歴史(編纂學)

謝清高與葡萄牙

章文欽*

謝清高(1765-1821),是18世紀中國的一位航海者,也是第一位把自己在海外各國的見聞介紹給本國的中國人。由謝清高口述,楊炳南筆受的《海錄》,把謝清高在1782-1796年的十四年航海生涯中,身歷其境或得諸傳聞的世界九十五個國家和地區的情況介紹到中國。

謝清高是清代廣東嘉應州(今梅縣)金盤堡人。自幼聰明,博聞強記。年稍長,隨商人到海南島貿易謀生。十八歲那年,因中途遇風覆舟,被一艘外國商船救起,因而隨商船到各國貿易。每年來往於東西方沿海各國,學習外國語言,熟記各國島嶼、要塞、風俗、物產。後因雙目失明,寄居澳門。1820年春天,謝清高的同鄉舉人楊炳南在澳門遇見他,聽他講述在海外的見聞,覺得很有價值。於是由楊炳南記錄整理成書,名為《海錄》。

《海錄》所介紹的世界九十五個國家和地區,包括亞洲的東南亞、南海和印度,以及歐洲、美洲、非洲、澳洲和太平洋諸島。當時中國正處在封建社會末期閉關鎖國的時代,《海錄》介紹世界各國特別是西方國家的情況,得到中國要求瞭解認識世界的有識之士的重視,成為十九世紀中期中國具有先進思想的士大夫開眼看世界的思想資料和前驅著作。林則徐在廣東領導禁煙抗英鬥爭時,曾讀到《海錄》最早的刻本1820年粵東刊本,稱此書“所載外國事頗為精審”。(1)魏源《海國圖志》和徐繼畬《瀛寰志略》也引用了此書的材料。直到今天,《海錄》仍然是研究中西交通史和南洋華僑史的重要資料。

謝清高與葡萄牙的關係,是《海錄》中記載頗多,而中外學者至今尚未深入探討,加以闡明的問題。筆者試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初步探討和闡明這一在中葡文化交流史上頗有意義的問題。

《海錄》對與葡萄牙人有關的事情記載十分詳細,有的更直接說明是得諸葡人之口。書中敘述葡人在爪哇島上的萬丹國(Bantam)山中遇見“吃人生番”的情形:“西洋番云:其國常有船至此者。船中人上山探望,攀危躡險,遙見山番穴處而食生魚。覺人窺伺,噪而相逐,群趨而逃。後者輒為所殺,爭生食之。比回船,僅存十六人。急掛帆而遁,自此無敢復至者。”(2)這樣的消息,祇能直接或間接得自僥倖逃脫這場吃人慘劇的葡船上的生還者。又談到加里曼丹島上的馬神(Banjemasin,馬辰)盛產鑽石,葡商傾資搶購,大顆的鑽石“雖夜置之密室,光能透徹,諸番皆寶之。一顆有值白金十餘萬兩者。西洋人得極大者奉為至寶,雖竭資購之不惜也。”(3)謝清高指出當時葡萄牙商船從中國和東南亞赴印度果阿(Goa)的航線,是在“叭當(Padang)之西,呢是(Nias)之東”。(4)即越過巽他海峽(Sunda Strait),沿岸西北行而出印度洋。小西洋(Goa,果阿)條說他“隨西洋番舶到此時,船中有太醫院者,聞其妻死,特遣土番賚札回大西洋祖家,請於國王,以半俸給其家,養兒女”。(5)這位“太醫院者”可能是葡國王室的醫生,因其妻去世,遂托當地人呈送奏章給葡王,請求將其一半的薪俸留在葡國,贍養兒女。這些資料大都為謝清高眼見身歷而得。

《海錄》有許多譯名採用葡萄牙語,再由楊炳南以漢字注音。太呢國(Patani,泰國北大年),條說其山多產黃金,“山頂產金處名阿羅帥”。(6)葡語稱金為ouro,阿羅帥當為葡語ouros,即金礦之意。在介紹印度西海岸的孟買、蘇辣(Surat,蘇拉特)、淡項(Diu? 第烏)、唧肚(指Kathiawar半島)等地之後說:“自明呀喇(Bengala,孟加拉)至此,西洋人謂之哥什嗒,我總稱為小西洋”。(7)印度沿海地區向來有海灣和海岸之分。海灣指孟加拉灣沿海一帶,海岸指印度西海岸。當時葡屬印度殖民地果阿和第烏即在西海岸。從十七世紀開始,中國人便將葡萄牙稱為大西洋,將葡國管轄的果阿和第烏稱為小西洋。謝清高把孟加拉說成屬於海岸地區是錯誤的,但哥什嗒無疑是葡語Costa的對音。(8)巴西的都城稱沿你路,即葡語Rio de Janeiro中Janeiro 的對音。(9)

