,安鍋造飯,無怪乎先祖們留下的小廟如此荒蕪頹敗了。

——1839年2月22日,澳門

……澳門最大的前地——議事亭前地——把中國人居住區和葡萄牙人居住區分開,當然也是外國人和當地人最混雜的地方。前地的一邊是議事局,另一邊凹進去的地方是板樟堂。教堂旁是一條中國人的街道的街口。這裡正是我常來畫畫、描繪中國人群的地方,因為市區行人熙攘,無法動筆,而這裡則方便得多。在這裡,我可以隨意觀看我想畫的場面,觀看我的模特兒們的活動,而不受他們的打擾。有些人不挪動地方,比如鐵匠、理髮匠、鞋匠和擺小吃、點心攤的小販們,但顧客們卻來往不絕,摩肩接踵。一些頂着各色棉布頭巾,後邊有小孩為其撑着陽傘的葡萄牙婦女顯得與眾不同。鐵匠們敲打着鐵器,他們推拉着呈圓柱形的風箱的拉杆,把火吹旺。人們圍着能用雙手使人年輕的理髮匠。最有意思的是剛剛剪了頭髮的中國人梳起了小辮,把自己整治一番。他們站在烈日下愜意地讓陽光照射濕漉漉的頭髮。這對我們歐洲人來說是無法理解的,因為如此“舒適”會給我們帶來討厭的感冒和腦溢血,但是,他們的頭蓋骨確實抵得住太陽。究竟是他們的頭蓋骨比我們的更厚些,還是生活習慣使他們變得不易得病呢?我無法回答。不過還是謹慎為妙。

旁邊,鞋匠放下手中的鞋轉身接一件急活,原來是一隻稍有破損的鞋需要立即修補。點心、小吃、水果攤周圍更加熱鬧。這兒,人們更能瞭解中國人。管是賣主還是買主都盯着用來秤份量的司馬秤,賣主盡量少給,買主盡量多要,雙方都激烈地討價還價。稍遠處,一個看來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個子自由自在地坐在那兒,享用着廚師剛剛端到面前的一盆盆美味小吃。然而,他身邊的那個窮人卻要在買這頓飯之前,反覆計算是否還能剩下第二天的花銷。另一個角落,一個男子正在揀拾到處可見的、連大肥豬也不屑一顧的菜葉。貧富如此懸殊,而每個人都聽任命運的安排。

——1839年5月2日,澳門

尊敬的朋友,用歐洲語言來描繪中國的事物實在太困難了,我還沒有勇氣向您談到我在此地所見到的無疑是最美麗的景物——澳門大廟。為了向您描繪這些獨具一格的無與倫比的景物,我必須發明一種語言。不論是濃蔭蔽日的上午,還是樹木石塊和藍色的屋頂在陽光下熠熠發光的下午,或赤日炎炎須躲到陰涼處才能作畫的中午,我幾乎天天來到這塊名叫“媽閣廟”的地方。任何時候,在任何情况下,這裡的景色都引人入勝,倒不是因為它宏偉壯觀,而只是因為它小巧玲瓏,尤其是因為它突出的中國風格。我每去一次,都能發現原來沒有注意到的新的有趣的場面,新的誘人的事物。每次我都為自己能有新的發現而感到欣慰。我每選擇一個地點,都要寫生一幅,而且往往是風景畫,僅僅關於這座廟及其所在地,我可以出一本有趣的畫冊。從中國的藝術觀點看,它的建築群體的協調和座落於山石和千年古樹之間的佈局,以及佈滿建築物上的大量裝飾,均令人嘆為觀止。這肯定是歐洲人最感興趣的研究題材。他們向我斷言中國任何一個城市,都找不出比這更為雅緻的廟宇。我相信這樣的話,因為我在其它地方從未見過如此美好的建築。

