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評

掠過澳門現代詩地平線
澳門現代詩的發展及其情感特徵

周可*

在澳門這個多少有些陌生而神秘的小小半島上追尋繆斯的足跡,是一件頗為吃力但卻饒有興味的事情。早在五百年前,一位孤獨落拓而又憂國憂民的政治家被流放到珠江口,當他望著蒼茫的海天詠嘆著“零丁洋中嘆零丁”的詩句時,澳門開埠的歷史才剛剛掀開遙遠的一幕。明季以降,吟詠風月的文人雅士與野心勃勃的西方殖民者相繼來到這裡,中西文化的衝撞與交匯,直把這片荒蕪的半島變成了一個迷離恍惚、充滿夢幻色彩的詩島。無論是湯顯祖、吳歷、屈大均,魏源、汪兆鏞等本國詩界名流,還是那些像賈梅士、庇山耶等享譽世界詩壇的葡國居澳詩人,都曾為澳門留下過動人的詩篇。及至“五四”新文化運動爆發,新詩的強大衝擊波也從內地幅射到這裡,儘管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絕大多數的現代著名詩人都沒有到過澳門,但他們的創作卻直接或間接地催生了澳門的新詩。今天,不少澳門前輩詩人回憶起當年初耕澳門新詩這塊園地時,他們大都無法忘懐郭沫若、徐志摩、聞一多、艾青、戴望舒等詩人對他們精神與藝術上的滋養。

也許真的很難給出一個澳門現代詩誕生的確切日期,不過,人們一般都還是認為,本世紀的40-50年代之際,是澳門新詩起步並逐漸開始發育成型的時期。那時,從事詩歌創作的大多是些在學校裡讀書的青年學生和社會青年。由於澳門島內幾乎還沒有一家專門刊載文學作品的刊物(詩刊就更不用説了),他們的詩作充其量不過是朋友同好的互相唱和,很難有發表的機會。1950年《新園地》的創刊,對於澳門新詩的產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這份刊載各類文學作品的綜合性刊物裡,孤獨而寂寞的澳門詩人開始發表詩作,並用微弱的聲音,向世人講述他們自己及他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的動人故事。

最早在《新園地》上發表詩作的詩人如李丹、李鵬翥和李成俊等,可以説是澳門新詩的開路先鋒。他們的詩作大多情感真誠、情緒飽滿,明晰而單純的形象中留有時代精神昂揚奮進的迴響。無論是狂熱激憤的譴責,還是深情的謳歌,或者是輕聲細語的抒懐,都表露著鮮明的傾向和勃勃的生氣。比如,李丹的<巴拿馬怒吼吧>:

巴拿馬運河一把劍

握在美國手上

攔在巴拿馬腰間

巴拿馬怒吼吧

用你強有力的手奪回寶劍

把美國強盜拋下巴拿馬灣

當然,李丹的詩也並非都是這種怒目金剛式的,他的不少詩作寫得很玲瓏剔透、清麗可人,比如<星空>:

夏夜的天空中

魚兒在閃著鱗光

海風鼓脹了我思想的帆

我撤下了幻想的網--

多豐碩的收獲呀

金鱗銀鱗堆滿我的心倉

從李丹的詩中我們可以清楚地體驗到那個時代的政治激情與個人情懐的雙重變奏,而努力尋求兩者的嫁接與交融也正是草創時期的澳門新詩的基本特色。除了上面的“三李”外,這一時期比較活躍的詩人還有靜與士心。前者的詩作表現出了敏鋭的社會觸角,在短小凝煉且頗富音樂性的詩行裡,濃縮了詩人對澳門社會世態人情的的敏思與嘆喟。後者則以頗為深沉而多少有些怪異的詩風,狀寫了生活重壓下的艱難人生。

早期澳門新詩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地域風情詩篇在當時詩歌創作中佔有突出的地位。40-50年代澳門那種南歐小鎮的獨特景色和中國南海漁村的別致風情,是當時詩歌風景線上的主要景觀。雖然現實的苦難和生活的艱辛也曾使詩人們或悲憤,或傷心,但當這片怡祥的風景進入他們眼簾的時候,他們的心海也難免蕩漾起一份親切而溫柔的漣漪。比如在士心的大量社會世態詩中有這樣一首風情詩:

