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從嚴啟盛事跡看澳門與珠海興衰史

周運中

     明代天順年間漳州海盜首領嚴啟盛曾在香山縣南部海面的大井洋活動,葉盛指揮官軍,經過沙尾外洋,到達大井洋,擒獲嚴啟盛。前人或誤以為葉盛在沙尾外洋擒獲嚴啟盛,或誤以為沙尾外洋、大井洋在今澳門,甚至誤以為嚴啟盛開創澳門商埠與媽閣廟。本文指出大井洋在橫琴島西部的大井角之西,沙尾外洋在沙尾營之外的磨刀門海面。嚴啟盛在香山縣的活動主要在南部諸島,他不是澳門商埠與媽閣廟的開創者。嚴啟盛在海上到處遷移,不可能建立固定基地。明代前期香山縣南部的商業中心在橫琴島、三竈島等地,葡萄牙人也是先到浪白澳等地,澳門是最後興起的。雖然澳門在嚴啟盛的時代尚未興起,嚴啟盛也不可能建立固定基地,但是嚴啟盛對中國海洋史的影響仍然值得重視。

     關於澳門外文地名 Macao 的由來,歷來有很多爭議。但是不管是媽閣、媽角、媽滘等諸多說法,多數學者都認為與媽祖有關。(1) 媽祖信仰源自福建莆田湄洲島,很早就傳入廣東。歷史上福建和廣東來往密切,宋代以後福建就依賴廣東的糧食,福建海船常年來往廣東海面,所以澳門的媽閣廟無疑源自福建商人。但是究竟是誰最早在澳門建立媽祖的廟宇,史書未有明確記載。

     學者們很想考證出最早在澳門建立媽閣廟的人,於是近年有徐曉望等學者提出新說,認為明代漳州的海商嚴啟盛最早建立澳門媽閣廟 (2),但是此說遭到譚世寶等學者的強烈質疑。(3) 我以為這一問題仍然值得深入研究,因為它不僅涉及澳門西文名字的由來,還涉及澳門及附近地域早期發展史。我們在研究這一問題時,不僅要關注明代中晚期的澳門歷史,還要關注宋元到明清時期香山縣全境的歷史。

     前人爭議與主要史料

     徐曉望先生最早引用清末《香山縣鄉土誌》說:“天順二年七月,海賊嚴啟盛來犯。先是,啟盛坐死,囚漳州府,越獄聚徒,下海為盜,敵殺官軍,至廣東招引蕃舶,駕至邑沙尾外洋。”由此他說:“最早開發澳門的應是福建漳州人嚴啟盛。”他甚至直接說嚴啟盛建造澳門媽閣廟的時間就是天順二年 (1458),還有學者也認為沙尾在今珠海灣仔,沙尾外洋在澳門近海。(4)

     但是,譚世寶先生引用明代郭棐《粵大記》卷三〈海島澄波〉說:“天順二年,海賊嚴啟盛寇香山、東莞等處,巡撫右僉都御史葉盛討平之。先是,啟盛坐死,囚漳州府。越獄聚徒,下海為患,敵殺官軍,拘留都指揮王雄。至廣東,復殺總督備倭都指揮杜信。至是,招引番船,駕至香山沙尾外洋。盛廉其實,會同鎮守廣東左少監阮能、巡按御史呂益,命官軍駕大船衝字,遂生擒啟盛,餘黨悉平。”他指出嚴啟盛是海盜,不是海商,又指出香山縣的沙尾外洋不是澳門,嚴啟盛不是澳門商埠與媽閣廟的開創者。我以為譚說正確。沙尾外洋確實不在澳門,嚴啟盛確實不是澳門商埠與媽閣廟的開創者。因為史書明確記載天順二年 (1458) 嚴啟盛在香山縣海域為葉盛擒獲,所以此年嚴啟盛開拓沙尾外洋又在澳門建造媽閣廟等說法自然毫無歷史依據。

     但是,沙尾外洋其實也不是嚴啟盛活動之地。張侃先生後又撰文詳細考證嚴啟盛在海上活動包括經商的歷史,引用了葉盛的《葉文莊公奏議》,葉盛是天順二年 (1458) 親自主持剿滅嚴啟盛的官員,所以他的奏報是最可信的資料。葉盛的奏報比郭棐的描寫更近真實。我們看了葉盛的奏報才知郭棐的描寫是刪節本,而且有誤。葉盛說官軍出海,到沙尾外洋,前方瞭望的軍人報告,發現嚴啟盛的船在大井洋,官軍隨即向前,次日打敗嚴啟盛。可見嚴啟盛未曾到過沙尾,很可能連沙尾外洋也未到過。可惜,張文雖然引用了葉盛的寶貴史料,仍然以為嚴啟盛在沙尾外洋活動,仍說:“香山沙尾外洋相當於現代珠海南屏鄉的海灣仔,與澳門隔一條水道;大井洋應為現在澳門的大井頭地段相對洋面,當時澳門可能會是嚴啟盛等人的據點或交易場所。”(5) 他的文章未曾注意譚世寶的觀點,也未深入考證大井洋、沙尾外洋的位置。