澳門港灣

我們走出城門,城門邊上有一座教堂和一座歐洲式醫院。朝東北方向走去,路經幾個花園便來到一座小山頂上。内港和綠葱葱的灣仔山盡收眼底。如果不是那兩根頂端有三個金球的旗杆表明廟宇隱匿在樹冠下岩石間,我還不知道此地離廟宇很近。道路的盡頭,有一排十分寬闊而陡峭的台階,走下台階便是廟宇。半道有一幢小屋,住着一戶人家,在門口擺賣食品。在那裡,人人都能買到自己希望的東西。酒鬼、閒人、幹活人都到這裡喝酒。有錢人到這裡買點心,孩子們買嫩竹笋和甘蔗,凡是到這裡來的人都會買些大米。台階後邊岩石附近有三塊鑲嵌在灰色石頭上的黑色墓碑。墓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銘文,這一點和歐洲一樣:在墓碑上刻着死者的名字和他那或真或假的德行,因為死者往往被寬恕。人們忘掉死者所幹的壞事,不斷地談論他在世時不被承認的好品德,人死後會令人惋惜。離墳墓不遠,有一塊半圓形的空地,這是高出海面一公尺左右的廟宇地基。在廟前和中央,各有一根紅漆旗桿立在六英尺高的旗座上,旗桿上三分之二高處,有一件兵器,旗桿頂端裝有三個金球。人們一到那裡便能看到它們。我們必須置身於兩株旗桿中間才能更好地看清這座中國建築美景的全貌和它的正面。如果就其規模和我們的宗教建築物相比較,使人想起小人國。這座廟既不宏偉也不莊嚴,簡直近乎一個玩具。但是;它的各建築部位十分均稱,協調,相映成趣。如果允許我為這座建築命名的話,我會叫它蓬帕多,因為它既高潔又矜持。山上廟院的圍牆有用磚塊,有用山上的岩石砌成的,那些高貴的保守者認為岩石比水泥更為堅固。圍牆只不過起把不同的山石連接起來的作用。廟院前面是由花崗石砌成的二公尺半高的照壁。照壁上面的欄桿雕刻得十分精細,造型有各種武器、工具、花卉和人物。其中一幅浮雕,巧奪天工的師傅們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間,一個孩子騎在我無法判斷的動物身上,兩邊是顯赫人物,服飾華麗的國王或哲學家,兩位衣衫講究的婦女打着陽傘,背景是一個長着角的魔鬼正在害怕地逃跑。一塊灰色的岩石中斷了牆上的雕刻。岩石之後,雕刻又繼續延伸到和梯田相連接的台階處。在這塊石頭上還有一幅關於廟宇的傳說的畫。同我們的小禮拜堂和教堂一樣,有人在禍難臨頭時許下了願,後來忠實履行諾言,才有了這座廟。上帝的感情與世人的心息息相通,這樣,一旦個人的力量不足以克服危險,人們便向上帝呼籲。儘管有十八世紀的哲學和宗教精神的新曙光,但是如果中世紀有諸侯,特別是有足夠的黃金,自然不乏這樣的建築了。我們大部份的宗教建築是由於慈悲或迷信而建立,但是有許多則是由於上帝在人們面臨險境時突然顯靈和在進行干預,事後人們才建造起的。這就是關於澳門廟宇的傳說,也就是媽閣廟的聖地。

澳門媽閣廟牌坊

在某一個朝代裡,有一位公主,是在人們萬般精心照料下長大的獨生女,讀書認字後,產生了一個擺脫束縛婦女的習慣勢力,走出家門去見天下的強烈願望。她把這種心中的秘密隱藏了很久,因為必須戰勝許多世俗偏見。最後,她對皇帝說了這個想法,皇帝絲毫不反對她。當她能走出皇宮而不需要天天被關閉在那裡,懷着不安的心情幻想千姿百態的外部世界,當心被一掃而光。上供者不僅絲毫不受干擾繼續向其他神仙表示虔誠,相反卻嘲笑地看着孩子們。她本來有權譴責他們的,但她沒有那樣做。她認為,神佛看孩子們決活地在她面前會餐比供品被僧侶拿去更感幸福。她離開廟宇走進了一個村莊,那裡也有不少祭台。她到各祭台前繼續唸經。村莊裡人狗混雜。我看到一個馱在媽媽背上的小孩,揮動着小手和小胳膊,就給了他一塊點心。到廟裡來的人對我都滿懷仁慈,他們的舉止既不妨礙我的視線,也不妨礙我作畫的雙臂,有一位甚至於自己的身背讓我作畫架,這使圍觀的人十分開心。同亞洲所有的神父一樣,和尚對虔誠的信徒濫施信用,甚至不知羞恥地盤剝他們。節操對他們來講無關緊要,捐款若不景氣,他們的收入也就減少,因此,利用一切機會撈錢。下面的事實可以證明我的看法:我又一次貪婪地欣賞了一番主殿牆上的一幅大畫,我覺得這幅畫很古老,因而十分珍貴。一天,杜蘭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一個和尚。交談過程中,我十分注意地看着他。好長時間之後,他才懂得是怎麼回事,當我看見他的眼睛突然發亮時,我感到這幅畫屬於我了。最後以五塊銀幣成交。我身邊沒有錢又怕他反悔,提議讓搬運畫的人把錢捎回,但是,他對我的建議極不相信。最後,杜蘭作為人質留在那裡,直到我回去如數付清為止。在我畫室牆上,你可以看到這幅中國畫,畫上有幾處用淡淡的紅色。一位傳教對我說這幅畫取材於中國小說《白蛇傳》。這本小說已由斯特尼斯拉斯瓊利恩翻譯成法文,我在廣州讀過。從此,我對這幅畫的興趣就更大了。一幅以民間故事為題材的畫怎麼能在廟宇裡佔有位置呢?還是因為它古老而變得神聖?