碧波萬頃

輕舟如畫

迎汛忙碌是漁家

槳剪銀花

網拋似花

金光閃閃盡魚蝦

煩煙招喚

歸舟箭漁唱聲聲笑晚霞

<漁家>詩歌意象單純,色彩明快,格調清麗,簡直就是一幅回園牧歌式的漁舟唱晚圖。當然,這一時期的澳門詩歌有著明顯的草創期的粗糙幼稚的特點。但儘管如此,其質樸的情懐、豐富的色彩和清新的風格,也同樣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如果我們把整個50年代前後看成是澳門現代詩發展的第一期的話,那麼,到了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澳門現代詩則進入了它的蓬勃發展的階段。由於上一個時期先驅者的影響和帶動,此時期寫詩的人越來越多,詩人的隊伍不斷壯大,水平也逐漸有所提高。再加上不少內地詩人移居澳門,為此地詩壇輸送了新鮮血液。一時間,多股詩潮和合會通,本土詩人與“過客”陣營聯手攜進,直把這個頗有幾份冷清的澳門詩壇攪得熱鬧起來,而其詩歌創作也隨之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之中。

儘管這是一個西方後殖民文化開始伴隨著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和強權政治向第三世界施行全面入侵和滲透的時代,但是,居於這片熱鬧海域邊緣的澳門依然風平浪靜。在這裡,剛剛誕生並處於發育階段的的現代詩,它遠承博大幽渺的漢民族文化傳統之源,近接現當代中國新文學發展之流,反映社會現實人生和抒寫自我性靈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是這一時期澳門現代詩的主潮,而在這一主潮的潮頭衝擊的詩人有江思揚、汪浩翰諸人。

從地域身份上看,江思揚是澳門的本地詩人,他的詩曾受到大陸詩人郭小川、李瑛和香港詩人何達、舒巷城的影響,英美意象派的詩學觀念也在他的作品中留有痕跡。但是澳門的歷史和現代社會的眾生態卻是他詩歌創作至為重要的靈感資源。他的詩集《向晚的感覺》所留下的正是澳門的歷史和現實相交織所幻化出來的奇異光影。他善於用色彩豐富且十分感覺化的詞匯來構築意象,並在一種朦朧的頗具晚唐詩韻的意境中,將其獨特的生命體驗升華為凝重的社會意識,飽滿的感情中蘊含他對現實人生的遐想。不過,這一時期江思揚寫的詩(即收入《向晚的感覺》第四輯<直覺印象>中的作品)還寫得比較直露、淺白,社會意識強而詩意則相對少一些。與江思揚幾乎同時崛起而又差不多齊名的另一位詩人是汪浩翰,這位被稱為“新唯美主義者”的詩人的風格比之江思揚有很大的不同。下面是他的一首<夜弦>:

夜像一條平穩的船

載著我駛進了夢境

駛過夢境駛過了夜

駛過了夜駛進明天

無論明天是晴是雨

無論明天是苦是甜

祇要生命還有明天

明天一定還有歌聲

歌聲一定還有歡樂

機錘一定回到手裡

百斤重擔回到肩膀

走過萬水千山的腳

回到萬水千山的路上

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詩人走的是一條浪漫主義的路子,詩風清朗而朦朧。在這種格律縝密、形式嚴密、詞語精煉、意境古樸的“新格律詩”裡所包蘊的乃是一個正在消失的羅曼斯時代不絕如縷的涓涓柔情,而在其情感真誠流洩中,又處處可見一種精妙的生命幽思。儘管這一時期在澳門詩壇耕耘的遠不止於江、汪兩人,但從他們的詩作,已可見那一時期澳門詩歌創作所達到的水準及其主要特徵。

進入80年代,澳門現代詩開始發育成熟,其重要標誌無疑是,1983年夏天澳門有史以來第一個純文藝園地<鏡海>作為《澳門日報》副刊出版和1988年“五月詩社”的正式成立。從大的方面來看,整個80年代,一方面,閉鎖單一的澳門社會在奇跡般的經濟高速發展中呈現出了開放的態勢,市民自治觀的覺醒和知識階層自我意識的強化加速了澳門社會的歷史性轉型,文化意識形態方面的多元化格局開始形成:而另一方面,則是數百年來所形成的那種古樸敦厚的民風和漁舟唱晚的文化景觀在勢不可擋的商業化衝擊面前已漸漸喪失殆盡,人慾橫流的下面是整個社會價值信仰無可奈何的淪喪。澳門現實的這種畸型發展,極大地滋生並強化了詩人們的現實批判意識和歷史憂患感。在這種意識的驅動下詩人們的目光仿佛是不約而同地投射到現實生活與人性的巨大困厄之上。於是,對現代都市中人的生存困境的揭示便成了澳門現代主義詩歌的一個重要主題:

    城市在我的筆下毛茸茸的生長
    延伸的街路像網一樣地張開
    我們都生活在網中
    我們像蝦米用千萬隻手掙扎在網中
              (流星子<城市風景畫>)

在流星子這樣一些現代主義詩人的詩中,城市是人類生存困境的最富象徵意義的寵大而雜亂的意象,它一方面濃縮了整個澳門這個袖珍資本主義社會日益惡化的人際關係:

    看到榮耀和金幣誘惑人群潮漲潮落
    使我左右毗疄而居的各異者聚在一起
    然後又四散而去
                  (流星子<城市掠影>)

另一方面則顯示了人的主體失落的迷惘和反抗的徒勞:

    我們甚麼時候被貼在城市的表層上
    作為節日盛裝的廣告
    我們甚麼時候學起木偶來
                    (流星子<城市人>)

    我狠狠揮起一拳卻不偏不倚擊中自己
    這是怎麼搞的怎麼搞的
                  (流星子<情感一號>)

由現實的困惑所導致的對現實的否棄,引發了澳門詩人對歷史的深情追撫和沉思。然而回首往事卻是更深的困惑,而且,困惑之外又多了許多荒蕪、凄涼與無奈的滄桑感和失落感:

    海岸上沒有感情的足跡
        隱隱  當潮水退去
            泥濘上破碎的可是
    唐宋或明清的文物? 
    一條船的肢解  還有
    水手們的煙斗  或是
    老漁民的網呢? 
    它們的歷史  染著
    青洲幾百個春天的色彩

在陶里的這短短幾行詩中,澳門簡直就成了人類近代文明趨於頹敗的生動象徵。慘淡的現實無法安置他們漂泊的靈魂,而悠悠往昔又不能撫慰他們受傷的心。可以想象,處於這種生命雙重困境中的詩人們自然也就很難設定未來的精確座標,於是他們難免痛苦、難免迷惘。但是,世紀末澳門的回歸似乎又使他們在沉沉的歷史迷霧中看到了一線依稀的曙光,因而,他們的憂鬱和感傷中又不禁升起了一份執著、一份睿智和一份自信。正是這種交織著失望與希望的複雜情感,使韓牧寫下了他的<澳門號下水>:

    船身  葡國式
    船帆和船舵  中國式
    十六世紀一艘三桅船
    徐徐下水
    向著歷史駛回去
    我眼中的紙紮船
    三枝桅杆  是一炷清香
    升起的帆  是蜡燭的火焰

    載了金銀  載了衣服
    一疊疊面額五萬元的鈔票
    路票  是最重要的
    馳進冥府祭海上的亡魂

    大西洋  中國海
    始終是相連相通的
    光輝也罷  屈辱也罷
    四百年是非逝去的水

    先進也好  破落也好
    船身  就是這一個船身
    我們體察著風力和風向
    調整著船帆

    船舵  掌握在我們手中
    在船尾轉動
    對著歷史又與歷史疏離
    駛向未來  歷史的反方向

韓牧的這首詩完全可以當成一首澳門幾百年來歷史沉淪與未來復興的寓言來讀,詩中那些豐富的意象,不僅對澳門歷史和現實的複雜性作了一番饒有詩意的展示,而且還鮮明地凸現出詩人自我超越和風雨飄搖中精神歸航的強烈渴望。

