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

明清時期的澳門遊記

田映霞 輯錄

澳門自明嘉靖時開埠以來,內地士大夫即與之多有接觸。或因公巡視其地,或閑情遊歷於澳,或避難暫居此方。凡此種種,均留下一些關於澳門的精采文字,可視為遊記之屬。今輯成一紮,以助讀者之遊興,或可視之為澳門旅遊文化史料歟?

《賢博編·遊嶺南記》

作者葉權,安徽休寧人。曾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來遊嶺南,十一月曾到澳門一遊。

廣東軍餉資番舶。開海市,華、夷交易,夷利貨物,無他志,固不為害。乃今數千夷團聚一澳,雄然巨鎮,役使華人妻奴子女。守澳武職及抽分官但以美言獎誘之,使不為異,非能以力鈐束之也。蓋海市當就船上交易,貨完即行,明年又至可也。舍船而屋居岸上,夷性變詐,叛賊亡人各相煽惑,知中國短長,一水竟達城下,其勢何可久哉! 此肉食者謀之。

是年春,東莞兵變,樓船鼓行,直抵省城下。城門晝閉,賊作樂飲酒天妃宮中。湯總兵克寬與戰,連敗衂,乃使誘濠鏡澳夷人,約以免其抽分,令助攻之,然非出巡撫意。已,夷平賊,湯剿為己功,海道抽分如故。夷遂不服,擁貨不肯輸税,省城官謀困之,遂阻道不許運米麵下澳。夷飢甚,乃聽抽分,因謂中國人無信,不知實湯總兵為之也。中國亦謂夷難馭,不知湯固許之免也。天下事變每生於兩情不通。

島中夷屋居者,皆佛郎機人,乃大西洋之一國。其人白晢潔淨,髡髮多髯,鼻隆隆起,眉長而低,眼正碧。頂紅帽,著褲襖,以撒哈喇為之,或用雲彩綢緞鑿梅花八寶之類於其上,皆鮮艷美好。足登革履,俱勾身為便利,以軟皮為指套,套掌上。有時左手持念珠,右拽一杖。天稍寒,則戴氈笠子,披氅衣,如袈裟。富者用紅撒哈喇,以紫剪絨緣領,胸前綴金鎖雜飾,戒指鑲以西洋寶石,香油塗身,腰懸八剌烏,長咫尺,以金銀錯之,其色稍黑,乃匕首有毒者。隨四五黑奴,張朱蓋,持大創棒長劍。劍之鐵軟而可屈,縱則復伸。雖貧賤與群奴服飾,亦不寂寞,唯有喪者衣青長衫,戴青帽,不用他顏色。婦人更潔白,華鬘被首,裹以幅布,或用錦繡,耳綴金環,拽皮履,以大幅布或錦繡從頂上披下拖地,止露其面,雜佩珊珊。男子以除帽半跪為禮,婦人如中國萬福,事佛尤謹。番書旁行,捲舌鳥語,三五日一至禮拜寺,番僧為説因果,或坐或起,或立或倚,移時,有垂涕嘆息者。其所事神像,中懸一檀香雕赤身男子,長六七寸,撐掛四肢,釘著手足,云是其先祖為惡而遭此苦,此必其上世假是以化愚俗而遏其凶暴之氣者也。下設木屏,九格,上三格有如老子像者,中三格是其先祖初生其母撫育之狀,下三格乃其夫婦室家之態,一美婦人俯抱裸男子不知何謂。通事為余言不了了。其畫似隔玻璃,高下凸凹,面目眉宇如生人,島中人咸言是畫。余細觀類刻塑者,以玻璃障之,故似畫而作濛濛色。若畫安能有此混成哉? 其屋室四面板壁,從脊下出,地藉軟草,坐胡床及凳。火食,飲西洋酒,味醇濃,注玻璃杯中,色若琥珀,無匙箸,用西洋布方尺許置小刀其上,人一事手割食之。以瓦壺盥沐,水瀉下不更濯。役使黑鬼,此國人貧,多為佛郎機奴,貌兇惡,鬚虬旋類胡羊毛,肌膚如墨,足趾踈灑長大者殊可畏。海水苦惡,中國人溺,須臾即死,黑鬼能鎮日坐水底,取墜物如拾諸陸。元時仕宦家所用黑廝,國初西域進黑奴三百人,疑是此類。亦有婦人攜來在島,色如男子,額上施朱,更醜陋無恥,然頗能與中國交易。日余在番人家,見六七歲小兒啼哭,余問通事,番人所生耶? 曰: “非,是今年人從東莞拐來賣者,思父母哭耳。”番人多者養五六人,女子多者十餘人,俱此類也。男子衣服如其狀,女子總髮垂後,裹以白布,上衣西洋布單衫,下以布橫圍,無內衣,赤腳,時十二月甚寒,亦止衣此。島中男女為夷僕妾,何下千數,悉中國良家子,可恨可嘆。

