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 保存古老的品味和渴求現代的滿足
□去年〔按:1988年〕早春澳門華僑報副刊連載的專欄文章<繆鵬飛的藝術探索>,後來被澳門文化學會出版的《文化雜誌》(中文版第四期)全文轉載了。聽說你們澳門現代畫會有人跑去報社打聽哪個作者,想約他出來聊幾句,請問有何用意?
○是的,我們幾個人交談過,都想跟作者較深地交談一次。我請人去報社打聽過,就説想認識一下在澳門街寫出這種評論文字的作者本人,看他還有甚麼話不怕説的?
□在這彈丸之地妄自“評東論西”,縱使沒有犯上“識彈不識唱”之嫌,也祇是痴人說夢不知好歹罷了。
○甚麼意思? 説話不那麼響就不要緊嘛。
□前不久澳門有一位青年學者正兒八經地提出了一個叫做“尖澳門意識”的批判命題,其中不乏真知灼見。然而回應者祇是若干化整為零的消聲器,不了了之。這事令人啼笑皆非。我原以為它還能評上一個半個澳門論文獎呢。也許這就是澳門街“尖意識”的一種獨特表現方式,令人哭笑不得,但最好是保持不哭也不笑狀態。
○八大山人還沒有來過澳門街怎麼就哭笑不得了? 你這樣冷嘲熱諷大概是在指責澳門的阿Q主義吧?
□是嗎? 但那可是一個新名詞,不是抽象的,而是形象的。把自大狂的“大澳門意識”和自閉症的“小澳門心態”加起來就是既大又小的“尖澳門意識了”。
○真的有點尖酸刻薄,告訴那位年輕人不該去寫論文,而該去泡製小説。澳門不是很缺乏本土的文學作品嗎?
□澳門街出了不多的天才或半天才,這些聰明仔不是在自己浪費自己的生命就是被別人耗掉生命。生存空間太有限的緣故吧? 據說,“尖澳門意識”乃指澳門本土意識的形格,它表現出兩種“系統性偏執”: 一是忽略了澳門80年代以來社會發展所導致的本質性變遷,從而忽略了澳門與外間世界的聯繫;二是糾纏著“大澳門主義”與“小澳門心態”而誇大了澳門的獨特性。我看,這就指出了澳門的現代病。然而,似乎澳門文化的獨特性仍然被置於盲點,有點像風水佬研究天文學了。
○那祇是從社會的角度來看現代澳門的弊端。但是,如果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澳門確是一個很值得回顧的地方。我覺得,澳門文化的價值乃體現於東方和西方的相互滲透以及傳統和現代的互為轉化之中。這正如你前不久在<澳門現代畫會新加坡作品展觀感>裏寫下的那很有味兒的兩句話: “古老的澳門竭力保存古老的品味,而現代的澳門卻在渴求現代的滿足。”--澳門的這兩個方面對於澳門人來説,都是同樣重要的。這也就是澳門文化的特色,由此可引起很多靈感。這兩種因素構成某種迷人的誘惑;或者説,是某種惱人的困惑。兩者的意思其實是相同的。
□然而,實在不必去強調澳門的“獨特性”。比如說,有人把澳門稱為“文化沙漠”,也有人把澳門看作“平靜的港灣”。蟄居這兒的具有中國血緣的澳門文化人,總該抓起筆來表達自己的感受,發洩內在的衝動,而不管是傳統的抑或現代的甚麼主義,祇求一時的痛快也好!
○你説得對。我初來澳門的時候,茫無頭緒。我是畫家,想開個畫展。一位澳門的畫師告訴我,最重要的是“富貴牡丹加上年年有魚”,先得把畫拿去給有錢的大老闆們看一看,他們能“受落”了,你才好拿去開展覽。這下子可糟了,我偏偏缺少這種本事,但我還是想開個畫展。
□這就是一個畫家的所有渴望吧? 我在澳門這麼多年,老是發現越有才能的人開畫展看客就越少越冷冷清清,但展場越冷清的作品我感到就越有希望。當然,所謂“希望”也祇是開給“才能”的一張空頭支票而已,並非幸運的獎勵。
○但空頭支票對藝術家來説卻很重要,它也有希望在藝術家的畢生夢想裏兑現的。我想,我不能老是渾渾噩噩地混下去了,任別人怎麼去罵吧! 我還是要堅持畫我自己的東西。
□聽說你來澳門之後畫的那批作品多半是匆匆忙忙趕出來的? 在那麼惡劣的條件下,半夜三更還在畫布上亂塗亂抹,像梵高那樣作踐自己,真是瘋了吧?
