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論

中國文人與中國農事詩

王列生*

中國文學的厚重,已愈來愈為中西研究家所共同首肯,其堂奧幽深,祇須稍加注意,便可於靜觀默察中得洞天境界之歡欣。譬如農事詩,就是值得研究的文學現象。《詩》之國風,如<七月>、<卷耳>諸篇,都以農事題材為詩作的取譬,胡承珙《后箋》稱:“<七月>詩歷言豳民農桑之事,於其畢也,終歲勤動,乃得斗酒相勞,故此饗斷為民自飲酒。”又《毛詩正義》引《周禮》党正注云:“正齒位者,為民三時務農,見闕於禮,至此農隙而教之尊長養老,見孝弟之道也”。(1)可見在詩經時代,就已經有了成熟的農事詩創作。詩騷以降,至魏晉閑人遁入桑丘之野,文學的農事表現便形成為一種潮流,一種傳統,一種追求理想意趣的中國文學境界。我以為,亙古久長的中國文學,文人往往移情於鄉間農事,且不分得意失意獨善兼善,其中很重要的根由,在於亞細亞的廣袤土壤之上,他們作為普通的社會個體,既植根於農業之疆,又努力想掙脱羊圈的羈絆,企盼到宮廷都市裡求取晉身的心理平衡。然而理想與現實的深刻矛盾,恰如儒佛道三種意識在社會思潮中的奇妙混雜,都迫使中國文人終於不得不退處其休養生息的農業本土(物質意義上的退處抑或精神意義上的退處),把理想的天國建構於現實的窘境之上,獲得某種超脱和慰藉的意趣,其實也就是自己給自己找些生存下去的滋味,它的結果,客觀上為中國文學的審美積澱,增添了不可低估的厚重。

以中國詩史觀之,大抵作詩好手都曾涉獵農事,若六朝之陶淵明、謝靈運、沈約、江淹、庾信,若唐之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儲光羲、張籍、王建、劉禹錫、白居易、司空圖、陸龜蒙,若五代之韋莊,若宋之王禹偁、梅堯臣、歐陽修、王安石、蘇軾、賀鑄、陸游、楊萬里、范成大,若金之劉瞻、元好問,若元之耶律楚材、趙孟頫、薩都剌,若明之劉基、高啟、于謙、唐寅、吳承恩、紀坤,若清之錢澄之、汪琬、朱彝尊、王士禎、查慎行、紀昀、錢大昕、姚鼐、阮元,如此等等,數不勝數。誠然,那些放情山水或縱論古今的恢宏篇什,往往更能見出激情的袒露和胸臆的直抒,然而這類農事即興,亦不能認為就是雜詩。從美學的意義上説,其心理消息的蘊示和藝術審美力的張揚,絲毫不比前者遜色。而純粹從研究的角度看問題,後者甚至更有價值一些,至少就窺探中國文人的理想圖式和生存價值極限而言會是如此。李白作<秋浦歌>:“秋浦田舍翁,采魚水中宿。妻子張鷴鳥,結置映深竹。”即便露白,説些家常細事,然探究其情其景,乃至沿波討源深掘作者所思所想的潛台詞,同樣耐人咀嚼,曠達而綿遠,實在是觀之再三仍嫌不足的寫意小照,也有怡情,也有悵惘,也有世事蒼涼人生恨無遇,所以,與<夢遊天姥吟留別>或者<將進酒>鉤連比照,也沒有什麼脱節的地方。王士禛為官入蜀,有絕句云“稻熟田家雨又風,枝枝龍爪出林紅。數聲清磬不知處,山子晚啼黃葉中。”論家甚至不曾聞言,而詩人自己特別珍惜,筆記加注曰:“蜀道有名花龍爪花,色殷紅,秋日開林薄間,甚絕,又有蟲,其聲清越,如擊磬然。予壬子初入蜀,曾有絕句。”又引《遊宦紀聞》載永福古讖相參證説:“山中樵蘇習見,不知其為可貴也。”(2)以漁洋山人的官運文運以及力倡“神韻”的態度,既有“二十年來,海內賢知之流,矯枉過正,或乃欲祖宋而祧唐,至於漢魏樂府古選之遺音,蕩然無復存者,江河日下,滔滔不返。有識者懼焉。”(3)的感慨,便可肯定其對詩歌格調境界品性的執著追求,所以聯繫起來看,文人們自己歷來是把農事狀物之作視為同等珍重的,而後之學者往往持輕失重,大抵遠離了中國文人的實際心態,疏漏處,或許正是我們應該細心研究的地方。