《粵劍編·志外夷》

作者王臨亨,江蘇昆山人。萬曆二十九年(1601)奉命到廣東審案,九月間曾遊歷澳門,是為澳門之所見所聞。

西洋之人,深目隆準,禿頂虯髯。身著花布衣,精工奪目。語作撐犁孤塗,了不可解。税使因余行部,祖於海珠寺。其人聞税使宴客寺中,呼其酋十餘人,盛兩盤餅餌、一瓶酒以獻。其餅餌以方尺帨覆之,以為敬。税使悉以餽余。餅餌有十餘種,各一其味,而皆甘香芳潔,形亦精巧。吾鄉鉅室畢閨秀之技以從事,恐不能稱優孟也。帨似白布,而作水紋,精甚,亦吾鄉所不能傚。今與瓶酒俱擬持歸,以貽好事者。

西洋古里,其國乃西洋諸番之會。三四月間入中國市雜物,轉市日本諸國以覓利,滿載皆阿堵物也。余駐省時見有三舟室,舟各賚白金三十萬投税司納税,聽其入城與百姓交易。

西洋之人往來中國者,向以香山澳中為舾舟之所,入市畢,則驅之以去。日久法弛,其入漸蟻聚蜂結巢穴澳中矣。掌事者則利其入市,不能盡法繩之,姑從其便,而嚴通澳之令,俾中國不得輸之米穀種種,蓋欲坐而困之,令自不能久居耳。然夷人金錢甚伙,一往而利數十倍,法雖嚴,不能禁也。今聚澳中者,聞可萬家,已十餘萬眾矣。此亦南方一癰也,未審潰時何如耳!

澳中夷人,飲食器用無不精鑿。有自然樂、自然漏。製一木櫃,中寘笙簧數百管,或琴絃數百條,設一機以運之。一人扇其竅,則數百簧皆鳴;一人撥其機,則數百絃皆鼓,且疾徐中律,鏗然可聽。自然漏,以銅為之,於正午時下一籌,後每更一時,籌從中一響,十二時乃已。其他傳神及畫花木鳥獸,無不逼真,塑像與生人無異。劉天虞為余言: “向往澳中,見塑像幾欲與之言,熟視而止。”

番人有一種名曰黑鬼,身如墨,或云死而驗其骨亦然。能經旬宿水中,取魚蝦,生啖之以為命。番舶渡海,多以一二黑鬼相從,緩急可用也。有一麗漢法者,讞於余,狀貌奇醜可駭。侍者為余言: 此鬼犴狴有年,多食火食,視番舶中初至者皙白多矣。然余後讞獄香山,復見一黑鬼,禁已數年,其黑光可鑑,似又不係火食云。

辛丑九月間,有二夷舟至香山澳,通事者亦不知何國人,人呼之為紅毛鬼。其人鬚髪皆赤,目睛圓,長丈許。其舟甚巨,外以銅葉裹之,入水二丈。香山澳夷慮其以互市爭澳,以兵逐之。其舟移入大洋後,為颶風飄去,不知所適。

西番銀,範如錢形,有細紋在兩面。

天鵝絨、瑣袱,皆產自西洋,會城人效之,天鵝絨膺者亦足亂真,瑣袱真偽不啻霄壤。

九月十四夜話記附

 

