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

孔舫之中國章回小說德文譯本

李雪濤

孔舫之是德國20世紀少有的翻譯家,他的名字一直與中國古典小說緊密相連。他一生中翻譯了幾十部長篇和中短篇中國文學作品,並且其中有一些被轉譯成歐洲其它文字。本文通過對作者收藏的五本孔舫之中國章回小說德文譯本的描述,對作為翻譯家、漢學家的譯者所處社會的時代背景以及著作版本的流傳情況進行了分析。

由於自己研究領域的關係,一直以來我都特別關注西文 (主要是德文) 有關中國歷史、文化和哲學、宗教的書籍。2004年回國在大學任教後,我常常到世界各地開會、訪學,因此有了比較廣闊的搜羅空間,自然而然就積累了一些這方面的圖書。2014年3月,我曾在當時新落成的北京外國語大學圖書館展出了五十本有關漢學的德文圖書,其中有德國漢學家孔舫之翻譯的五種中國章回小說。

孔舫之其人其事

孔舫之 (弗蘭茨‧庫恩,Franz Kuhn, 1884-1961) 生於德國東部薩克森州的弗蘭肯貝爾格(Frankenberg)。他將自己的後半生全都投入中國古典小說的德譯上了。據說1961年初他在弗萊堡一家電影院看電影時突然去世,享年七十七歲。

1903年,孔舫之開始在萊比錫大學(Universität Leipzig) 學習法律,1904-1907年轉入柏林大學學習。其間他在東方語言學院讀了兩年的中文課程,並在1906年獲得了一本中文的文憑證書。1907-1908年,孔舫之又回到了萊比錫,並於1908年通過了第一國家考試,1909年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1909年他作為翻譯見習生(Dolmetscher-Eleve) 被派到了當時設在北京的德國公使館。他在中國待到1912年,其間他曾陞任駐哈爾濱的德國領事館副領事。1912年回到德國後,孔舫之退出了外交界,並在1913-1919年系統學習漢學。他從1920年代開始,翻譯中國古典小說,並且從1925年起主要為萊比錫的島嶼出版社(Insel-Verlag)進行翻譯。1930年他的《金瓶梅》(Kin Ping Mei oder Die abenteuerliche Geschichte von Hsi Men und seinen sechs Frauen, Leipzig,1930) 德譯本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實現了銷售方面的諸多突破。進入30年代後,他逐漸與島嶼出版社的社長安同􀁯吉本貝爾格(Anton Kippenberg,1874-1950) 產生矛盾,因為後者希望在合同上就約定要對原文進行大量刪節。有關這一問題,我的博士生張欣在2013年5-10月專門去了魏瑪的歌德與席勒檔案館 (Goethe und Schiller Archiv, Weimar)找到了吉本貝爾格和孔舫之之間的往返書簡,並進行了研究。根據張欣對檔案及孔舫之書信的解讀,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支持在當時的情況下祇能節譯,後來再逐步全譯的,當然有妥協的成分。由於篇幅的限制,需要大量的刪節,這確實給孔舫之的工作帶來了一定困難,但他沒有公開抱怨過,還寫過文章說明節譯的現實性和必要性,不過他確實希望日後在適當的時機推出全譯本。從信件內容來看,他們後期爭執的主要是稿酬問題:孔舫之後期希望分期發放報酬、按時得到補助卻屢次被拒絕,多次抱怨出版商冷血;在孔舫之看來,吉本貝爾格比較保守,不太願意開發海外市場,對推出德文譯本的轉譯本不是很積極。因此但凡孔舫之提出稍有冒進或開拓性的意見,吉本貝爾格必然拒絕;催稿太緊,合同細節苛刻,獨斷專行,干涉控制得太多。之後孔舫之也在其它出版社出版他的譯本,但數量並不多,如1931年他翻譯出版的民國鴛鴦蝴蝶派小說家海上說夢人 (朱瘦菊) 《歇浦潮》的德文譯本,就是在保羅‧左奈(Paul Zsolnay) 出版社出版的,當時印了五千五百冊。(1)