     今將葉盛《葉文莊公奏議》兩廣奏草卷二〈題為殺獲海賊事〉詳細奏報嚴啟盛在廣東活動與覆滅情況之原文迻錄於下:
     據廣東按察司僉事謝瓛、總督備倭張通呈,天順二年月日不等,節據廣海等衛、東莞等所、縣并各官烽堠報,有賊船在海行使,及據唐家、麻子等處村鄉民人節告,屢被海賊殺擄男婦、牛羊、孳畜、家財等物,本職等自本年月日不等,節督廣海、南海、東莞、香山等衛所備倭官軍民壯人等於地名東岸村、插笏、歸德、朗溪灣、黃金門等處海洋,遇賊對敵,殺獲賊級,生擒賊人鄭三玄、鄭賀、劉保仔等并船隻贓仗,審實取供明白,解報外案。照賊人鄭賀等供有同徒賊首嚴啟盛,假稱王喇㗳,先在福建結搆强徒,反獄聚衆,打造千料大船,在海行劫,及將福建官軍殺死,拘留王都指揮,蒙三司招撫,不伏昔叛,結連外番,往來劫掠。又在廣東與官軍對敵,臨陣將杜都指揮殺死,一向仍於地方行劫,將香山所造完千料官船,夤夜率領賊徒燒燬。本年正月初八日統領賊徒,坐駕三桅大船,開洋通番去訖。等因。切思即日風汛,正是前賊回洋時月,合用大船哨捕呈獲。欽差都御史葉,會同鎭巡都布按三司,議將差往占城國公幹回還六百料大船一隻,脩整齊備取,調南海、香山、東莞等衛所官軍、餘丁人等,并召募東莞等縣敢勇、民快,坐駕戰艚船隻,躬親出海。本年八月初五日申時,哨至香山地名沙尾外洋海面,據緝事瞭望軍夫走報,見有三桅大白船一隻,雙桅白船一隻,在於大井洋邊拋泊,雙桅白船一隻在洋行駛,據報隨即星夜兼程。至初六日卯時哨到,果見雙桅白船一隻,駛近洋來,就刻督令官軍人等船隻追捕。有在船賊人揮旗招報,洋邊三桅大船一隻、雙桅白船一隻,駛幫一處。分佈賊徒,桅船上下,俱各擺執軍器鏢鎗,竪立旗號,鳴鑼擂鼓,張打紅羅,銷金凉傘,燒放大小火器,齊聲哨指,吶喊前來,與官軍對敵。賊勢猖獗,本職等躬矢石,申嚴號令,督勵所部官軍、敢勇、餘丁、民快人等,坐駕大船,直搗賊船相泊處所,交鋒對敵,自辰至午,有軍人蔡稅受等一十三名首先挺身,過船與賊敵殺,官軍、民快人等齊聲吶喊,奮勇過船。其賊首嚴啟盛輪刀舞牌,卒衆向前對敵,被都指揮張通將本賊兩邊腮頰一箭射透,本賊拔箭,仍復舞牌前拒,又被張通將本賊左手臂射訖一箭。本賊抵敵不過,就時奔潰落水命,被軍人何亞達等撈獲。官軍人等,乘勝將賊衆殺敗,生擒番賊二名,殺獲賊級一百一十三顆,餘賊落水渰死,難以記數。連船隻兇具贓仗家屬男婦全獲,當即收軍回船,隨將生擒前賊三名,責據俘獲被虜男婦馮七仔、鄭三女等認稱,數內被傷一名係賊首王喇㗳即嚴啟盛正身。為從番賊二名,婦女一口梁三女,係王喇㗳妻,是實取訖畧供。已差百户蔡俊飛報并將番貨等物公同封釘,領軍指揮千百戶等官殺獲功次、器仗及被傷官軍人等相驗是實,通行起解,等因到院會同鎭守等官參照。廣東海盜大患有二,其一交通外夷,引透姦細,貽患中國,詳見降到聖旨榜文。其一叛賊通番,置貨往回。俱在沿海,東抵福建,西抵廣西,方數十里之內,海面山澳,地方不常,出沒其賊,首號稱喇㗳,專一交搆,無藉不法官員軍民及誘引客商之輩,招集壯健惡黨,名為散仔、快馬,同謀為惡,衣食資本,全憑劫掠沿海一帶居民村分,名曰打村行劫,去處老弱盡皆殺死,婦女多被擄辱,又擄壯健之人,始則拘鎻在船,聽其役使,終則逼脅化誘,相從為盜。連年以來,擾害地方,殺擄軍民,為惡已極。况今獲賊首嚴啟盛,原係福建漳州府重囚,自景泰三年越獄下海,因而潜引各番,在福建則拒殺備倭王雄所統官軍,拘留王雄,奪去千料大船,累及彼處地方官員,挨捕積年不獲。在廣東則拒殺都指揮杜信并官軍人等,又曾燒燬奏造千料巡捕大船,累及各官節被參奏失機重罪。至於主謀,縱使海道往來,白晝黑夜,殺人放火,劫掠財畜,難以數計。寡人之妻,孤人之子,有不忍言。今者罪已貫盈,神人共怒,遂使都指揮張通、僉事謝瓛等所領官軍,奮勇先機,出奇制勝。一旦殺獲,有如縛鼠。軍民稱快,海道肅清。伏望皇上念張通、謝瓛等官軍効一時之微勞,除一方之首賊,量與褒嘉遷懼,激勸將來,則臣等地方幸甚。除將賊犯嚴啟盛等發按察司會查取問明白,照例審錄呈詳監候,并將贓仗兇具送都司。大船、快船三隻,就令張通脩理,領駕殺賊。番貨等項,委三司堂上官會盤明白,俱用木櫃裝盛封記。細軟犀角等物,先行解京。麤重肉荳寇、胡椒等貨,備行户部待報起解。并將張通等殺獲首級梟掛,功次勘驗是實,行總兵造冊繳部外,今將賊犯并贓仗及首級功次等項數目開坐謹題,天順二年九月十七日。”(6)

