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亞婆井
尋找澳門的同一性

潘日明*

澳門白鴿巢賈梅士洞昔日風景

(沃爾頓勾勤/卡拉克水彩/賈梅士博物院收藏)

在五條公路的交叉處,媽閣街起點,榕樹濃蔭籠罩,點綴店舖幾家,亞婆井前地或亞婆井就在此處。

亞婆井是自流井,就是所謂的“山泉”。

山與水在這裡結合一起,這兩者象徵著人類生存的兩大主要向度: 水平延展性即包容萬物的永恆性(所謂“物化”者,化育萬物也)和向上的昇華性,僅僅這個詞本身就意味著精神的超越。水從高處(雲和山)流下,象徵著天與地的聯結。

直到1622年,亞婆井是西望洋山的古井。在1784年則是“這個城市最重要的水源”。那是西灣附近和“媽祖閣”(媽祖,人類始祖之意)以及葡萄牙人別墅區最怡人的一角。那裡優越的風水、出色的戰略位置構成了人類經濟層面上最富生命價值的重要性,加上其他價值連城的因素,亞婆井變成了充滿神話之地,是葡中文化交融與永存的標誌。

喝了亞婆井的水

再也不會忘澳門

或者結婚在此地

或者重返歸澳門

 

對水的崇拜,表現出它是生命的元素和基礎性力量,在各個地方,古老或現代的鄉鎮上所擁有的水源、水井、噴泉和引水渠道是首要性的寶藏。希臘人有過加斯塔麗亞泉,羅馬人有班都西亞泉,澳門的土生葡人則有亞婆井。

泉水在其四周滋育著植物、動物和人類的生命。澳門在亞婆井的庇護下誕生和發展,永遠保持自身的一致性,不斷走向現代化。葡萄牙水手在1533年正是在西望洋山的背側、媽祖閣所在之處登岸,找尋水源,曬晾貨物的。今天,在海事署後面,仍然留有一個古老的蓄水池殘蹟,多少個逝去的歲月中,曾為來往的船隻供應清水。西灣曾是中國福建漁民和葡國水手的聚集之地,停靠船隻,來來去去不動遷徙分離。這是萬古如斯的場景。1987年,這裡成功地建立了一座海事博物館。

時光流逝。澳門從未響起戰鼓之聲,千百年來只是聽慣了浪濤低訴,看慣了高舷大船的往返,迎接三桅帆船和漁民的捕魚船。

葡萄牙兩位偉大的作家和探險家費爾南·門德斯·平托和路易斯·德·賈梅士1555年和1556年就住在亞婆井的附近,可謂絕非偶然。他們兩人,一個是海上的流浪者,一個是民族之魂,祖國的深情懷戀者。“周遊世界,心魂片片飛散”。

在此,中國和葡國兩種懷戀之情相遇共生。這就是説,三種基本的現實(時間、距離和友情)一旦變為人類具體的生存,就會包含思念之情的要素。不存在無時間、無距離的思念——至少應有心理上的距離(內在的空間)——更不存在與第三者毫無關聯的思念。思念是一種“孤獨性”,是與一個人或一個特別心愛的人分離時產生的感情。“孤獨”是人類的一種境況,無論中國人還是葡國人均會遇到。思念就是這一境況的感情。人類的內在心理生活是普遍一致的: 人類的基本企望分別極小,此地與彼地相差甚微。人類的思考,對超理性現實的理解,不借助語言、概念或想象,僅僅是一種直覺,是“心靈的科學”和神秘的科學;神秘主義對於所有民族具有普遍性,作為藝術家的天賦,被或強或弱地運用。

除了心理思念之外,所有的民族還有對生存的孤寂、獨特性和自我性的體驗,因為人類是偶然而有限的存在物。這是本體的思念。這種孤寂造就了一種辨證性的超脫,打開了通往超越、無限和絕對的大門。這樣,葡國人和中國人在為天后娘娘建造的廟宇旁,在一個幾乎荒無人跡的半島上相會共生,就絕非偶然。我們再説一遍,“敬母”是日本人最深沉的戀母之情(對母親的愛,是人隨時湧現的情感)。而在媽祖閣每年五月初舉行的敬拜天后的節日正與我們朝拜聖母的日期相吻合,難道純屬偶然嗎? 所有社會在原始時代都是母系的,深受母權的影響。正是虛誇無度的男性主義將世界毀壞了。

在心理層面上,思念體驗的普遍性最為直接、最為透明。福建人將他們的村落取名為“望廈”,就是思念故鄉的風土人情;他們遠離了故鄉,跟我們一樣,是天生的懷戀主義者。他們將大地的涵義,泛靈主義同當地的神祇結合起來。第一批抵達澳門的葡國人也是這樣;他們對高高的山頂上敬奉聖母的教堂情有獨鍾,那裡靠近深不可測而交情深厚的大海,是對大地和泉源尋根之情的感情抒發。(1)