1956年孔舫之在加拿大多倫多参加了他侄子TilloKuhn与Naomi的婚礼出处:http://poieinkaiprattein.org/beyond-images/literature/franz-kuhn/

孔舫之的侄子哈托,庫恩(HattoKuhn)所整理出來的繪有他叔父的便条以及簡介出处:http://poieinkaiprattein.org/beyond-images/literature/franz-kuhn

納粹攫取政權後,由於《金瓶梅》一書涉及色情內容而遭到當局查禁,1942年一度上了有害且不受歡迎的圖書名單,之後又被解除。1943-1945年的大轟炸使得孔舫之在柏林、弗萊堡和德累斯頓家中的大部分圖書和手稿燬於戰火。二戰之後孔舫之先是定居在巴登符登堡州的巴登威勒(Badenweiler)小鎮。這個位於巴符州與瑞士巴塞爾 (Basel) 附近的小鎮,實際上處於黑森林南端的第一處丘陵中,2012年春天我在去巴塞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 1881-1969) 故居

1985年6月7日至8月10日由慕尼黑大學圖書館組織的展覽“孔舫之與中國小說”在柏林普魯士文化遺產州立圖書館展出時的海報。出處:http://poieinkaiprattein.org/beyond-images/literature/franz-kuhn/

前,曾在那裡停留。此處風景宜人,是一處漂亮的療養地。儘管如此,這樣一個小地方對孔舫之來講基本上沒有辦法從事他的翻譯工作。於是,1951年他移居到了弗萊堡,繼續從事他的翻譯事業。由於孔舫之在翻譯方面做出的傑出貢獻,1955年德國外交部文化局和巴符州文化部為他提供了為期五個月的世界旅行費用,可惜當時他沒有辦法到中國內地來,於是他啟程到了香港,在那裡待了四週,之後途經澳大利亞、美國和加拿大,重新回到了德國。由於孔舫之的譯本在德語世界產生了很大影響,他於1932年獲得萊辛獎 (Lessingpreis) 以及其它各類獎項,以表彰他在中國古典文學德語翻譯方面所做出的傑出貢獻。不過在專業圈中,既有人對孔舫之的翻譯評價頗高,也有人對他的譯文提出嚴厲的批評,認為孔舫之的中國文學譯本根本不是嚴格語文學意義上的翻譯。

《隔簾花影》德譯本

這本《隔簾花影》(Blumenschatten hinter dem Vorha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von Franz Kuhn. Verlagsanstalt Hermann Klemm, Erich Seemann, Freiburg im Breisgau, 1956) 是我所擁有的孔舫之德譯中國文學作品中的一本。孔舫之幾乎創造了德語翻譯中國古典小說的奇跡,他的譯本不僅發行量極高,而且也被轉譯為其它西方語言在西方國家廣為流傳。

20世紀90年代我去德國留學之前,很少見到《隔簾花影》之類的“黃色”章回小說。到了德國之後,在波恩大學漢學系圖書館見到一套臺灣版的《中國歷代禁毀小說海內外珍藏秘本集粹》,便如饑似渴地借回去讀,《隔簾花影》當然是其中的一本。這種話本小說跟其它的書不太一樣,讀德文譯本真的好像隔靴搔癢。

我買到的這個版本是1956年由弗萊堡的赫爾曼‧克萊姆、埃里希‧希曼出版社共同出版

《隔簾花影》德譯本書中的題辭和名片 (本文作者藏)

 

孔舫之譯《隔簾花影》德文版封面和扉頁 (本文作者藏)

的一個新的全譯本,亞麻布面精裝。封面有“隔簾花影”四個漢字,書脊上則是橫排的德文名稱“Blumenschatten hinter dem Vorhang”。早在1939年,孔舫之就出版過此書的一個節譯本《月娘與銀瓶》(Mondfrau und Silbervase,Berlin, Steiniger-Verlag im Dom-Verlag, 1939)。據孔舫之自己的記錄,當時這一版本就賣了五萬冊。(2)