歷來詩家,農事詩往往寫得清通自然,感情誠摯,去虛飾,少做作,謂之自然貼切得體,或日“不隔”,真切的自然情感流露,與受者的普遍心理需要,充份地膠著在一起,所以親切感人。朱慶餘<吳興新堤>:“春堤一望恩無涯,樹勢還同水勢斜,深映菰蒲三十里,暗分功利幾千家。淇成既不勞人力,境遠偏宜隔浪花。若與青山長作固,汀洲肯恨柳絲遮? ”狀寫農田水利之便,築堤圍田之利,真切地體驗著農事的物境,於轉化心境的過程中,既不流露做作的怡悦,亦不顯超然的得意,其間的樂觀,無疑為真實的當時樂觀,且於表現中形神等一,也就意味著寫到了妙處。這種特質,很明顯地體現在農事詩之取事與寓意兩方面。就取事而言,入尋常百姓家,寫村前村後事,質在自然玄機而事在當時情境,所以一般沒有什麼追究,與普通讀者的生存,處在直接的同一空間,取事既平淡又真著。就寓意而論,多為描述層次的畫龍點晴,譬如聲色詞的廣泛運用,為讀者的接受,提供了更為濃厚的感覺鋪墊,而其中的審美蘊涵,又往往超脱了身前身後的俗世爭吵和功利牢騷,客觀上使詩的意旨拔穎於自然辨識的高格,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説,實現了具體生存空間與理想化的一般生存空間之間的思索統一。又李群玉<引水行>:“一條寒玉走秋泉,引出深夢洞口煙,十里暗流聲不斷,行人頭上過潺湲。”陸龜蒙<和襲美釣侶>:“雨後沙虛古岸崩,魚梁移入亂云層。歸時月墮汀洲暗,認得妻兒結網燈。”朱真淤<春日田家>:“屋後青山門外溪,小橋遙接稻秧畦。人家遠近蒼煙裡,桑柘陰陰戴勝啼。”汪琬<藝圃竹枝歌>:“鵁鶄翡翠滿沙棱,垂柳垂楊綠幾層,好雨忽來新河闊,阿儂準備打魚罾。”趙進美<冬日田家>:“星盡曉色分,日出飛鳥列。高枝殘雪壓,寒樹散微靄。田家門始開,籬落聞犬畎。草際風未定,樹杪霞猶在。方見牛羊群,一一遠嶺背。農夫荷杖立,默念將卒歲。鳥雀鳴階前,兒女笑窗內。八口飽新粒,未冬完官税。皎皎清溪水,拂石坐相待。”就寓意而論,並不因簡而陋,或因樸而俗,相對於中國人的生存空間來説,農家的疾苦與困惑,歷來就是各階層普遍都能感受得到的。農事詩的尋常語句中,大抵真切的甘苦,這些甘苦也都是涉獵社會人生乃至宇宙自然的極重要的話題。無論悲喜怨頌,都是有所發而不能不發的情緒,而這些情緒,又總攜帶著濃厚的社會人生或自然宇宙的旨意蘊藉。白居易寫了那麼多關於下層農家的詩歌,劉熙載説他“香山用常得奇,此境殆非易到。”(4)袁枚也説他“意深詞淺,思苦言甘。寥寥千載,此妙誰探? ”(5)總而言之,歷來之中國農事詩,很多作品本是寫得有聲有色非常耐讀的,祇是由於歷來的中國文人,把經史崇高得過了份,把“詩言志”既看作天條,又不得不視為遷往京師求取虛榮的繩索,所以才將好端端的鮮活生存方式稀里糊涂便弄丟了。

