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中國二十世紀文學中的女性

瑪麗婭·昂迪娜·布拉加*

《本是同根生》是1981年在美國出版的一部中國作家短篇小說集,描寫對象爲中國20世紀的婦女。作者都是尙未譯介給西方的現代男女作家。他們有的曾在國民黨嚴格的出版檢查制度下寫作;有的則屬於共產黨掌權的時代;還有的是台灣的新潮流作家和移居美國的知識分子。

這些作家有兩個特點: 一是關注社會中存在的不公正現象;二是特別關心婦女的境况。

小說集共收集了18篇以婦女爲題材的作品,描寫了中國兩代婦女如何以“養女不如養雞”的時代走向了頂起“半邊天”的過程。

這些作品讓我們了解到中國婦女近百年以來的遭遇: 她們飽經磨難,但不屈不撓,英勇反抗,直至取得勝利。當然,我們也看到了她們身上的宿命主義。不管怎麼說,這是一部比歷史本身更加生動的文獻。正如此書的出版者Viviain Ling Hsu所說,這部書之所以生動,因爲它是“歷史的呼吸和血肉”。

作爲書名的小說《本是同根生》爲台灣作家楊晴楚(Yang Ching Chu,生於1931年)所作。他是人權的積極捍衛者並爲此被蔣介石的兒子抓進了監獄。他的這篇小說向我們講述了一個三姐妹的故事。大姐呱呱墜地時正趕上家無隔夜糧的時候,因此她小小年紀就開始從事繁重的勞動,和哥哥們一起承擔起生活的重負。“我八歲時就開始自己養活自己”。她的兩個妹妹來到這個世界時,家境已經大爲好轉(她們的父親時來運轉,成了兩家蒸蒸日上的工廠的老闆),因此她們的命運和大姐截然不同: 她們有機會接受正規的敎育,有豐富的嫁妝和美滿的婚姻。而大姐呢,嫁給了一個新婚之夜才認識的男人;一個三輪車夫。“他不是一個瘦弱的男人,但是他粗魯無禮,愚頭笨腦”。大姐婚後這樣評價她的男人。

楊晴楚的這篇小說並非小說集中的拔萃之作,但以它作爲書名是取其“本是同根生”的象徵意義。通過全書中的18篇小說,我們看到婦女總是被社會所排斥,成爲偏見和大男子主義傳統的犧牲品。一個窮人家的長女,竟會被自己的家庭所唾棄,最後死於父權的專橫之下。這是女作家林淑華(Lin Sha Hua,生於1900年)的小說《魯姑娘》中女主人公的遭遇。魯生於富貴人家,從小在富家子弟的學校受敎育;早在中學時代,她就對封建的婚姻制度深惡痛絕並飽吸了自由思想的乳汁。然而她35歲時卻已經滄桑歷盡,意冷心灰。她有一個自私而平庸的丈夫,一大群女兒和一個長大以後也是暴君的混蛋兒子。同樣受過政治迫害的台灣作家秦英深(Chin Yin Chen,生於1936年)的小說《六月的玫瑰》是小說集中的優秀之作。小說描寫的是越戰期間的故事: 一個美國黑人士兵愛上了多愁善感的酒吧女郎Emmy,但有情人難成眷屬,因爲黑人在美國社會地位低下,而Emmy被別人賣到酒吧,根本不能自訂終身。“我是一个奴隸,我是不能結婚的,因爲他們要用我來賺錢。”Emmy的母親和外祖母也是被人賣掉的。這就是《本是同根生》所描寫的女性,她們全部遭受看不公正社會的壓迫,她們的命運無非是侍候男人,爲他們當牛作馬,生兒育女。這樣的命運代代相傳,世世相襲。

《本是同根生》所纪錄的是中國婦女40年前的情况,作品都是在20年代至40年代期間創作的,當時婦女的悲慘狀况引起了知識份子的關注。由於某種原因,這部小說的作者後來都移居到了台灣、香港和美國。