大中丞戴公,再宴余於衙舍。爾時海夷有號紅毛鬼者二百餘,挾二巨艦,猝至香山澳,道路傳戴公且發兵捕之矣。酒半,余問戴公: “近聞海上報警,有之乎? ”公曰: “然。”“聞明公發兵往剿,有之乎? ”公曰: “此參佐意也。吾令舟師伏二十里外,以觀其變。”余問: “此屬將入寇乎? 將互市乎? 抑困於風伯,若野馬塵埃之決驟也? ”公曰: “未曉,亦半屬互市耳。今香山澳夷據澳中而與我交易,彼此俱則彼此必爭。澳夷之力足以抗紅毛耶? 是以夷攻夷也,我無一鏃之費,而威已行於海外矣;力不能抗,則聽紅毛互市,是我失之於澳夷而取償於紅毛也。吾以為全策,故令舟師遠伏以觀其變。雖然,於公何如? ”余曰: “明公策之良善,第不佞竊有請也。香山之夷,盤據澳中,聞可數萬。以數萬眾而與二百人敵,此烈風之振鴻毛耳。顧此二百人者,既以互市至,非有罪也,明公乃發縱指示而殲之,於心安乎? 倘未盡殲,而一二跳梁者揚帆逸去,彼將糾黨而圖報復。如其再舉,而禍中於我矣。彼犬羊之性,安能分別涇渭,謂曩之殲我者非漢人耶? 不佞誠效愚計,竊謂海中之澳不止一香山可以互市,明公誠發譯者好詞問之,果以入市至,令一幹吏,別擇一澳以宜置之。傳檄香山夷人,謂彼此皆來賓,各市其國中之所有,風馬牛不相及也,慎毋相殘,先舉兵者,中國立誅之。且夫主上方寶視金玉,多一澳則多一利孔,明公之大忠也。兩夷各釋兵而脱之鋒鏑,明公之大仁也。明公以天覆覆之,兩夷各懾服而不敢動,明公之大威也。孰與挑釁構怨坐令中國為池魚林木乎哉! ”戴公曰: “善! ”遂樂飲而罷。

《墺門記》

作者陸希言,江蘇華亭人。康熙十九年(1680)隨吳漁山一起入澳門,曾在澳門學道。

香山縣四面皆海,幅員五六百里,無非山洲水島,大者幾十里,小者幾里,總屬不毛,為鯨鲵之所游息,虎豹之所徜徉。間或有人,非山賊即島夷。亦有閑田可耕,良農不敢寧居,故貢賦絕少。所上者,惟商舶往來,抽徵洋税耳。然每遭寇劫,國税無將,縣為虛設。大西洋在極西九萬里,人務經商,舟徧環宇。明嘉靖時,路過香山,賊人攘臂,洋舡奮勇,竟搗賊巢。當事者喜聞於朝,因留其國人於嶴居守,招致遠商,藉以供其賦税焉。

來至前山,遙望如一葉荷葵,横披水面,迨其莖,則有關焉,職司啟閉,以別界之內外也。進而稍近則樓閣層層,高者依山巔,低者傍海邊,緣崖屈曲,恍然一幅佳山水。至入其境,見城無百堵,眾無一旅,家無積粟,淒涼滿襟。然所賴以安者,有文士焉,衣服翩翩,吟哦不輟,從天主堂而出入,讀書談道,習格物窮理而學超性者。有武士焉,□衣露肘,帶刀佩劍,從砲台而上下,較勇力,比超距,思擒游龍而搏猛虎者。是諸文武之士,恪守上帝之明命而不敢違。其靜動行為,無不托庇於天主。

大西洋人奉事天主,習知吾國有禮義之風,而不識天地之主,背本忘原,談玄説佛,歸愬敎宗憫恤,爰令修士東來。沙勿略·聖方濟各先生至,利瑪竇繼以方物貢,並以敎要陳明神宗,皇帝許之,賜居給廩,翻譯經書,敷宣正敎,公卿士大夫就而問道者無虛座,一時向風,鐸聲大振,修士亦源源而來。嗣以曆法廢弛,懷宗初年,命禮部尚書大學士徐光啟董修之,學士遂薦龍華民、鄧玉函為知曆,又羅雅谷,再辟湯若望,乃至曆有成驗,而皇清定鼎,若望獨任羲和,克盡厥職。繼而白乃心、南懷仁、徐日昇、鄭瑪諾,俱蒙款召而進京華;利類思、安文思、閔明我,均隨輦轂而匡勷閏事,莫不由此而入帝都也。故在朝則擬嶴門為道原,偏在野則指澳門為界外。噫,是誰為究其説哉! 天主聖堂之不一,曰聖伯多祿堂、聖保祿堂、聖多明我堂、聖方濟各堂、聖奧思定堂、聖安多尼堂、聖老楞佐堂、聖辣匝羅堂。同一聖敎會,而昭事欽崇,但作聖之功不同,故建堂而各自梵修焉。若聖多明我、聖方濟各,則苦修克己者;聖奧思定,則禮貌相似,而規誡少寬;聖安多尼、聖老楞佐,皆統於聖伯多祿,雖潔身修行,而稍存世俗,專於統理敎眾之婚娶喪葬之典焉。百粵之痳瘋為甚,聖辣匝(羅)專願濟人而救療之。又有聖母堂者,以慈悲為名,專於收育遺嬰,並憐惜貧而無告者。又有別一堂,以病院為名,凡有病之男女老幼無扶持者,遠來孤旅無依者皆歸於是而願護之。其藥餌之費,服役之人,皆各堂共襄資斧,不使一人獨為君子也。聖保祿堂,俗訛為三巴,是耶穌會士所居,修雖苦而行不外露,禮從俗而規矩愈嚴,不特絕色絕財,並絕意而惟順長之命,且絕位而無居上之心。如畢今梁、湯若望、南懷仁皆近宸躬,膺朝命,受恩榮,未嘗以爵位自居,緣遵其會中之成規,故不敢踰越而違敎範也。至於濟眾博施,不特願病者幼者,而貧者苦者,七日之內,兩給其衣食用。而又設立義塾,不特敎其英才,即牧竪廝養,咸得就小學而學焉。小學有成,昇入大學,更資其衣食,而望其成材。學既通明,或願修道,或欲經營,仍任其自主焉。故三巴堂獨高昂而宏麗,百凡功業,均與他堂不同,惟守誡持齋,七時祈禱,聽鐘聲而作息,則彼此無異焉。