16世紀中葉,澳門半島和周圍島嶼(當時島嶼的數量比現在多)屬於水手而非任何人。事實上,這些地方主要為海盜所佔,他們覬覦從佛山和廣州運出輸往南洋多地的絲綢和瓷器。

平托在Mestre Belchior Nunes Barreto 神父的陪伴下,1555年在此可能遇到過一些福建船民,他們大多住帆船而非木棚草屋,就像現在的船家習俗一樣。他們用家鄉土話向他們解釋這座小城的名字: Amá-gau(阿媽或先祖海灣)或Macuong (媽港)。

葡萄牙人幫助人們發現了澳門人的同一性標誌。這一標誌是東西方的遭遇與共存造成的,對於中國南部沿海的水手和葡國海員來説,具有共同的意義。

賈梅士喜歡白鴿巢和那裡嶙峋的怪石,那些石頭的體積比現在大,數目比現在多,他的靈魂富於詩情和人道主義。他追求遁世;巨大的石洞正容他安身。

賈梅士確實曾在澳門居住,毫不含糊地成為葡國人在此生活的開端。我們手頭整理出的歷史資料足以證明這一點。詩人在其史詩第十章128節敘述他抵達庫興海岸,“死裡逃生”,失去了“所有的牲牛,那是我曾期望的最大酬報”,(2)可能是在馬六甲,出於對該城駐軍首領D. Leonis Pereira 的酬謝,他給這個軍人寫了一首贊歌一首十四行詩。

喬冶·斯米諾夫水彩畫: 主教山一塊空地的風景/澳門40年代

(賈梅士博物院收藏)

另外,正如我們多次表明的那樣,賈梅士於1556年曾在澳門停留,這一點在我們手上的一份歷史資料中,兩次得到書面上的肯定,這就是葡萄牙一位貴族騎士(可能是迪澳古·佩雷拉)寫給Pe. Manuel Teixeira的信,記敘一次戰鬥中有500葡人進入澳門。約瑟·伊爾曼諾·薩拉伊瓦的著作《賈梅士不為人知的生平》(第二版,P337-8.)提到賈梅士一部《詩歌集》,對我們似乎是極具歷史價值的有利證據。而地名學的考證(賈梅士洞),由蒂奧菲羅·布拉加和約爾丹·弗雷達首次提出,同樣觸及這個事實: 葡萄牙最偉大的天才曾和澳門結下生命之緣,在此付出了他的勞作與愛。

葡國兩位世界級的文學家和人道主義者在西江三角洲的沃土上生活過,戰鬥過,受難和深切地愛過。我國兩部史詩,一部是古典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歌頌歷史的英雄主義);一部是冒險傳奇式的作品(高揚了斯威夫特式的個人英雄主義和東方式的抒情主義)。這兩部史詩將澳門緊緊聯結起來;澳門並非文化傳播和遙遠的抒情的殘蹟,而是我們在東方的經濟戰略樞紐,是基督的聖十字架傳往遠東的門戶。

平托和賈梅士一定喝過亞婆井的水,這是源頭格外清純的泉水。如果他們並未因之留下,另外一些不朽的葡國人則被她魔術般的魅力吸引而來了: 布加熱、文塞斯勞·莫拉伊斯和庇山耶。甚至到中國明朝及至現代詩人,也都被亞婆井的清泉所誘惑。

許久以來,中國人稱亞婆井所在之山為“主教山”: 稱其南面的小海灣作“主教灣”。1622年,這裡修了一座教堂和一個城堡,教堂仍在,城堡則毀壞了。因此,一個世紀前的地圖便將南面的灣稱作“主教灣”了,我們猜想,主教大人曾在東南區軍人網球俱樂部避暑游泳,民間對他的生活一定盛傳不已。海邊那條公路已有70年歷史。這是澳門的富人區。後來,主教在濃蔭遮日的東望洋購置了主教莊園。

我們知道,自從10世紀末期,祖國一詞在西方就用來表示帝國而非國家。教區則是主教授權管治的行政結構,保有羅馬的官員。主教(祖國之父)則是宗教和政治的首領。

在此意義上,教會在民族的形成和現代國家的形成中,尤其對於葡國來説具有積極的突出的首要作用。在國家的各種要素之中,具有宗教性質的結構是第一位的,在今天它們已大部份世俗化了。祖國的含義就是從宗教的衍化產生的。宗教和祖國,乃是“鐫刻在一塊土地之上的心臟與精神”。(3)

土生葡人的同一性也是在教會慈母般的操勞中產生並得到加強的。葡國傳教士足跡遍佈屯門、珠江水域、伶仃洋、寧波、上川、浪白滘和澳門。我們知道他們當中許多人的名字。在S. António教堂附近,靠近賈梅士洞的地方,1577年緊隨聖老愣佐區形成了一個葡人居民區,而在亞婆井的周圍,1575年就是葡人聚居地了。

D. Melchior Carneiro以及澳門第一位本地居民主教D. Leonardo de Sá,曾在賈梅士洞附近寬闊的平地上居住。1595年,耶穌會士則將這塊地購入,當時由Martim da Rocha Barroso主管。

上面提到的兩位教會的頭面人物,曾是宗教事物、醫療和社會救濟工作的組織者,更是澳門市政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權力人物。在教會的救貧醫院(Hospital dos Pobres即S. Rafael醫院的前身),自1565年起設西醫治病,並首次進行了預防接種。聖母大學的西藥房是當時澳門最好的藥房。