根據孔舫之1956年的後記(Begleitwort),作為譯本底本的版本有兩種:一為上海中央書店印行的《隔簾花影》(1944),他稱之為“文本A”(Textausgabe A);另外一種是上海卿雲書局印行的《真本續金瓶梅》(1933),被他稱作“文本B”(Textausgabe B)。孔舫之對這兩種版本進行了詳細的解說和考證。(3)

我究竟在哪裡買的這本書,記不太清楚了。不過書中夾有一張原德國駐新加坡總領事羅雷科(Dr. Heinrich Röhreke) 的名片,是他1959年7月6日送給 Helene May 的禮物。羅雷科 (Heinrich Carl Franz Röhreke, 1910-2001) 生於漢口,多年來作為德國外交官生活在中國,1944年曾任駐漢口的德國領事,1947年任教於武漢大學。1958-1963年他出任新加坡總領事。這本書便是他任駐新加坡總領事期間回德國基爾 (Kiel) 時購買之後送人的。1972年駐北京的德國大使館建立後,羅雷科被作為一等公使派駐北京,負責使館的全面

孔舫之譯《紅樓夢》德文版封面 (上) 及扉頁 (下)。扉頁左面的“紅樓夢”三个字印倒了 (本文作者藏)

建設工作,直到第一任大使蒞任。而書的扉頁上有 “Ferd.C.Goth”的印章和“1958年8月於巴塞爾”(Basel) 的題贈。從中可以知道,當時羅雷科所買的也是一本舊書。

《紅樓夢》德譯本

孔舫之《紅樓夢》(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Aus dem Chinesischen übertragen von Franz Kuhn. Wiesbaden, Insel-Verlag Zweigstelle,1951) 德文譯本是他中國典籍譯本中流傳最廣的一本。(4) 當時要買這本書,既不是為了閱讀,更不是為了收藏,祇是扉頁左側的“紅樓夢”自上而下的三個漢字印倒了,覺得可以作為一個審美的案例,以後教書時可能會用得上。

整本書是全布面精裝,封面是一幅四色 (黑、黃、藍、綠) 的裝飾版畫,上方是“紅樓夢”的德文書名,下方寫着“一部清代早期小說”(Ein Roman aus der frühen Tsing-Zeit)。書脊上是橫排的德文書名,下面是裝飾性的花瓶和花。全書共七百九十三頁,因為使用上好的聖經紙印製,因此並不顯得太厚。由於《紅樓夢》中的人物關係錯綜複雜,對於沒有任何中國文化和歷史背景的德語讀者來講,很難弄清楚各個人物之間的關係。因此譯者在書的最後增加了“賈氏家族樹狀圖”(Stammtafel der Kia-Sippe) 。

本書的第一版是由在萊比錫的島嶼出版社於1932年出版發行的,之後1944-1977年間,在萊比錫的島嶼出版社和設在威斯巴登和美茵河畔法蘭克福的分社先後再版了十幾次,此外在柏林、達姆施塔特、維也納,也曾由德國書業聯合會(Deutsche Buchgemeinschaft) 於1966年和1973-1974年予以出版。截止1970年代,本書的整個發行量超過了十萬冊。(5)

《十三層塔》德譯本

之所以買這本《十三層塔》(Die dreizehnstöckige Pagode. Altchinesiche Liebesgeschichten. Bavaria-Verlag, Gauting, Verlag der zwölf, München, 1949),

孔舫之譯《十三層塔》德譯本封面 (左) 和扉頁 (右)。祇不過封面上的“十三層塔”四个字同樣印顛倒了 (本文作者藏)

也是因為封面上的“十三層塔”的漢字顛倒了,我覺得很好奇。本書是全布面精裝,儘管是1949年印製的,依然顯得很新。

此書初版是由柏林的大教堂出版社 (Berlin:Dom-Verlag) 在1939年出版的。這本四百八十八頁的小說在當時印了五千冊。根據孔舫之自己的記錄,1949年慕尼黑高亭 (Gauting) 的這個譯本發行了四千五百冊。(6)