至於炮台亦不一。其大而可名者,曰漫地炮台、其亞炮台、法蘭濟斯炮台、蓬巴而底炮台、罷辣炮台、西紐爾擺炮台,各佔山頭,據要害,架炮數十。炮之量有容藥七八斗、雜陳瓦礫磁爿四五斗者,有容藥五六斗並鉛丸七八觔者二三十也。炮之能可擊四五十里摧堅裂厚者,更有中函小炮數十,於出則高飛遠舉,橫衝直撞,而出人不能備御者。吾國中舊有佛郎機、紅夷炮,雖亦皆西製,以與之較,則倍之又倍焉。東向而立,則九洲、馬膠、虎頭門俱足以防;南面以對,則南嶺之三洲、百腳島皆賴以衛;西鎮香山、黃連、小欖、太平等海口子,則海賊、黎蠻、倭寇,均不敢由此而出入,保障東南,藩籬百粵,功豈渺小哉乃有擯而為界外者,因存其本國之風,衣冠尤在,語言尤在。若吾不以為外,而以孔孟之書周魯之禮代之,一道同風,而後用其昭事之道,以導吾民,則人知愛敬天主而愛人,是無偷薄之人,舉國皆天民矣。用其格物窮理之學,以啟吾國之才俊,則物理可辨,推測可明,精微可盡。《大學》格物致知之章,可以補其闕失矣。用其勇,以制伏不臣,則無思不服,率土皆王臣矣。用其税以充國用,則餉額無虧,具有攸籟矣。以如是之地,如是之人,如是之道,如是之學,如是有功於吾國家者,而又視為外夷,擯為界外,不亦深可慨也夫? 抑亦不知究也夫?