這個國家的宗教思想實質上與我們的宗教思想不同,儘管它的祭禮同天主教有許多類似之處。神父對喜劇是絕對禁止的,而和尚對它不僅容忍,還允許在廟宇附近搭戲台。我看一個戲班子在圓窗前面的空地上豎起了幾根竹杆,背靠大海搭起了一個戲台,上面蓋上蓆子。和尚們常常在廟院裡一邊抽着煙斗一邊看戲。這裡有個節日,延續十五天。在十五天內,這塊空地熱鬧非凡。臨時搭起了各種各樣的小攤。每天早晨許多小船把貨運給賣小吃的攤檔。因為人流川息不停,到了晚上,食品所剩無幾了。尊敬的朋友,我在那裡建了個大本營,常常日落西山之時,我還未結束工作。

如果說廟前空地上擠滿了各行各業的人群以及看熱鬧的人們的話,那麼廟裡卻是無人問津。早晨有個別虔誠者來祭台前拜佛,白天則杳無一人,人們都被戲吸引了,神仙為快樂—人民的好神仙——讓出了自己的寶座。我靠着護牆,觀看在我面前擁擠的人群:社會各階層的人混雜在那裡,有乞丐,有瞎子,有海員,大遊客,甚至於還有穿着豪華的闊佬。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大家熙熙嚷嚷擠成一團,富人們穿着長衫,扎着腰帶,腰帶上掛着煙袋和煙斗,不時取出使用,身後還披着大衣,他們時而擺動大衣當扇子,時而用它擦額頭滴下的汗珠。他們悠然自得地漫步,顯露其高傲氣派。不同階層的人群聚集在一起,我看是因為他們之間無任何毆鬬和磨擦。有時能聽到有人提高嗓門,但是從來沒有人動手打架。這一點給我印象很深,比剛到廣州來的印象深刻得多。這裡,人們生活在水邊,至少有自己的領地,不怕對手來奪地盤。不知是因為這裡的人們生性溫馴,還是因為遵守紀律?我不止一次地離開自己的立腳點去看戲,那位和尚能走到我跟前,讓我坐在圓窗的中間,這是一個體面的地方。關於戲,我無法對您描述,因為我一點也不懂。觀眾對我極感興趣,倒不是鼓掌和嘈雜聲說明了這一點。他們看戲時是如此地投入,如果不是從那看不到演員的戲場外傳來嘈雜聲的話,連蒼蠅的嗡嗡叫聲都能聽清。中國人太喜歡看戲了,有的人找不到座位,就爬上了戲台的竹棚上。後面來的人則要那些已經爬在竹棚上的人再爬高一點,這樣竹架上像戲院裡的包廂一樣擠滿了人。儘管他們需要使盡全力才能使自己停留在那危險地方,他們還是全神貫注地看戲。竹子的堅固令我驚嘆。為了迎接即將到達的一位姓林的大官,在空地上又搭起了一個臨時的凱旋門。據說,他要先到廟裡來唸經拜佛。等待過程中,一群孩子佔領了凱旋門,他們學着演員的動作,挑逗擠在他們周圍的觀眾。