事實上,構成這樣一種格局,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多數中國文人,都非常貼近農業本土,要麼生活在一種農業文化很濃的環境裡,要麼在都市裡剛剛繁衍,一方面中國實際上一直沒有那種完善而穩定狀態的歐洲型城市,另一方面即使很逼近城邦貴族的血緣形態,但畢竟所有這些貴族都還祇是地主。從氏族血緣與土地的關係來看,還沒有過於遙遠的隔離,因而表現在思想觀念和價值標準方面,本土意識、鄉土意識乃至血緣崇拜意識,在傳統中國文人的心目中,均佔據著相當大的比重。從某種意義上説,中國文人在以詩文博取功名的時候,一部份價值是出於個體的考慮,另一部份價值則完全出於氏族直系血緣的群體考慮。屈子含冤,當是個性自由的悲劇,然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劉向作<九嘆>時,開篇便説“伊伯庸之末冑兮,諒皇直之屈原。云余肇祖於高陽兮,惟楚懐之蟬連。”似乎個人的榮辱必然影響到族源和眷親。難怪桐城派成名人物張英,官位何等顯赫,卻始終惦念著他的故鄉龍眠河,或者換句話説,其作文章作官宦的心理起點,就是能在龍眠河畔壘築起光耀列祖列宗、榮被子子孫孫的張氏祠堂。

當然,這個問題很複雜,就作家的個體成份而言,我們實際上不可能給以定量性極強的逐一分析,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從總體上作層次性的把握。中國文人之貼近農業本土,大抵可以歸屬於三大類別:(一)長期生活在廣袤的農村,躬耕勞作,飽嚐春華秋實之艱辛喜悦,且以文學方式渲泄出來,這類傳統中國文人,往往壓抑在社會的最低層,故而其農事創作,顯得很沉重很嚴肅,甚至表現在語言風格上,也見其樸素與率直。譬如陶淵明,雖做過品不驚人的小官,也是短暫得很,根本説還是一個富裕農民。方東澍《昭眛詹言》稱其“陶公説不要富貴是真不要,康樂本以憤惋,而詩中故作恬淡。”沈德潜《古詩源》也説“陶詩合下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梁啟超更斷然表示:“古代作家能夠在作品中把他的個性活現出來,屈原以後,我便數陶淵明。”(6)這些評判,不管結論是否完全妥貼,祇要聯繫其作品實際,也就不難理解了。清末蘇州的沈謹學,世務農,曾為人傭耕,所作《沈四山人詩錄》,寫農人的喜驚便異常新鮮活脱,如<初夏即事>:“家家曬麥趁天晴,枷拍聲連笑語聲,昨夜東風吹過雨,新秧竟與岸齊平。”又<偷閑>:“偷閑隙農務,方知夏日長。獨來溪上立,灑面抑風涼。”這類詩語,如果作者對農業沒有直接的生命介入,一定不會有那麼沉著的切入。遺憾的是,一方面由於教育的限制,一方面由於農作的負重而難以拉開適當距離,這類農人寫農的詩家,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數量也很有限,倒是有很多的民歌創作,在流傳過程中,逐漸達到了非常高的藝術境界,卻又無法找到作品的撰者,或者本來就沒有確定的文本撰者。(二)長期生活在中上層社會,屬於養尊處優的一類,進時笙歌絲弦燈紅酒綠,退時風花雪月田園山水,這類文人,即使寫憂怨愁苦,寫農事悲樂,也都是觀照狀態的文字。田園耕作與山水自然,都沒有實質性的分別,所以他們的筆下,全是風景的境界。王維寫<春中田園作>:“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歸燕識故巢,舊人看新曆。臨觴忽不御,惆悵遠行客。”又<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椅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父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羡閑逸,悵然吟式微。”初讀折服其造境的新鮮,再三讀之,便知其中有隔而且隔之甚遠,聞不到詩中醇厚酣沉的農家氣息,深入其中,更能洞悉其農詩非農的景語實質。王維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出身豪門,得張九齡薦拔,任右拾遺,累遷監察御史、吏部郎中、給事中等職,儘管四十多歲以後亦官亦隱,但《舊唐書》説他“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此等別墅優閑,農人們面朝黃土滴灑下來的汗珠,即使以友善態度審視之,也祇能是帶淚的瀟灑。南宋末年的劉克莊,儘管在“國脈微如縷”的岌岌可危中備嚐仕途的顛簸,卻一直沿著縣令、樞密院編修兼權侍右郎官、知州、太府少卿、秘書監、中書舍人的宦道走,所以一方面稱道楊誠齋的“升年不在簫韶裡,衹在諸村打稻聲”,另一方面又説“放翁,學力也,似杜甫;誠齋,天份也,似李白。”(7)足見其對於現實的負重,並沒有深刻的切膚之痛,所以略有揚李抑杜的成份,其於農事之作,點綴的味道極濃。<宿農家>:“初秋風露變,偶出憩莊家。原稼多全穗,陂荷有晚花。疏鐘逾澗響,徼月轉林斜。鄰媼頭如雪,燈前自續麻。”一個“憩”字便把作者的觀照心態突現殆盡,而一個“鄰”字,則又間接地暴露了彼此間真實生存狀態的客觀距離。(三)官場失落,於風波陡起後退回到社會底層,或者壓根兒祇做些底層小官,內心時時懐抱顯達的虛夢,一方面知百姓疾苦,另一方面懼傾軋的渾濁而戀自然的清淡,所以於農業本土,貼是貼得很近,卻有極強的時間限制,他們的農事詩創作,當視為暫離塵囂後的泣言與悔語。錢澄之由桂王朝翰林院庶吉士歸隱,自此一蹶不振,陳農事而鬱憤。<水夫謠>:“爺娘養汝才得力,送汝出門倚門泣。腐肉已充烏鳶飢,家家猶望水夫歸。”直言斷腸處,而其<催糧行>、<獲稻詞>、<捉船行>等,亦是如泣如訴。<田園雜詩之二>:“……老農憫我拙,解軛為我耕。教以駕駛法,使我牛肯行。置酒謝老農,原言俟秋成。”與錢詩的整體情緒狀態比較,雖略吐輕鬆,然而那種自慚形孤的落漠之意,竟是雲遮霧攏於字裡行間。嘆也罷,怒也罷,抑或自得其樂也罷,必然都是退後一步的文字,所以也就是生命本體的返樸歸真,拋卻了先前的做作與雕飾,冠冕與塗抹,使詩歌創作本身,能夠徹底地表徵其生存理想與意趣。