《廣東新語·澳門》

作者屈大均,廣東番禺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寓居澳門。

凡番船停泊,必以海濱之灣環者為澳。澳者,舶口也。香山故有澳,名曰浪白,廣百餘里,諸番互市其中。嘉靖間,諸蕃以浪白遼遠,重賄當事求蠔鏡為澳。蠔鏡在虎跳門外,去香山東南百二十里,有南北二灣,海水環之。番人於二灣中聚眾築城。自是新宁之廣海、望峒、奇潭,香山之浪白、十字門,東莞之虎頭門、屯門、雞棲諸澳悉廢,而濠鏡獨為舶藪。自香山城南以往二十里,一嶺如蓮莖,瑜嶺而南,至澳門則為蓮葉。嶺甚危峻,稍不戒,顛墜崖下。既瑜嶺,遙見海天無際,島嶼浮青,有白屋數十百間在煙霧中,斯則澳夷所居矣。六十里至關,關外有番百餘家。一寨在前山巔,有參將府握其吭,與澳對峙。澳南而寨北,設此以禦澳姦,亦所以防外寇也。初至一所曰青洲,林木芊鬱,桄榔檳榔之中為樓榭,差有異致。又十里,至澳。澳有南台、北台,台者山也,以相對,故謂澳門。番人列置大銅銃以守。其居率為三層樓,依山高下。樓有方者、圓者、三角者、六角、八角者、肖諸花菓形者,一一不同,爭以巧麗相尚,己居樓上,而居唐人其下,不以為嫌。山頂有一台,磴道橫貫,常登以望舶。其麓有東望洋寺、西望洋寺,中一寺曰三巴,高十餘丈,若石樓,雕鏤奢麗,奉耶酥為天主居之。僧號法王者司其敎。凡番人有罪至寺,法王不許懺悔,即立誅斬;許懺悔,則自以鐵鈎鈎四體,血流狼藉,以為可免地獄之患。男女日夕赴寺禮拜,聽僧演説。寺有風樂,藏革櫃中不可見,內排牙管百餘,外按以囊,噓吸微風入之,有聲嗚嗚自櫃出,音繁節促,若八音並宣,以合經唄,甚可聽;有玻璃千人鏡,懸之物物在鏡中;有多寶鏡,遠照一人作千百人,見寺中金仙,若真千百億化身然者;有千里鏡,見三十里外塔尖,鈴索宛然,字畫横斜,一一不爽,月中如一盂水,有黑紙渣浮出,其淡者如畫中微雲一抹,其底碎光四射,如紙隔華燈,紙穿而燈透漏然;有顯微鏡,見光鬚之蛆,背負其子,子有三四,見蟣虱毛黑色,長至寸許,若可數;又有自鳴鐘、海洋全圖、璇璣諸器;花則貝多羅、丁香,禽則紅白鸚鵡、么鳳、倒掛;獸則獴、短狗以為娛。人以黑氈為帽,相見脱之以為禮,錦裹身,無襟袖縫綻之製,腰帶長刀,刀尾拖地數寸,劃石作聲。其髮垂至肩,绀綠螺蜷,鬅如也。面甚白,惟鼻昂而目深碧,與唐人稍異。其侍立者,通體如漆精,鬚髮蓬然,氣甚腥,狀正如鬼,特紅唇白齒略似人耳,所衣皆紅多羅羢、辟支緞,是曰鬼奴。語皆侏不可辨。每晨食必擊銅鐘。以玻璃器盛物,薦以白氎布,人各數器,灑薔薇露、梅花片腦上。坐者悉置右手褥下不用,曰此為觸手惟以溷,食必以左手攫取。先擊生雞子數枚啜之,乃以金匕割炙。以白氎布拭手,一拭輒棄置更易新者。食已皆臥,及暮乃起,張燈作人事。所積著西洋貨物,多以婦人貿易。美者寶鬘華襔,五色相錯,然眼亦微碧。彼中最重女子,女子持家計承父資業,男子則出嫁女子,謂之交印。男子不得有二色,犯者殺無赦。女入寺,或惟法王所慾,與法王生子,謂之天主子,絕貴重矣。得一唐人為婿,舉澳相賀。婿欲歸唐,則其婦陰以藥黧黑其面,髮卷而黃,遂為真番人矣。澳人多富,西洋國歲遣官更治之。諸舶輸珍異而至,雲帆踔風,萬里倏忽,唐有司不得稽也。每舶載白金鉅萬,閩人為之攬頭者分領之,散於百工,作為服食器用諸淫巧以易瑰貨,歲得饒益。向者海禁甚嚴,人民不得通澳,而藩王左右陰與為市,利盡歸之。小民無分毫滋潤,今亦無是矣。

《閩粵巡視紀略》

作者杜臻,浙江秀水人。康熙二十二年(1684)奉旨巡視閩粵兩省,二十三年二月到澳門。

乙未,登嶴中兩炮台,曠覽海南形勝。蓋香山一邑,位廣省之正南,環通四潮,島嶼森拱。而嶴門一鎮,又在前山寨之南,一名濠鏡澳,亦曰香山嶴。形如靈芝,廣二十里,長半之。正北一石埂貫大海而屬於前山寨,廣十餘丈,長六里,如芝之有莖。埂與寨相屬處,築關守之,曰鬼子關,啟閉有節。島中居人皆番彝,約千餘家。土人有非時闌出者,關吏呼止之,彝亦不得輒入焉。然嶴人食糧皆仰給內地,土人常襁負至關前與為市。嶴中雖有炮臺,不設戍兵,夷自為守。夷所恃者炮,東曰大炮臺,列炮二十六: 最大者一,重萬斤;少次者一,重九千七百斤;又次十五,各重五千斤;又次五,各重四千七百斤;最小者三重四千五百斤。西曰汪洋炮臺,列炮十有一: 大者六,各重五千斤;次者二,各重四千五百斤;小者三,各重三千八百斤。賊在數十里外,用遠鏡登臺矚之,帆檣兵械,甲裝服色,毫髮畢照,舉炮一擊,皆糜碎矣,以此無敢近者。自有海寇以來,嶴門無失事。康熙八年,議斥逐諸夷,亦卒不果,至今安居如故。