     以上全錄葉盛原文,未曾截取史料。從葉盛的奏報來看,《粵大記》和《香山縣鄉土誌》說嚴啟盛到沙尾外洋都是錯誤的記載,無疑是對葉盛原文的錯誤轉抄。雖然是轉抄失誤,但本質上還是斷章取義,誤導後人。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卷一百八〈廣東八〉對嚴啟盛的描述與《粵大記》基本相同,還為現代學者引用 (7),也誤導了後人。

     葉盛上奏說他指揮官軍出海,到沙尾外洋,得到前方報告說嚴啟盛在大井洋。官軍未在沙尾外洋停留,而是日夜兼程,向賊船開去。次日打敗嚴啟盛,戰場很可能就在大井洋附近,至少在沙尾外洋到大井洋一帶。也有可能還在大井洋之外,但是不會遠離大井洋。因為葉盛說他的坐駕大船,直搗賊船相泊處所,說明嚴啟盛的船原先停在海面。大概是因為嚴啟盛未料到葉盛如此勇猛,未料到官船日夜兼程,所以嚴啟盛的船一直停在原地。則在此戰之中,嚴啟盛應未到沙尾外洋。雖然海船行駛不定,沙尾外洋的範圍也很模糊,但是我們可以肯定嚴啟盛肯定未曾到過沙尾外洋,而沙尾外洋、大井洋其實都不在今澳門。

     沙尾外洋與大井洋的位置

     因為徐、譚、張之文都未詳細考證大井洋、沙尾外洋的位置,所以本文有必要確定大井洋、沙尾外洋是否與澳門有關。

     嘉靖《香山縣誌》卷一〈風土誌〉建置說:“陸路,東至大字都雞拍村,西至龍眼都迭石村,南至恭常都沙尾村,北抵海。”卷三〈兵防〉說:“守把者,始於洪武二十四年,廣東都同知花茂上言廣州地方若東莞、香山等縣,逋逃蛋戶附居海島,遇官軍則稱捕魚,遇番賊則同為寇出沒劫掠,殊難管轄。請徙其人為軍,庶革前患,仍請於要害山口海汊立堡,撥軍屯守。詔皆從之,於是三灶等地方民之通賊者徙去,而香山瀕海,多置營堡。其可考者,沙尾營在縣南一百六十里。正統以前,住劄海軍五十。”

     光緒《香山縣誌》卷五〈輿地下〉都里長安鄉恭常都南屏:“舊名沙尾,去城一百二十五里。”卷八〈海防〉:“澳西不十里有北山,下為北山村、沙尾村,西為登龍洲,其與秋風角對峙者,曰南埜角,旁為掛椗山,船可寄椗 [⋯⋯]夷舶入港,必由十字門,折而西,經南環,又折而西,至娘媽角,又折而東,乃入澳。由澳稍西為青洲,其地多樹木,有臺榭園囿,夷之別業也。由青洲稍北為沙尾洲,又稍北為磨刀角、秋風角,可抵香城。而水稍淺,凡商民船須乘潮出入,夷舶不能進,此亦香山中外之界也。”卷十二〈宦績〉的許乃來條,明確記載清代沙尾改名南屏的經過。看來沙尾村確實在今南屏。但是,我們不能說沙尾外洋就是南屏,因為沙尾外洋是指沙尾以外的洋面,所以不在現在的南屏,而在南屏以外的洋面,則是在今磨刀門口一帶。

     又查清代嘉慶二十年 (1816) 到同治五年 (1866)間官方繪製的《廣東省圖》之〈香山縣圖〉,圖上的沙尾汛是在南屏之西,不在南屏。沙尾汛之西是秋風角,西南是掛椗角。(8) 另一幅光緒二十三年(1879) 廣州刻印的〈廣東輿地全圖〉的〈香山縣圖〉劃得更加精確,圖上的沙尾汛在南屏之西,其西有沙洲,再西是磨刀門以南的洋面。(9)

《廣東輿地全圖·香山縣圖》磨刀門到澳門一帶圖片來源: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廣州市檔案局(館)、廣州市越秀區人民政府編: 《廣州歷史地圖精粹》,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3年,頁68。

     沙尾的沙洲主要在其西北,也即圖上的蜘洲等沙洲,前引光緒《香山縣誌》稱之為沙尾洲。既然沙尾的沙主要是指其西北的沙洲,而非其東北的南屏一帶沙洲,則沙尾外洋的位置自然也在其西北。清代嘉慶十三年 (1808) 兩廣總督吳熊光上奏的〈澳門圖說〉,標出南屏村沙嘴,其外有蜘洲 (10),也說明南屏村沙嘴也即沙尾的沙嘴主要在其西側。

     既然沙尾之外,還有秋風角、掛椗角等山角,為何葉盛說沙尾外洋,不說秋風角外洋、掛椗角外洋呢?顯然是因為這些地方都屬沙尾軍營的管轄地,所以沙尾外洋的沙尾,肯定是指沙尾軍營,而非其東部的沙尾村 (今南屏)。沙尾外洋,自然是指沙尾軍營西南的磨刀門外洋面。嘉靖《香山縣誌》說沙尾營在洪武年間就已經建成,正統年間之前駐有海軍五十名。

     從軍事地理的角度來看,沙尾軍營不可能是在今南屏鎮,因為南屏鎮緊靠澳門,其間是內海。而沙尾營西南的磨刀門外的洋面,才是防衛的重點。三竈島原來是海島,明代前期在今白蕉鎮以南的沙洲也尚未成陸,所以從沙尾營西南到三竈島一帶,大致都是沙尾外洋的範圍。葉盛在平定嚴啟盛時,指揮的官軍其實也未在沙尾外洋停留,而是一直向南,直撲大井洋。

     再看大井洋,顯然也不可能是澳門的大井頭。沙尾、大井頭等地名都是通名,在各地都可能有。我們考證地名,一定要注意辨別同名的地名。澳門的大井頭在今水坑尾街從天神巷口到白馬行口一段,在澳門的中心位置,明代就是陸地。葉盛說,嚴啟盛的船停在大井洋邊,既然澳門的大井頭不是海洋,也不靠外海,何來大井洋之名?