空地附近,往常都有一些擺渡船,誰要到對岸,只要付一點錢就可以,甚至還可以到市內各處去轉轉。但是,節日期間,所有的船隻都集中在這裡。說真的攀登在小船蓆子上面的那些青年姑娘和婦女們,看來真叫人賞心悅目。他們為了搶生意而互相爭執。我覺得她們是好人,很仁慈,她們非常年輕,她們自由自在,非常愉快。不過她們過於注重穿著反而顯得不那麼善良。我不止一次看見這些可憐的姑娘們在瓜分某個歐洲人對不幸的人發了慈悲而給予的施捨。現在我來講有關的一件事。 在這塊空地附近海邊,一棵吉老的枯樹下面的兩塊山石中間停靠着一隻破爛不堪的船。船上蓋着一些稻草和破爛的草簾子,無法為主人遮擋風雨,主人的景况比船更慘。那裡有一位中國老人,很難說船主人究竟誰更老朽。這位老人的額頭要比他的同胞們的額頭大。他骨瘦如柴,疲憊不堪,令人懷疑他是否還活着。儘管由於年邁難以養活自己,但我從未見他向人伸過手。他常常吃那些別人的殘羹剩飯。他沒精打彩,任人擺佈。他是極度虛弱還是由於一生飽經風霜所致?不管怎樣,他引起了我極大的關注。看樣子,一些船上的女主人在照料他。我經常看到婦女們(不總是那幾位,因為各種船都來停靠)給他一些米飯、魚和茶水,他接受這些食物時毫無矯飾之感。而這位衣不蔽體,船無蓋頂的老人也把歐洲人悄悄地扔進他船上的施捨物送給這些好心的姑娘。一天,我看見船周圍有許多人。不幸者沒有醒來。清晨,人們看見她躺在破爛的床上死去了。女船主們給她辦了後事,將她埋在渡過餘生之地附近的小山上。多少人曾不屑一顧地從這位不幸的老人身邊走過! 只有那些窮苦的姑娘們才對她的惻隱之心。有錢人並不慷慨,窮人雖窮,卻能把僅有的東西與人分享,而富人則“終朝只恨聚無多”,想到這裡,豈不令人生悲! 我還想向您講一件我剛才看到的不尋常的事,以便您對這個民族的道德觀念有個概念。一天早晨,我到大廟的時候,那裡一片紛擾。大門敞開着,為了讓陽光和空氣進入船内,船上的簾子都捲了起來。有的船主人正在洗刷拆卸下來的船板,打掃乾淨招徠乘客。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忙於畫畫。這時,一位狡猾的人自以為無人瞧見,走下來偷了一塊手帕,迅速地藏到衣襟裡。但是一位姑娘發現了他,乘他還沒有來得及逃走,喊了起來。然後,她們都喊了起來。她們緊追着他,終於把他抓住。一會兒,人群把他圍了起來,人越來越多。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要把小偷帶走。經過一場爭論之後,由三位壯小伙子把他帶到碼頭旁邊用竹子臨時搭起來的小平台上。另一個小伙子爬上了平台,抓着他的辮子把他拉到水邊,把辮子綁在竹竿子。為了看個清楚,人群都擠上了竹棚。竹棚忍受不了眾多人的重量,塌了。在混亂中,小偷差一點逃脫。他們又把他抓了回來,這次,小偷被帶到廟前的柱子旁邊。兩三個小孩立即向他衝來,把他的辮子綁在柱子上。而後,對他進行了謾駡和嘲弄。兩小時之後,我再回到那個小地方,他已經不在了。由於我不明白這種不尋常的執法方式,一位當地老人對我說,一個中國人犯了點小過錯的時候,目擊者臨時形成一個法庭,對他判刑,並立即執行。在這種情况下,如果犯人被送進衙門,肯定會被綁在柱子上示眾或者剪掉辮子。這樣,對於他往後的生活會留下了標記,他不可能再找到餬口的活計,除了繼續偷竊沒有其它出路。毫無疑問,他應該得到赦罪,人民對他的處罰十分溫和,我感到他們很寬厚,並且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這種場面使我想起了您對我多次說過的事情。如果把犯錯的人搞臭,那麼我們是在擴大罪行,是關閉懺悔的大門。如果剛開始就把仁愛帶給他,或者伸出手把他從剛陷進去的泥潭裡拉出來的話,最大的罪犯也有可能變成正直的人。我看見過那些被仁愛的火凈化的人。這種仁愛比向窮苦人施捨高尚得多。