所謂的“十三層塔”是十三篇古典小說選集,由孔舫之本人編輯在一起的。這十三層塔分別為:第一層,蟬 (選自《三國演義》第七回);第二層,合影樓 (《十二樓》之第一樓);第三層,夏宜樓 (《十二樓》之第四樓);第四層,奉先樓(《十二樓》之第十樓);第五層,生我樓(《十二樓》之第十一樓);第六層,陳御史巧勘金釵鈿(《今古奇觀》之第二十四卷);第七層,錢秀才錯佔鳳凰儔 (《今古奇觀》之第二十七卷);第八層,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今古奇觀》之第二十八卷);第九層,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今古奇觀》之第三十七卷);第十層,唐解元玩世出奇(《今古奇觀》之第三十三卷);第十一層,誇妙術丹客提金(《今古奇觀》之第三十九卷);第十二層,黃裙 (19世紀小說);第十三層,誘騙(選自《血滴子》)。儘管這些小說選自《三國演義》《十二樓》《今古奇觀》以及19世紀和20世紀的小說,但內容基本上是才子佳人,這在當時被認為是特別富有東亞情調的題材。其中的第八、十一層的故事也被轉譯成了西班牙語(共八十四頁)。(7)

孔舫之譯《十二樓》德譯本封面(上)和扉頁(下)(本文作者藏)

布面精裝封面上的漢字“十三層塔”,工整、精巧,輕重頓挫富有變化,顯然出自中國人的手筆。譯者在書的最後一頁寫道:高雅的書法作品出自柏林中國使館精通中國文學的參贊 Dr.Léon Chang。(8)

《十二樓》德譯本

我手頭上的《十二樓》( Altchinesische Liebesgeschichten. Vier Turmnovellen aus der Sammlung Schi örl loh. Wilhelm Heyne Verlag,München, 1961)是1961年由在慕尼黑的威廉‧海納出版社出版的普及本。此書的第一版是1958年由威斯巴登的埃米爾‧福爾摩爾出版社(EmilVollmer, Wiesbaden) 出版的。當時的版本是全布面精裝,有二十八幅貝勒‧巴亨 (Bele Bachem,1916-2005) 所繪製的插圖 (巴亨是當時德國著名的畫家、作家)。這本僅有九十九頁的小書,第一版就印了一萬冊。後來又再版了幾次,發行了幾萬冊之多。(9)

我所擁有的這本簡裝小冊子,是威廉‧海納普及本系列第一百三十六種,一百五十五頁。由於是很便宜的系列,因此印刷的品質比較差,紙質也不好。根據孔舫之的記載,當時印了二萬冊。(10) 書的封面上有仕女、小生圖、寫意的花瓶,這些對西方讀者來講是非常“具有異國情調的”(exotisch)。封底分為兩部分,上部分是有關《十二樓》的作者李漁 (1611-1680) 的介紹,下部分是介紹1658年出版的這本小說以及孔舫之所翻譯的這四篇作品。四篇分別是:1) 合影樓(《十二樓》之第一樓),2) 夏宜樓(《十二樓》之第四樓),3) 奉先樓(《十二樓》之第十樓),4) 生我樓(《十二樓》之第十一樓)。

很重要的一點是,儘管此書非常簡單,但因為是作為世界文學選集 (Aus der Weltliteratur) 出版的,一般的西方讀者並不將這樣的譯作僅僅作為獵奇的讀物。在書的最後幾頁的廣告中,人們可以知道,同一系列中還有愛倫坡 (Edgar Allan Poe, 1809-1849)、莫泊桑 (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馬克‧吐溫 (Mark Twain, 1835-1910) 以及巴爾扎克 (Honore de Balzac, 1799-1850) 的小說。因此,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的讀者是會肯定這些中國小說的文學價值的。當然這些作品所體現的中國人的宇宙、自然和人的觀念,以及對文學、藝術的獨特審美觀對於西方讀者一定相當陌生,但卻真正體現了中國文學的固有價值和世界意義。1955年孔舫之在香港所寫的報導中同樣指出:“中國人對於我幫助他們將他們的文學推向世界文學非常感興趣,並且對我給予了相符的評價。”(11)