     大井洋其實是在大井角之西的洋面,大井角在大橫琴島之西,現在還有大井角、二井角、二井圍等地名。南宋在橫琴島西北已有井澳之名,元代黃溍《陸君實傳後敍》說南宋末年的海上朝廷在景炎二年 (1277)“十二月駐秀山,一名武山,一名虎头山,入海至井澳,一名仙女澳”。大井洋在大橫琴島之西,沙尾外洋在今磨刀門,位置完全符合葉盛的奏報。

     所以,嚴啟盛不可能在澳門活動,前人誤解了大井洋、沙尾外洋這兩個地名,才得出了錯誤的結論。譚世寶先生早已指出沙尾外洋不在澳門,但是他未引用葉盛的書。張侃先生引用了葉盛的書,也未考證出正確地點。如上文所考,葉盛上奏說官軍先到沙尾外洋,得到前方報告說嚴啟盛在大井洋。官軍隨即向南開往大井洋,次日打敗嚴啟盛。這場戰爭在大井洋附近,也即在今橫琴島之西的洋面,既不在沙尾村,也不在沙尾營,甚至可能不在沙尾外洋。因為一天的行駛,官軍顯然離開了沙尾外洋,到了其南部的大井洋。

     嚴啟盛路過十字門外洋與雞公頭海面

     張侃先生的文章引用《皇明經濟文錄》所收〈為海賊等事〉,詳細記載了景泰三年 (1452) 嚴啟盛活動史事,所載皆來自官軍的奏報。據記載此年四月到五月,嚴啟盛在廣海衛 (今臺山廣海鎮)海面活動。五月初九,官軍在下川島荔枝灣海面捕獲白船一隻,裝載檳榔、蘇木等物。五月十六日,官軍在廣海衛陳山頭被嚴啟盛打敗,官船一隻被劫掠到清水澳嚴啟盛大船邊。五月二十四日,“阮能、歐信、董興等會委統領廣州左等四衛官軍四百員名,前去廣海衛,嚴督廣海、南海、東莞、香山、新會五衛所官軍人等,剿捕海賊”。六月初五,海賊船隻開往漭洲海洋。六月初七,官軍到清水澳,不見賊船。初八,官軍分別去外洋大溪山、清水澳、漭洲等處,不見賊船。

     六月十三日,“酉時,東莞千戶所出海百戶徐勇、差旗軍馬泰旺等報,有海賊雙桅白船二隻,在於香山海面十字門外洋,隨潮上下行駛。六月十五日,各官軍統領軍船到香山緝訪,海寇船往雞公頭海面行駛。六月十七日,謝祐、項忠、杜信與阮能等到彼不見,隨即差人密緝,哨聽前船在外洋深澳”。十九日,官軍前往外洋深澳,被海盜打敗。二十日,“追到未時,到於翁鞋、北尖大海洋,風急,賊船望東行駛去訖。收軍回還石瀾灣住札,杜信被傷身死”。

     十字門、雞公頭都與澳門有關,但是,我們要注意原文說的是十字門外洋,不是十字門之內。十字門是澳門、氹仔、路環與大小橫琴島之間的海峽,十字門外洋在大橫琴島、路環島之南的海面。而且嚴啟盛的船是隨潮行駛,不是在十字門外洋停留。因為此次官軍追捕勇猛,大有勢在必得之志,所以嚴啟盛不敢停留,一路東退。

     雞公頭即今氹仔島之東的海角,前引清代嘉慶二十年 (1816) 到同治五年 (1866) 間官方繪製的《廣東省圖》之〈香山縣圖〉,在潭仔島(今氹仔島)的東部標有雞頭。又有一幅同治六年(1867)之前官方繪製的〈廣東水師營官兵駐防圖〉,在今氹仔島位置標有雞頭。(11)光緒《香山縣誌》卷一〈縣境全圖〉在氹仔島的東部標有雞頭。(12) 1909年的《澳門形勢圖》,氹仔島東部的大潭山,標名是雞公,其東又標有雞頭,應即雞公頭簡稱。(13) 但是嚴啟盛的船是從廣海逃出,往雞公頭海面行駛,未曾在此長久停留。或許也未曾在雞公頭停留,而是繼續東退。

     所以到了十七日,官軍發現嚴啟盛已經到了外洋。外洋其實就是今日的萬山群島,很可能是在大小萬山島。這一帶在古代是著名的海盜巢穴,嚴啟盛很可能在十六日已經到達,不過官軍在十七日才發現。

晚清《廣東省圖·香山縣圖》澳門附近

圖片來源: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一國兩制研究中心編:《澳門歷史地圖精選》,華文出版社,2000年,頁84。

     因為外洋深澳在萬山群島,官軍與之在此激戰。所以二十日,嚴啟盛又從萬山島向東,逃到翁鞋島、北尖島。翁鞋即今佳蓬列島的廟灣島,其東北緊鄰北尖島,二者之間的海峽現在還叫滃崖門,即翁鞋門。而官軍在戰敗之後, 回到石瀾灣,即今大橫琴島西南的石欄洲。