如上三個層次,或者説三種情境狀態,都是農事詩創作的現實生存契機。反過來説,正是因為這樣的生存契機,才會有農事詩中中國文人的理想意趣。就傳統中國文人而言,無論兼善獨善,他們的農事詩中,其理想意趣都集中地體現為農業化的胸懐與襟抱,他們的人生價值觀和生存幸福觀,都按照農民的心態去把握審度,他們沒有而且也無法超越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根本制約。“典型的古代的歷史,這是城市的歷史,這是一種城市和鄉村不分的統一(在這裡,大城市祇能看作王公的營壘,看作在經濟制度上一種真正的贅疣),在中世紀(日耳曼時代),農村本身是歷史的出發點,歷史的進一步發展,後來便在城市和鄉村對立的形態中進行。”(8)中國的既往歷史,雖然在明中葉以後,出現了商業資本積累為鋪墊的城鎮與市民階層,但是,由於此後民族矛盾日益加劇,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則更由於帝國列強的侵擾,前述那種“典型的古代的歷史”或者説“城市的歷史”,在中國並沒有完全鋪展開來,沒有形成獨立的歷史進程。於是,既有歷史的大背景,就祇能是一種亞細亞式的農業文化氛圍,進士郎中,庶民百姓,都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地薰染其中,從這個意義上説,傳統中國文人,雖然大多數並非出身於農家,亦非躬耕於壟上,而其思想行為和創作實踐,在根本價值準則上都祇能是農業化的,或者説農民屬性的。因此,一當他們投入農事詩創作的時候,最深層的精神內涵便都坦白地表達出來。我們從農事詩的角度,觀照傳統文人對於理想生存方式的興趣,並不是説唯有農事詩才能觀照得到,而是指由此切入,便能觀照得更加真切更加充份,事實上,即或於登堂入室的那些爾雅之論中,同樣也可以窺視到他們的所思所想,祇不過沒有那麼透明而已。