自嶴而南,海程十里為十字門,山如兩眉橫列,而闕其正中。又南十里為小横琴,適當缺口。又南稍西為大横琴,重案也。自嶴而西,海程二十里為三灶島,又西二十里為黃梁都。自嶴而東,海程三十里為涌口,又二十里為旗纛澳,又有蕉門、黄角、潭州村諸島在嶴之東北,而沙尾、北山在其北,止隔一水。諸島雖為省會之案砂,而周羅環匝,嶴門獨居其中,如蓮之有菂,亦一奇也。

日南徼外,占城以西,諸國番人雜處粵省,為日久矣。省城懷聖寺番塔創自唐朝,輪囷十六丈,而宋余靖亦言,粵臺之下,胡賈雜居,特不能定其來自何國。今嶴門諸夷,自言大西洋人。明萬曆間有利瑪竇者,始入中國,見嶴門風氣苞固,因請於彼國遣眾聚居,為互市計。其人巧思,善製器,亦能治曆,士大夫亦樂與暱近,相沿往來不絕。初至時,每歲納地税五百金。本朝弘柔遠人之德,謂國家富有四海,何較太倉一粟,特與蠲免,夷亦感慕。

其所事之神曰天主,高其觀堂,備極華飾,京省皆有之,在嶴門者為尤盛也。其像為女子抱一小兒,被服珍怪,障以琉璃,望之如生女子,曰天母,名瑪利亞,所抱兒曰天主,名耶穌,漢哀帝時人也。其室之右有風琴臺,懸銅弦琴,時時自鳴。又有鉦鼓管簫諸器,藏機木櫃,聯以絲繩,輪牙紛錯,互相擊撞,旋轉既窮,則諸音自作,如出手口。左為定時臺,巨鐘覆其上,飛仙立臺隅,操椎擬鐘,亦機轉之,按時扣擊,子一丑二以至亥刻十二擊,無少爽,前揭圓盤,書十二辰日加某時,則蟾蜍銜籌指其位。主其敎者,道士也,無室家,在嶴者方姓。諸編户皆有室家。

婦女長裙絲履,男子披髮,戴番葉笠,曳高屐,著淺碧繡帔,桃布行纏。其交市以夜,婦女主之,男子不出也。故事,彼國洋船到,布政司驗票收入,其物胡椒,蘇木,哆囉呢,洋酒。其來嘗以盛暑,其去嘗以臘底,因風便也。其行賈之地,曰大小西洋。小西洋去中國萬里,半年可至。大西洋去中國九萬里,三年始至。禁海時,番舶暫阻,嶴人貧困。康熙二十一年,貢一獅子,求通商,以濟遠旅,許之。由是番舶復通。

予至嶴,彼國使臣率其部人奏番樂以迎之。其樂器有觱篥、琵琶,歌聲咿嗢不可辨。使臣手握赤藤杖,質如珊瑚,光潤通明而柔韌可卷,不知何物,為彼國所甚重,非王賜不敢握,若符節,然嶴中握杖者四人而已。已而,迎者益眾,競放鳥槍,其聲拉雜。將至館,兩炮臺聲大作,山谷為動。館予之室,有三層,作旋螺徑入,每進益高,斫石為砌,精工絕倫。床几皆泥金也,鋪鮮花蕊,瓣厚數寸,紅紫爛然。侍童有黑白兩種,白者曰白鬼,質如凝脂,最雅靓,惟羊目不眴,與中國人異;黑者曰黑鬼,絕醜怪,即所謂昆侖波斯之屬也。白鬼為貴種,大率皆子弟。黑鬼種踐,世僕隸耳。其貯茶用玻璃甌,承以磁盤,進菓餌數品,皆西產也,甘芬絕異。有頃,設食饌,器止四,而異香酷烈,燔庖殊製,雞鳧之臛,皆全體無骨,又不見解剝之跡,不知何以能然也。