     此次嚴啟盛從廣海一路東逃, 路過高欄島、三竈島, 到了十字門外洋, 也即大橫琴島、路環島南部海面,又曾開往氹仔島東部的雞公頭海面。但是,很可能未到氹仔島上,或未多停,隨即退往萬山群島。因為嚴啟盛此次是面對官軍的嚴厲追捕,情況特殊,而且史料明確記載他僅是路過澳門外圍海面,所以自然不可能證明嚴啟盛的航行目的地是澳門,更不可能證明嚴啟盛曾在澳門長期居留、經商甚至建廟。
     嚴啟盛確實是海盜出身,但是也確實參與海上貿易,所以才能長期在海上維持生計。我們可以說嚴啟盛是海盜,也可以說他是海商。前引《皇明經濟文錄》記載官軍在廣海(今臺山廣海鎮)繳獲的嚴啟盛所屬海船上有檳榔、蘇木等物,葉盛也說到繳獲的嚴啟盛船上有犀角、肉荳寇、胡椒等貨,都是南洋的商品。說明嚴啟盛主要是把南洋的貨物銷往內地,他自然是選擇在遠離官軍的海岸或島嶼迅速貿易,不可能在某地久居,更不可能開埠建廟。甚至不會首選澳門,因為澳門靠近大陸,容易被官軍發現。
     徐曉望先生認為嚴啟盛有可能在澳門建廟,主要論據是嚴啟盛在廣東的活動時間長,景泰三年 (1452) 與天順二年 (1458) 都有記載。但是我以為其間六年,嚴啟盛未必都在廣東,更不可能都在香山縣。即使嚴啟盛都在廣東,都在香山縣,也未必能說明他建立了基地。
     嚴啟盛曾經燒燬香山縣的千料大官船,如果他在香山縣建立了固定的基地,豈不是樹大招風,坐以待斃?嚴啟盛是越獄死囚,多次打敗官軍,甚至生擒都指揮僉事王雄,擊傷都指揮僉事杜信,官軍多次撒下天羅地網,花了十年才擒獲嚴啟盛。所以嚴啟盛不可能在任何一處地方建立固定的基地,否則明朝的官方文獻不可能毫無記載。明朝的官府雖然腐敗,也不可能腐敗到讓嚴啟盛建立固定的基地而毫不知情。嚴啟盛活躍的正統到天順時期,明朝的海防尚未完全鬆弛。嚴啟盛雖然在海上活躍十年,但是真正的大戰不多,說明他主要在各地流竄,多次躲過官府的追捕。張侃文中揭示嚴啟盛從福建到廣東,曾經攻打潮州府柘林鎮、惠州府海豐縣、廣州府新會縣等地,還提出嚴啟盛應該主要是在各地偏僻的小島貿易,此說合理。
     嚴啟盛的活動地域很廣,也不限於福建、廣東,《明英宗實錄》卷二百三十二景泰四年(1453) 九月甲子說:“都察院奏,福建備倭都指揮僉事王雄,追賊至東海黑水洋中,被賊拘執,求免而歸。”徐曉望先生指出黑水洋是臺灣、澎湖之間的黑水溝,張侃先生認為臺灣、澎湖之間的黑水溝是清代才出現的地名,嚴啟盛擒獲王雄的黑水洋是宋代山東半島之東的黑水洋。我以為此處的黑水洋是臺灣的黑水洋,因為北洋的黑水洋太遠,臺灣的黑水洋靠近福建。而且黑水洋因為水色發黑得名,雖然我們現在看到的臺灣黑水洋史料主要出自清代,但是不能說明代人不稱此地為黑水洋。清代之前的人但凡能識別顏色,都可能稱臺灣的黑水洋為黑水洋。澎湖、臺灣靠近閩南,閩南海盜歷來習慣東走臺灣,所以嚴啟盛東走臺灣實屬正常。
     嚴啟盛的活動地域很廣,或許比我們看到的記載還多。但是他不可能在某地建立固定的基地,他主要是在各地流竄,自然不可能在澳門建立固定的基地。所謂嚴啟盛在澳門開創商埠與廟宇的說法,不僅得不到任何史料的支持,也不合情理,所以不能成立。

     明代前期橫琴、三竈等島的興旺
     我們說嚴啟盛等人活動的地方不在今日的澳門,或許令有的人產生一絲失望的情緒。其實這是歷史的常態,香港、上海、北京、臺北這些現代大都會原來都是荒野,澳門也不例外。澳門是在明代後期才興起,葡萄牙人在來到澳門之前,是在今香港屯門、臺山上川島、珠海浪白澳等地活動。關於葡萄牙人早期活動的地理,不在本文範圍之內,前人已有詳細研究,本文暫且不論。
     必須說明的是,從南宋到明朝初年,香山縣南部的海島經濟中心在最南部的橫琴島、三竈島等地。嘉靖《香山縣誌》卷一〈山川〉說:“大橫琴山,幽峻為寇所伏。元末海寇王一据之,洪武二十八年,寇平,詔虛其地。深井山,即仙女澳也,亦名井澳。在橫琴下,宋端宗御舟嘗至此。景炎二年十二月,帝舟入海,至仙女澳。丙寅,风大作,舟敗,幾溺。帝惊悸,得疾,嘗一却元兵於此。”南宋的大軍能在橫琴島停留,元末又有人在此起兵,直到洪武二十八年才平定。說明橫琴島有一定經濟基礎,否則不能為海軍提供服務。

