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颱風襲來的夜裡
她被浪濤拋上了
竹灣潔白的沙灘
天色已明亮
肆虐的狂風
也已在地平線上偃旗息鼓
似乎有甚麼東西
引起了一個偶然跑過的
晨運客的視線
是甚麽東西
渾身沾滿海沙
靜臥在礁石之畔
柔美的曲線所勾畫的
絕不會是一塊石頭
健跑者真確地認出了那不是海豚
頓時感覺索然無味
“真討厭，
澳門的海灘從未有過海豚出現，
哪怕是死的也好。”
——這大概是孤獨的晨運客
内心的第一聲慨嘆
那是孤獨的健身者嗎? 絕不
那不是一隻死海豚
原來是一位少女
靜靜地躺在沙灘上
健跑者毫不在意
“這裡的人實在心平氣和! ”
此外
沒有任何一位
冒牌運動家
會像這位健跑者那樣在意
就像這個世界上
這些早已誕生的新人種社會心理一樣
——看他們跑步
僅僅為跑步而跑步
以便承受得起
服飾工業技術的發展
追趕這種生活方式
極端虛榮的表現
所絕對不可或缺的
器械和配件
和所有的運氣
那是都市生活如此令人艷羨的東西
城中最好的酒店裡的一間豪華套房
房間面海
樸素而精心設計的裝飾
強調泥土和赭石的特色
環境明暗合襯
散發著折射的光芒
一個年輕女郎
美侖的身軀躺在
溫馨的軟椅上
帶著透明的玉墜
晶瑩碧透
一片翠綠
雙唇總是塗著
濃濃的猩紅唇膏
充滿塵世的誘惑
這一切全都無可挑剔
完完全全是一種誘惑
沒有哪一位男士
僅僅瞥一眼那雙嘴唇
而不昇起乾渴之慾
這就是小芳
芳齡十六 她整個身段
成為公開的拍賣品
要從五位候選人中選出一個優勝者
來摘取這個可憐姑娘的
第一朵幽蘭花兒
一位香港肥熊
任何一位新富
昨天還
滿手污穢
今天則渾身香氣
投入這場競逐
鮮花凋落了
秋景蕭瑟
第一次
第一夜
太粗暴了
卻無可挽回地發生了
小芳最後的夢幻
被打破了
路已開拓
故事像其它所有的故事
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這是飽含辛醉無可言説的故事
數不清的夜晚
以眩人視線的速度飛逝
很快 在夜生活的競技場
小芳成了一位明星
根本不用多説
她十分美艷動人
顛倒眾生
她具備所有的品味
足以滿足所有人的趣味
從狂熱的幻想家
從最挑剔最極端的唯美至上者
到最平庸最缺乏想象力
一心謀求行政職位的中尉
她優美的身裁
如此突出
以至於連小芳驅之不去的
深深哀愁
也動搖不了那優雅動人的風姿
這樣 一位富有的華人
曾追隨過孫逸仙的
一位將軍的後代
終於向她走來
他收入頗豐
擁有豪華公寓
位於南灣海邊
祇不到五個月時間
他甚至想同她結婚
她魅力四射令他情不自禁
小芳搖身一變
成了“福太” 也就是福先生的妻子
——這成了一種全面的推動
凄慘的夜生活
被抛到一邊
被甩之腦後
從此之後
她是受人尊敬的福太
永遠生活於高雅的環境中
使用細瓷器皿：一種名聲
一種派頭和花不完的金錢
令整個虛偽貪婪
熱衷投機的社會
肅然起敬
社會地位的攀陞
將為她造成
最為光鮮的大理石
階梯
裘皮
寶石
醇酒 法國干邑
和這個社會階層
所當擁有的一切
或許真會得到幸福
成立家庭
小芳尚未答允
她的偉大的追求者
心中已充滿歡樂
那天夜裡
她比平時更早
返回公寓
陽台朝向大海
她緩緩解衣
頭一遭如此緩慢
望著鏡中的裸體
她第一次
像無數男女
所説的那樣
感到自己很美
對於男人來説她過於艷麗
他們祇懂欣賞她的肉體
似乎小芳不需要其它甚麼
祇要她是一具胴體就萬事大吉
那大理石般的身段
小蠻腰收成一個三角形
一對堅挺的乳房
滾出優美的半圓
兩朵玫瑰色的非凡乳頭，
雙臀豐滿 小腹渾圓
襯托出
完美無缺的雙腿
線條如此典雅愜意
她那雙雪白的手
莫非幽谷蘭花的姿采
那紅潤的嘴唇
映照著絕美的容顏
蒼白而有型
構成了一副“瓜子臉”
這是惹人墮落的嘴
乃是天朝
最動人心魄的嘴兒
她使用樱桃精
洗泡泡浴
她的雙手往自身
無垠的絲綢之路
撫摸
她甩動滿頭
濃密的頭髮
綿密如少林寺的竹叢
穿上她最好的罩衫
翠綠
描出玲瓏的曲線
箔片鑲嵌的蟠龍
閃閃發亮
——一千顆神奇的星星
勾勒出她的雙乳
那彷彿宇宙的珍珠
專供心滿意足而莊嚴的
巨龍戲耍
她那濕潤的雙唇
透明的指甲
構成絳紅的世界
絲綢亦同樣閃耀著翡翠的顏色
一切就緒
她凝視一幀照片
它已經發黄破損
她總是隨身帶著
這是母親
最後而唯一的記憶
那時小芳剛長出五顆牙
梳著兩條小辮子
在中國的留影
她從未見過父親
有一個革命軍人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
強暴了她的親娘
娘是一家書香世家
最小的女兒
還是一位中國現代主義
五月花運動大詩人的
侄女
小芳在一瞬間
重新瞥見了過往的一切
但她眼中
沒有一滴淚
冷漠的生活
已令她的心腸麻木
突然 她那環形玉墜
跌落地上
在大理石粗糙的地板上
摔個粉碎
她的命運被清晰勾畫了出來
她莊嚴肅穆 走向陽台
平靜地眺望南灣
黎明之際深藍深藍的天空
曙色未露
她第一次
漾起微笑
似乎獲得了美滿幸福
就在這當兒
她撲身騰空
從陽台上縱身而下
如音樂
似水波
從高腳杯裡
生動地盪起
濺出了第一朵浪花
在黎明時分
在媽港的波濤上
閃現出飽含渴望的潔白
幻成她葬禮的衣飾
然而恰恰相反
她從未降生 她並沒有降生
在那個灰濛濛的日子裡
晚報刊登了
一位溺斃的美麗中國姑娘的相片
旁邊是一則訃告
通知在第七日舉行彌撒
在竹灣安禱
因心肌梗塞而死去的
那健跑者的亡靈
幾年過去 漁民們仍在講述
在黎明時分
看到一位美麗的少女
平靜地在水面漫游
在珠江口的媽港漫游
漁民們認為
那是觀音菩薩顯靈
對於善良的某某福富豪
那並非幻覺
他將自己關在
空空蕩蕩的居室中枯坐終日
渡過殘餘的歲月
他對她唯一的懷戀物
就是玉墜的
一小塊碎片
他用一根粗豪的金鏈綴上
掛在胸前
那碎片
是他賄賂某某警官
才從司警刑偵處
偷了出來
崔維孝譯
*Carlos Marreiros，漢名馬若龍，澳門土生葡人藝術家、詩人，早年於里斯本大學畢業，在德國獲碩士學位，現專事澳門土生葡人的人類學研究，並為建築師，曾發表專著數種、論文及文章幾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