方姓言,嶴中彝目三年一更,皆奉彼國王命。彼國王欽仰聖朝,每遣使,必戒以恭順守法。尚逆背叛時,索其兵器,抗勿予,尚逆無以難也。

予一宿而行,將行作一詩慰勉之。嶴人出方物數種為獻: 有玻璃屏一,鏤金錯鈿,備極瑰異;千里鏡一,連筩四五注,所窺之物而徐展之,數十里外可矚毫末;自鳴鐘二,大者高六七寸,小者半之,略倣定時臺之形,扣擊亦同;雙聯鳥槍二,長尺有咫,可藏袖中,不施燃線,第用燧石,嵌火門而抉以鐵機,機動火發,發必疊雙,夜行用以警備,人不能測。予盡卻之,獨取其洋酒一笥。其酒釀以葡萄,色如琥珀,亦玻璃甖,內外澄澈,十二甖共一笥也。

萬曆二十六年,呂宋市舶至嶴,嶴人拒之,不得入;二十九年,紅毛鬼國駕大舶至嶴,嶴人又拒之。番彝譯言,但求通貢,不敢為惡。臺司怪其無表,不納,逡巡竟去,歸途為滿剌伽國遮殺殆盡。今台灣相傳為紅毛地云。

洪武二年,初置市舶提舉司,設置廣州。城內一里,即宋市舶亭,海山樓故址也。永樂初,遣內臣鎮守,領市舶事,居於廣州蜆子步創室一百二十間以處番人,隸提舉司。正德中,佛朗機國稱朝貢,闌入東莞南頭,樹柵以居,炮聲轟烈,震駭遠邇,多為不法,甚至掠十歲以下兒烹食之,奸民因為誘販,每口得金錢五十枚。有司廉得以聞,發兵逐捕,戮其渠魁亞三,餘猶狡抗,數用銃敗我軍。或獻計募善泅者,伏水鑿沉其船,始敗遁去。佛朗機炮自是始入中國。是年,有詔絕番舶,而粵市蕭然,無復舊觀。兩廣巡撫林富奏曰: “按祖訓,安南、真臘、占城、蘇門荅剌、西洋、爪哇、彭亨、白花、三佛齊、渤泥諸國俱許朝貢,佛朗機本不載祖訓,布政司吳廷舉誤許其貢,致有驚侮,誠為失考。成憲乃因此盡絕諸番舶,不幾因噎廢食乎? 以臣度之,番舶通時,抽解可供御用,存庫可佐軍餉,小民持一錢之貨,即得握椒展轉貿易,可以自肥,廣東舊稱富庶良以此耳。因民所利而利之,誠與尋常言利者不同。至於內外之防,但須嚴飭津戍。有祖訓不載之國,而妄冒貢舶者立驅出境,自不敢意外之虞矣。”疏入,報可。於是,番舶復通。

國朝不設市舶提舉,兼領於鹽課提舉司,禁海並罷。復通後,令番舶駐前山寨,陸運貨物至香山,令番幕一員監,今遣部屬董其事。

《巡視澳門記》

作者焦祈年,山東章丘人。雍正七年(1729)任廣東觀風整俗使,於八年十二月巡視澳門。

雍正七年冬十二月,使者奉天子命,巡視東粵。次年四月至嶺南,而韶,而肇,七月而雷瓊,十二月將有事於澳門。澳門者,故廣州之南鄙,明嘉靖中賜之番夷,以為藩籬者也。初二日,出永清門,登舟南行。遙岑遠水明秀逼人。兩岸多沙田,潮汐所通也。過順德縣,元戎鎮之以防海者。海口數處,哨樓翼然,部曲森森也。初六日,抵香山縣,裨將守之,統於順德鎮者也。越日,陸行十餘里,即入山口。層折登頓,盤邊緣嶺。俯視絕頂,桃花盛開。遙望瀑布飛流,亂雲低壓。行人曲折上下,如畫圖然。再前為馳馬坡,下此則平原曠野,無復崎嶇。初八日,至前山寨,都司守之,所以扼澳夷也。二十里至關閘,沙堤一線,蜿蜒數里,大海迴環,夾輔左右,此南北之門户、華夷交界處矣。前往至濠鏡澳,夷長率兵來迎。夷有黑白鬼二種,白貴而黑賤,蝟鬚魋結,髮各種種,帽三角,短衣五色不等,扣纍纍如貫珠,咸佩刃,靴拖後齒,綳脛上。夷長六,譯使一,迎使者入穹盧坐,以次獻技,以鼓節之。有問則脱帽夾肘間以對。進澳城,入三巴寺,夷所崇禮也,極莊麗。樓可走馬,洋琴錚錚然,有太古音。閲炮台,層級而上,三面環海,淼茫無際,老萬山當其南,兩澳當其東西,九洲當其東南,虎門當其東北,天清日朗,羅列水面,若明鏡之點雲髻,而玉盤之浮青螺也。疇昔之歲,盜賊出沒,島嶼不靖。今兹風恬波平,梯航萬里,商賈不驚,蓋我朝之明德遠矣。澳北一山浮海中,曰青洲,與揚子之金、焦相似,草木蓊翳,有亭榭廊宇,土人指為鬼子園囿云。鬼子之居,如蜂房蟻蛭,可容二三萬人。此地向為市舶交易之所,自有明來,夷人叨為己有,生聚日繁,而中原估客反僦屋而居焉。瞻矚之頃,忽大聲震動,天地海水為之簸揚,則鬼子演放大銃以為致敬使者也。銃十二響,凡三匝,轟轟如雷霆不絕。使者乃返息公所,招夷長來,為之宣揚聖天子威靈,特命撫綏爾等,以昭柔遠之意,其敬守此土,長享太平。譯使前致辭,為言夷等久霑聖化,無可報稱,願率其醜伍,永為外臣,乃北面稽首,歡躍而退。使者明日遂行。