     而三竈島比橫琴島還要繁榮得多。嘉靖《香山縣誌》卷一〈山川〉說:“三竈山,三石形似名,與橫琴相對。皆抵南番大洋,本宋黃字上下二圍,元海寇劉進據之。國初寇平,復入黃梁都,有田三百餘頃,皆極膏腴,編民糧差。後居民吳進深,通番為亂,洪武二十六年,都指揮花茂奏殲渠魁,悉遷餘黨。其田永不許耕,見〈雜誌〉。”卷八〈雜誌〉說:“其一邑南三竈山,抵海洋番國。有田三百餘頃,極其膏腴,玉粒香美,甲於一方。在宋為黃字上下二圍,元時海寇劉進據之,洪武初屬黃梁籍。居民吳進添,通番為亂,二十六年都指揮花茂奏討平之,悉遷其餘黨,詔虛其地,除豁田稅,永不許耕,歲令官軍千人防守。正德中,南海勢家以新會虛稅影佔,亡命之徒附之,招合猺獞,立為十甲,聚眾盜耕,嘉靖十五年,該都里排贖為己業,已而有錢備者素通番舶,倚強佔奪,里排無如之何。分上下圍管業,而閧擾今猶未息。有司丈量,餘田歸官,復為勢家侵據,號召海寇,大為民害焉。”

     三竈島的面積更大,又在橫琴島之外,政府難以管控。土地更加肥沃,人口也多,元末為劉進佔據,明初平定。後又有吳進深(一作吳進添)起兵,又被平定。所以明初都指揮使花茂平定三竈島後,要把島上的人全部遷入大陸,規定三竈島不許耕種,還派兵防守其外。但是到了正德年間,海防鬆弛,於是南海縣的土豪大族,召集流民,入島耕種。而且聯絡海盜,政府不能管控。

     明初花茂雖然平定香山縣南部的海島叛亂,但是未曾在島上屯兵,而是把島上的居民遷入內陸。嘉靖《香山縣誌》卷一〈山川〉說:“第一角海,在縣南海門,淺隘,南抵大洋,乃南鄙之咽喉也。國初都指揮花茂防寇於此,

明代《乾坤一統海防全圖》香山縣局部

圖片來源: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 (明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95年,圖42。

民呼曰花大人馬頭。”其實此地靠近香山縣城,在此設防鞭長莫及。
     嘉靖《香山縣誌》卷一〈山川〉說:“烏沙海,在三竈東,成化中,番舶侵擾,歲令官軍千人防之。”說明在天順二年 (1458) 嚴啟盛被剿滅之後,到了成化年間 (1465-1487),三竈島一帶仍然是海上武裝活躍之地,勾結外夷。因為海上武裝的活動受到地理環境的限制,有一定規律,這也印證了嚴啟盛在此海域活動的歷史。萬曆三十二年 (1604) 南京吏部考功司郎中徐必達題識的〈乾坤一統海防全圖〉約是萬曆時期繪製,現藏於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圖上在三竈島下方劃有方框,註明:“成化中,番舶侵擾,於此歲令官軍千人防之,最為要害。”(14) 說明此戰直到萬曆時期仍然為人重視。
     香山縣南部到今澳門一帶的海島,原來都是疍民和瑤族等非漢族居住地。嘉靖《香山縣誌》卷一〈山川〉說:“右在南洋不在版圖者,其諸島今列於左 [⋯⋯] 大吉山,上東中水曰內十字門。小吉山,上西北中水曰幹門。九澳山,上東南西對橫琴,中水曰外十字門,其民皆島夷也。”嘉靖《香山縣誌》卷三〈食貨誌〉:“其不收之民有三 [⋯⋯] 一曰猺人,自廣、慶、溪洞來居谷字都及三竈、橫琴山,力耕火種。”光緒《香山縣誌》卷一〈黃粱鎮圖〉在今三竈島的西北,原有疍家灣,今地圖誤為定家灣。
     有學者誤以為嘉靖《香山縣誌》所說南部海島的島夷是外國人,其實這是誤解。從珠海寶鏡灣和香港多處岩畫可知,此地原住民是越人,香港還有很多地名以洞為名,宋代的大奚山(今大嶼山)居民主要是瑤族。(15)
     其實不但是香山,我曾經論證古代東南沿海從江蘇到海南的廣大沿海地區,都遍佈疍民。他們源自南島語系民族,古人稱這些海上的越人為外越。(16)我發現明代初年的香山縣還有越人畜蠱習俗,洪武年間,彭豫任香山縣令,“俗善蠱,人被毒者輙死,公廉得之,徙其家,後莫有犯者”。(17) 彭豫勒令民眾停止畜蠱,此俗逐漸消亡。明代前期南海縣的疍民勢力也很大。我發現一則史料,記載宣德年间沈思义陞任南海縣都寧 (今順德北滘鎮都寧村) 巡檢,“其地在海島中,蠻蜑常出刼,為民害。君廉得其實,屢率兵捕之,前後獲六十餘人,悉送有司,置之法。蠻始畏伏,民得免寇害”。(18)
     清代東莞茶山人歐蘇的《靄樓逸誌》卷三〈出鳳凰〉說:“余邑六七都以上,村名逕貝,人多務農,語音多雜犵獠之聲。”(19) 犵獠是侗臺語系民族的統稱,古代又寫作犵獠、獠等,即所謂越人,古人稱這些大陸的越人為內越。逕貝村在今東莞橋頭鎮,說明直到清代,東莞東部還有未完全漢化的越人後裔。
     清代廣東南海縣人顏嵩年的《越臺雜記》說:“大嶼山麓,有島曰大澳,有竦石高數丈,手足、形貌、兜鍪畢肖,遠望儼然一將軍也。倚山而立,右腳踏起,露其陰,挺如溺狀。海寇張保仔,事之如神,凡出掠,呼之輒應則吉,否則兇,殆亦鬼物憑之。一望煙波無際,對岸為淇澳,地屬香山,多鄭衛之風。形家言此石正照,不免感應。近為淇澳人盜鑿其囊,劈痕宛在,薄俗遂變云。”(20) 所謂鄭衛之風,就是男女自由交往,《漢書·地理誌下》最後列舉各地風俗時說:“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之音。”其實淇澳的鄭衛之風也是原住民習俗的殘留。
     這些海島居民本來不在政府戶籍之中。他們下海經商,聯絡外夷,在他們自己看來是天經地義,歷來如此,非常正常。嚴啟盛等海盜正是利用了這些習慣航海的海島疍民、瑤民,得以順利在海上貿易。嚴啟盛來往的水道包括崖門、磨刀門等多條,不必通過珠江口。所以香山縣南部原來的經濟中心在浪白澳 (今南水鎮)、三竈島、橫琴島等地,而非澳門。