謝清高口述《海錄》時,不但一般地名採用葡語,講述各國國名,採用葡語就更多了。楊炳南在《海錄》序中說他“所述國名,悉操西洋土音,或有音無字”。亞哩披華國是葡語Antuerpia的對音,指比利時的安特衛普〔Anvers (Antwerpen)〕。(10)其它如祋古為葡語Turquia(土耳其),一打輦為葡語Italiano(意大利),綏亦古為葡語Sueco(瑞典人)。楊炳南用漢字注音的辦法,對謝清高口述的葡語譯名,“止取近似者之名,不復強附載籍,以失其真”。(11)這種用漢字為葡語注音的辦法,在1751年成書的印光任、張汝霖《澳門紀略》卷下<澳蕃篇>末尾所附的“澳譯”字匯中早已使用。(12)但“澳譯”中的地名國名十分有限,楊炳南以漢字為大量的葡語地名國名及其它譯名注音,比“澳譯”大大前進了一步,在中葡語言交流史上有不可磨滅的功績。

我們要進一步瞭解的是,謝清高在十四年航海生涯中所乘的是哪一國的船。對於這個問題,中國學者向來未有定論。馮承鈞以中西交通史名家注釋《海錄》,對書中譯名多所訂正,盡量找出西文對音,使之成為《海錄》最好的版本。但他祇說謝清高“所附番舶,疑為英吉利舶,或葡萄牙舶”。另一位中西交通史專家朱傑勤教授也說謝清高“十八歲隨英吉利或葡萄牙舶出洋,在外十四年”。鍾叔河在《走向世界--近代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一書中認為,謝清高敘述得比較詳細的是大西洋國(葡萄牙)、英咭利國(英國)和咩哩干國(美國),而尤以大西洋國内容最多,“故推測謝所乘船當屬於葡萄牙人”(13),仍然未有結論。

從《海錄》的記載中,可以找出充份證據,說明謝清高所乘的是葡萄牙船。楊炳南說謝清高在海中遇風覆舟,“拯于番舶,遂隨販焉”。就是說,謝清高所搭乘的就是將他從海中救起的“番舶”。而謝清高本人一再說他搭乘“西洋番舶”。前引小西洋條有“謝清高云,昔隨西洋番舶到此”之句。開於(Kurilas)條稱:“謝清高云,伊昔隨西洋海舶至此,採買海虎、灰鼠、狐狸各皮。”(14)

要瞭解謝清高所說的“西洋番舶”或“西洋海舶”是不是葡萄牙船,必須先瞭解《海錄》中所說的西洋是不是指葡萄牙國。《海錄》中的大西洋條專指葡國,已成定論。但自明末以來,西洋一詞有兩種含義,泛指是指大西洋兩岸即歐美各國,由此而把歐美各國的人都稱為“西洋人”。特指是指葡萄牙,即大西洋的簡稱。澳門的葡萄牙總督在清代就被稱為“西洋兵頭”。筆者反復分析書中“西洋”一詞的含義,發現都是專指葡萄牙的。書中對英國、法國、荷蘭、西班牙、美國等西方國家分辨得非常清楚,并把西洋作為一個國家,與這些國家並列或加以比較。如說地問(Timor,帝汶)為東南海中一大島,“島之西為地問,歸西洋管轄,島之東北為故邦(Kupang,古邦),歸荷蘭管轄”。(15)帝汶在帝汶島東部,古邦在該島西南,謝清高所記方位有錯,但對當時葡萄牙的殖民地帝汶和荷蘭的殖民地古邦,都區別得很清楚。小呂宋(Manila,馬尼拉)條說其地“為呂宋所轄,故名小呂宋,……與西洋同俗,性情強悍,樂于戰鬥”。大呂宋國條說其地“在西洋北少西,由大西洋西北行約八九日可到,……疆域較西洋稍寬民情兇惡,亦奉天主教,風俗與西洋略同”。(16)這裡的呂宋(大呂宋)與西洋(大西洋)顯然是指歐洲伊比利亞半島上的兩個鄰國--西班牙和葡萄牙。其它如英咭利國條說:“其餘風俗大略與西洋同”。綏亦咕國條說“疆域與西洋略同”。(17)“西洋”都是指葡萄牙。因此,可以肯定,謝清高所乘的“西洋番舶”或“西洋海舶”是葡萄牙船。