20年代初期,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鼻祖、偉大的小說家魯迅發表了影響深遠的短篇小說《祝福》。小說講述了一位名叫祥林嫂的婦女所經歴的悲慘遭遇:祥林嫂(她是一個能幹的傭人,一個人可以頂三個人用)兩次喪夫,兒子也被野狼叼進深山,因此主人禁止她觸摸新年用的祭品,唯恐她會帶來不祥之兆,她要擺放置放祭品的桌子,女主人便河東狮吼,而男主人則馬上焚香驅邪。按民間迷信的說法,祥林嫂在陰間地府將被劈成兩半,讓其兩個丈夫的鬼魂分享。最後,她成爲愚昧勢利的人們任意欺辱的對像。有錢人和體面的君子紳士也對她唯恐避之不及。她四處流浪,最後在貧困中死去。《祝福》後來被搬上銀幕。魯迅還創作了其他女性題材的作品,如《傷逝》。魯迅曾說過:“只是愚弱的國民,……第一要着,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他棄醫習文,因爲“治癒靈魂比治癒肉體更爲需要。”

20年代另一位名嗓文壇的作家是丁玲。在漫長的革命生涯中,她有着榮辱浮沉的經歴。在《沙菲女士的日記》這篇小說中,丁玲塑造了一個叛逆女性的形象;一個不僅關心心靈,也關心性問題的女性。作者爲女主人公冠以外國名字,這是否是一種掩飾像作者本人一樣的中國新一代女性的內心情感?丁玲於30年代還寫過一篇題爲《我在霞村的時候》的小說,小說講述了一位靑年女子的不幸遭遇:日本侵華期間,她被日本兵蹧蹋,之後聽命於中國政府,在敵人當中充當間諜;戰爭結束了,她返回故里,卻倍受岐視,而恰恰是那些“淸白”的女同胞首先向她身上投擲石塊。歴史有着驚人的相似。在30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中,小孩們一看見談情說愛的女子或未婚媽媽,就會朝她們吐唾沫。

巴金(生於1904年)成名於20年代,現依然健在。他和魯迅一樣,曾去國外求學,目睹了封建的文權制度壓迫靑年的現實,他反抗了。他創作了大量抨擊搖搖欲墜的封建社會的作品,其中許多作品已被介紹到國外,如《家》、《春》、《秋》、《憩園》、《寒夜》等、上述幾位都是中國解放之前引人注目的優秀作家。

電影《神女》之劇照

1949年,中國發生了決定性的事件,隨之而來的可以稱之爲奇跡;婦女可以有自己的名字了。以前,她們通常只被稱爲“大閨女”、“二閨女”、“三閨女”(就像兵營裡的士兵或監牢裡的犯人)或被稱爲“大姐”、“小妹”、“李太太”、“朱家姑娘”。而現在,每個婦女都會有自己的名字了。游擊戰爭中,女戰士喜歡爲自己生下的女孩兒起一個浪漫而女性化的名字,或用充滿英雄主義和美好世界充滿憧憬的字眼爲其命名。婦女們在社會上獲得了一席之地。新頒佈的婚姻法不僅禁止童婚,婚姻包辦和納妾,而且還規定婦女可以有自己的名字並鼓勵寡婦再嫁。對婦女們來說,自由已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