     正是因為香山縣南部的海島原住民一直習慣獨立下海通商,所以嘉靖《香山縣誌》卷二〈民物說:“邑本孤嶼,土曠民稀。自永樂後,寇亂不時,遷徙歸併,以故戶口日就減損。”說明在洪武年間橫琴島、三竈島的大型武裝集團消亡後,還有很多小的動亂。因為海島原住民原本不在戶籍,所以香山縣的戶口日益減少。不是人口真在減少,而是官府未能控制海島原住民。

     明代謝傑說:“蓋廣州大洋千里,盜賊淵藪。如東路柘林有備,賊必入屯門、雞棲、佛堂門、冷水涌、老萬山、虎頭門等澳,或泊以寄潮,或據為巢穴,而南頭為甚 [⋯⋯] 必歷峽門、望門、大小橫琴山、零丁洋、仙女澳、九竈山、九星洋而西,而浪白澳為甚,乃番舶接濟之所也。”(21) 仙女澳即大小橫琴島之間的海峽,九竈或即三竈島。

     南水、三竈、橫琴等島不僅遠離大陸,居民以疍民、瑤民為主,面積也比澳門大得多,人口更多,更容易航海到南洋,也更有出海經商的需求。所以直到明代前期,香山縣海域的貿易中心在這些島嶼而不在澳門。

     葉盛也說到嚴啟盛等海盜在唐家(今珠海唐家灣鎮)、麻子(今中山三鄉鎮麻子村)、東岸(今珠海唐家灣鎮東岸村)、插笏(香山縣城之北獺窟山)、歸德、朗溪灣、黃金門(黃麖門)等地出沒,這是因為明代的唐家灣等地原來也遠比澳門繁榮。葉盛記載的海盜出沒地點,看不到在今澳門境內的地名。因為原來在今澳門境內的人口與村落很少,所以嚴啟盛可能未曾到澳門劫掠。需要說明的是,嚴啟盛劫掠的這些地方多在香山縣偏北之地,而非香山縣南部。很可能因為嚴啟盛倚靠在香山縣南部經商為生,所以劫掠的多是香山縣北部。前人或誤以為嚴啟盛劫掠之地也是經商之地,我以為應加分別。嚴啟盛以盜兼商,但他的劫掠與經商行為不同。

      結 論

     我們從現存嚴啟盛的史料中看不到他到過澳門的記載,雖然他曾經來往於澳門的外海,或許也曾在澳門、路環、氹仔等地的海岸短暫停留,但是我們不能說他是澳門商埠的開創者,更不能說他是媽閣廟的建立者。其實我們也沒有任何必要說他是媽閣廟的建立者,因為除了嚴啟盛之外,明清時期甚至更早還有無數的福建商人到過澳門,其中包括媽閣廟的建立者。媽閣廟無疑源自福建商人,但是不必把這段歷史加在嚴啟盛的身上。

     前人設想嚴啟盛創建澳門媽閣廟和澳門商埠,其實是不自覺地把嘉靖年間以後的海上歷史錯誤地移用到了嚴啟盛的時代。嚴啟盛是在正統十四年 (1449) 越獄下海,天順二年 (1458) 敗亡。雖然他是較早打破明代海禁政策的海盜首領,多次大敗官軍,甚至生擒都指揮僉事王雄,殺傷都指揮僉事杜信。但是在他的時代,海上武裝的勢力還不能和嘉靖年間相比。此時葡萄牙人尚未來到中國,此時沿海的民眾尚未大舉投身海外貿易。所以嚴啟盛等人不可能建立雙嶼港那樣繁榮的商埠,更不可能登岸久居甚至建廟。因為明代前期海禁的時間很長而且很嚴格,沿海人多地少的矛盾逐漸積累,到了正統年間日益突出,才有嚴啟盛等勢力在正統到天順時期的爆發。但是嚴啟盛之後的很長時間內,也即弘治到成化時期,沿海又恢復平靜。雖然也有小的動亂,但是顯然都不能與嚴啟盛相比。如果我們從有明一代的歷史大視角來看嚴啟盛的問題,就能更深入地看到嚴啟盛勢力興亡的時代背景,就不會再假想嚴啟盛能開創澳門媽閣廟和澳門商埠了。

     我們說香山縣南部海域的經濟中心原來不在澳門,不僅無損澳門的歷史地位,反而使我們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澳門興起的原因。明朝的海禁迫使原來繁榮的三竈島、橫琴島等地衰落,而後才有澳門的興起。現代澳門又帶動珠海的復興,特別是橫琴新區在近年的繁榮。歷史的大潮,起落往復,從海禁閉關到改革開放,歷史的大潮似乎又要回到原來的地方。但是歷史畢竟不可能重覆,澳門從明代前期的無名之地崛起為世界大都會,這是嚴啟盛那個時代的所有人都未曾料及的事。即使嚴啟盛是嘉靖年間的海上領袖,恐怕也不能決定澳門的地位。因為澳門的興起還牽涉東西方的諸多海上勢力,不單是由中國人決定。