關於謝清高在葡萄牙船上的生活,有當商人和水手兩種說法。如前所引,楊炳南說謝清高“拯于番舶,遂隨販焉”。謝清高也說他曾隨西洋海舶至開於採買毛皮,則他在葡船上似乎是當商人。但李兆洛《海國紀聞序》卻根據同樣為謝清高筆受過《海錄》而未見刊行的嘉應舉人吳蘭修的說法,說清高“幼而隨洋商船周歷海國,……今以兩目喪明,不復能操舟,業賈自活”。(18)從“操舟”二字看來,清高在葡船上似乎是當水手。故陳華新說他是在外國船上當海員。(19)在十八世紀,來華貿易的西方各國商船因人手缺乏,招收中國人到船上當水手是常有的事。清高初上外船年僅十八歲,很可能是當水手。但外國商船允許船員從事少量私人貿易,清高年歲稍長,略有積蓄之後,在船上作些私人貿易,或利用他熟悉海上各國情況及東西方語言的條件,協助葡商從事貿易,也是可能的事。祇有通過在葡船上的商業活動,積累了一些資財,他晚年才可能在澳門“業賈自活”。

謝清高關於大西洋國(葡萄牙)的記述,是《海錄》一書中篇幅最長的部份。《海錄》全書正文約19,000字,其中第三卷(介紹歐洲、美洲、非洲、澳洲及太平洋諸島)約4,900字,卷首大西洋國條約1,900字,佔全書的十分之一和第三卷的三分之一。大西洋國條記載了葡萄牙的疆域、港口、文武官制、屋宇、服飾、婚俗、宗教、禮節、物產等。比印光任、張汝霖《澳門記略》的<澳蕃篇>對葡萄牙的記載更直接,因而也更詳細、準確。《海錄》中記載葡國港口的檢疫制度稱:“凡有海艘回國及各國船到,本國必先遣人查看有無出痘瘡者,若有則不許入口,須待痘瘡平癒,方得進港內”。敘述葡國男女服飾稱:“男子上衣短衣,下穿褲,皆極窄,僅可束身。有事則加一衣,前短後長,若蟬翅然。官長兩肩別鑲一物如壺蘆形,金者為貴,銀次之。帽圓旁直而上平,周圍有邊。女人上衣亦短窄,下不穿褲,以裙圍之,多至八九重。貧者以布,富者以絲,俱以輕薄為上”。書中極言葡國天主教之盛,記載男女進教堂訂婚或向神父告解的情形,並說:“凡入中華為欽天監及至澳門作大和尚(按:即主教)者,多此土人”。清高還記述了當時葡萄牙人中貧富分化及人與人之間赤裸裸的金錢關係。如說:“俗貴富而賤貧,其家富豪,貧者雖兄弟叔姪皆不敢入其室,不敢與同食。”(20)

大西洋國條又是《海錄》中葡語譯名最多的部份,這些譯名包括地名、王室貴族稱謂、文武官名等等。這些譯名大都可以從葡文中找到準確或近似的對音。如葡萄牙:布路叽士(Português),里斯本:預濟窩亞(Lisboa),科英布拉:金吧喇(Coimbra)。國王:哩(rei),王子:咇林西彼(principe),公主:咇林梭使(prínciza),伯爵:干爹(Conde)。一等文官:善施哩(Chanceller,首相),二等文官:明你是路(ministro,部長),州長:威伊哆(prefeito),法官:油衣使(Juiz),司庫官:爹佐理路(tesoureiro)。將軍:嗎喇叽乍(Marechal),陸軍上校:果囉(Coronel),少校:蠻喲(Major),上尉:呷咇丹(Capitão);海軍上校:呷咇丹嗎喇惹喇(Capitão-de-mar-e-guerra),少校:呷咇丹爹領第(Capitão-tenente)等等。(21)這些譯名雖然與《澳門記略》的“澳譯”一樣,屬於同音異字而無文法的洋涇濱葡語(Pidgin Português),在內容上卻是全新的,為“澳譯”所無,是由一位不懂得中葡文字的中國航海者,在十四年間多次遠渡重洋來到葡國才學得,並得到中國士人的幫助記錄下來,實在來之不易。

謝清高三十一歲以後流寓澳門的生活,亦有當通譯和當商人兩說。楊炳南說他“後盲于目,不能復治生產,流寓澳門,為通譯以自給”。吳蘭修則說他:“今以兩目喪明,不復能操舟,業賈自活。”(22)鍾叔河認為盲人為專業通譯似不太可能,謝清高恐怕祇是利用外語條件開自己的店鋪,因而否定楊炳南的說法。(23)筆者認為,這兩種說法均得自為謝清高筆受《海錄》的兩位同鄉楊炳南和吳蘭修,都是有根據的,兩種說法之間也並非不可調和。