就農事詩而言,中國傳統文人對於理想的追求旨趣,大致可以歸結為這樣幾個方面:(一)追求完滿的生存命運。文人作為社會意志的言語傳達者,對於自然與社會的不完滿,懨懨然總是有些灰心,因而當他們描繪生存狀態時,一般都程度不同地傾吐出善終的熱情,這種皆大歡喜的歐文式模式,甚至往往就在他們營構具體農事情境的過程之中。劉禹鍚<竹枝詞>:“谷聲獵獵酒醺醺,斫上高山如亂雲。自種自收還自足,不知堯舜是吾君。”楊萬里<墟丁詞>:“年年墟長集墟丁,不要招呼自要行。萬杵一鳴千畚土,大呼高唱總齊聲。”薩都剌<常山紀行>:“山溜涓涓山雨晴,村南村北鵓鴣聲。行人五月不知倦,喜聽農家打麥聲。”這類即景小照,狀農業殷實,雖然與缺乏自然災害抵禦能力的中國農業社會,存在比較大的現實距離,但因其作為理想意念蘊藏於作品之中,所以也就是極為誠摯的情緒。這種情緒,與官運常通、機遇時有以及恩寵於終始,融匯在一起構成他們的特有心理結構,所以歷來的英明統治者,往往能恰到好處地利用文人的虛榮。陳寅恪先生分析曹操求才令,見解入微,“孟德三令,大旨以為有德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或負不仁不孝貪詐之污名,則是明白宣示士大夫自來所遵奉之金科玉律,已完全破產也。……然則此三令者,可視為曹魏皇室大政方針之宣言。與之同者,即是曹黨,與之異者,即是與曹氏為敵之黨派,可以斷言矣。”(9)施閏章則描述説:“士大夫之患,蓋未有甚於重棄其官者,重棄其官,則凡枉屈以取容,無所不至;及其一蹶,則困無所歸。余嘗見世上洋洋意自得者,體豐而貌盈,問之,曰:宦達也。未數年,黃項槁顏,羸然衰白,見之幾不相識,問之,日:去位而失勢也。”(10)褒也罷,貶也罷,興衰也罷,皆可見出傳統文人的完滿追求所至。(二)追求寧靜的心理狀態。中國文人,儒為經,道為緯,內心的精神局面,往往很複雜地交糅在一起。王弼於《老子注》中説:“凡有起於虛,動起於靜,故萬物雖並動作,卒復歸於虛靜,是物之極篤也。”無疑切合於<老子列傳>所説的“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在莊周,思路更為展開,《莊子·天下篇》:“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這一思想在後來的歷史中得以綿遠,以至中國文人把寧靜、虛靜作為一種格調高致的人生境界來追求,暫離身前身後事,管它世間風景人世滄桑,於清淡雅遠的境界中,求取生命和諧心理安慰的文化氛圍。陶潛<飲酒>:“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巳忘言。”顧況<過山農家>:“板橋人渡泉聲,茅檐日午雞鳴。莫嗔焙茶煙暗,卻喜曬穀天晴。”讀這類句子,仿佛世界真的存在一個怡然靜遠的獨立空間,仿佛那個空間就是失卻平衡之後的最後避難所。何以中國文人無論在順境還是在逆境,都丟棄不掉莊老之學,一個很重要的根源,便是他們不得不努力去營構這樣一個避難所,所以詩家寫農事的時候,當然認為那塊土地比較潔靜,比較安寧,比較遙遠地離開宫廷紛爭殿堂內的相互傾軋,得真率得情之所致,汗水黑泥的田野辛勤,在比較參照中,轉而成為文人們的理想境界。《晉紀·總論》:“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劉頌屢言治道,傳咸改邪正,皆謂之俗吏,其倚仗空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由是譭譽亂於善惡之實,情匿奔於貨慾之塗,選者為人擇官,官者為身擇利。……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宦千百,無讓賢之舉。”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文人們要去找一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耕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11)的理想寓所,就很好理解了。