○沒有辦法,因為要趕在第二天拿到展場掛上去。那時我畫純抽象的畫,然而其中有中國傳統的東西。中國傳統畫的好處是寫出來的,吳昌碩的畫就像寫石鼓文。我採用中國的沒骨法用筆和潑墨技法,但形式卻是西方的。這引起了西方人的注意,尤其是在澳門的葡人藝術家。
□我明白。這事兒我聽人介紹過,有一班葡萄牙、意大利的評論家來看你的畫。他們都大吃一驚,不相信澳門有這麼前衛的人材。賈梅士博物館的館長江連浩對你的個展有很好的評論。他覺得你有這種勇氣已經很不容易了。
○那是1985年的事。開的不是個展,是我和袁之欽的聯展。看來她的國畫在澳門更受歡迎。當時馬若龍則師特別注意我的作品,堅決支持我畫下去。他説: “祇要是人材,遲早總會露頭的。”其實類似我這樣的人,早就該給殘酷的年代毀了。然而苟活的倖存者像我這樣的人,在澳門還有的是,在中國甚或多的是,到底是毀不盡毀不絕的。你説對麼?
□中國人“窩裡鬥”已經毀了不少人材。別提那些“歷史性”的“城牆失火殃及池魚”的災難了。我想,你在澳門這個小天地裡,總可以較安靜地搞純藝術創作了吧!90年代對於咱們這輩人來說,是迴光返照的年頭了。否則,也真的要給徹底毀了。到處都是坑人的陷阱,但該詛咒的首先是庸人哲學,它讓所有的人都無所作為。該死的精神枷鎖!
○我看,任何提高澳門文化價值的努力都不會白費氣力的。因此儘管每天都很忙,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仍然把藝術放在第一位。我覺得我的作品總該是屬於澳門的,就像“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的全部作品那樣,必將成為澳門文化的一部份。我們的工作是有意義的,因而辛苦一點是值得的。
面對中國的現代主義藝術運動
□澳門現代畫會不單是屬於現代澳門的。它近年來已開始走出澳門往亞太各地開畫展,很快就會在歐美露臉,可以說,它已經開始走向世界了。沒想到,現代畫也為提高澳門的國際地位出了一份力。我想問你,為甚麼你作為一位現代派畫家,卻時時糾纏在傳統美學的誘惑與衝動之中? 當然,這傳統美學,既包括中國的書法藝術、文人畫,也包括西方從喬托到印象派,甚至可以上溯到埃及、兩河流域、希臘或羅馬。這從你的創作和藝術評論文字方面都可以看得出來。你似乎怎麼也擺脫不了傳統的影響?
○不是擺脱不了,而是不能擺脱。傳統是我們一下子就把畫家的小客下廳填滿了。説,它是可怕的幽靈。但對於我來説,它是活生生的存在。沒有一個事實不是為了我而存在的,它不是一個詞彙學上的詞兒。對傳統的反思,實際是使傳統轉化成為當今的一種現實力量。作為一定歷史階段的文化現象,曾經存在過的一切樣式,用當今的觀點來反照,它們是非常新鮮的。因此不必以蔑視傳統為榮。何況它又是割捨不斷的。就説我自己吧! 我本來就是中國人,儘管已不在生於斯長於斯的鄉土上過活了,但我無法跟自己的“文化傳統”一刀兩斷。因為中國血緣的軀體,中國氣息的靈魂,這血肉之軀迴盪之魂怎麼去一刀兩斷,往哪兒才割得斷? 然而,這種把握恰恰又和後現代主義的推崇傳統、追溯歷史相吻合。作為畫家,當然不必去套哲學潮流的框架,它祇是沿着各人的心理路向探索的一種精神活動。更何況現在已是一個多元的、各國藝術家必須獨自探索的時代。
□對。中國人即使“全盤西化”了,他們仍然是一群中國人。你喜歡說,藝術是全人類的。但我要問,“藝術”是甚麼? “全人類”是甚麼? 這是哲學,不是我們現在可能完全把握的對象。在你的面前,我倒喜歡這一種提法: 在這個世界上,祇有藝術家,而沒有藝術。
○你前天提到<繆鹏飛的藝術探索>那篇評論,有一位上海美學界的學者看過,他説拿它到國內藝術評論界去,也會引起注目的。我看那裏面不僅僅是評論我的事,主要還是觸及了中國當代藝術的路向問題,可以説是一篇“探索性”的文章,因此尤其值得注意。
□那篇文章用了廣角鏡的角度來評論你的作品,但把你跟國內的前現代主義藝術運動扯在一起,顯然在時空座標上出現了視覺誤差。你不能接受吧?