     雖然如此,學者們對嚴啟盛的研究仍然很有意義,因為我們過去的明史論著很少提到嚴啟盛。其實嚴啟盛代表了一個時代,這個時代既是西方人來華之前由中國人主導的南海貿易的最後一個時代,也是明代中期東南沿海民間武裝打破官府海禁的第一個時代。嚴啟盛的海上活動上承宋元福建人的航海傳統,下啟明代後期的海上大變局。嚴啟盛在海上十年,雖然最終敗亡,但是多次大敗官軍,暴露了明朝海軍日益虛弱的實情。嚴啟盛的活動地域,東到臺灣,西到廣東,促進了閩粵海域的密切交流。嚴啟盛是福建人,但是他主要在廣東經商,這是他對明代之前中國海外貿易南向傳統的繼承。嚴啟盛經營的商品主要來自南洋,反映了明代中期民間海外貿易的迅速復興。嚴啟盛主要貿易地點是下川島、橫琴島、萬山島等遠離大陸的大島,他利用島上原來擅長航海經商的疍民為中介,進行針對大陸的貿易,這對我們認識明代廣東沿海社會經濟與民族文化史有很大幫助。所以嚴啟盛無論是否到過澳門,都對明代中國華南的海上貿易史產生了很大影響,值得我們重視。

【註】
(1) 也有學者提出 Macao 源自舶口等說,但是葡萄牙早期文獻稱澳門為 Amaquao、Amacauo 等,開頭的ama顯然是阿媽,也即媽祖的閩南語原有俗稱。明代宋應昌《全海圖注》和郭棐《粵大記》卷三十二〈廣東沿海圖〉在澳門標出亞馬港,即阿媽港,印證了Amaquao等名。關於這一問題,本文不能展開,容另文再論。
(2) 徐曉望:〈福建人與澳門媽祖文化淵源——兼與譚世寶先生商榷〉,《學術研究》1997年第7期,又載澳門《文化雜誌》中文版1997年冬季刊,又見徐曉望、陳衍德:《澳門媽祖文化研究》,澳門基金會,1998年,頁147-172。徐曉望:〈關於澳門媽祖閣的幾個問題——與譚世寶先生再商榷〉,米健、李麗如主編《澳門論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年,頁243-251。徐曉望:〈嚴啟盛與澳門史事考〉,澳門《文化雜誌》中文版2006年春季刊。徐曉望:〈澳門媽祖閣與媽祖信仰相關問題研究 —— 兼答譚世寶先生的質疑〉,《世界宗教研究》2014年第5期。
(3) 譚世寶:〈對澳門媽閣廟、望廈村等一些傳說的透視——兼對徐曉望先生的商榷作一些回應》,《比較法研究〉1999年第1期。譚世寶:〈嚴啟盛等開埠澳門並創建媽閣廟之新說及其論據略析〉,原刊《澳門日報》,收入余振、崔寶峰、鄭煒明等編《澳門歷史、文化與社會》,澳門成人教育協會,2003年,頁249-254。譚世寶:《與徐曉望先生的“再商榷”再商榷》,氏著《澳門歷史文化探真》,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頁181-196。
(4) 湯開建:〈澳門諸名芻議〉,《澳門開埠初期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頁68。
(5)張侃:〈從月港到十字門:明代漳州海商嚴啟盛史事補論〉,《廈大史學》第四輯,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頁223-251。
(6) [明] 葉盛〈葉文莊公奏議〉,《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第47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389-391。
(7) 傅衣凌:《明清時代商人及商業資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頁139-140。
(8)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一國兩制研究中心編《澳門歷史地圖精選》,北京:華文出版社,2000年,頁79。
(9)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廣州市檔案局(館)、廣州市越秀區人民政府編《廣州歷史地圖精粹》,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3年,頁68。
(10)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一國兩制研究中心編《澳門歷史地圖精選》,華文出版社,2000年,頁76。
(11)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一國兩制研究中心編《澳門歷史地圖精選》,華文出版社,2000年,頁84。
(12) 光緒《香山縣誌》,光緒五年 (1879年版) 刻本,廣東省中山圖書館藏。
(13) 薛鳳旋編著《澳門五百年:一個特殊中國城市的興起與發展》,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2年,頁100。
(14) 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明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95年,圖42。
(15) 蕭國健:《香港古代史》,香港:中華書局,2006年,頁24、76。
(16) 周運中:《中國南洋古代交通史》,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年,頁30-51。
(17) [明] 王直《抑庵文後集》卷二十八〈故香山縣丞彭公行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頁140。
(18) [明] 王直:《抑菴文後集》卷三十二〈員外郎沈君墓誌銘〉,《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頁238。
(19) 李龍潛等點校《明清廣東稀見筆記七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頁196。
(20) [清] 羅天尺、李調元等撰、林子雄點校《清代廣東筆記五種》,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頁474。
(21) [明] 謝傑:《虔臺倭纂》卷下〈倭議〉,《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0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2002年,頁280。

* 周運中,博士。現任廈門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中國南海研究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中外關係史、絲綢之路與中國古代史。已出版《鄭和下西洋新考》、《中國南洋古代交通史》、《正說臺灣古史》、《中國文明起源新考》等學術專著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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