在80年代崛起的現代主義詩群中,值得一提的有鮮明個性特徵的詩人很多。按照澳門詩界習慣的地緣分類法,他們大致可以劃歸以下幾個群落:一是澳門本土詩人,其中最著名的有懿靈、吳國昌等人。二是港澳“兩棲”詩人,如韓牧、葦鳴、凌楚楓等。三是“外來族”,其中有來自大陸的高戈、淘空了、流星子和來自南洋的陶里、胡曉風等。這些詩人以體式不同、風格各異的創作,共同構成了澳門現代詩中龐大的現代主義陣營。而在這一陣營中,黃曉峰(高戈)無論在詩學觀念還是在詩歌創作上,都可以稱得上是最具代表性的詩人。這位對中國古典詩歌有著極高鑒賞水準的現代詩人,堅持走傳統的“詩言志”的創作路子,他受傳統詩歌的影響很深,但卻從不拘泥於傳統而作繭自縛。其詩作的最大特點在於能以極富感覺色彩或思辨機趣的意象,用超現實的心理時空構架,將傳統的文化精神與他作為一個澳門華人的現代意識融合在詩行之中。收集在《夢回情天》中的詩歌充份顯示了他的審美理想,那就是:並不著意於詩歌形式上單一化的營造與運作,而是努力在更高的價值層面上去全方位地探求澳門現代詩歌發展的精神流向,因而其詩作總給人一種視野宏闊、體式靈活多樣、意境幽遠純厚的印象。《夢回情天》仿佛是高戈的一連串富有詩意的精神漫遊。有時,詩人像一枝搖曳於風中的會思想的蘆葦,在“不是抒情的季節”裡沉吟、反省著歷史與人的命運;有時,詩人又像一個孤獨的遊魂,追蹤著夸父的足跡,橫絕於古今蒼茫的時空;有時還像一個遠離塵囂的唯美藝術家,全身心地投入了“感覺的雕刻”之中,每一道鑿痕都閃爍著他心智的光和色。無疑,高戈的詩具有非常開闊而多維的心靈視角,但是,無論其視角向何處展開,都沒有離開過澳門的現實。與眾不同的是,當詩人那種凝集著強烈的主體意識和歷史情懐的目光投射到現實之上時,那視野中的一切便都無不閃現一束束幽幽的文化靈光。

掠過澳門現代詩地平線(《澳門現代詩刊》插圖)

余國宏作

作為80年代這股現代主義詩潮的分流或者説是延續,“校園新生代”詩歌是90年代伊始澳門現代詩發展的新景觀。與60-70年代台港“新世代”和80年代大陸“新生代”詩歌不同,根據黃曉峰的説法,澳門新生代,“僅指80年代後期和90年代初期在澳門熱衷於學習創作現代詩的年輕作者群”。這一群體中的年輕詩人都是在讀的大中學生,故其詩作在表現出很明顯的校園文學熱情、清純、稚嫩特點的同時,也很明顯地透露出現代都市青少年所特有的勇於探索而又敏感多疑、崇尚自我個性而又早熟多思、憂鬱感傷的複雜精神氣質。澳門新生代中的佼佼者有謝小冰、林玉鳳、馮傾城、黃文輝和郭頌陽諸人。他們不僅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和對人生與社會問題的異常敏銳的感覺力,而且他們對詩歌的語言也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運作中表現出了很高的悟性。雖然他們的詩歌唯美色彩很濃,不少作品也程度不同地存在著“為賦新辭強説愁”的矯情傾向,但是,在他們的詩作中所蘊含的人本價值的追索,對祖國的深情摯愛和對澳門的過去、現實和未來的思索與追撫,都顯示出一種健康而明朗的情調和漸趨成熟的思想品格。而這一點也正是與澳門現代詩的優秀傳統一脈相承的。

不知不覺,歷史已進入了90年代,澳門現代詩在即將走完它近半個世紀的寂寞旅程後,已經站在了世紀轉折的門檻上。在以往的歲月裡,澳門現代詩人和他們心愛的詩歌一起,在吟唱出他們美好的願望和動人愛情的同時,也痛苦地承受著自然與人性異化的現實壓力。而且,可以料想,在今後澳門這片文化綠洲日益“沙漠化”的日子裡,澳門現代詩也同樣免不了要與詩人一起繼續受難,這就是澳門現代詩所面臨的嚴峻現實處境。或許正是這一處境,既深化著澳門現代詩的文化內涵和歷史憂患意識,同時又強化著詩人們與日俱增的現實關懐和自我超越的精神品格。基於此,我很願意相信並在這裡運用黃曉峰的一段話,來表達我對下個世紀澳門現代詩的信心和期待--

澳門文學形象的矗立,“此其時也”,並非任何個人的夢囈或主觀願望,亦絕非可由一兩聲伊呀哎呀的文人酬唱可成氣候。經過長久呈封閉狀態的歷史性冬眠之後,澳門文學的觸鬚終於在新世紀來臨的前夜蘇醒,破土而出,向未來世界首先顯露一片詩意的萌動。

瘦馬馱詩天一涯,倦鳥呼愁村數家。(喬吉詩句)

吳衛鳴作

*周可,廈門大學文學碩士,現於廣東汕頭大學中文系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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