在18世紀中葉以前,葡語為廣州口岸中西貿易的通用語,懂得葡語是中國人充當通事、買辦的重要條件。此後隨著英商在貿易中地位的提高,葡語為英語所代替。但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澳門,葡語仍然有它的價值。謝清高儘管由於健康原因,難以成為葡國官方僱用的專業翻譯,或中國官府委派的洋行通事,但以其生活經歷和外語條件,在澳門擔任口語翻譯(即通譯),為中葡民間的商業活動和互相交往服務,從中收取一定的酬勞,是完全可能的。然而,由於謝清高不是專業通譯,缺乏固定的生活來源,必須兼營小本商業。方豪教授曾從里斯本的東波塔(Torre do Tombo)檔案館找到嘉慶十一年(1806)八月初三日香山縣丞批覆謝清高與澳門葡人訴訟的公文一紙,内稱謝租賃葡人晏哆呢哥吵(Antonio Gonzaga?)在桔仔園的鋪屋一間,年租銀七圓餘。哥吵之侄哆呢(Antonio Francisco?)與謝交易,前後共欠番銀一百五十圓,拖欠不肯歸還。將其在紅窗門鋪屋一門,交由謝收租取息,吵又拒絕讓謝收租,並要謝將桔仔園屋租照舊交納。謝清高血本無償,祇得要求駐紮在澳門望廈村的香山縣丞與澳葡當局交涉,代為催還。(24)謝清高與葡人涉訟時年已四十一,雙目失明流寓澳門已經十年。這項訴訟正可作為他在澳門經營小本商業的難得憑證。謝清高以殘廢之人,流寓澳門,受到不肖葡人的欺凌,實在令人同情。

謝清高是在近二百年前第一個向自己同胞介紹葡萄牙的中國人。他早年在海中遇難,曾得到葡萄牙人的熱情救援;晚年在澳門以病殘之軀,卻受到不肖葡人的欺凌。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得到楊炳南的幫助著成《海錄》,“以為平生閱歷得藉以傳,死且不朽”。(25)謝清高是一個連中葡文字都不懂的普通中國人,同時又是中西交通史和中葡文化交流史上一位名垂不朽的人物。在中葡文化交流史上,謝清高應當享有重要的地位。

【註】

(1)《林則徐·集奏稿中》,中華書局1965年,頁680。

(2)謝清高口述、楊炳南筆受、馮承鈞注釋《海錄》,中華書局1955年,頁47。

(3)同上,頁54。

(4)同上,頁41。

(5)同上,頁32。

(6)同上,頁7 8;又頁11咭囒丹國(Kelantan)條說,其國“西有小川通太呢阿羅帥”,又以阿羅帥為地名。

(7)同上,頁33-35。

(8)印光任、張汝霖《澳門記略》卷下<澳蕃篇>頁24有王軫<澳門竹枝詞>一首:“心病懨懨倦扶,明朝又是獨名姑(華言禮拜日也),修齋欲禱龍鬆廟,夫趁哥斯得返無。”描寫一個獨居澳門的葡商家庭的少婦,盼望遠出貿易的丈夫早日歸來的迫切心情。這位葡人少婦的丈夫遠出貿易的地點哥斯顯然是Costa的異譯,與哥什嗒同指葡屬印度果阿等地。

(9)謝清高《海錄》,頁77。

(10)同上,頁71、72、74。

(11)同上,楊炳南序頁1。

(12)參閱拙文<《澳門記略》研究>,中華書局《文史》雜誌,第33期。

(13)謝清高《海錄》,馮承鈞序頁2;朱傑勤《中外關係史論文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頁28;鍾叔河《走向世界》,中華書局1985年,頁47。

(14)謝清高《海錄》,頁32、80。

(15)同上,頁57。

(16)同上,頁59、68。

(17)同上,頁74。

(18)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2,光緒四年刊,頁23-24。

(19)陳華新《第一個周遊世界的中國工人--清代海員謝清高和他口述的《海錄》,載《工人日報》1962年8月18日。

(20)謝清高《海錄》,頁63-67。

(21)同上,頁63-64、67-68。部分譯名的葡文對音由筆者從澳門官印局印行的《葡中字典》和《中葡字典》中找出。

(22)同上,馮承鈞序頁1,楊炳南序頁1。

(23)鍾叔河《走向世界》,頁45。

(24)方豪《中西交通史》,臺灣華岡圖書公司1977年,第四冊,頁119-120。

(25)謝清高《海錄》,楊炳南序頁1。

*章文欽,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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