孔舫之譯《肉蒲團》德譯本封面 (左)、扉頁 (右)。(本文作者藏)

《肉蒲團》德譯本

手頭上的這部李漁的《肉蒲團》德譯本(Li Yü. Jou Pu Tuan. Ein erotisch-moralischer Roman aus der Ming-Zeit. Büchergilde Gutenberg.Frankfurt am Main, Wien, Zürich, 1977),是1977年重印的一個非常精美的版本。當時我買這本書,是因為書的封面上的浮世繪吸引了我。一直到了20世紀70年代,西方還是分不清楚日本藝術和中國藝術的區別。他們認為,浮世繪很能代表中國古代形象。

本書是暗紅色全布面精裝,布面上僅在書脊上有白色的德文書名和副標題,顯得乾淨、典

1705年日本重印《肉蒲團》的扉頁 (本文作者藏)

雅。書中有六十幅原書中的木板插圖,非常傳神。護封的標題下,是日本繪有藝妓的浮世繪。勒口有一段出版社寫的說明:

此書的孔舫之德文譯本當於1959年在蘇黎世出版之時,迅即為司法機構查禁。出版商並未為之嚇倒,一直在為自己的作者做孜孜不倦的抗爭,最後的主管機關取消了查封。多年來文學方面的專家一直在辯論,結果表明,博學且富有創造性的作者在不同尋常誘人的外表之後,透過鮮活且輕薄、快活的敍述藝術,掩藏着不為人知的隱蔽性和深度。從李漁的小說中,總是可以解譯出比一本在世界文學中很少受時代限制的愛情小說更多的內涵,李漁的小說中完全沒有任何一種虛偽的暴力,以及任何可以感受得到的排他性。(12)

可見,此書的出版並非一帆風順。此書的第一版是由瑞士蘇黎世的天平出版社 (Die Waage,Zürich) 於1959年出版的,印了四千冊,當年的9月16日被當局查禁。

1953年,孔舫之認識了瑞士出版商菲利克斯‧威斯納 (Felix M. Wiesner) —— 天平出版社的負責人,他們之間建立了友誼,之後簽署了一系列的出版合同。《隔簾花影》的譯文之後,孔舫之開始翻譯新的中國小說。翻譯出版《肉蒲團》本身就是一項冒險活動,之前他們還專門就此事進行了討論,並且諮詢了專業人士。但是這次的冒險並沒有取得成功:在第一批印刷好的書籍成功銷售之後的二個月,1959年6月10日聯邦德國和瑞士的海關暫時將剩餘的部分封存起來,8月14日下達了搜查住宅的命令,8月20日蘇黎世地區律師界以出版淫穢出版物為由對出版商菲利克斯‧威斯納提出了訴訟。自9月16日始,一千四百八十冊精裝本以及手稿、製版全被查封。11月27日出版商提出了《肉蒲團》一書在文化史和藝術上的意義,這也被認為是頗值得懷疑的,並且其中數量眾多的淫穢插圖是確鑿無疑的,最終決定銷燬所有被查封的材料。由當時著名人士寫就的評語作為申訴材料也被1960年8月24日的上訴裁決駁回,1962年3月5日,所有的書籍連同製版一起被銷燬。(13)

結 語

孔舫之從1919年發表《賣油郎獨佔花魁》德文譯文一直到1961年意外去世,一生中曾翻譯了中國十三部長篇小說、五十餘部中短篇小說。他的翻譯以明清話本小說為主,也有一些唐傳奇、話劇劇本、古代戲曲、歷史小說,乃至現代小說。