D. Melchior Carneiro,D. Leonardo de Sá,D. João Casal,這些備受尊敬的澳門主教們,曾在此生活,去世,並成為聯結東西方的中心,他們所有的人無疑喝過亞婆井水,喝過從主教山流湧而出的甘泉。

今天,這裡是教會所在地,周圍是澳督官邸,主要高官的別墅,這些住宅以宋玉生(1992年去世)的豪宅為首。在山頂,最接近天空的地方,為搭起連接天堂和大地的橋樑,福澤芸芸眾生,矗立著一座教堂。在塵世,和葡中人民直接打交道的則是民事、軍事各個部門,還有行政長官。

主教山成為澳門穩固太平的基石。它也叫西望洋山,意謂著立足中華放眼西洋。那滋養了土生葡人、“澳門之子”的物質和精神的甘泉,就從這裡噴湧而出。

西望洋、媽閣山乃是聖老楞佐教區,是澳門最早的教區之一。過去新馬路環形路在颱風來時會被水淹沒,作為一個脖頸將它與澳門半島其餘的地方分開。因此,我們可以稱此處為“澳門的首腦”。

澳督府及官邸,主要的民政軍事部門、公共行政機構、市政廳、媽祖閣、聖約瑟修道院(澳門保留下來的最古老的葡式建築群)和主教府全在這個地區。

這裡,曾有一座城堡忠實地保衛它: 媽閣山聖地牙哥城堡,是海事署首長的居住地,還有一個軍需庫和一座教堂(至今保留):西望洋山兩座城堡,不用説南灣迄今在喬治·阿爾瓦雷斯塑像豎立的地方還有一座城堡。

亞婆井就這樣主宰著“澳門的首腦”。這邊的海景山峰是全澳最美麗的。人們利用山勢的起伏地形建築了別墅、行宮、教堂和其他屋宇,使此地呈現出地中海的風情,造就了如畫風光怡人心目的效應: 無論從何方看它,都是秀麗多姿的。

水面有時混濁的港口聚集的三桅船、拖網漁船、舢板等各種船隻,船廠船塢,海事博物館和海事碼頭,使這裡彌漫著大海的氣息。這些如同巨大的荷葉,在湖光山色中飄蕩,使朵朵嫣紅的蓮花莊重地綻開。

民國大馬路和新起的高樓大廈衛護著澳督府,儘管遮蓋了聖約瑟教堂、聖老楞佐教堂和聖奧古斯丁教堂,卻大大改觀了南灣的風貌。峰景酒店是滿月的夜裡東西方的一座觀景台! Nobre de Carvalho將軍橋(1974年建),尤其在夜晚看上去,是這些山峰和海邊的海市蜃樓,簡直是如夢似幻! 整個澳門的景觀因這個地區增色,它使澳門向著未來和進步敞開大門。

亞婆井因為人們的無知和命中注定雖在半個世紀之前便已枯乾,卻依然煥發著世界主義的精神,繼續存在著,充滿了希望。她的源泉由新的泉水接續,這便成就了乙仔和其它地方的井,如弗勞拉井(Fonte da Flora),羨人井(Fonte da Inveja),孤獨之井(Fonteda Solidão),和哲人之井(Fonte do Filósofo),亞婆井是澳門的血脈,是我們的軀體與生命。

過去、現在和未來是時光之流永不中斷的同一條線,它從高高的天空落下,在大地孕育一切。澳門的同一性就存在於葡中兩國民族的天性、歷史和文化之中,是萬有的調和與融合。

澳門人不可混淆的同一性“就在它的人道特性、民族特性、文化、宗教與地域的自身的根鬚之中”(前澳督馬俊賢語)。

 

呂平義譯

 

澳門主教山教堂

 

澳門土生人社會最知名的傳統譜系之一:諾拉斯科家族照/1925年前後(里斯本地理學會收藏)

【註】

(1)阿爾弗萊托·安杜內斯: 《思念的空間》,1983年1月,BROTERIA 出版,PP38-67。

(2)賈梅士109號十四行詩,萊尤-伊爾曼斯版。

(3)B維德伊拉·皮爾斯: 《合流》半月刊,1975年1-5期澳門發行。關於《遠遊記》,除了有關中國的內容之外·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批判性的分析。參見雷貝卡·克拉茲《費爾南·門德斯·平托的社會諷刺》,1978年里斯本出版,馬諾羅·B. R. 桑托斯譯。并參見《平托——葡國偉大的天才詩人和世界級的諷刺大師》。

B. 維德伊拉·皮爾斯: 《耶穌會士在澳門四百年(1564-1964)》,1961,澳門出版,PP.37-39,參見第54條註釋。

*Benjamim Videira Pires,里斯本大學葡萄牙文學與哲學學士,東方問題專家和葡萄牙在東方及耶穌會使團在亞洲歷史的研究員,有十數個學術社會頭銜,國際亞洲歷史學家聯合會主席和葡萄牙歷史研究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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