澳門鳥瞰

……四月底是中國人上墳祭祖的時節,人們舉行各式各樣的祭奠儀式,田野和各個山坡上熱鬧非凡。每座墳墓不論簡陋還下豪華,都有自己獨特的裝飾。周圍的草地經過修整,泥土也已重新鬆過。金錢、紅紙,特別是白紙剪成的各式各樣的花束、花盆、燈籠、旗幟或飛禽走獸,個個造型奇妙,充份體現了中國人的靈巧和耐心。以後,他們把這些綁在竹杆上,插在墳地裡。就連最簡陋的墳頭上也用一塊石頭壓着一疊彩紙。當然,這種用石頭壓紙防止被風吹走的措施往往無濟於事。與有人祭掃的墳墓相反,那些無人照料的則顯得格外冷清、凄涼。肯定這些死者要麼沒有遺屬,要麼親人們已經移居國内其它的省份,因為任何中國人都不敢無故怠慢這個神聖的節日。作為中國宗教教育的一部份,祭奠祖先已經融進中國人的習俗之中。對於他們,形式和文字就是一切,儘管並不誠心喜歡,仍然非常重視。可以說,他們實際上擯棄了對祖先的信仰。再者,法律也規定必須舉行這一套禮儀。如果哪個中國人對此有所怠慢,就要受懲罰。無人照管的死者的子孫們也許為貧窮所迫,不得不違反不准離開王國的法律,到國外碰碰運氣。但是,如果運氣好,返回故鄉時也要冒被貪婪的官吏們強佔其大部份財產的危險。

媽閣廟内的小祠。

春風雖然微弱,仍然把紅紙錢吹得遍地都是,不時有紙屑在空中飄舞。我來到這裡時,還有三伙人正根據各自不同的條件舉行儀式。我所畫的這一伙由五、六個人組成,他們把燃着的紅蠟燭插着地上旁邊擺着幾根歐洲人稱為神棒、巴黎市場上作為香火棍的筷子。然後,盛滿供菜的盤子對稱地放在蠟燭前面,兩側再放上幾隻茶杯或斟上幾杯燒酒。上墳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拿起紙錢在蠟燭上點着,然後上下晃動,不斷地磕頭,有的則低頭站在墳前,嘴裡默默地為死者或自己祈禱。當然也有富貴人家請來僧侶。他左手提着一面小鑼,右手小指上套有一個小鈴鐺不斷晃動,同時用一小鐵棒敲鑼。正如世界其他地方一樣,即使在履行神聖的義務時,富人們也由別人替代。在我們那兒,鄉村的人民也同樣給死者裹上裹屍布,為死者守靈,但是有地位的人則把這些應盡的義務轉嫁給僕人;富人們不用照看病人,當病人死後,他們只須穿上喪服表示悲痛,而由牧師來為死者祈禱。僧侶旁邊,吹鼓手用類似巴松管的樂器吹奏着我在節日裡曾聽到過的樂曲。女人們跪着叩頭,尖聲哀號。我印象最深的是,在進行祭奠活動時,這些人表情都無動於衷,毫無宗教虔誠。儘管他們嘴上唸着禱詞;卻接二連三地離開人群,笑嘻嘻地過來看我作畫。更有意思的是,當看到我畫上了僧侶,有幾個人還叫來也的同伴們觀看。儀式進行了半個小時左右。當他離去時,留下了一盆盆供品。他們還沒有走下山岥,我就看見一群被燒紙的煙霧招引來的狗衝去分享死者的供品,或舔着被豬油或幾滴當地拿來做菜的篦麻油浸濕的泥土。供品一搶而光。可憐而貪婪的畜牲們,有的心滿意足,有的失望沮喪。好一個罕見的有趣場面! 那些或多或少交了好運的狗和那些動作不夠靈活或者來遲了的狗姿態各異,涇渭分明。前者昂着頭,鬃毛豎起,耳朵豎立,眼睛裡射出挑釁的光芒。那副神氣的樣子,猶如人類一樣,不屑於為自己的命運要求別人寬恕。另一些狗則相反,低着頭,耷拉着耳朵,表情凄涼,夾着尾巴來回走動。它們的氣餒與前者的驕橫形成鮮明對照。或者是出於生活哲理,或者是出於自愛,另一些狗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似乎對這類事司空見慣。當然,最後到來的幾隻一無所獲,連舔地也不可能舔到甚麼了。然而,他們的樣子卻很神氣,彷彿超然於眾畜牲之上。抬頭眺望天空和遠處景色的同時,它們也許在細心搜尋近處的煙迹。一隻乾瘦、蒼老、醜陋、鬃毛稀疏的禿尾巴狗漸漸離開狗群,漫無目的地徜徉,縱然走上一千遍還是在原來的直線上來回走動。它這樣悄然離去,使人覺得它是偶然路過這墳墓的。我好奇地盯着它,想看它究竟要幹甚麼。它走出了一段路以後,回頭來估量了一下與狗群的距離。當它確信可以第一個到達另一座墳頭時,就像離弦的箭一樣竄了出去。當然,同伴們早已盯着它,立即追了過去,整個狗群一聞騷動。它果然率先衝到那座墳頭。太可憐了! 苦心孤詣地策劃了一番,只落得舔舔泥土的結果。在這裡燒紙祭祖的窮人把供品帶回去充饑。他們自然懂得,對活人的關心遠比對死者的照顧更加重要。我不能掩飾對這頭畜牲的同情,它肯定常常忍饑挨餓,否則絕不肯為這點蠅頭小利費盡心機。