是役也,往返不過旬日,而山海之觀,疆域之固,華夷之情識,與夫朝廷之德威,皆於使者旌節中得之矣。是烏可以不記?

《澳門記》

作者薛馧,陝西洛南人,乾隆十年(1745)二月巡視澳門。

自香山縣鳳棲嶺迤南,凡一百二十里至前山,又二十里為濠鏡澳。不至澳六七里,山嶄然斷,亘沙堤如長橋,曰蓮花莖。莖末山又特起,名蓮花山。又伏又起,中曲坳,長五六里,廣半之,直坤艮,是稱“澳”焉。澳惟一莖通於陸饋糧食,餘盡海也,以故內洋舟達澳尤便捷。遵澳而南,放洋十里許,右舵尾,左雞頸;又十里許,右横琴,左九澳。灣峰表裡四立,像箕宿,縱橫成十字,曰十字門,又稱澳門云。其東南百里間為老萬山,孤島具營壘。山東北注虎門,屬蕃舶入中國道。此山外則天水混同無復山矣。而澳夷出入洋則不於虎門,於十字門。二門俱斜直老萬山,十字門特近澳也。

澳夷西洋族,自嘉靖三十年來此,歲輸廛緡五百一十有五,孳育蕃息,迄今二百有餘年矣。其户四百二十有奇,其丁口三千四百有奇。白主黑奴,內刺兵一百五十名。其渠目: 兵頭一,掌兵;理事官一,司庫;判事官一,司獄;而總領於蕃僧一人。其敎號天主,其業惟市舶,慧者肄天宮術。為廟者八: 曰三巴,曰咖斯蘭,曰大廟,曰板樟,曰龍鬆,曰風信,曰支糧,曰花王。附廟置獄,獄三重。薄罪圈拘,聽禮拜廟即釋。重則縛置炮口擊入海。為炮台者六: 曰東望洋,曰咖斯蘭,曰三巴,曰南灣,曰西望洋,曰娘媽閣。炮: 銅具四十六,鐵具三十;大者六十一,小者十有五。凡廟若炮臺,獨三巴為崇閎焉。

乾隆十年乙丑二月十四日,予以巡海至止,偕海防印同知光任、香山江令日暄登乃臺。譯人次理事官前導,而兵目領蕃卒,手布繡旗、肩鳥銃,一十二人排右。臺方廣可百畝,中有堂: 西南指十字門;東望則九洲洋,如列星羅几研間;下即宋文天祥勤王經由之伶仃洋也;西望則三灶、黃楊諸山而北,折而上為崖山也。轉而入矚,洲嶼參互,水有艨艟哨槳之次比,陸有亭障壁壘之相望,前山寨拊其背,虎門扼其吭,國家御內控外,大一統豈不偉哉!

《易·坎傳》曰: “王公設險以守其國。坎,水也。水之大者惟海。嗚呼,聖人慮變之情,兹深切矣是故中外之防,《春秋》所謹,況於重溟連天港渚紛岐,其為鎖鑰也亦僅耳。蠻人越洋市利,頑黠難馴,而寇攘奸究之户牖窺竊者,亦且出沒如魚鳥,則其所以條政敎而隄防之具,可一日而弛與?

 

澳門西望洋山(主敎山)夕照 (澳門)馮卓華攝

 

*田映霞,華南師範大學敎育系碩士研究生畢業,曾發表《澳門青少年次文化》等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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