她們把共產黨視爲父母,滿懷熱情地投入到生活之中。

她們從黑夜走進了黎明,她們進中學,上大學,當工人,坐辦公室,甚至從軍參政。在1958年的大躍進熱潮中,毛主席說過,新一代婦女再不會遭人欺凌了。在歷史上,她們曾是最受人歧視欺辱的一群;新娘在婚禮前夕或在洞房花獨之夜自殺的故事屢聞不鮮;倘若她們死了丈夫,則要和丈夫的家人廝守在一起,不須再嫁,其地位如傭人一樣,倍受虐待,因爲她們被視爲婚姻的剋星;而窮人家的女子,常被有錢人娶爲妻妾,成爲傳宗接代的工具。1931年被國民黨殺害的作家柔石,在題爲《爲奴隸的母親》的短篇小說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久婚不育,於是一個年靑母親與這家的先生簽訂了賣身三年的合同。三年之後,年靑母親爲這家生下一子,但她不得不含淚告別哭喊着不讓她離開的親骨肉;回到自己的家中,她與丈夫生下的孩子把她當作陌生人。在我們西方的想像中,中國人,或者說中國女人總是冷酷無情、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其實遠不是這樣,她們傷痕累累,心在淌着血;她們孤立無援,看不到希望的光芒,只能聽憑無情命運的擺佈和捉弄。她們會被蒙住頭抬進花轎,在顛簸中越過一道道山梁,去委身於一個素昧平生的暴戾的男人,或許還忍受公公婆婆的專橫跋扈。她們告別了父母,或像“爲奴隸的母親”一樣告別自己的親生兒女甚至也告別了自己,賣身於毫無心性的男人。她們的命運無異於被典當的物品或監獄裡的犯人。30年代的中國,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因此革命爆發了並獲得了成功。正是這樣的社會現實,澆育了文學之花。

1949年後,革命所帶來的弊端尙未見端倪,作家們在翻天覆地的變改中追潮逐浪,只有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們才被打倒在地。不過,文化大革命也可自圓其說: 民族精神經過災難的淨化之後,獲得了更強大的生命力。至於婦女打破全部或部份封建觀念,開始和男人們一比高低。在各個領域,包括在文學領域,她們的恆心和所達到的深度完全可以比肩於男同志。1982年,我在北京見過中國當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諶容女士,她轟動文壇的中篇佳作《人到中年》已被譯成多種文字。她對我說,目前中國最優秀的小說家是女性。中國的廣大讀者也持這種觀點。這是否意味着,“中央之國”正在進行的激烈的政治改革已使婦女在很大程度上獲得了獨立? 當然不是。建成羅馬和巴比倫絕非一日之功。諶容說,雖然毛主席肯定了婦女能頂半邊天,但實際上她們頂起來的只不過是一角而已。

不過,讀一下《1978-1979年獲獎小說選》,我們就會知道爲數不多的女作家已令人刮目相看。這裡應提及一下以揭露“四人幫”政府製造的傷痕爲主旨的“傷痕文學”。作家們走出了監獄的高牆,重又狂熱地執筆創作,其中一些作家經過數載鐵窗生涯之後,手中的筆已顯得生澀了。而丁玲女士,因長期被關在終年不見陽光的斗室裡,竟患了夜盲症。文革時期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平淡的一頁,作家們被封住了嘴巴,只能寫人們在臭名昭著的政府掌權期間所經歷的事情。因此,這一時期的作品,文獻性多於文學性,報導性多於創造性。

但《1980-1981年獲獎小說選》證明中國的小說創作已經進步了;作家的想像力更加豐富結構更加嚴謹,風格也臻於成熟。爲甚麼作家在這個時候能以悠然平靜的心境來寫作呢? 不管怎麼說,這標誌着新的文學時期開始了。寫作題材也更加廣闊了;愛情題材,幽默題材,甚至內心世界的鬥爭和心理問題也可以寫。而女作家們,受到外國文學的影響,已不滿足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開始運用現代寫作手法,以求風格的創新和語言的簡潔。

1982年,七位女作家最優秀的作品得以薈萃出版。

中國女作家的人數遠遠低於男作家,3010名專業作家中只有279名是女性。儘管如此,在一個傳統上始終是男人佔統治地位的國家裡,這一數字已頗具代表性了。女作家涉獵的題材極廣,婦女問題尤其備受靑睞。由於篇幅所限,我只能介紹八位突出的女作家。

楊沫,在長篇小說《靑春之歌》中描寫了中國婦女非理性的處境: 男人們評判女人的標準僅僅是“女人無才便是德”。小說叙述的是一個女靑年不滿意自己的封建婚姻,愛上了一位心懷遠大理想的現代靑年;她堅決離婚,最後竟鋃鐺入獄。作者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這位女靑年的婚姻、她在家中的卑微地位和她的離異。