我繼續漫步朝前走,無意中看到了一個非常奇特的場面。土坑一邊有堆新土,另一邊蹲着個男人,他那長長的鬍鬚,蓬亂的長髮和襤褸的衣衫都表明其窮困潦倒。他,正往身旁的大罎子裡放甚麼東西,至於到底在放甚麼,我沒有看清。我走近一些,看到另一個年輕一點的男子,可能是老者的兒子,正在坑裡尋找屍骨。無疑那死者是用不起棺材的。年輕人每檢起一塊就遞給上面的人。“上面的人立即把骨頭放進罎子。檢完了以後,他們用竹桿杠起了那新式的棺材。我跟在後面,急於知道他們如何處置這個罎和年輕人手裡那塊因罎口太小而未裝進去的顱骨。半小時後,他們來到另一個看樣子也是剛剛挖好的土坑。那兒,另一個中國人已經運來了一口粗糙的木棺。他們把屍骨放進棺材,重新擺好,然後蓋上棺材,小心翼翼地放進墳坑,再填上新土,當然在離去之前不會不燒些紙錢。

中國人的迷信在做法上與我們截然不同,但也相當厲害。一旦生活不如意,或者生意不好,就會把逆境歸罪於先人墳地風水不好。因而,人們往往把相當費時間選擇墳地的工作交給精明的人去辦,這些人則變成了靠同胞的愚昧生活的風水先生。風水先生就如同鞋匠一樣,演變成了一種職業。我有幸觀看了這一新行業操作的整個過程。

天空明朗,大海平靜。對於熱帶人來說,這是一個夢幻般舒適的傍晚,甜蜜得令人難忘。我在松山附近一個佈滿中國人墳墓和石頭的山丘上散步,從那兒可以鳥瞰田野。我正在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以便能從新的角度觀看澳門及其美麗的環山和島嶼星羅棋佈的大海。這迷人的景色我已經多次描繪過。我剛剛開始作畫,卻發現不遠的地方來了四個中國人,他們來來回回、上上下下、走走停停,方向無定,似乎為甚麼重要事情憂心忡忡。其中一個人時而俯視地面,彷彿勘察大地;時而望望天空;似乎詢問蒼穹,活像正在觀賞周圍景色的藝術家,每到一處總是沉思片刻,以後搖頭離去,繼續寓意難明地徜徉。其他人默默地跟在後面,急切地窺視他每個微小的動作。我很快把自己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祇顧看這幾個奇怪人物,祇顧揣摸他們讓我迷惑不解的急迫不安,企圖猜出這個難解之迷。完全出於偶然,他們來到我坐着的石頭前面。儘管在我身旁來回轉悠了五分鐘之久,卻竟然沒有一個回頭看看我在幹甚麼,更沒有人因此而停下腳步。這種事情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我估計他們丟失甚麼貴重東西,於是站起身,走過去,想幫助他們尋找。然而,我的動作絲毫沒有引起他們任何人的注意,我只好繼續好奇地從旁觀察。有兩個無疑是傭人,一直跟在後面:一個杠着鐵鍬,另一個杠着鋤,手裡還提着香和紙的籃子。第三個穿着較好,看來屬於富有階層。