○對於國內畫壇來説,所謂現代主義,還為期甚遠。我不否認個別藝術家的超越,但總的説來,那還是下一個世紀的事。中國還缺乏實現現代藝術相應的社會文化土壤。我從歐洲回來,到廣州去了一趟,看到汽車後面塵土飛揚,路旁的樹葉全已積上了厚厚的塵土,我看到的是一個灰色的世界。沿途要飯的,赤腳沒有穿褲子的孩子,滿臉皺紋扛着諾大重擔的老農,拖着艱難的步伐……若我在國內,還忍心向畫布作擲顏色的遊戲嗎? 中國沒有深厚的人文主義基礎,現代哲學思維還處於一個低層次的階段,現代科技、符號、信息,遠遠沒有出現一般面上的拓展,傳統的價值觀念尚未清理,更談不上高層次的人文的清理了。50年代以來的繪畫,基本上沒有進入藝術狀態。近年來大陸的藝術運動,受到了外來文化的衝擊,在一種逆反心理的驅化個性,發掘,豐厚的創作素材為自己,於是繪畫才進入了焦慮狀態的哲學層次。
□但從情感上來說,我們都是跟新的美學原則的捍衛者們共振共鳴的。中國要前進,所有在海外的中國人都有義務,也有責任去推動它。每當想起咱們的祖國還是一位很貧窮的母親時,誰的眼眶不噙滿淚花? 我想,你如果是一位中國畫家,你一定要把中國的苦難和希望繪畫出來,不管你是一個古典派還是現代派,否則你壓根兒就不算是個好畫家。我也許太偏激了,但對於一位中國畫家來說,祇有智慧而沒有良心是不行的,中國正需要良知和正義。
○是的,事實上我正在畫一套系列畫,就是探惜其時人材之奇缺。當他被邀去修補澳督都要做這項工作。<繡蝕的年代>、<史前史>都是其中的一部份。過去,從60年代到70年代,我就已經藉藉無聞地獨自去經歷和體驗那個極其苦痛的“前現代藝術期”。藝術覺醒雖然是極個人的事,但跟整個時代精神的張力分不開。所謂極其苦痛,是早上二十年,那祇是極少數人的事,是孤獨的、危險的。我們祇好在雙重的心理壓力下過活。80年代初,那時我還在國內,目擊歷史性遽變所產生的思想解放的激發力,迫使藝術敎條主義和庸俗社會學的冰山開始融化。但我已意識到,解凍的祇限於表層結構,整座冰山在這個世紀裡是來不及完全溶掉的。那個時期,仍然是早春二月吧,我懷着喜悦的心情去面對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甚至投以熱情的目光,因為那裏面寄托着中國人光明的信念。中國文藝界日見抖出一股不可抑制的瀰滿活力的衝動。那巳是比我們年輕的一輩所普遍渴求的全方位開放的衝動。
□事實如此,從“星星畫展”跟“朦朧詩”的迭起,就標誌著那個“思想解放運動”的崛起。無論如何,在那長河大江似的混溷潮流裡浮沉衝盪,曾經在西方發生的種種思潮種種流派都在現代中國被匆匆呼喚過甚至實驗過。然而各種横的移植來不及生根發芽就夭折了。十年過去了,大陸的文學藝術仍然不能回到自家那兒去,藝術創作仍然回不到“本體”上來。
○那是逼不得已的事。國內文藝界面臨西方文化的猛烈衝擊,古華夏文明的心理崩潰,《河殤》對中國的封閉文化提出了沉重深刻的反省和批判。思考人的價值,思考中國的命運,使當前大陸的文藝充滿着痛苦的激情和哲理的反思。然而思考的價值並不等同於表現的價值,還沒有回到“本體”上來是正常的事。
□當然,作為旁觀者,我們都一目了然。像“八五新潮”一直到北京首屆現代藝術展的“槍擊事件”,即使是“哲學”的,甚至是“政治”的,也未嘗不具有一種超前性的摧枯拉朽的警世意義;與其說是向傳統挑戰,不如說是向現存體制挑戰。這一切都可視為“英雄主義”的表現。但“英雄主義”還並不等同於“現代主義”。像珠海的王廣義搞“理性繪畫”,讓蒙娜麗莎掉轉了臉蛋,他說那叫做“清理人文熱情”。可是他現在因狂放不羈給砸了飯碗,弄得搞“現代藝術”走投無路了,但他還想“清理人文熱情”。這也夠使人心涼了。我想,如果你目前仍在上海,即使有畢加索的才能,也難有畢加索的表現。對嗎?
○國內的藝術運動到了1988年靜寂下來了。國內的藝術家已經盡了他們的所能。受條件的限制,祇好待之以時吧。“前現代藝術運動”曾帶來了一連串的追求“轟動效應”的景觀。那裏既有激情,也有痛苦,但無論如何,都該看作是好事情。有一點很明顯的事實是,國內藝術家們在低頭思考人的價值時,往往顧不上造型語言的深化表現。如何進入真正的、較高的藝術層次,看來還不是當前的事。把觀念的開拓看得比藝術本身的價值更重要,是必由之路,任何藝術上的破壞運動都是非常必要的。不從觀念上來着手,藝術犬儒主義不倒,是不能為藝術的自由表現掃清道路的。這裏,有一個由傳統向未來的轉換過程。這,對新的審美境界的創造,卻是大有必要的。