蕭紅,一位死於風華正茂之年的女作家,以其女性特有的敏感創作了小說《生死場》,講述了她追尋眞情摯愛的歷程。

張潔是一位中國當代最關注婦女命運的女作家,著名作品有《沉重的翅膀》、《愛,是不能忘記的》。她有一句名言: “如果你比別人更加不幸,那因爲你是女人。”

張辛欣,也擅長寫作女性題材。

張抗抗,著有愛情短篇小說集《北極星》。

不應遺漏的是謝冰心(生於1890年,現仍健在),她是中國婦女文學的先驅,是她把象徵主義引進了中國的詩歌。

鐵凝,十分年輕,現已離開大學專事創作,其作品在國內外備受注目。她擅長以平靜的筆觸描寫人的內心世界的衝突,而且故事性很強。她成功地塑造了不少女性形象,在《麥垛》這篇小說中我們就可以看到苦命的女性、反判的女性、失意的女性、堅定不移的女性等一系列形象。

不僅僅是女怍家涉足女性題材,男作家也不甘做旁觀者,張絃就是這樣,他的中篇小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描寫了中國窮山僻壤的一戶農民的生活: 大女兒生於豐收之年,取名爲“存妮”,而二女兒生於災害之年,則取名爲“荒妹”。

兩姐妹的命運截然不同。存妮偷偷戀愛並生下一子,因而成爲衆矢之的。荒妹雖然喜歡鄰居的一個窮靑年,但父命難違,最後嫁給了一個富裕的男人。

一個艷陽天裡,村民們乖順地聚在一起,開會批判孔夫子的理論。他們聚精會神、饒有興趣地聽着發言。荒妹期待着有人挺身而出,替她姐姐說句公道話並把她也救出火坑;期待着有人會談起神聖的愛情。但“愛情”這個字眼同愛情歌曲和男女間的親吻擁抱一樣,在當時是被禁止的。

這就是農村婦女的生活寫照。她們被剝奪了愛情,或因追求愛情而被視爲蕩婦淫娃。後來,村裡實行一條法律(一切都來得很遲)。人們蓋起了一座石灰房,稱之爲婚姻登記處。男女靑年可經人牽線搭橋結識自己的伴侶,最後面對毛主席的畫像,在婚姻登記處的證明書上簽字完婚。但對存妮和荒妹來說,這個時候來得太晚了。

另一位男作家古華,在中篇小說《爬滿靑藤的木屋》中描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給了一個性情粗暴的守林員爲妻,她與世隔絕,即從未照過鏡子,也沒有一杷梳子;一個文革中被遣送到深山老林接受再敎育的大學生與她邂逅相識,產生了愛情,最後,大學生把她救出了魔掌,而守林員卻妒火中燒,縱火焚燒了森林。

短篇小說是本世紀中國作家最喜愛的體裁。中篇小說也是。每年都有一次優秀短篇小說的評獎活動。短篇小說最能體現中國文學的特點: 語言簡潔,擅用比喩,字裡行間蘊含着詩意。

我簡單回顧了中國二十世紀文學中的女性--作爲人和作家。這裡的“文學”僅指小說。在此,我想借用Viviam Ling Shu的一段話: “歷史僅局限於記錄事件,而小說反映的卻是社會的靈魂和思想。”

寫到此,我不禁捫心自問: 如果說中國這個泱泱大國在歷盡艱辛之後走到今天,那麼它的將來將會是甚麼樣呢? 新中國不是在40年前就解放了婦女並賦予她們擁有自己名字的權利了嗎?

北風譯

*Maria Ondina Braga,英國語言專業畢業(英國),後人法國聯合大學學習(巴黎);曾在澳門教授英文和葡文,1982年在北京外國語學院任教。著有大量中、短篇和自傳體的小說,法國、波蘭、匈牙利、西班牙、意大利、南斯拉夫、德國和中國都翻譯出版過她的短篇小說。1968年發表中國題材的短篇小說集《神州在望》,1968年發表了敘事集《北京愁緒》,衆多文學報刊雜誌的特約撰稿人,亦從事世界名著的翻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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