這一位一直神情緊張,惶惶不安,兩眼死一樣盯着身邊的伙伴。很快,我明白了,這個家伙才是他們中的主角。除了雙破舊的白色厚鞋底以外,他的穿着和僕人同樣破爛。他的鼻子又寬又扁,或許是造物主沒有賜給他鼻子,後來哪位精明的畫家在應該長鼻子的地方輕輕地畫了幾筆,着色又特別淺淡。僅有的幾顆大牙向外伸展,致使兩片乾瘦的嘴唇無法合攏。嘴角掛着的兩撇唇髭和鬍鬚同樣雪白。突出的額骨和水腫的眼皮使那兩隻狡猾的眼睛顯得更小;兩個扁平的大耳朵耷拉着,似乎脱離了腦袋。他額頭很高,禿頭頂四周稀疏的白髮攏成一條足有一英尺長的細細的辮子。不過,像所有中國老者一樣,他也有幾分近乎讓人敬重的神態。他不時地用棍子敲打地面,使我聯想起在我國某些省份用榛木棍棒尋找泉水或金屬礦藏的人們。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有我在場。但是,為了不打擾他們,我走開了,想從遠處觀察這伙人的舉動。白天快要過去了。我很擔心,夜幕一旦降臨,我就無法弄清他們這神秘行動的奧妙,無法滿足我強烈的好奇心。於是,我跟着他們上上下下,但始終保持一段距離。老者一邊走一邊嘟嘟囔囔地說着我一竅不通的語言。有一次,他用棍子敲地面,又仔細地向四周觀察了一番,對傭人們做了個手勢,然後在地上畫了幾個方向不同的記號。兩個傭人立即開始挖掘。他思索了片刻之後,卻又讓他們停了下來。四個人重新上路,徑直快步朝前走去。看來,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為不得不放棄弄個水落日出的努力而沮喪不堪。他們很快走得無景無蹤,我只得從山頭向他們消失的峽谷走去。不一會兒,我發現他們還在默默地走着,腳步很輕,彷彿唯恐近乎失禮地在墓地上行走會打擾死者的安息。當老者叨念着咒語在地上畫了個長方形,回頭朝伙伴示意時,我又趕上了他們。這時,四人圍着劃出的地方點燃起紙錢。隨後。兩個僕人便開始工作:挖一個墳壙。原來那個中國人死了父親。那老者便是風水先生。他以高超的手段使同胞們相信其神奇的本領。我想,這就是中國和陰曹地府共有的一種極其特殊的行業。以後,我會給你們詳細講述這種世上獨一無二的創舉。

—1839年6月20日,澳門

……幾天前有人告訴我,林則徐派來的韃靼兵在牆那邊靠近半島的地方安營扎寨。親愛的朋友,你可以想象,這一回我絕不肯錯過觀看中國軍營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儘管人們告訴我,企圖靠近的外國人都遭到了粗暴的對待。除了軍官的住處以外,他們的帳蓬與我們的大同小異,由一根柱子支撑着。從僅有的兩個敝開的帳蓬裡,我看到了搭在架上的武器和畫有老虎頭像的圓盾。士兵們正在訓練拉弓射箭,可以說個個技術嫻熟。旁邊,一名哨兵看守着一個披枷鎖的可憐士兵,軍官在不遠的地方悠閑地抽着煙斗。除了都有擺滿的武器、乾淨清潔的帳蓬外,中國的軍營和歐洲的軍營毫無共同之處。我們的士兵時時警惕,軍服合身,精神抖擻,而這些中國兵表情呆板,身穿長袍,手持標槍,長矛或火槍。兩者之間天懸地隔。倘若中國與歐洲某強國開戰,會是甚麼結果?幸好,他們以為距離遙遠,絕無可能。况且,看到這些軍人做飯開飯的情况,人們不難知道,他們把服從上司的意圖看得比職責更為重要。

 

益友譯

本冊第 82 頁開始
全文於本冊的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