他們無論寫心境還是寫物境,都總想著構設一種生存的散澹心理狀態,所以是童真歸本後的心理自然史。(三)追求審美的價值實現。現實既無望,儘管能在構想的心理自然中,強制性地置自身於超逸境地,但人作為現實的個體,總要受到生存困惑的制約,不可能在絕對無為中涓逝生命,於是審美就成為積極意義的生存空間。康德説:“規定一個對象為美時的這種關係,現在是和快感結合著的;而鑒賞判斷卻聲明這種快樂是對於每個人都有效;所以絕不是一個伴著表象的快適,也不是對象的完美的表象,也不是善的概念所含有的那種規定根據。”(12)狄德羅則認為:“我們常常贊美形式而並不注意到用途。……人們天天在花、樹和成千的自然物中辨識出美而不知其用途。”(13)不管怎麼説,都是要在一種等距離的恰當位置上,以觀照的姿態去對待對象,在觀照中張揚自己的優越感和價值地位,是若即若離恍恍惚惚的人格自尊。就中國文人的農事詩創作而言,不排除每個人都有自己當時複雜的具體情況,但有一點應該是共同的,即將社會生存關係轉移到自然生存關係上來。這一方面是因為自然生存關係是更為原始純樸的第一需要,另一方面也因為文人們處於社會生存的復合態矛盾焦點位置,命運不可把握,進一步尚須退三步,社會政治文化參與的滯重,壓迫得參與者本身也時時滋生厭倦的情緒,然而經濟地位和儒之尊卑價值觀,又決定了他們不可能真實地退處到一個中國農民的本來位置上,所以歸根結蒂就形成一種不是農民而又摟著農業文化的格局。這種格局的現象層表現,不可能都如魯迅筆下孔乙己的窘迫,對更廣泛的中國傳統文人而言,必是審美關係的展開,在把農事勞作審美化的觀照過程中,實現其自悦,甚至他們一切掙扎和抗逆的目的,最終也祇是求得個人的生存閑適或一部份人的現實寬鬆,對於生活在最低層的布衣勞作者來説,無論在理論層面還是在實踐層面,前後者之間本來就沒有統一整合的社會基礎。小文人羨慕大文人,大文人汲汲於超越凡俗的生存格調(物質和精神兩方面),小文人大文人最終都在忠君這條極限線前集合到一起,歸返或者隱退,皆是保護色,皆是精神閒適物質閑適的表現形態,離庶民的位置,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得出這樣一種結論,並非意在貶低傳統中國文人的歷史地位,而是通過對農事詩創作的分析解剖,確證他們曾經在漫長的歲月裡,把生存閑適作為人生的出發點和理想境界。傳統文人在大量的農事詩中,設計了一個完滿自足、純樸閑逸的詩化“亞細亞羊圈”,他們對古老民族承擔責任的善良在這裡,而與百姓大眾歷來隔膜的軟弱也仍然在這裡。

陶淵明(中國畫)

李志岳作

【註】

(1)引自黃焯:《毛詩鄭箋平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頁141。

(2)王士禛:《香祖筆記》卷九。

(3)王士禛:《鬲津草堂詩集·序》。

(4)劉熙載:《藝概》卷二。

(5)袁枚:《續詩品》。

(6)梁啟超:<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

(7)劉克莊:《後村詩話》卷二。

(8)馬克思:《資本主義生產以前各形態》,人民出版社,頁15。

(9)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稿·<世説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後》。

(10)施閏章:《學餘堂集》卷九<袁卓湄五十亭>。

(11)陶潛:<桃花源記>。

(12)康德:《判斷力批判》,商務印書館,1965年,頁59。

(13)狄德羅:<美之根源及性質的哲學研究>,《文藝理論譯叢》1958年第一期,頁15。

*王列生,青年學者,廣州暨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文藝學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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