孔舫之的翻譯除了《隔簾花影》之外,其它的基本上是編譯 —— 對原文帶有創造性的加工。作為漢學家,他對中國文化有很好的理解和深入的研究,同時也熟悉德語讀者的閱讀興趣和習慣,因此能從整體上予以把握,並且游刃有餘地進行改寫。從主觀上來講,孔舫之並不願意做這樣的刪節,這是他與作為出版人和贊助商的吉本貝爾格從商業角度考慮的要求妥協後的結果。因為要做大量的刪節,孔舫之的編譯工作要在保證情節連貫的前提下進行,這着實是要費一番工夫的。

孔舫之有很好的德語修養。他的語言流暢優美,是他作為譯者最成功的地方。他的翻譯以一種惟妙惟肖的表達方式,進入古代中國人的生活和審美之中,從中感受到一種東亞陌生世界的思想感情。正是通過這樣的一個翻譯文本,孔舫之讓一般的德語世界的知識界和民眾感受到了一個真正的中國文學,一個有着西方人同樣認同而有着文學特徵的文學。中國文學所固有的藝術價值也因此得到了彰顯。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很多譯本直到近年仍在重印。此外,也一再被轉譯為歐洲其它文字,如《紅樓夢》德譯本就被轉譯為了英語、法語、荷蘭語以及匈牙利語,《水滸傳》也有荷蘭語、意大利語轉譯本,《金瓶梅》也被翻譯成法語。因此,孔舫之的譯本對中國文學在德國乃至歐洲的傳播和普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此外,儘管孔舫之的翻譯在一定程度上是編譯,但他還是會對所譯的中國文本進行了系統的研究,這都體現在他每個譯本的〈譯後記〉中。他會在〈譯後記〉中交代選擇翻譯這一文本的原因,文本產生的時代背景,作者的簡介,對書名的理解,所選用底本版本的說明。諸如此類的〈譯後記〉是典型的“副文本”(paratext),對於研究孔舫之的翻譯提供了重要的文獻資料和依據。

【註】

(1) Fräulein Tschang (Hsieh p’u-ch‘ao). Ein chinesisches Mädchen von Heute. Roman. Berlin, Wien, Leipzig: Paul Zsolnay Verlag, 1931.

(2) Dr. Franz Kuhn (1884-1961). Lebensbeschreibung und Bibliographie seiner Werke. Bearbeitet von Hatto Kuhn.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GmbH, 1980. S. 72.

(3) Blumenschatten hinter dem Vorha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von Franz Kuhn. Freiburg im Breisgau:Verlagsanstalt Hermann Klemm, Erich Seemann, 1956.S. 759-779.

(4) (5) 書中並沒有註明出版年代,查 Dr. Franz Kuhn(1884-1961). Lebensbeschreibung und Bibliographie seiner Werke. Bearbeitet von Hatto Kuhn. Wiesbaden:Franz Steiner Verlag GmbH, 1980. S. 57.可以看到是1951年的版本,當時此版本的印數為一萬九千至二萬一千冊。

(6) (7) Dr. Franz Kuhn (1884-1961). Lebensbeschreibung und Bibliographie seiner Werke. Bearbeitet von Hatto Kuhn.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GmbH, 1980. S. 73.S. 74.

(8) Die dreizehnstöckige Pagode. Gauting: Bavaria-Verlag,München: Verlag der zwölf, 1949. S.488.

(9) (10) (11) Cf. Dr. Franz Kuhn (1884-1961).Lebensbeschreibung und Bibliographie seiner Werke. Bearbeitet von Hatto Kuhn.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GmbH, 1980.S. 96-97; S. 97; S. 33.

(12) Li Yü. Jou Pu Tuan. Frankfurt am Main, Wien, Zürich:Büchergilde Gutenberg, 1977.

(13) Dr. Franz Kuhn (1884-1961). Lebensbeschreibung und Bibliographie seiner Werke. Bearbeitet von Hatto Kuhn.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GmbH, 1980. S. 34.

* 李雪濤,德國波恩大學文學碩士、哲學博士,現任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外國語大學全球史研究院院長、《全球史與中國》主編,主要從事全球史、德國哲學以及中國學術史的研究。

 

本冊第 148 頁開始
全文於本冊的 148-15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